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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磨道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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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盘古黄河畔的石磨。据战国《世本·作篇》记载,春秋战国之际的公输般(即鲁班)发明了旋转型石磨,使粮食加工变得容易多了。

1968年,在河北满城汉墓中出土了一架距今约2100年的石磨,这是我国迄今所发现的最早的石磨。这架石磨系用两块厚重的圆形石盘组成,称为“磨扇”。两块磨扇上下对合,其中央部位凿有磨腔;上扇还凿有添加粮食的孔道,孔道与磨腔相连。在两片磨扇的对合面上,分别凿成凹凸不平的锯齿状,称为“磨齿”。下片磨扇的中心,安置一根向上突出的铁制立轴;上片磨扇的中心,则凿有能套在下扇立轴上的套孔。使用时,推动上扇使其旋转即可。

我感觉这石磨像乾坤阴阳八卦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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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在脑海中留下的石磨印象,有的厚可盈尺,有的薄如大饼。大磨沉重,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推起来也是撅腚伸颈,十分吃力。小的像小拐磨,即便是体力已衰的女人,用一只手也可以转得动。在需要用石磨咬合艰难岁月的时候,如果没有石磨,你很难想象老百姓是如何加工粮食的。古黄河长期肆虐带来的苦难,是靠石磨一点点磨碎,再被人吞咽下肚的。

石磨是古黄河家家户户离不开的生产工具,虽然是两扇石片做成的,非金非玉,却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买得起。能买得起的人家把石磨支在院子里,用起来十分方便,自然就多了一分满足和体面。买不起石磨的人家,就得提前向有石磨的人家借磨,问什么时候有空。借磨在当时乡下,是很平常的事,但有讲究。村子里谁家好说话,谁家的磨好用,大家都一清二楚。不好说话的富足人家,石磨再好,不到万不得已,也没有人轻易张嘴去借。

日子过得实在,人缘也好的人家,是开门过日子的,院子里不仅有大磨,也有小拐磨。早晨,很多妇女会来这户人家院子里,借用小拐磨拉稀饭糊糊,三五个女人,一边家长里短,一边互相推让使用小拐磨。这户人家待邻居很热情,需要什么帮助,只要有,一律提供。不像有些人家,院子里也有小拐磨,但大门紧闭是不开的,关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不与别人同吃一根葱。

借人家的石磨用,尽管用前磨膛是空的,但用完是不可以把磨膛里打扫干净的,这是一个忌讳。所以无论磨的是什么珍贵的粮食,这磨膛里的存留是留给磨主人的。即便再舍不得,一遍一遍,一边推一边用水冲刷磨膛,也冲不干净。太过分了,下次就借不到磨用,人家嫌弃借磨人太损了,费人家磨。即便磨闲着,磨主人想也不想就说没空,一口回绝,他实在是不愿意借。

于是攒钱买磨,是一件大事。街上有石磨市,大大小小、各种规格的石磨,随便选。有一天,祖父买来一盘旧磨,薄如大饼,而且是一边稍薄一边稍厚的那种。祖母高兴得一个劲地抚摸磨扇笑。买了磨,要配上磨盘,磨盘呈碟子形,由一圈凹槽组成,伸出一个汁液可流出的盘嘴。磨盘一般是由青石琢成,祖父也不能同时买得起。于是,祖父找来碎砖头,和泥在院子里支磨。院子是四家人共用的,磨盘是用水泥做的。上面是磨,下面是鸡窝。家家的磨都是这种支法。所以石磨用的时间长了,磨盘上会有密密麻麻的小坑,大人说那是小鸡啄的,只要推磨一结束,鸡们会立马飞上石磨开啄。那个时候,鸡们也是饥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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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磨的事一般是女人干的,男人不推,以为是一件有失尊严的事。我从来没见过祖父和父亲推过磨。但我也确实看过一个比女人还会推磨的男人,凡是磨道上干的活,他一人包干。毫不在乎别人用什么眼神看他。他家是村里最为贫困的人家,是顾不上一个男人的颜面的。

街上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磨。人的名字带个磨字,比如叫大磨或小磨或磨道的,那必会有故事,很可能是在磨道上落地出生的。他或她的母亲辛苦啊,怀了他们,到了分娩时也不能休息,还要推磨,就把他们生在磨道上。

老磨的外号呢,是因为他常年老是推磨,不叫老磨叫什么?还有比叫老磨更符合他的身份的吗?老磨长得细长,抱磨棍推磨,要把腰弯下来像张弓。又很少张口说话,像头驴那样只顾埋头推磨。他家在集上做豆腐卖,推豆汁,挤豆汁,烧豆汁,点豆汁,直到豆腐上包,这一套活路,从三更天开始,直到吃早饭前豆腐做成,全是他一个人干。豆腐做成了,才由他娇小的老婆,推到街上去卖,他还要继续推磨,推煎饼糊糊。如果老婆忙于卖豆腐回不来,他推完煎饼糊糊,就把大铁鏊子用三块砖头支起来,坐在地上烙煎饼。还好,乡人同情他,很少有人笑话他是个大男人,干了他不该干的活。他老婆厉害,理直气壮地说谁规定这些活就该女人干的?他不干,我又干不了,老婆孩子还吃不吃,喝西北风活着?

我小时候随祖父母生活,推磨的活几乎成了祖母的专项。祖母还是一双小脚。虽然是一盘旧小磨,一直在磨道里转,对祖母来说,也是一件艰难的劳动。尽管是这样,她往往还嫌磨扇太轻了,上面还要加压上石头。我那时正上小学,星期天推磨都是在清晨,祖母舍不得喊我,先自己抱磨棍推了一会儿,才去喊我起来搭个磨棍。就是这样,一遍一遍喊,我也起不来。弄得院子里的邻居,见到我会学祖母喊我起床推磨的腔调:“你可起来啦——!”有时需要推的煎饼多,也会在下午推磨。这时我可能早跑到学校打乒乓球了。祖母会一边气愤地说又去打“定邦球”了,一边迈着小脚去学校把我找回来。她老人家总是把乒乓球说成是“定邦球”。

推磨,无论是推煎饼,还是推面,都是一件难熬的事。一圈一圈的磨道,永无尽头。我会推着推着就打盹了,磨棍会自动从肚皮上掉下来。使劲推,磨棍是在肚皮上的,偷懒推,磨棍是在肚皮下的。磨棍一掉,祖母就会喊我,你醒醒,磨棍掉啦!

那个时候,磨里推的不是粮食,没有粮食可推。我在这磨道上,推的多是白芋丁白芋干。记得村里人说,白芋稀饭白芋馍,离开白芋不能活。还推过南瓜秧鲜玉米棒。这都是推给人吃的,放在现在,猪狗都不会看一眼。石磨齿磨损很快,用不了多久,齿磨平了就推不出来了,需要找锻磨的来,把磨扇重新锻打一遍。

我祖父请来的锻磨人,是个半大老头,一条腿有点跛,背一个破布包,里头装着大大小小锻磨的工具。左手小拇指弯曲伸不直,可能是锤子砸残了。他干活十分认真,一下一下,不慌不乱。锻磨锤和普通的锤是不一样的,当中有一韭菜叶宽的横口,可以夹住琢磨齿的片状如刀的锻头。半大老头双手抱锤,如同小鸡啄食一般,不停地叮叮作响琢磨齿。琢过下扇琢上扇,不笑不说话,喝酒时从不喧哗。有时来赶集,不锻磨祖父也留他吃饭,好像他为祖母锻的磨,从来没有提过要钱。给他钱,他生气。他说我祖父:“老亲世谊,拿你的钱,我就混毁喽!”死活不收。这小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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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件与推磨无关、与械斗有关的石磨故事。某年某月,山东一个叫水裹龙的地方发大水,一名何姓汉子用一条扁担担两只筐,前筐是一对儿女,后筐是锅碗瓢盆。一路逃荒要饭,来到古黄河大堰,举目四望,见不远处有村庄,近处是大片的泡沙盐碱地没有人耕种,就对身后媳妇说:“就住在这里吧,我开荒种地,你喂猪养羊,饿不死就行。”

何姓汉子在这里住了很久,孩子渐渐长大了,仍然是孤零零的一家人。如果发生了急事,连喊个人应急的也没有。他想加入不远处的村庄。庄主看他长得人高马大,迟迟疑疑地对他说:“村里人都姓陈,年年因与邻村姓钱人家争地边子发生械斗,输的多,赢的少,两边都出过人命。你要想来村子里住,必须改姓陈,帮助把邻村姓钱的人打败。”何姓汉子毫不犹豫地说:“行!”这一年收秋时,果然因为抢收一片黄豆,陈姓的人说这片河滩地,水没退前我们就种了。钱姓人说明明是水退之后我们种的。两村人又械斗起来。改姓陈的何姓汉子,手持一条粗麻绳,一头系着一片小拐磨石扇,似猛虎下山,蛟龙出水,舞起来冲进人群。钱姓村民,哪见过这样不要命的鲁莽大汉,纷纷逃离。何姓汉子凭两片小磨扇,从此在古黄河边的村子里,立住了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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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说当年黄河在家时,夏秋两季,说不上什么时候发大水。一旦发水,一片汪洋。夏季时收麦,是从水里捞的。秋季收庄稼,碰上连阴雨天,地里根本下不去。别提玉米豆子淹黄了脸,连白芋也沤烂了,一股馊味。烂了馊了也得吃,总比啃草根树皮强。放进磨里推,流出来的水都是黑绿色的。那个时候,这里的人,还不知道栽水稻,只知道有一种上好的粮食,叫大米。古黄河养人,也害人。那些泡沙盐碱地,都是古黄河带来的。地上不长粮食,磨里哪来的粮食?

我有一位姨大爷,祖母胞姐的孩子。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新中国成立后在省城里当了劳动部门一个不小的官。他回来看他的姨娘就是我的祖母,走的时候,把我父母带去省城当国家运输工人,拉大小板车,把不懂事的我留下来,交给祖父母留在身边。20世纪60年代初期,城里人没有饱饭吃,工人实行大下放,本来没有父亲的名额,但他认为回到老家就有饱饭吃,坚决要求回原籍。单位派辆大汽车送来,很风光。拉回来的家具里,有一张简易的八仙桌子,半条街有红白喜事的人家都来借,不久,就被借散架子了,成了一堆碎木条子。

父母回来不久,要生活啊,就在屋里支了一盘厚石磨。靠河吃河,靠街吃街,开始做小生意。做什么呢?父亲自己摸索着打朝牌。朝牌这个东西很有点文化历史。说是古代大臣怀抱笏板上早朝,皇帝在后宫腻歪迟迟不起来上朝,大臣们就必须站立等候,时间长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大臣们后来变聪明了,把原来用玉或象牙做的笏板,改成用面做。皇帝不来,可以偷偷咬上几口解饿。后来家乡这一带,民间就有了笏板形状的面食,叫朝牌,可随意决定长短厚薄。父亲用一只柳编的篮囤子,里面糊上泥巴,做成朝牌炉,就在街上开始打朝牌卖。里面是黑色的白芋面,外面裹一层薄薄的小麦面,公开自欺欺人,居然卖得还可以。

朝牌炉旁边,是一个剃头匠的地方。剃头匠是从上海下放回来的,在《51号兵站》里演过国民党的兵。他的剃头手艺也是自学的,竟然逢集日也不闲着。他一边给人剃头,一边和顾客讲笑话。他的笑话讲得很好,好像许多人不是来剃头,而是来听他讲笑话的。后来,他穷得实在连笑话也讲不下去了,带着老婆孩子跑新疆去了。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最终葬在了一个叫温泉的地方。另一边,是还俗了的老和尚,摆摊收蝉蜕等废品,也会偷偷买卖“大鬼头”洋钱。

生活就是这样延续着。但打朝牌就必须有面。面从哪里来?无论是黑色的白芋面,还是白色的小麦面,都得用自家石磨推。于是磨道里的记忆,终生难以磨灭。推磨大部分时间在夜晚进行,由母亲带领,我们姐弟依次换班,不能提前睡觉。我们推磨,母亲负责箩面。借来一个船形的柳编的箩面筐,架一杆光滑的细木棍,推动面筐在上面来回摇动。无论是小麦还是白芋干,要一遍一遍反复磨,直到把麦麸子磨出黄面,这才收手。黄面打朝牌,既可以卖,也可以给我们吃——不过机会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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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磨道上不犯困?我的姐弟们有一个主意,就是人人编故事讲。谁编不出来,谁就得在磨道上多转一会儿。记得有一次,母亲不在,我和老三发生矛盾,吵不过他,就干仗,结果在磨道把他鼻子揍出了血。他长大结婚生子,当我面说过这事,说永远不会忘记,你在磨道把我鼻子打出血了!我也无地自容,悔不当初。人家已经是带博士的人了,我啥也不是,现在人家有资本开始秋后算账了。

磨道的西边是一道山墙,土垒的,很粗糙。我用墨汁精心在上边写上一行大大的黑体美术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此我得意了好长时间。那次被老三记恨当面羞辱过之后,我心里暗暗地不服气,带博士有什么了不起?我没有机会上学,我要是上学了,兴许也带个什么士,还要比你早!不就是一人一个命吗?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我们被母亲吆喝起来推磨。迷迷糊糊当中,母亲出去,很快又回来了,神神秘秘的,说刚才在家后大路上,捡到几张粮票。母亲不识字,不知道是多少。我们也激动得心怦怦乱跳,磨也不推了,围过来看粮票,还是全国的!数一数,共三十斤!真是一笔横财!母亲说不要吱声,更不能让你们的父亲知道!原来他们在省城当国家运输工人时,我母亲捡到了一条毛巾,满心欢喜地告诉了父亲。满以为父亲会高兴,未料父亲脸一沉,立即说:“从哪儿捡到的,还送到哪儿去!”母亲当然不甘心,可这哪里是她甘不甘心的事?父亲在家里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母亲只好把毛巾送回原地。一步三回头,还没有三回头呢,那毛巾就被人捡走了。父亲如果知道捡了三十斤粮票,重演把毛巾送回原地这一出,我们不是白高兴了?

我们守住了秘密。后来,母亲把这全国粮票悄悄卖了,换了钱给我们交学费。告诉我们,要好好上出来学,就不会再推磨了。我虽然没有上出来学,既不是父母的原因,也不是我的原因,更不是磨道的原因。是当时的大队书记剥夺了我上中学的机会,把名额让给他女儿了。可惜,他女儿没有读出来,这并不要紧,他女儿高中一毕业,当大队书记的他,为女儿安排做了民办教师,一个月领十四元工资。虽说大队书记就这么大的一点权力,可有用,给了他女儿一生不用推磨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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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石磨的缘分并没有结束。那个时候我盼过年,也害怕过年。虽说过年可以吃到好吃的,比如猪肉炖粉条,可过年前推磨更加频繁,磨道更加漫长。除了过年时朝牌卖得多,面比平时用量大,还要准备过年自家吃的煎饼。连续推三五天磨,不稀奇。好消息会在这时候传出,生产队长发话,到了年底前,各家各户可以使用集体的牛驴推磨。只允许使用一次!等到谁家排到号了,早已准备好要推的东西,是平时的好几倍。天还没亮,就去生产队的牛槽边牵牛牵驴,这是早已经瞄好了的,去晚了能干的牛驴就会被别人牵跑了。

这牛驴被蒙上眼罩,只要一上磨道,这一天就别想下来了,推吧。心善的人家,当中或许给点草料和水。有的人家根本不管驴累死累活,这驴就别想吃到草料了。畜生又不会说话,只能在磨道一圈一圈埋头干活。这使我想到了和驴一样推磨的老磨。也有的瘦驴干到干不动时,罢工不干了。主人怎么呵斥,鞭抽棍打,就是立定不动。实在被打急了,干脆就在磨道躺下不起来。这要是被别人看到了,就会引来一顿指责。驴是畜生,它又不会说话,你使得这么狠,简直连畜生也不如!把你套上一天,在磨道里不给吃不给喝试试?要是脾气火暴的饲养员看到了,就更不得了了,不但会骂人祖宗八代,还会直接把驴牵走。那驴也通人性,饲养员一牵,立马起来,像个小孩似的就跟走了。祖父说过,牲口也通人性。

我们家过年使驴推磨,别说是父母心疼它,就连我们,也会把磨上正在磨的东西,偷偷地拿来喂它。它推了磨,省下我们在磨道上熬,得感谢它啊!母亲见了当然也会生气阻止,但并不过分。祖父会说:“人有人心,驴也有驴心,除了不会说话,其余的都是一样。伤天害理的事不能做,会天打雷劈。”磨推完了,把驴送回生产队去时,一定会让驴在地上打个滚,给它饮上一口水。算是对它们的回报。我敢说,我们家对拉磨的驴,是全生产队里最善待的人家。

生产队里也有一盘石磨,那是全队里最大的一盘磨,不用牲口,一个人是推不动的。这是饲养员专用的磨。他要用这盘磨每天拉一些豆渣伴麦草,喂那些牛和驴。社员说怎么贱年,也饿不死饲养员,是说他们会偷吃牛饲料。究竟偷还是没偷,没有人抓到过。哪怕饲养员用石磨时,有人专去偷逮过,也没有逮到。饲养员赌咒发誓说,我要是偷吃牛饲料,丧了良心,天打五雷轰,下辈子投胎不是牛就是驴。还是有人不信,说天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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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田到户后,石磨开始欢快起来。过去,麦收前青黄不接,人们把刚硬仁的小麦穗子撸来家,用小拐磨或大磨拉糊糊做稀饭。不这样怕熬不到收小麦。现在不用了。小麦刚一收下来,晒一个白天或两个白天,就上磨推煎饼糊了。煎饼刚烙下第一张,由“糊”变“煳”,就香气弥漫,很远就能闻到。几乎是家家都烙新小麦煎饼,香气飘满一个村子。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和着口水咽下肚,那种满足的幸福感,是无法描述的味道。人有个舌头,真的是聪明,能品出天下不同的滋味。有邻居或熟人从门口路过,会说:“这是谁家烙的小麦煎饼,真香!”主人听了马上接话道:“来来,吃一张尝尝再走!”那人回说:“谁家现在会缺?鸡蛋炒盐豆,回自己家吃!”

这个美味的日子,我的祖父母都没有熬到。他们在分田到户前就去世了。否则,祖母推那盘旧磨,会眉开眼笑的啊。记得上小学五年级时,语文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和爸爸妈妈比童年》。我回家问祖母,是以前的日子好过,还是现在的日子好过?祖母一脸笑容地说:“过去推白芋丁煎饼,还有几粒大黍(玉米)粒子,现在哪儿还有?”我回学校就照实写了。第二节作文课,语文老师把我的作文抄在黑板上,发动全班同学批判。我第一次感到什么是害怕。这件事的结果是,我的中心小学少先队大队长被撤了。后来大队书记不让我上中学,是不是拿这个作为理由,就不知道了。祖母的一句话,让我失了学,损失是无法预料到的。

我家的石磨什么时候不再用,具体时间记不清楚了。不是我们一家,别人家的石磨也不用,用机器了。省事倒是省事,大家众口一词说机器煎饼,不如石磨推出来的香。想想,那石磨长年累月,慢慢由厚变薄,是不是石磨粉都磨进煎饼糊糊里去了,煎饼才变得好吃?

石磨退出家乡老百姓的生活必需后,家家吃的主食煎饼馒头饼,再也不自己做了,一律去买。偏偏又寻着石磨煎饼去买。卖煎饼人家也成了专业户,会标榜他家的煎饼是石磨的。问是人推的吗?答说你上哪儿去找人推?都是机器推的石磨。

附近鲤鱼山旧村改造成鲤鱼山庄,多了一个“庄”字,成了全省特色田园乡村和“网红打卡地”,每到旅游旺季,涌进来天南海北的游客,住到民宿。村里在银杏树院子里,支起了几盘石磨,建起了煎饼房,几位女村民专事烙杂粮煎饼。问:“为什么不是小麦煎饼?”她们说:“杂粮煎饼比小麦煎饼营养更均衡,更香,更受游客欢迎。”她们做的菜煎饼,是用从田野里采来的新鲜蔬菜,打上鸡蛋,煎得两面亮黄。切成小块,放进藤编的小筐里,摆成一朵花的形状,分外诱人。旁边还有杂粮稀饭,香气四溢,客人还想吃别的吗?所以每到中午,游客餐厅里人来晚了,这石磨菜煎饼是吃不上的,提前预订也订不上,只好谁先到谁先吃。这石磨菜煎饼必须是趁热吃,外焦里嫩,一咬热气直冒才是正宗的吃法,只是现在人们吃得更为雅致,更艺术化了。不知是什么原因,煎饼房并没有坚持下去。

小城东西南北,开了许多大姐二姐菜煎饼店。是在炉子上放一个直径不足一尺的小鏊子烙的。如果没有这么多人爱吃,哪里会开这么多店?有两位在外打工的女孩回来了,开了一爿杂粮煎饼店,案板上摆上了几十种菜馅,旁边是热气直冒的稀饭。女孩围一件蓝底白花的布围裙,头顶也是蓝底白花的小方巾,忙得不亦乐乎,客人们也吃得兴高采烈。有一天县委书记也慕名前来品尝,问身边的食客:“你这是石磨推的煎饼吗?”女孩回答他说:“您吃一口尝尝,您说是就是,您说不是就不是。”书记又问:“听说你们两个小姑娘,是返乡创业的,还走不走了?”姑娘说:“好干就不走了,不好干就走。您要天天来吃,我们就不会走了。”书记说:“只要有空,我天天来吃!”引起食客一阵善意的笑声。

头脑灵活的人,开了一个石磨市场,各式各样的石磨都有,可谓是石磨大全。方圆百里的人来石磨市场挑石磨。他们买的石磨,没有一家是买回去真当磨用的,而是做景点小品的摆设,或是铺成公园里的石磨小路,偶尔也现身在村史馆里。

走在乡村石磨小路上,踩着脚下的石磨,人们会想到什么?这铺的是乡愁吗?还是铺的记忆?是宣布与过去的日子彻底告别,还是迎接更美好的明天到来?即便是这样,若干年后,有谁还会知道石磨曾经的用法和那时磨道漫漫的岁月? xt14onFUSVp+Nmz+YaP5cKtfE8VwfKgAg81CVFgtnNAdMIrmaETkkSop1/Yaaf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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