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古黄河岸边,痴情地看它缓缓东流,耳边就会响起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像影视剧中的画外音。
这里是我的家乡睢宁。金兴定二年,即1218年,家乡取意“睢水安宁”,始名睢宁,沿用至今。1194年黄河夺泗后,古睢水故道随湮,至乾隆四十八年,即1783年,古黄河于马路口决口,睢宁境内睢水河道全没,至此,古睢水走过睢宁,有文字记载的约为2300年。而古黄河从南宋绍熙五年,即1194年,大决于武阳(今河南原阳),至清咸丰五年,也就是1855年,在睢宁流淌了661年。古黄河北涉山东利津注入渤海后,留下一条故道,即今天的古黄河道。
“睢宁”两个字,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历史上睢宁属淮泗水系,《禹贡》载:禹“导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泗水、睢水横贯睢宁,睢入泗,泗入淮。春秋时期,当时的睢宁版图上,水利工程是“六水一陂”(水相当于现在的“河”)。泗水为总骨干(泗水,即现在的古黄河),有沂水、武源水两条河流,自北向南在下邳(今睢宁古邳)附近汇入泗水。睢水是睢宁县中部东西方向的一条大河,在下相(今宿迁)南入泗。睢水南又有乌慈水、潼水两支流,自南向北汇入(“六水”在北魏郦道元著《水经注》中均有记载)。陂即蒲姑陂,在今睢宁县中南部,“陂”即塘,相当于现在的湖、库。自古以来,睢宁诸河之水皆注入淮河。当时淮河宽广,泗、睢、潼通畅,纵有漫溢,与田地庐舍,尚不为灾。1194年黄河侵汴(水)泗(水)夺淮河,黄河开始流经睢宁。此后黄河夹带上游大量泥沙,时常决堤,洪水泛滥。经查阅有关资料,从1194年至1855年,黄河流经睢宁661年间,有74年成灾(县境内决口成灾50次,县境外决口严重波及境内成灾24次),平均八九年一次灾害。其中元代5次,明代21次,清代48次。连续2年受灾8次,连续3年受灾4次,清嘉庆初年连续7年受灾,清嘉庆共25年中有12年受灾。灾害使睢宁河湖淤积,水系大乱,地形地貌大幅度变化。从1855年黄河再度北徙后,全县变成了三个独立水系,而且都是没有很好出路的混乱水系。
古黄河
古黄河改道走了以后,留下一座破落的老旧村庄,和一块荒芜的盐碱地,还有鸡鸣狗吠。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地方,它太小了,就像麦田里的一株麦子。它太穷了,穷到连兔子和鸟儿,见到它也扭头就走,不愿意与它为邻,建立亲密关系。谁还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呢?
庞大的事物和富裕的地方,总会使人念念不忘。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对吗?没错。没错吗?也不尽然。
那么,谁在关注这个又小又穷的地方,并且一直在关注着?
一位老者的心里比我们明净。他告诉我,他今年已九十岁高龄了,比共和国还年长二十岁,再过几年,可称为是世纪老人!他该经历了多少风雨,看过了多少沧海桑田?他走过的桥,比年轻人走的路还长,他吃过的盐,比年轻人吃的米还多。他把九十年的足迹留在古黄河岸边的土地上,他把九十年的渴望埋在了心底里。他在这片土地长了九十年,把根扎在这片土地九十年。他知道有一个地方,就是这个破败的村庄,村子的一颗心脏在怦怦跳动。一双热切的眼睛,在关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朝一夕。他参加工作之后,就触摸到了那蓬勃强劲的心跳,感受到了那热切的目光。六十年算一甲子,一个甲子轮回,他轮了一圈半,来触摸这心跳,来感受这目光。那是他魂牵梦萦的村庄,那是一个老旧的村庄。
他骨子里就是个农民,除了种地,除了亲近庄稼,他没有特别的嗜好。退休前,他是这个乡的党委书记。退休之后,他住进了县城儿子的家里,除了雷打不动地看《新闻联播》,看本省新闻,看本市本县的新闻,就是看书,不打牌,不跳舞,顶多在傍晚时分去逛逛公园,那里有从乡下传来的消息。他参加工作的时候,一亩地一年只收百十来斤粮食。他整天背着个旧军包,下乡访贫问苦,访过了苦问过了贫就向上级要救济,不是要粮食就是要衣服。他总是关心,现在麦子一亩地能收多少斤?生猪行情怎么样?农村环境还干净不干净?现在还有人住茅草房吗?厕所还是露天的吗?他能感受到乡村的心跳,感受到土地的呼吸。感受到的越多,心里的好奇也就越多。比如,现在土地流转了,大机械用上了,一亩地一年能收二千多斤粮食,还能养螃蟹养龙虾,还能种草莓葡萄火龙果,一亩地收入好几千元。吃是不用提了,穿也不用说了,旧宅不是拆除建农民小区,就是就地改造,住上阳光别墅了。村庄像城里广场一样干净,四季常青,四时花开。污水处理了,垃圾分类了,乡村也有“城管”了,还用上了沼气!如果建幼儿园、敬老院还不算新奇,那么建村史馆、艺术团、图书室、大舞台,一桩桩事让人不敢相信,可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在农村工作了一辈子,最大的愿望是让老百姓有房住,吃饱穿暖,日子平平安安。但直到他退休,也没有完全实现!他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人,终有老的那一天,终有退出舞台的那一天。尽管心里不服老,但年龄不知不觉增加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了,前浪扑在了岸边上。就像秋天收获过的田野一样,要由新播下的种子当家做主,决定下一轮的收获。这不是他甘不甘心的问题,而是自然规律,种地人都懂,于是他很坦然地告老还乡,从此不再早朝。
现在,他的心里很兴奋!他又一次感受到乡村那蓬勃强劲的心跳,那饱含真情的热切目光。他相信听到的都是真实的,因为这都是土地上的声音,土地上的声音什么时候掺假过?正因为它真实,他才决定,他要一个人悄悄地到那发生巨变的乡村去看看。像过去下队访贫问苦那样,他不需要任何人带路,也不需要任何人陪同。他提前把他代步的电动三轮车,仔细检查了好几遍,确保路上万无一失,也确定自己完全行动得了。其他的不用准备,都在他的脑子里,都在他的心里。农民兄弟,他闭上眼睛也知道他们的言行举止,心里所思所想。他为自己设计了一条最佳的路线,驾驶电动三轮车向乡下进发了!他的目的地是去他曾奋斗过的老地方,这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感受?还会有几张他熟识的面孔?
他来到了在电视里看了几次、在公园里听了几回的新村。他曾在这里,洒下过汗水,张家李家门口朝哪儿,媳妇娘家是哪里,老人多大,孩子上几年级,家主是什么心性脾气,锅里的粥是薄是稠,他一清二楚。但是,过去的村庄连道痕迹也看不到了。连那棵被暴雷一劈两半的老桑树也不见了,那口全村人挑水的古井也找不到了。唯有当年老村支书带领群众,手拉肩扛,自力更生,在古黄河道上建的便民桥还在,只不过后来经他手,与县水利局商议,改成水泥桥了。这成了他记忆中仅有的标识。
下了黄河故道观光大道,通向新村的是一条银杏夹道的柏油路。路右是向日葵地,路左是菜园地。再向前走,是草莓采摘园,清一色的钢架大棚,高大气派。采摘园再向前,是沼气总站,站前是大片的猕猴桃园。向东转,不远处就进了新村大门。他在电视中看到、从人们口中听到的运动场、大舞台、村史馆、便利店、幼儿园、图书室、卫生室、便民服务中心、村部、服装厂全集中在这里。向前去就是商业一条街,门面都装饰得十分漂亮,还有酒吧与茶社。那些个民居二层小楼,白墙灰瓦,错落有致。门前枇杷,枝头硕果累累。池塘里的喷泉,好像是喷出的巨大花朵,在阳光下色彩绚烂。这是以前在睡梦中也梦不到的地方啊!百闻不如一见,身临其境,来了,看了,这九十年岁月没白活,长寿是多么的好!
他在村部门前停好三轮电动车,抬腿就进了办公室。两位年轻人不认识他,迎上来问,老人家您找谁?有什么事?他笑了,说我谁也不找,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来看看。两位年轻的村民立马搬来凳子,端上热茶,说老人家您休息一会儿!想看哪里,我们带您去。今年春节,每天有三四万人来这参观呢。他说,我当年在这里工作过,今天来看一看,地也不认得了,人也不认得了,老东西旧面貌都找不到痕迹了。年轻人说,一会儿请您去看看村史馆,那里还保存着。
说着又走进几个人来,像是村组干部,见了他都很惊奇,问他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今年高寿了?待互相一介绍,不由得人人啧啧感叹!他说你爹你妈我认识,在你们家一锅吃过饭,在地里一块干过活。村组干部模样的人说,我们听说过你,是乡里老书记,对群众可好了,跟自家人一样。他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可好了,吃的住的,家里的地里的,以前想都不敢想。村组干部模样的人说也有不好的,群众工作不好做了,他们什么政策全都懂!他一听马上就反对了,说你们这样说不对!现在应该比过去更好做。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要把老百姓手里的土地,把正干活的大黄牛,收归集体去,还一分钱不给,土地和大黄牛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你说难做不难做?我都是喊人家叔叔大爷才做下来的工作。你们现在,拆了群众草房,给他们建楼房,把土地流转了,又给租金又能去打工,做的尽是好事。你把道理向群众讲清讲透,没有人不欢迎的,怎么会难做?你说说,说工作难做的人,都是什么人?买卖不成,言语没到。过去,村组干部天天干什么?处理群众吵架打架,争地边的,量宅基地的,护小孩的,骂偷鸡摸狗爬墙头的,现在你还能听到吗?这日子过得真好哇!几个人听了,不住地点头称是。他意犹未尽,又说,你看,谁在给你们撑腰,谁在给你们使劲啊!是村里老少爷们,他们的心是和你们一起跳动的!我从心底里拥护赞成现在的新农村!我老了,干不动了,但我头脑不老,我接受新事物,喜欢新事物。干不了还说不了吗?
村里的人要留他吃饭,他坚决不同意,骑上三轮电动车,开上了回家的路。他的心情,比喝了酒还沉醉!他又一次触摸到了他参加工作时感受到的那颗跳动的心脏,强烈而又蓬勃。他又感受到了那道热切的目光,亲切而又暖心。谁说这曾经又小又穷的地方,没有人关注?来看看今天的农村吧!于是他暗暗鼓励自己,好好地争取再多活几年,活到一百岁!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其实,他是一位外乡人。参加工作后才来到了古黄河畔,这里,成了他一生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