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沿河而居。生命在长河里跋涉,情感在长河里沉淀,心与长河一起跳动。
人的一生有两条河流,一条流淌在脚下的土地,一条流淌在精神的天空。
家乡龙集东边,有一条牛鼻河,河不宽,却也不窄。高高的河堤,长满了洋槐树,开花的季节,一树的白,一河的香。放蜂人来了,洋槐林里都是蜜蜂振翅的嗡嗡声。天很蓝,连一丝云彩也没有。这个时候,牛鼻河水像一条飘动的蓝带子,由远而近,再流向远方。水很清澈,缓缓地流动,可以看得见游鱼的眼睛。鱼游得很欢畅,从水里一阵过来,一阵过去。水面上浮着白色的洋槐花瓣,浅绿色的花萼像小小的船。船里载着蜂儿的欢乐,去寻找下一个有趣的地方。
牛鼻河在我家乡算是一条大河,比它大的当然还有很多,比如古黄河、徐洪河、徐沙河、龙河,历史上还有睢水、武水、沂水、泗水。其他的河离我家很远,只有牛鼻河离得近,只隔着二里路。当然龙河更近,发源在街西首。牛鼻河和龙河,都应该算是古黄河的河流分支。它们就像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
这里先说牛鼻河。每到汛期发水的时候,河里的洪水涨出河床,漫过堤岸,冲向田野,一片白茫茫的。夜里河水上涨的咆哮声,能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但他们并不惊慌失措,淡定得很。天还没亮,就拿出各种渔具,等鱼去了。什么叫等鱼?牛鼻河涨水,两岸的大渠小沟里都是急慌慌奔流的水。向更大的河里流,比如古黄河。水多得大河也流不进去了,反而由大河倒灌田野。人们支好渔网,站在大渠小沟里等鱼。一只脚抵住网底,鱼儿顺着水流进入渔网,脚丫子首先会感知鱼的欢跳,等把网朝水面一端,这鱼儿算是等到了。有的干脆把网支在沟渠中,就回家睡觉了,睡醒之后再来收鱼。天上的雨还在下,一阵急一阵慢,等鱼的人也不在乎,披着蓑衣,或只顶着一块旧塑料布,乐此不疲地在等鱼儿进网,等到的鱼放在水桶里,或另一只专门放鱼的网里。等鱼的人一般对吃鱼并不十分喜爱,等了这么多鱼怎么办?左邻右舍都会有人去等鱼,又不缺,送不了人就拿到鱼市上卖,这时鱼市上的鱼就非常便宜。等鱼人的快乐,鱼肯定是不知道的,但这快乐的确是鱼带给人的。现在无论下多大的雨,河水都不再涨,鱼也少了许多,好久没看到有人去等鱼了。钓鱼的人倒有,却也钓不到大一点的鱼。等鱼的欢乐只留在那个时代人的记忆里。
牛鼻河
牛鼻河的两岸,长着各种各样的野草,高的矮的,有的叫得出名,像抓秧草、扫帚苗、毛谷油、节节草、婆婆纳、豆瓣菜、苣荬菜等,有的根本叫不出名。那个时候的野草,可以割了卖给生产队喂牛,记工分,也可以晒干了拿到集市上卖钱,给孩子买铅笔练习簿。生产队草收多了,成了鲜草堆,散发出来的味道清香好闻。
草也不是那么好割的,头上顶着烤人的烈日,地上升腾着一股热气。割一会儿就热了。热了就下河洗澡,衣服一脱,赤条条的像鱼那样,跳进水里,大呼小叫,比着看谁猛子扎得好。等到三伏天,那就更加热闹了。河上有一座水闸,是为了栽水稻修的,水闸旁边的公路架着一座大桥,四乡八镇赶集的男男女女,都要从桥上过,洗澡的小男孩,也不回避人,一律脱得上下无布丝,从桥上向河里跳,如同跳水运动员。赶集的爷们见了还无所谓,笑一笑就过去了。而女人就难为情了,又不得不从桥上走,她们就视而不见,低着头忍住羞怯加快了脚步。洗澡的小男孩也当作桥上无人,自顾自地玩水,不会无理取闹。没有人去指责这种行为,都明白“有理的街道,无理的河道”的道理。
到了晚上,河里仍有村人来洗澡,上游是男人,下游就是女人,或上游是女人,下游就是男人,相距大约二三十米远。说话声、撩水声互相都听得见。晚上洗澡,水面有星光、月光,朦朦胧胧看得见女人都是穿着衣服洗的,一动,星光、月光都碎了。而男人洗澡不像白天的小男孩那样脱得赤条条的,稍大一点的人都穿上了裤头,只有小孩子光屁股。这时,你会听到有男人朝女人喊话,你过来!女人也不示弱,说有本事你先过来!胆大的小伙真的游了过去,结果被水性好的女人围攻得落荒而逃,水面上就响起女人们肆无忌惮的得意笑声。也有大胆的女人,向男人这边游来,男人看见了,吓得赶忙向远处游,他们知道惹不起。远处水深,女人们不敢过去。
现在该来说说家乡的那条龙河了。我总是觉得,龙河是一条真正属于家乡的河流。县水利志载,它是因古黄河决堤而形成的一条河流,起源于古黄河南侧龙集西北藕池,经龙集南流过朱集、南庙、武宅、小朱折向东,经小夏、找沟、七咀子入徐洪河(原安河)。睢宁县境内沿线有牛鼻河、白塘河、小睢河、西渭河、中渭河汇入,大口子以上流域面积944平方公里,县境内全长62公里,流域面积893平方公里。龙河有“浚而全县之水可以消”之说。新中国成立后,从1949年12月以工代赈疏浚老龙河开始,到1985年11月,共5次动员全县部分民工进行疏浚。一条叫龙的河流,发源于我的叫龙的家乡,这是多么牛气。中国人可是龙的传人,龙的传人拥有一条龙的河流,这真让人无比自豪。
老龙河
这条河虽然看不出多少磅礴之气,但在洪水季节,它也奔腾如雷,有摧枯拉朽之势,让人胆战心惊。后来,龙河慢慢地失去了声势,源头干涸,终年无水。它的下游河床还在,却也显示不出当年的伟岸了。龙集大街西首,就是龙河桥,桥很小,多年失修,疲惫残破,车来人往,摇摇欲坠,使人行走得战战兢兢。人们不断向上反映后,政府修建了新桥,这才方便了赶集的百姓。
原先村庄是没有名字的,因为村庄里有姓张姓李的人家,这村庄就叫张庄或李庄了。有的村名也许与历史事件有关,如有军营驻守,就出现了前营、后营、大营、小营等。或与宗教有关,就有了大庙、小庙、土庙、石庙。龙河怎么就叫龙河了?据说,明朝末年,这地方没有人烟,某年山东发大水,一龙姓人家逃荒到此,看中了这里大片的土地,就住下来开荒耕种,繁衍生息。不知经过多少代的努力,人烟逐渐多了起来。龙姓人家嫁女,建了个露水集作为嫁妆,陪送给两个女儿。这个集市是龙家人兴建的,百姓就叫它为龙集了。村庄有了名,河流自然也会有名,何况这条河流又发源于这个村庄,不叫龙河又叫什么更合适?人,因水而栖,人,为河命名,大概就是如此吧。
村庄与河流有关,河流与土地有关。村庄立在高地之上,原因是怕古黄河洪水来袭,河流泛滥会冲垮村庄。即使村庄不在高地之上,盖房也必用石料作为墙基,为的是防止洪水把土墙泡倒了——这样的事的确常常发生。人们从自然界获得了生存经验,又把这些经验运用在自然界中。那些房屋顶上苫的草,也取自河流里生长的芦苇或红草,或是由河水浇灌出来的麦草与稻草。涝期时地里水往河流里排,水往低处流。旱季时河里水往地里提,使水往高处走。河流的生命就是村庄的生命,村庄里的一个人,就像河流里的一条鱼。离开河流的鱼是无法生存的,离开村庄的人是没有家园的,没有家园的人等于失去根基的人。村庄虽然在历史上曾是破败衰竭的代名词,但是人们以极其坚韧的生活信念,把春夏秋冬过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人就有了河流的充沛,土地也就出现了繁荣。
童年的记忆更多的是这些河流。它们由大到小,又由小到大,河流随时间而变化。它们由清到浊,又由浊到清,河流随时代而转变。没有不变的河流,也没有不变的人间。这是大势,河流随势而动,草木也随势而动,人也就随时势而动。
童年上学时,我从课本上知道,有一条黄河,她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家里盘旋着两条龙,长江与黄河,我感到中国就是世界的心脏。可黄河在哪里?它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想去看看,又意识到它肯定很远很远,未料想黄河就在家门口,在家乡的土地上。当我看到古黄河时,发现它并不宽阔,水流也不湍急,心里就有点失望。黄河在咆哮,我却没看出来它可以咆哮,它不就是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吗?后来了解到它的历史,才意识到,把古黄河去掉一个古字,就是黄河。它是在家乡的土地上咆哮过的,怒吼过的,人们是见到过的,土地上是留有痕迹的。我去过房湾湿地,这是当初古黄河为我们留下的自然遗产,那种壮阔,那种蜿蜒,那种豪放,真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啊!我因古黄河曾经从家乡经过而心生敬畏。那条牛鼻河,那条龙河,是无法与古黄河相提并论的。
黄河落日
前不久回了一趟老家,从牛鼻河上经过,河流没有变化,默默无语。见到了乡亲,才知道从老家门口老街向南,要全部拆迁,建居住小区。而再向南的村庄,靠龙河两岸的,早已整体搬迁。村民向镇区或县城集中,这可是百年未有的巨大变化,改天换地,旧貌新颜。“山难改,性难移”的古训变了。乡邻们说,上面的号召,该拆就拆吧。留恋老宅也没有用,连龙河也要改变呢。我就想,童年的河流,无论它怎么想象,都不会想到今天的巨大变革,它将会看到一个未曾设想过的村庄,现在叫社区或小区,出现在它的面前。我这两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古黄河两岸村庄里行走,采访巨变中的乡村,亲眼看到古黄河两岸的人们经过紧张、茫然、抵抗、接受、不舍、欢喜等一系列情绪的变化,在村庄实现了历史性的颠覆之后,又产生了急切、开怀、自豪、庆幸、赞美和担忧等新的情绪。童年的河流,随着岁月而老去,又因岁月的更替,在今天为人们缔造出一个新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