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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石板街上

5

这是一条石板街。小时候的老街是青石板铺成的。后来青石板没了,老街究竟是不是青石板铺的,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人们甚至怀疑这老街是否真的铺过青石板。上了年纪的人说,铺过,从东向西,都是。不然,怎么会叫石板街?

随着回忆的深入,青石板又在脑海中逐渐清亮起来。许多街景,开始浮现在眼前。

这条窄而长的老街,每逢集日都挤满了赶集的乡亲,头挨头脸碰脸的。街西皂角树下是一个大鼓场,街东井水旁也是一个大鼓场。大鼓场就是露天的说书场。许多赶集的人,走几里甚至十几里路赶个集,并不是为了买东买西,纯粹就是为了来听一场大鼓书。

说书的艺人来得很早,有时会好几个人碰在了一起。那么今个集上由谁上场呢?几个人商量一阵后,就推荐最好的说书人出场。什么是最好的说书人?当地老百姓最喜欢的说书人,就是最好的说书人。老百姓不喜欢的说书人挣不到钱。钱是由听书的人自愿掏腰包,决定给多与少的。负责收钱的人,是街上自愿来捧场的“好佬”。说书人“且听下回分解”话音刚落,鼓槌和月牙板朝鼓上面“咚”的一敲,“好佬”就开始下场收钱了。

好的说书艺人放在今天,也是可以登上大雅之堂的。我记得一位姓朱的说书人,穿长袍,人标致,敲一只鼓,晃动一副月牙板,那个点,那个韵,轻重缓急,一招一式,字正腔圆,声情并茂,颇有风度,雅的很。即便是荤俗段子,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是男女老少皆宜,迷得人神魂颠倒。

那个时候,打铁的,锔锅锔碗的,修秤焊锡的,老街上全有。现在,锅漏了碗破了,没有人去修补,直接扔垃圾桶里去了。在那个艰苦年代里不行。锅裂了,锔上。碗破了,锔上。锔锅锔碗的人手艺很娴熟。各种工具应有尽有。不多一会儿,就可以完成工序了,赶集的人倚马可待。

这锔锅锔碗的人,长相很诚实,消瘦的脸上,总是一团和善的笑容。就是肤色像是一片秋天的叶子。虽然老黄,却质地厚实。

有的匠人不是这样的。比如那个银匠,中年人,长一对小眼,轱辘辘地转。虽然表面很老实,但许多人背后说他是装出来的,为人不地道。我的邻居家小女孩银手镯玩断了,怕爹妈知道会吼她,请银匠为她焊接上。银匠叫她罢集前来拿。小女孩拿到银手镯,高高兴兴根本没有多想,也没有戴在手腕处试试,装在身上就走了。到了晚上才偷偷拿出来试戴,却戴不上手腕了,原来银手镯被银匠截下了一小截。老街的人知道银匠是什么样的货色,很看不起他,很少有人愿意同他打交道,但也不赶他走。老街人说他不会得好的,老天爷不让。果然,没有人缘,银匠不但没有富起来,反而过得很孤独凄凉。据说,他死后下葬,没有邻居前来帮忙。

几十年里不变的摊位,一个是修秤的,一个是卖颜料的。这两个人都住在乡下。到了逢集日,他们无论来得早或晚,或者不来,在老街上摆摊的位置,差不多人人都知道,是没有人去抢占的,给他们留着。人家人品好啊。卖颜料的生一个女儿,高挑善良又漂亮,梳一根黑漆漆的粗辫子。偶尔会替父亲看一会儿摊位。那个时候人穷,衣服穿褪色了,就扯来一块白布做衣服,来他这里买一点颜料,回家自己染。你买他的颜料,只会多,不会少。据传,他是他们村的首富。究竟是不是,怎么看也看不出来。他的女儿嫁的也是普通的种地人家。大概在分田到户后,这卖颜料的摊位,从此消失了。

那位修秤的人,也是个半大老头。集日他的摊位上,插满了长短不一的秤杆。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专心地在那里制秤。来了生意,他就根据顾主的要求,尽快地为人家修好。天下人心是杆秤。他修的大大小小的秤,准确,精巧,用了放心。来街上做生意的人,对他十二分的敬重。他也是在分田到户后,再也没有在老街摆摊修秤。

老街上许多旧时的街景,大约都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慢慢消失的。也有的被保留下来了。比如理发店。原先的理发店刘师傅,快乐风趣,光脸是他的一门绝技,还会一手接骨活骨的技术。许多懂得享受的人,以等到刘师傅为自己理发光脸为荣,常常排队等候。有头有脸的人更是如此。小孩调皮,或者大人不小心,胳膊脱臼了,痛苦不堪,来到他这里求治。他看似漫不经心,一边与你闲话,一边摸摸你胳膊。就在你不注意的时刻,嘎巴一声响,胳膊接好了。神了。等到他干不动了,就把理发店交给了徒弟。徒弟破天荒又收了一个漂亮的女徒弟,那个时候女孩学理发,十分稀罕,结果闹出了一段绯闻。女徒弟远走他乡,自己开店去了。如今开理发店的,女性居多,叫美发店,或者起诸如“顶上绝技”之类时尚的名字,光脸这门手艺,除了仍在街头的老把式,店里基本没有人做,改为按摩了。

老街的食品站,是供销社的,其实就是一个屠宰猪的地方。老百姓家家养猪,养肥了自己想杀就杀,拉到老街上,想卖给谁就卖给谁。民间有杀猪卖肉的高手,一刀一块,要二斤不会是一斤九两九。杀猪的说,缺少一钱,赔你一截手指头。自己不杀了,就把猪喂饱了卖给食品站。食品站门前是青石板砌的高台阶。每到集日的早晨,猪的哀嚎声传遍老街。许多人闻声而去,等着买自己想要的猪头、下水。现在,不让群众养猪了,食品站也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消失了。

老街最繁华热闹的是年集。整条街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摊位。人声鼎沸,此起彼伏。说书的,打扬琴的,卖鞭炮的,吆喝卖五香粉的,写对联卖灯笼的,甚至卖布鞋草鞋针头线脑的,反正农村人需要的,老街上都会有。过了正月初三四,或者初四五,各路杂耍的也涌上街头,锣鼓喧天,旗幡招展,旱船花挑,舞龙耍狮,目不暇接。

时代不同了,街景也不同了。消失的已不见踪影,新兴的方兴未艾。新街取代老街,超市取代小摊。小楼小车,闪亮登场,外出归来的务工者,神采飞扬。姑娘小伙个个好似明星,飘逸如杨柳新姿。新街,有新的气象,浩浩荡荡,都是崭新的面孔。

6

入伏之后,是农家菜园里最丰富多彩的季节。辣椒茄子,黄瓜豆角,是吃不败的。一边吃着,又一边种下新的。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里头种白菜。边吃边种,可一直延续到秋末冬初。接下来是菠菜、蒜苗、上海青、菊花菜、大白菜,然后就有了雪里蕻。还在品味中,不知不觉,荠菜香了,新鲜的春韭又拱出地面,春萝卜红的白的,也展示在人的面前。

农家菜园,真是体贴入微的好。

过去的农家,房前屋后是有些空地的。人们舍不得让它空着,哪怕巴掌大的一点,也会精心侍弄出一小片菜地。一年四季的颜色,就在这片菜地里变幻着,时时刻刻给你带来欢喜。

小小的农家菜园,各家品种不会很多。但这不是个事。邻居家种的和你种的不一定一样。他会,你也会,拿自家的菜与邻居互送。这样只要全村菜园子有的,你都会吃得到,而且是一成熟你就能吃得到。这不仅仅是时令新鲜蔬菜的事了,它把邻里之间的感情,也维持得四季新鲜。这是淳朴的乡风街情。

小菜园里的菜吃不完了,老乡们也会采摘下来,整理得干干净净,拿到集市街头换点零花钱。价格很实惠,有时候给钱就卖,给多给少的不大在意。

一次在集市上发现有香椿芽,扎成小把,放在一个小小的柳编筐子里,浓紫艳绿,鲜嫩可人,甚是喜爱。一问价格,也便宜得让人心动。原本打算买五把,想到还有亲邻,就买了十把,但买完十把之后,所剩也不多了,卖香椿芽的中年男人说,你都拿去吧,不用给钱了。你要是到我家来,刚才的钱也不会要,自家树上有的是,你想掰多少就掰多少。这卖香椿芽的,一听说话就知道是附近村子里来的。

种菜园子的乡下人是朴素的,厚道的。但这不是说他们不机智。当他无端受到嘲讽或戏弄时,也会幽默反讽,让你无地自容。

有一位乡下老头,清晨赶着驴车去城里卖黄瓜。那黄瓜顶花带刺的水灵。城里来买菜的人看到了,喜形于色,拦住就买。买完了还说,大爷,你这黄瓜下来,头一茬自己舍不得吃,拿城里来先卖给我们吃。老头也不搭话,直接拿一条黄瓜塞进驴嘴里,说我都是先给它吃的。

有一段时间,为了乡村人居环境的整齐划一,美观漂亮,打造示范点,上头不准农家在房前屋后的小菜园子里种菜,改成种花。老百姓心不甘情不愿,可又不得不唯命是从。种花的心情和种菜大不一样了。那花是种下去了,平时却不闻不问,死了也不心疼。菜没了,花也没长好。老百姓的理由是,没有比喂饱肚子更重要的事了。风花雪月,吃饱吃好了再说。这事没有坚持多久,小花园仍然被小菜园取代了。传统的习惯,是根深蒂固的。其实换一个角度看,农家小菜园的景象,比小花园更有接地气的美。这是生活之美。

这不能说是乡下人不爱花。其实他们很懂得赏花。常常在门前小菜园子边栽两株夹竹桃,或者月季花,秫秸花(蜀葵),用腊条花(木槿)扎篱笆墙,用马菜花(马齿苋)做盆景。只是他们舍不得占了菜园子有限的地方。但你在菜园子边上看到那些花,风情万种,眼睛自然会一亮,会满心欢喜。

7

石板街上的子山叔姓顾。按乡间俗规辈分,我叫他叔。我与他的友谊,产生于饥饿,又结缘于书籍。是不是很奇怪,在饥饿的年代里还看书?

一点也不奇怪。一个人倘若有一口饭能续命,那么就不会丢弃书籍,一个大字不识的人也知道读书的好处。石板街的人,尊敬读书的人。

石板街在地方上是很有名气的乡村集市,她的影响力不仅仅是因为历史久远,还因为她是一方红色的土壤。她是苏北“龙(集)姚(集)魏(集)”革命老区之首,发生过许多可载入史册的革命斗争事件,新中国成立后家乡的首任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是石板街人。就凭这点,她已经是非同凡响了。

老人讲,石板街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被土匪称为是“条子集”。那个时候的石板街,从东向西,逐渐隆起又落下。街道两边,大多是店铺,高低排列,狭长而又紧凑,被夹住的街道,仿佛是山间的一条河流。集市四周有圩河,设有吊桥,易守难攻。“条子集”,土匪黑话,听起来让人畏怯。

子山叔住在这条街的中间。他住的那条南北小巷,房子一律是矮小的土墙草顶。他有一户本家,为人耿直,不惧权势,也不羡富贵,做炸鱼蚕豆花的小生意,做得很地道,馋嘴的人趋之若鹜。

子山叔不是鲁迅,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他的门前只有一棵树,就是枣树,主干向西略有倾斜,对着他家的房门。到了秋天,枝条上的枣子,红的青的,满满一树,把枝条都压弯了。记得有一年,竟然压断了一枝。这是我见过的最能结枣子的枣树。它生长在普通人家的小院里,既不得风,也不得雨,但它得人。一年四季与主人相处,看主人平常忙碌的生活,听主人说柴米油盐,努力地结出又甜又大的枣子,回报它的主人,带给主人很多的欢乐,来抵御烦恼和困窘。枣树是一棵体贴人心的树。

我和子山叔打过枣子,竹竿摇动处,咚咚的如落枣雨,一地跳跃着欢乐。在不打枣的时候,他会在某一个晚上,月光朦胧,用小竹篮子,上面用一块布遮挡住,把枣子悄悄地送来。白天不好送的,一街上都是父老乡亲,好奇的人要看你竹篮里装的什么。一看是枣子,拿起来就往嘴里送,边吃边问你这是送给谁的?这让不善言辞的子山叔十分难为情,他家只有一棵歪枣树,得结多少枣子,够送好邻好朋的?

我和子山叔是小学同学。大概是四五年级时,放暑假了。我看到他有一本书,名字叫《红岩》,封面画的岩石上,是一片鲜艳的赤光霞色。我向他借来这本书,看完准备归还他时,封面居然被翻烂了半页。没有了完整封面怎么还?何况那书也不是他自己的。于是我突发奇想,在文具店里买来了颜料,在半页封面上照着样子拼接,描了一个封面,糊上书送给他了。他竟是没有一点意见,什么也没有说,把书收下了。我松了一口气。难道他没有看出来那是我拼接描画的封面?这是不可能的。既然看得出来,为什么不当面拒绝我呢?

他是一位只会做而不会说的人。

孩子总是好奇的,模仿力极强,却又毫无分辨力。看《三国演义》,认为“桃园三结义”是英雄豪气,就想跟着效仿。那个时候社会上是禁止这种结拜方式的,现在也不提倡。一个黑漆漆的晚上,在我家煤油灯下,四个小孩以很虔诚的样子,把鸡血滴在酒碗里,结拜成了异姓兄弟。我和子山叔又成了平辈的人了。可是我们从来也没有这样认为过,更别提当面称呼了。但在感情世界里,内心对对方,默默地多了一份承诺。但这种承诺又会时常忘记。毕竟,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并不懂得承诺的分量。

少年时代,子山叔是有洁癖的。他的筷子是单独放的。他不动别人的,别人当然也不可以动他的。但是他后来改变了这个习惯,他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我就不知道了。

小时候他的家境显然比我好。他家又窄又矮的草顶房子里,有一只柳编泥糊的囤子,上面用折子围了小半囤子白芋干。不能小看这并不多的白芋干,我家里当时连一片也没有。在粮食比金子还珍贵的岁月里,这是能填饱肚子活下去的唯一指望。农谚说“白干稀饭白干馍,离开白干不能活”。把一片白芋干放在锅灶底草木灰里烤干,大人舍不得吃,给孩子装在身上,是对孩子最大可能的疼爱了。

子山叔可能知道我家里没有吃的了,在一天夜里,用小布口袋送来半袋白芋干。我的天,这送来的是白芋干吗?是给在大漠中行将渴毙人的一滴甘泉,是给在深水中即将溺亡人的一条救生的竹竿。我猜想,子山叔家里的大人是不知道的,这个纯属他个人私密行为。我祖父母问我白芋干哪里来的。我说是子山叔偷偷送来的。两位老人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在饥饿关头,有人送你救命的食物,想想这是什么样的情分!

我突然长大了,意识到我已经能够在关键时刻,借助友谊,为这个家庭贡献出一份意想不到的力量了。

子山叔是分田到户后第一代外出务工的农民工。分田到户后,我有一个机会,介绍他到大庆油田建筑工地,当一名出苦力的打工者。春节前他回来时,给我带回来一支包装精美的人参。这令我十分感动。我心想,你那些流出的汗水,又能换回来多少碎银子呢,还带给我这么珍贵的礼物?

我们住的那条老街,渐渐被废弃了。被废弃的也不只老街。子山叔的老草屋被新瓦房取代了,原先院子里的那一棵老枣树也早没有了。他当了一段时间的村副职,不久就什么也不干了,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日子平淡又安静。在繁华的世界里,他坚守着自己的波澜不惊,从从容容。

我离开龙集有些年头了。平时很少回去。即便有时因红白喜事回去一趟,也是来去匆匆。现在回忆起来,竟然没有一次想起来专门去看他。心里有许多愧疚。节气已经过了小满,布谷鸟开始催人准备收麦子了,他还有地种麦子吗?如果他的责任田流转了,那么在麦收之前,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专程去看看他?

8

这是一条从古黄河引过来的人工河流。在一片临河的树林中,有一团燃烧正旺的火,从地面腾上半空。又像一片血染的朝霞那样,从半空飘落到地面。那是一棵树,在众多的树中间,与众不同。就像草原上一匹优秀的赛马那样,在众多的马当中,一骑绝尘,尽显特立独行。为什么会这么出类拔萃,不是在同一块土地上,享受同样的晨风,吸收同样的雨露,接受同样的阳光吗?这真的让人感到很奇妙,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站在远处,在和它一样生长的同类中间,就会一眼发现它艳丽鲜红的生动气象,蓬勃燃烧的灵动气质,在初冬的阳光里,别具一格,分外耀眼,令人惊叹!

这是什么树?五角枫吗?不像。乌桕?火炬树?或黄栌?也不像。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从它们的面前过,春天看它的翠绿,夏天走进它的浓荫,会在不知不觉中,看到它变得高大茁壮,但从来没有注意过它在秋天里,或是初冬里的神采。我视它为一棵平常的树,被人们栽在这里,希望它能够好好地活下来,让这里有了生机,有了风景。而它在这个初冬里如此盛装,也并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无论人们在乎或者不在乎,它从没有失去过燃烧的激情。

我去单位,在八年的时间里,每天都要从这儿路过。起初,这些树刚刚栽下,细小柔弱,却也迎风绽叶,欢欢喜喜地生长。一天,在河中的一座狭长的小岛边上,我突然发现了几只灰色的小小水鸟,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它们一会儿水上,一会儿水下玩耍,围绕着那片小小的岛,我估计它们的家就安在了草丛中。从此每从这儿过,都希望能见到这灰色的小水鸟,也真的可以见到。却又只可远看,不可近瞧。一旦走近,它们会迅速地游向远处。却没有想到过这河岸边的这些树。

今天看到这一树的红云纯属意外。我在医院里住了许多天,医院的护士看管得极为严格,进出的门是锁上的,有专人登记把守,没有充足的理由绝对不放病人出去。给出的理由无法拒绝,特殊时期,任何人都得配合。饭是一天三顿送进病房的,亲友探视是不安排的。好不容易终于熬到出院了,朋友打来电话,说下午过来带我出去走走,去看那一片银杏。还说他们每年这时候都要去看。我毫不犹豫,满口答应。

其实那一小片银杏离我住地并不远,我怎么不知道它的存在呢?这么说我该错过了多少风景?银杏一树明亮的金黄,地上也落了一层芳华。朋友在树下拍照合影,捡起一枚叶子在啧啧赞赏。他们平时也是生活忙碌的人,很珍惜这一时的闲暇雅致。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偶然间一抬头,发现了不远处这一树火红的娇艳。我喊道你看你看,那一棵树,怎么红成了那样?那是什么树?朋友说那个叫枫香树。

我记下了这个叫枫香树。又问朋友为什么这一棵格外的红?不是一样的树吗?朋友说也许这一棵品质不一样。

我和朋友很自然地来到了这棵枫香树下。我们对它的红看得格外真切。我看那红艳的叶子,想到了书画家使用的赤红印泥的颜色,每一片叶子是那么均匀光亮,它们是要为初冬的大地盖上印章吗?这一棵周围的枫香树,叶子虽说无法与之相媲美,但也映衬了集体丰富的美,多彩多姿的美。就是这一棵,也是向阳的一边是红艳的,背阳的一边是明黄的,也不一样啊!

朋友在这棵枫香树下,摆出了各种姿势,用手机拍下了许多照片。他们说既然出来了,就要尽情地释放。过后,看一次就会笑一次。似乎他们也成了枫香树叶子,只要给它机会,就会自由地绽放。

我把我拍的枫香树,发给正在艺术院校读书的小朋友,她惊奇地问我:它怎么那么红?

9

石板街种麦子的老乡,带着一脸无法描述的笑容,喜滋滋地告诉我,今年小麦又丰收了。

嗬!这话,去年麦收时他也说过,而且,一直说到今年的麦收。所以,他情不自禁在丰收一词之前加了一个“又”字,语气长而重。这个“又”字仿佛是他忍不住张口大笑的样子。我想,这大概是对他笑容的最准确的描述。

小满到芒种,是见证麦子奇迹的时候。展开的麦叶,是一小片一小片绿色的太阳板,充分吸收太阳的光和热,输送给麦穗。而地下无数条看不见的根须,就是一条条输送营养的管道,把水分和营养调配融合好,也向麦穗输送,在那里与阳光汇合成白色的乳浆。

一颗颗在麦穗上排列齐整的麦壳,伸展长芒,这是麦粒成熟的宫房。它们在那里安静地成长,一天天鼓胀起来。种麦子的农人看着它们的模样,会暗自微笑地伸手抚摸,仿佛在轻柔地对母腹中的孩子说着祝福。

白色的乳浆慢慢地开始凝固,直到在自己的宫房里膨胀成仁,期待脱颖而出的时候。像一只蝉,在晨曦中褪掉外壳,然后在杜鹃的呼唤声中,飞进农家,变成面条、馒头、煎饼、水饺、大饼,香气四溢。

麦子的品质是诚实的,它用一生的努力,塑造自己饱满的气质。饱满是有分量的,是风吹不走的爱,可以落在种麦人的掌心里。它知道,如果不用自己的努力,来饱满丰实,那么就会亏待了风和雨,昼与夜,辜负了播种它们的农人的信赖。麦子和农人的关系,是相依为命,是紧密相连。

那些农人对它们寄予了多么深切的爱。这些爱是温暖的,无私的,饱含期待的。它绝对不可以用干瘪来回报真情与厚望。如果那样,是没有良心的,风也不会答应,会把它吹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方,它的生命从此就失去了轮回。大自然怎么能容忍一颗瘪种繁衍下去呢?

有一段时间,麦子是被赋予阶级立场的,分为“无”和“资”。必须种在“无”的土地上,坚持宁长“无”的草,不要“资”的苗。于是在这条红线里,那些“无”的草长得欢天喜地,压过了那些“资”的麦子,结果麦子干瘪了,杂草丰盛了。但人们的肚子是天生亲近麦子,拒绝杂草的,饥饿由此而生,抱怨也由此而生。

诚实是麦子的生命,回报是麦子的良知啊。如果用一生长成一棵虚假的麦子,结不出饱满的麦粒,那不就是对农人的背叛,等于在耍流氓吗?这不是麦子的操守,做不出来,也是绝不能做的。麦子的追求是结出饱满的果实。

种麦子的老乡当然也是一位诚实的人,否则怎么会种出诚实的麦子?播种时他一粒粒挑选饱满的种子,播下后看它生长出翠绿的苗叶,给它浇水,给它施肥,给它灭虫,给它锄草。给它全部的信任,相信它能诚实结果。那一个“又”字,始终伴随着麦子的成长,现在终于丰收了。

种麦子的老乡今年已经八十高龄了,说到麦子的“又”丰收,眉开眼笑。他已经不再种麦子了,住进了城里,但他无法割舍对麦子的惦念。他说当年他收麦时,是用镰刀割的,割到傍晚,看到田间一个个的麦捆子,一天的辛劳后也不觉得累了。孩子看到母鸡在下蛋,说爸爸,我要吃鸡蛋新麦面条。种麦子的老乡呵呵大笑,说好的,给你下溏心鸡蛋面条。孩子听了,就跐上鸡窝勾鸡蛋。然后他又逗孩子说,想吃溏心鸡蛋新麦面条,你得先给老爸挠个痒痒。孩子就伸出小手挠他的背,一家人为了麦子,荡漾起一阵欢声笑语的涟漪。

回忆麦子也是充满了甜蜜的幸福。今年收麦的天气真好,全是灿烂的艳阳天。他说当年收麦,没有十天半个月,收不完。现在机械化了,两天,收完了。是不是爷俩晚上该喝杯小酒?我连声应道,当然可以,必须可以。然后他又无不担忧地说,我儿子孙子这两代,考上大学的没有一个回来老家的。没有考上大学的高中生初中生,也去外地打工去了,只不过和上过大学的,干的活不一样。我那个小生产队,现在只剩下六十七口人住着。我家七亩多地,也流转出去了,加上种地补贴,一年有近万元收入。老二没有考上大学,现在在城里打工,两个月的工资,顶得上一年种七亩多地的收入,谁还会想着种地?以后,不知还会有谁来种麦子。

说到这里,他又自我宽慰说,吉人自有天相,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今晚还是来喝杯酒,庆祝麦子——又丰收了。

10

石板街上,有什么样的房屋门窗,就会有什么样的住户人家。豪华的高窗大门,不用问主人肯定是有些家财的。柴门低窗也毫无疑问是平头百姓的屈身之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没有说肉多的臭在柴门之内。而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说的肯定是萧条之户。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柴门须闭。

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寄人篱下、居无定所的年代里,人民生活困苦。古黄河两岸的农家,差不多都是低矮的土墙草顶住房,有的有门而实际无门,只是土墙上留一个窄窄的洞,门内空洞无物。有的安上了门,却是用秫秸或芦苇夹的。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也没有全部消失。土墙上有窗,大多呈正三角形,扇面大小,可以用一只洗脸盆遮住,只有燕子与猫可以自由出入。它的作用自然是通光进气,但阳光却是进不来,屋内常年是昏暗潮湿的。别看阳光进不来,到了冬天,朔风呼啸,穿窗而入,主人不得不用柴草破絮,把这个窗洞堵上,努力抵挡吹得人瑟瑟发抖的北风。

多年以前,我到古黄河畔姚集镇,采访那里的乡村振兴事迹,为长篇报告文学《决胜故道》积累素材。在黄山脚下,看到许多被废弃了的小石屋,破败不堪,孤独寂寞,无人问津,颇有感慨。好的住房有了,旧的遗迹丢了,但它是历史的见证,也是农耕文化曾经的留痕。我对引荐我去的镇党委宣传委员张政红说,这些小石屋,应该利用起来,是乡村休闲旅游开发的一笔财富。后来果然是。《徐州日报》记者报道说,2018年,在上级政府的支持下,黄山前村启动保留村改造和公共空间治理,山上闲置的石头房改造成了民宿。室外,修缮房屋、庭院、围墙、道路,添加花草树木;室内,重新装修,并根据房屋特点,划分客厅、卧室、卫生间。民宿由村里和农户联营,老房子焕发新魅力,村集体和村民也能增加收入。村支部书记清楚地记得,在修缮过程中,村里老人们对石头房的眷恋不舍和殷殷叮嘱。

旧时农民住房的门窗,方便了老鼠苍蝇蚊子小蠓虫,他们进出自由,毫无畏惧,肆意妄为。好在贫寒人家也不怎么搭理它们。即便身上某个部位被咬了,也只是一下就算了。人在那个境遇下,抵抗力极为强悍。往往一夜之间,浑身上下被叮咬的都是小小红疙瘩,却也一脸笑容,照样出门干活。他们的乐观,出于他们的无奈。与其抓耳挠腮,不如仰天大笑。

一部农村变迁史,就是一部农民的住房史。直到现在,农民只要腰包有了银,无不舍得倾其所有,在住房上投入。由瓜棚到草屋,由草屋到瓦房,由瓦房到小楼,由小楼到别墅。每一次住房的改变,都是对所处年代的印证。

住房是人的尊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说的是人的理想。门窗是房屋的脸面,是五官形象。一位叫马斯洛的外国人提出,人有五大需求,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这五个层次的需求,被描绘成金字塔式的等级,从底部向上分别为生理、安全、归属、尊重和自我实现。细想一下,这里的哪一个方面,与住房脱得了关系?没有门窗的住房,不叫住房,有点像棺材。这样的房子,与外界自然环境是无法达到平衡的。门是人的额头,也是一张嘴,要光亮,要吐纳。窗户是人的眼睛,无论眼形如何,眼睛一定要明亮,否则面相再好,房子格局再完美,没有日月的照耀,也是没有意义的。所以看人先看眼,看眼先看神。没有眼神,一切皆空。那么看房先看的是门窗,门窗不通透明亮,住房还有什么价值?

这几年由于政府的推动和善意,社会上流行一个词,叫草危房改造。这个词渗透着历史感、岁月感。如今去农村寻找土墙草顶房,不是那么容易了,许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连经多见广的外地人,来到古黄河畔,见到那一排排雅致的新农村农民住房,也惊叹不已。那门那窗,非昔日可比。各式高窗明亮耀眼,大门设计新潮时尚,据传说,有的地方还用上了指纹或人脸识别技术。不过,我在古黄河两岸还没见到过,估计经销商会很快来到这里的。

我的乡党告诉我,现在可好了,住在楼上,登高望远,都是美景。窗有窗纱,门有门帘,苍蝇蚊子根本进不来。一夏天,眼不见,心不烦,舒舒服服睡个好觉。乡党一脸的喜形于色。

我真为他高兴,住上了排场的小别墅,不费多大力气,就靠挂个窗纱门帘,就把苍蝇蚊子挡在外面,安心地睡个好觉,他能不感到幸福和惬意吗? VlGlTMOOyPHLzF0QxWrDLHs+zuRTwyvx7dcBK7RIHTdXq7IYLvDAQLBHCUWGjY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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