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我的家乡,叫“刁睢宁”。这是一个有偏见的看法。其实我的家乡,恰恰是一块笨拙的热土。笨拙是一种可爱的质地,有毛茸茸的温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因为上过当而“刁”巧了,那有什么不对呢?家乡人的刁,那可以是精明的一个分支,是带着智慧的狡黠,同样是值得欣赏的。带刺的花,不折就不会伤手。
刁是一个弯,比如古黄河,它可以直达目标入海,但一路却拐出了九十九道弯。这不是刁,而是笨。这是多走多少弯路呢?难道不是更加艰难吗?为了一个目标,常常要过许多弯的。
故土的笨拙,是出于它的厚实和亲善,也出于它的诚实和宽厚,或是出于对困苦生活的抗争,绝不是无奈无助,无力无智无天分。相反,它用笨拙的方式来创造岁月,也用笨拙的思维来孕育历史。它的肢体语言,虽然充满了笨拙,却实在得让人喜欢。它不虚伪,除了真实,别无粉饰。所以,笨拙就是它的生命力,就是它的创造力。刁,恰恰是它的笨拙。
说一下它的物产吧,真的可以用包罗万象来形容。比如那片洪涝不断的泡砂土上,竟然结出了又圆又大又甜又沙的西瓜,而且圆滚滚地滚向大江南北,能让中央电视台来为它办一个西瓜节。同样的土地上,梨园下长出了小花生,一个西瓜甜出了名,一个花生香出了名。还有以种水稻出了大名,竟然叫味稻小镇!此味稻不是彼味道,但究竟是什么味道,必须自己去品。白莲藕,是献给皇上吃的贡藕,白脆细嫩,嚼而无渣。薹干绿脆响爽,行销东南亚就不说了,它还生产出一种中药材,叫邳半夏,下邳半夏全世界独一无二。伟人说过,中国人对人类有两大贡献,一个是中药,一个是中餐,这中药里是不可缺少邳半夏的,这名字既包含了季节,也充满诗意。季节是历史的季节,一部三国史,半部在下邳。诗意是李白在下邳圯桥上,写下了“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的诗句,久诵不衰。这些精美的物产,它怎么就以笨拙的方式生产出来了呢?至于说到中餐,睢宁有誉满古黄河两岸的美食,戏称为“第十大菜系”,白水豆腐、凉皮、卷煎、香肠、烧鸡、乌鱼片、糖醋鱼、活油、千子、土锅草鸡、杂鱼喝饼、白山羊肉,高中低档菜品几百种,在徐州地区及周边,首屈一指。仅主食中的面食,就有朝牌、吊炉饼、烧饼、大饼、菜煎饼、西施馒头、鞋底卷子、牛蛋卷子、水发面卷子、细面条、粗面条、绿豆面条,等等。且都是传统做工,品质优良,以纯正为至高至上的追求,绝不会掺假使巧的。这就是睢宁的“刁”。
睢宁的山水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苏北大平原上,耸立起一座山脉,人们叫它为岠山。相对于泰山、秦岭、珠穆朗玛,它的确连小兄弟也算不上,顶多算是一块山峰石吧。从大山深处来的一位诗人作家,听睢宁人说这山叫岠山,惊讶地整张脸只见着一张大嘴,说这也叫岠山呀?带着明显的疑问。怎么了?叫岠山怎么了?你那儿有大山,可你的山中有岠山胸中的两汉风云吗?有名垂青史的人杰张良吗?没有啊!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你那儿山多山大山高不假,但你起过岠山这个名字吗?睢宁人的胸怀,可是一览众山小啊!他们用笨拙的语言,给大山起了一个同样笨拙却气势磅礴的名字。中国的史页上,就记下了它,千年不变,万代耸立。这是笨拙的神奇和不朽。岠山之下,就是汉文化发源地之一,下邳。也是奚仲封国之地,邳国,至今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
睢宁本身就是带着水的,睢水安宁,这里古老的河流曾带来缤纷的华彩。没有水,就不可能有世界上的生命。他们因水而生,也因水而活。那条古老的古黄河,钟情于这片土地,在这里陪伴着百姓过了六百多个春秋。黄河不是母亲河吗?母亲是不嫌弃笨拙的孩子的,反而是更加的溺爱。她在这里,用自己的乳汁,生产出了蒲芦,生产出了鱼虾,结出了莲藕,也收进了朝霞夕照。她伸出的手臂,拥抱着村庄,这村庄叫房湾、叫庙湾、叫黄河、叫骑河。她喂养了庄稼,也喂养了牛羊,让生活在古黄河岸边的人们,有了子孙,有了欢笑,有了不息的岁月,也有了不歇的脚步。她给土地带来的不仅是秀美的风景,更是延续了生命创造的力量。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那些挥毫泼墨的文人雅士,有谁不是她的乳汁养育大的?母亲的慈爱是笨拙的,却是伟大的。她不精巧,但她生育了精巧。她不宏大,但她养育了宏大。
这里的人们相守着同一条河流,相望于同一条河流。
人的名字很有趣,有小名,即乳名,是留给母亲喊的,带着乳香的甜美。还有大名,即学名,那是留给众人喊的,带着互融的体温。当然也有连根带梢的名字,即小名加大名,叫“连根倒”。小时候喊有童趣,长大了喊有乡情,死后喊就成了追忆。人是如此,村庄也是如此。才产生的村庄,与人一样是无名氏,有了村人,就有了村名。人姓什么,村子就姓什么。人爱什么,村名就爱叫什么。村人的追求,会随着时代而变化,村名也跟着变化。有一个穷村,过去叫铺子,现在叫社区。社区这两个字,过去村人是想不出来的,种了百代的土地,种地的姿势变了,长出的模样也变了。土地变了,村庄也变了。做饭不用柴草了,屋里养出花朵了。更为奇妙的是,人们敲击键盘,用互联网把村庄同世界连接起来。农人的手,可以不用去刨土了,可以开心地去感受阳光与春风了。
我的笨拙的故土,表达情感也是笨拙的。那些才拱出地面的小苗,总是羞羞答答的,小心翼翼的,躲躲闪闪的,不言不语的,在悄悄地生长,在朝露里生长,在月亮地里生长。等你注意到它时,突然间亭亭玉立了,临风含笑了,惊得你一愣一愣的。村里的姑娘,村人不叫她姑娘,叫她丫头,小时叫小丫头,大了叫大丫头,这种叫法真是又笨又拙又土,但听了只觉亲切。她是从泥土上开出的花朵,笨笨地开着。她用花朵表现自己春天的心事,也是笨的。她的爱是一针一线编织出来的,让你去体会。你明了,她一笑。你若笨,她还是一笑。而男人无论大小,差不多都笨手笨脚。果然笨到家了?且慢!你看过睢宁儿童画吗?睢宁是中国儿童画之乡,享誉世界。儿童画笨到没有技巧,只有绚美饱满的构图,孩子的心,初飞的鸟,满纸的好奇,自由,纯真,憨厚,笨拙。这是工笔细描无法做到的。
我笨拙的故土,生活在这里的人,行为再怎么灵动,也有着笨拙的底色。他们认死理,所有的追求,只会与土地达成默契,在它面前摸爬滚打,栉风沐雨,把汗水开成花朵,把花朵结成果实,却并不完全占有,喜欢与他人分享。我就奇了怪了,为什么睢宁会有一座圯桥,桥上怎么就来了张良与黄石公,他们为何不去别的地方,偏偏挑这么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小桥,来谋划大汉江山?失败的张良,又为何不去别的地方疗伤,偏偏到下邳这块笨拙的土地上,为黄石公拾鞋?还有那位布衣皇帝刘邦,他没夺取江山时,曾是项羽手下的败将,哪儿不好逃,偏偏逃到了睢宁?他知道睢宁人会以自己的笨拙,救他一命,救下了大汉帝国,才有了汉民族。这些历史写入了《史记》,难道产生在笨拙的土地上的故事,才能成就史记?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睢宁笨拙的土地,中国的历史,将会变成另外一种书写。人笨如牛,牛笨如土。可就是睢宁的笨牛,被画上了中国历史博物馆的门票,连带着在这片热土上耕耘的农民,以及那狗那鸟那庄稼。古人怎么就在笨拙的土地上,创造出了这么精彩绝伦的想象,而且使它变成现实的艺术?
出神入化的艺术创造,来自笨拙的生活之根。唯有笨拙才是永远灿烂的极美。我的笨拙的故土,素面朝天,自然质朴,是会延续新的乡土神话的,我相信。
这一切,是因为有了一条古黄河吗?是因为相守相望于这同一条河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