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场也是打麦场,在村南头的旷野边,紧靠一片桑园地。打麦场为什么不叫打麦场,却偏偏叫社场,大概就如同生产队的人,不叫队员而叫社员一样。生产队是属于人民公社的,打麦场是属于生产队的,是集中展示群体劳动成果的地方,当然得叫社场。人也是人民公社的人,随人民公社的姓,姓社,所以得叫社员。都是社会主义的,公家的,集体的,大家共有的。社,代表着大家,代表着责任共担、利益共享。
社场是社员过日子最牵挂的地方,村子里人的命运与社场息息相关。从有生产队起就当队长的老党,对这点最清楚不过。老党是位老党员,大家索性就喊他叫老党。社场是他选的址,在桑园地旁边,因古黄河的常年泛滥,这里是一片重碱地,结了一层斑秃的厚厚的白碱壳,不长庄稼,桑树也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显然,这儿已经是没有希望的一块废地,老党对自己选了块废地做社场,非常满意。老党的选择,说明他心疼耕地,这自古以来就是农人的天然选择,就像人天生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自自然然,天经地义。另外一个考量,就是离村庄住家稍远一点,可方便防火防盗,不过这个他心里有,嘴上不能说。人民公社的社员,哪一个觉悟不高?防火还可以,防什么盗,都是乡里乡亲,敢说防社员是防盗?
社场北面是社屋和牛屋,社屋就是仓库。仓库安两扇木门,并不牢固,轻易就可以挪开。看仓库的保管员,是一位老实可靠的五十多岁的农人,睡觉很机敏,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知道。要说力气,别说来了贼撬门,来头公羊他也未必赶得动。他唯一让人放心的就是可靠。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社场,就是他的家。
社场东边有一间大车屋,只有南北两面墙,东西是敞开相通的,方便大车出进。旁边有一个高高的土坟,埋着我的祖先。坟墓旁长着三棵大柳树,说明坟墓里的人有三个儿子,下葬时插在坟边的三根哀棍,发芽长成了三棵大柳树。大车是木大车,四个木轱辘,很笨,用牛拉。一般只在收获季节用,平时就静静地躺在社场大车屋里。大人很少来这里,旁边有坟地,胆小的更不来。小孩不懂事,晚上月亮升起,社场笼罩着清冷的月光,小孩子就来了,围着大车爬上爬下疯玩,直到听见大人着急地喊着他们乳名,才恋恋不舍回家睡觉。
听说有一回大人晚上也来过大车屋,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社员,在大车上搂抱在一起,被人发现了。发现的人是个蔫坏的,不吭不响地走了。第二天这件事就在村子里悄悄传开来了,很快被老党知道了,他一刻也没有停留,找到了那个发现者,在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狠狠地把他臭骂一顿,说:“你个蔫坏的,闷不哼声的狗夹尾巴咬人!是不是想算计我,让我这个生产队长不能当了?人命关天,喝药上吊,你赔上?你还给不给村里留个面子?传出去你哪点好看?你是不是嫌村子里清静了?还是想给我找点麻烦?丑事家家有,不露是好手。再听有人传这件事,我把你嘴撕烂了,你信不信!”之后,果然没有人再敢对这件事挤眉弄眼、添油加醋加以传扬。当然也更没有大人晚上敢去大车屋。听说老党背后也对去大车屋的一对男女,明是规劝,实是教训,骂了一顿,但没有人看见。
我那个时候还小,不知道什么叫男欢女爱。但我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喜欢上同村的一个女孩,晚上和她也知道躲进大车屋,一人一边坐在大车上,说过什么话,早已经忘记了。没忘记的是,她只是笑,我心乱跳,像是偷人一样,连手我们也没敢拉过。她说,你不准过来!她不说还好,说了我就有直接过去的冲动。冲动是冲动,还是没敢动。后来懂得拉手了,人家嫁到很远的外地去了。不嫁外地不行,她家里需要用钱,给她弟弟说媳妇。她拧不过父母,鼻涕一把泪一把被媒人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在那个时代的农村,婚姻是由钱财做主。老党对这件事,并不关心,装聋作哑,一点意见也没有。反而嘿嘿笑了几声,意味深长。
从收麦到打麦,整个麦季,所有的农活,都得听老党的安排。老党个子不高,寒冬酷暑在地里操劳,背早早有些驼了,短头发也花白,一脸沟沟坎坎,却很有精神。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半真半假,爱和老少爷们骂大会(互相调侃取闹)。不是他骂人,就是人骂他。
刚开始准备收麦时,老党不去开社员会,而是对喂牛的,使牛的,看地的,看社场的,各家各户的主劳力,一个一个左一遍右二遍地嘱咐,要收麦了,把该做的做好,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到了真正动镰割麦时,天还蒙蒙亮,就听到他从东喊到西,又从西喊到东:“下湖割麦了——”吆喝大家干活的声音很洪亮。一个麦季下来,等到小麦在社场上打干扬净,粮食进仓,他的声音都嘶哑了,几乎发不出声来。社员说再喊几天,小老命就喊没了!
芒种之前是小满,农人看得见的希望,伸手可抓。但农人也知道,一不小心,小满不满,二麦必有一闪。二麦,指的是大麦和小麦。闪,指的是闪失,到了小满麦仁还不满,很可能会失收。如果真的是这样,从去秋种麦到今夏收麦,七八个月的巴望白瞎了,饭碗没有了着落,这才是最可怕的。老党明白,没有什么比饭碗里没有吃的,更让农人提心吊胆了。没饭就没命。
到了小满这个季节,老党头戴席篷子(高粱皮编的草帽),跑麦地的次数多了起来。他手握麦穗,感受它的饱满。剥一粒新麦,放在嘴里咀嚼,品尝它清新甜美的浆水,心中有无限期待。他天天想的是,这浆水硬起来麦仁能不能饱满?他是生产队的当家人,知道在芒种之前,还有十多天的煎熬。比如刮干热风,比如天大旱,比如连阴雨,任何一种灾害,都会导致前功尽弃,失收或无收。那个时候社员聚集在社场上,会是一片唉声叹气!他们会说,小麦一天不吃到嘴里,都是个空!老党再牛,也斗不过老天爷。然后人们七嘴八舌,出一些努力减少损失的主意。比如向上级要救济,比如说去闯关东,比如让生产队组织会盖屋的人,去外地搞基建,杀羊剥狗收废品,等等。
芒种前二三天,社员会在老党的安排下,套上牛,把荒废一冬春的社场,重新犁起来。摩拳擦掌热血沸腾的社员,好像过泼水节,水桶脸盆一齐上,往犁开的社场上泼水,再铺上去年的碎麦草,浸一夜,第二天早上,套牛拉碌碡压实。
铺好了打麦场,老党才放心吆喝人去地里割麦。蚕老一时,麦老一晌。黄金铺地,老少弯腰。麦子是九成熟十成收,稍一怠慢,麦子掉地里就是损失。那时候没有机器收麦,虎口夺粮,上至八十三,下至手里搀,全部一手拿镰,一手提水罐磨石,向麦地涌去。老党早把麦地查看清楚了,先割哪块,后割哪块,全由他说了算。他会在人群里,一遍一遍地交待清楚。对割麦割不好的,他总是会骂骂咧咧的,不留情面。像麦茬留长了,他会说留这么长,烂在地里,冬天牛还吃不吃?
拉麦进社场时,就显示出大车的威力了,把它从大车屋里推出来,套上黄牛,到了地里,车上小麦捆装成了小山样。黄牛拉着,缓慢地向地头移动。万一拉麦时大车陷进地头,赶车的赶不动,老党就会及时出现。他会一把夺过麻编的短把牛鞭,站在牛的身后,把身子立稳了,抖一抖手中的牛缰绳,把牛的注意力集中起来。然后骤然间爆发出赶大车的号子,持续不断,手中的赶牛鞭在牛身上空炸响,人和牛同时发力,地动山摇。牛鞭在空中像长蛇飞舞,拉车牛低头弓背,鼻子喷着粗气,这小山似的拉麦大车,会摇摇晃晃走出地头。这一连串的动作,是一气呵成的。中间一停顿,大车就赶不出来,得把小麦捆卸下来,空车上路重装。你不佩服老党也不行啊,换个人真赶不出来。危急时赶大车的牛号子,和平时是不一样的喊法,别人喊不出来,喊出来牛也不听招呼。除此之外,下地的赶牛号子,耕地的赶牛号子,耙地的赶牛号子,打场的赶牛号子,号号音调不一,老党无一不会。走出地头的拉麦大车上了路,老党还要再赶一小段路,才放心把牛鞭和缰绳交给原先赶车人的手里,自己继续去麦地里督促收割情况。他几乎是一整天都奔忙在地里,那个哑嗓子人人都习惯了,一会儿听不见,就会问,老党嚎去哪块地了?
把麦子拉进社场,堆放在四周。老党会眯着眼观天,判断阴晴,比天气预报还准。好天气早上一放晴,等场面露水晾干了,他会告诉负责在社场领人干活的人,赶紧带领大家把麦捆解开,铺满一场,在太阳底下暴晒。在社场上打麦的人,是经过老党亲自指名道姓挑选的人,一是可靠,二是能干,三是会干。社场上打麦的任何一项活路,这些人必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独当一面。社场上打麦,是要眼力见的,一点看不到,就是损失。务必确保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乱子。譬如要提前预判天要变,雨要来,赶紧起场。慢一点雨来了,把一场正打的麦淋了,是一件既麻烦还误工的事。当然工分给得也高。被挑选上的人,脸上十分有面子,无疑是一等一的劳动力。
等到快中午了,套上牛拉碌碡。牛们很聪明,早在树荫底下等人来牵了,缰绳一解,一路小跑向社场。套上牛,牵动碌碡,一圈圈地碾着小麦,小麦秸噼噼啪啪一阵阵炸响。头一场麦子,必是老党站在麦场中间,以他为圆心,喊着嘶哑的赶场号子。牛在号子声中,有节奏地走动,碌碡很欢快地吱吱嘎嘎唱着歌。打到得意处,老党的赶场号子也就是一首歌,虽然嘶哑,音韵却很丰富。有时社员把老党换下来休息,那赶场人的号子就比老党的公鸭嗓子洪亮悠扬得多了。如果赶场人去大车屋里喝水躲荫凉,会把牛缰绳交到小孩子手里,牛也不欺负小孩,仍然老样子不动声色拉着碌碡。赶场人手中的牛缰绳,只牵着领头的那头牛的牛鼻子,其余牛的缰绳依次拴在前牛拉的碌碡上,牛们就会按部就班地跟上了,像沙漠中的驼队。小麦打得干净不干净,技术在赶场人的身上。这个是有规则的,他必须保证碌碡一圈滚花套住一圈滚花。小孩子们哪里懂得?只过了一把好玩的瘾,就会被大人换下来。老把式打场,那一圈一圈的碌碡滚花,看得清清楚楚。打过的麦秸,柔软如金条,闪闪发亮。整个社场上,散发着新麦的清香。
起麦场是个集体的活,都是在下午进行,打头遍麦,很少有一天打两场的。生产队能干活的男男女女,知道什么时候该起场了,不用老党再去喊,他们就来了,杈耙扫帚扬场锨,十八般社场打麦工具全上。拉麦草的,堆麦粒的,立时烟尘四起。把麦草拾干净,金灿灿的小麦粒,厚厚地铺了一地。
把麦子堆好准备扬场,就是借着傍晚的微风,把麦粒与麦糠分开。傍晚时一般风力就小了,风太大,会把麦粒扬得跟糠一起跑了。老手扬场,无风也能扬出麦来,唰的一声,一道漂亮的弧线,落下来一边是麦,一边是糠,界线清清楚楚。新手就不行了,就是有风,怎么使劲用力,扬出去麦和糠也分不开,落成一堆,惹得旁边的人一阵哄笑,耻笑他只会使蛮力,不会用巧劲。他只好放弃,跑一边老老实实地看别人一招一式扬麦。我们孩子,会光着屁股,赤条条地在扬场时跑进落下的麦雨里,让麦粒砸在自己身上,痒痒的,大呼小叫。大人就会虚张声势呵斥,把我们赶出来。但麦子扬完后,我们会在麦堆里打滚,弄得一头麦粒儿,大人只笑也不再呵斥,任由我们与麦子亲近。
打出来的麦子,用笆斗,当天扛进社屋仓库,决不隔夜。那动作很潇洒,男社员只手一提,装满小麦的笆斗瞬间就到了肩上。有力气大的嫌扛一个笆斗不过瘾,摞两个在肩上一起扛。扛麦的笆斗是杞柳编的,上面还写着生产队的名字。一笆斗也就装五六十斤新麦。有女社员忍不住也想一试,笆斗一挨肩,就笑趴下了。个别不笑趴的,也是身子软得歪歪斜斜,却也有人叫好。这位女社员就立下了威望,被称为女大力士,以后没有人再轻易斗胆与她抓抓挠挠,占她小便宜。但是麦子进仓后,男社员会趴在地上,一使劲用两条腿把石碌碡夹起来,没有任何一个女社员敢这么试一下。男社员起哄怂恿也没有用,她们早跑开了。
小麦进仓,有一套盖印板的程序。木印板上凹进去“丰谷印板”四个字,由一位军属老妈专人收着。麦子是用芦苇或高粱皮编的折子围好。把顶部摊平,保管员、老党、会计、社员代表在周围看着,军属老妈用印板,把麦子盖得严严实实,一丝一毫空隙也不留下,才放心走开。如果需要开仓晒麦,也要把这些人全部召齐了,仔细看印板花纹动了没有,连老鼠爪子也不放过,确定没有疑问了,才可以打开。等到再进仓时,盖印的程序重新来一遍。军属老妈的印板权威至高无上。喊她来社场,就会直接说,叫你带印板去社场了!
粮要进仓,草要归垛。归垛时要把社场上所有的麦草全部捞一遍,直到颗粒进仓。麦草拉来堆垛,垛顶得上堆垛的老手,换生手上去,麦草铺偏了歪了,会倒下堆不起来。麦垛越升越高,一般人叉子挑不上去麦草。这时力气大的人开始显示威风了。一叉一叉把麦草抛向垛顶。这会引起女人们啧啧地赞赏,那力大的男人就更加起劲,还不忘和结过婚的女人开句荤话玩笑,说来试试,看看我是不是比你男人有劲?马上招来对方一顿臭骂,引起一阵放肆的哄笑。所有麦草上垛了,有经验的人开始扯垛,一把一把,把麦垛扯出垛檐来,蘑菇形、四方形的麦秸垛就出现了。垛成之后,要用麦糠和泥,把垛顶封上。到了冬天,这个麦秸垛可以掏个洞捂盐豆子。盐豆子是当地农民传统家常咸菜,可以把黄豆煮熟了,装进蒲包里,塞进麦秸垛里,以长出发亮的黏丝为上。当然了,热恋男女也可以偷偷钻进去,像躲进大车屋里一样,需要小心的是别被人发现。
冬天下雪了,社场一片白。麦秸垛成了人们最向往的温暖地方。有人会穿一双毛翁(草编的保暖鞋),咔嚓咔嚓地来到麦秸垛前,扯两把麦草,塞进脚底下,到家了又赶快掏出来,当引火草。早饭吃得晚,三五个社员溜进牛屋,扯一把麦草,点燃豆秸,解开空心旧棉袄,敞开怀烤火,就会有虱子掉进火里,噼噼啪啪一阵炸响。麦草是牛们的粮食,干这事千万别让老党和饲养员看见。好在老党和饲料员明明知道,却又有意避开撞见,撞见了会不得不骂上几句,把烤火人立即轰走。
饲养员在铡麦草时,会落下一小捧瘪麦,他们会暗暗偷着高兴,吹了又吹,揣在怀里带回家,这是被公开允许的。上等粮食啊,那个时候家家缺粮。可惜这位饲养员没有等到分田到户,正当中年就得了一场无钱医治的大病。去世前他媳妇去邻居家借来一张煎饼,给他泡了一碗烂煎饼。他问哪来的小麦煎饼?听说是借的,坚决不吃,弄得连左邻右舍的女人,都陪着他媳妇在背后偷偷抹眼泪。
饲养员喂了一辈子的牛,却没有活过一头牛。送他下地那一天,大家还在议论,为他惋惜。说有一回谁谁使牛耕地回来,在社场上,他发现牛身上有被鞭子抽出的血痕,气恨使牛的人心太狠,先是当面骂他不是人,接着两个人对骂还不过瘾,又干了一仗。可是他没有干过使牛的人,不过也没有白白吃亏。老党知道了,再也不允许那个人使牛了,活干得再好也不用。其他人使牛耕地时会提醒说,小心点鞭子,吓唬吓唬一下牛就行了,别真抽!要是让饲养员发现了,到老党那儿去你告一状,说你不心疼牛,你就难堪了!饲养员听说后就笑了,他知道他为了社牛,赢了。
送这位临死也不吃借来的麦煎饼的饲养员下地的棺棚,是搭在社场上的。全队老少爷们都来了。他老婆很意外的没有放声悲泣,对劝慰她的人说,他去享福了,不用受罪了,还哭什么哭?那时候还是土葬,抬棺下地,老党要抬头杠,被小青年一把拉开了。说你只管动嘴就行了。这抬棺架杠,哪能让你来干!
堆麦秸垛的这天,就是宣告麦收结束的一天。生产队准备了猪肉炖粉条,小麦面死面饼,全队会餐,老人小孩个个不落,人人有份。大人会喝酒,纷纷与老党干杯,老党嘿嘿笑,不一会儿他就招架不住了,喝多了,开始骂人,骂得很受听,很亲切。其他人继续猜拳行令,是兴高采烈的日子。
麦季可以持续一个多月,割麦用的时间短,少则五六天,多则七八天。可社场打麦需要时间,没有个把月结束不了。一旦结束,社场就会空闲起来。这时的社场光滑空旷,又在漫野湖边上,四面来风,无遮无挡。到了傍晚,孩子会在场上挥扫帚舞蜻蜓。星星出来了,会陆续有人顶着一条凉席,来社场上乘凉,晚了就干脆睡在社场上。手中有蒲扇,不怕小虫蚊子叮咬。不远处会传来姑娘的歌声,好像是故意逗逗在社场上乘凉的男人们的,歌声唱道:“星儿闪闪缀夜空,月儿弯弯挂山顶。老房东半夜三更来查铺,手里儿捧着一盏灯……”这边场上年轻人兴奋起来,高喊过来过来,过来查铺!可是除了笑声飘过来,没有人真的过来查铺。说鬼讲怪,一会儿人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觉得身上痒痒,才发现是蚊子咬的包,也不在意,用手抓挠几下,回家吃饭干活。
社场腾空清闲的时候,也会请唱大鼓的在这里摆晚场。老党对这件事情不反对,但不答应由集体出钱。有表现积极的好事者,就去各家收集粮食,不管你去不去社场听书,每家三斤五斤得出,卖了当说书人的酬金。有时一唱就是十天半个月,连附近村子里的人也会闻声而来。夜深了,大鼓声越发响亮。这社场就显得有些神秘。
除了唱大鼓,天不冷的时候,放电影都会在社场上进行,少不了老党讲话。老党的话,尽管有时骂骂咧咧的,但社员是想听的,很少有人嫌烦。听着听着,就是一片笑声,有人说老党骂你了,对方说那是骂你的。真有人烦了,老党就真真假假地说,不听我的,想听谁的?听别人的,两口子也得分家。他没有料到,大家一直听他的,后来两口子没有分家,大家却把生产队给分了。
分生产队是先从分社场上碌碡开始的。四周关于分田到户的消息越传越多,有人把持不住,偷偷把碌碡推走藏起来了。接着木叉子木锨也被人拿走了。有人说,别的地方地也分了,我们怎么还不分?老党孙子说,分,立马分,分干净拉倒。真的没几天就把地分了。分了地之后,牛和牛槽也分了,社屋也扒了分棒。有人说,社场还没有分,也得分!话一出口,人人忙着去社场占地盘,有的洒石灰,有的摆石块。有的说我要分家另住,有的说我孩子要结婚,都有要占社场盖房子的理由,你划一块,他划一方,为了抢占有利地形,还差一点互相打了起来。社场谁占是谁的,被瓜分干净,这还了得,简直是无法无天!惊动了上级,派人来宣布按需要重新分配,这才平息了这场强行分社场的闹剧。
社场从此消失。老党是分田到户两年后,睡在家门口麦秸垛傍晒太阳时,睡着睡着就走了的。他活着时看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很心疼社场也没有了。有人对他说,还留它有什么用,等有一天再翻天?他一言不发。分地后,麦收时再也不用他亮着哑嗓子吆喝人下地,操心社场的一举一动了。他坐在门口,看邻居们忙来忙去,喜滋滋地把粮食往自家拉,把麦秸垛堆在自家大门口。他也不想问丰谷印板被军属老妈收藏到哪儿去了,没有用了。他走后不久,军属妈妈整整一百岁那年,一天早上,家里人去喊她起来吃饭,才发现人已经悄悄跟随老党的脚步驾鹤西去,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如果她还活着,现在村里建了村史馆,丰谷印板肯定是件历史文物,那是一个时代的见证。村史馆建起来时,有人想起来应该收藏一辆木大车。上哪儿寻找木大车去?包括大车屋在内,很长时间没有人去关心它的所终,用不着它啊。村里分光时,人说这叫五鬼分尸,可大车叫哪个鬼推走了,没有人想起来追问。
村里人分到了责任田,收麦时,家家在地头,按一片小场。麦子打完,这片小场立即又翻起来种上,或是种辣椒茄子,或是种大豆玉米,绝不让闲着浪费了。生活艰难时出走他乡的人回来,疑惑地问社场也能让人盖屋?村人就会笑着回答,社都没有了,还要什么场?现在种地,哪儿还有需要社场的?
村里年轻人陆陆续续,一个接一个,去能挣钱的大城市里务工,走得差不多了。现在,麦收时连按小场也不用,坐在地头柳树下,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收割机突突地收麦。然后把麦子装进口袋,用电动三轮车拉回家。有的人家怕费事,更利索,在地头就把刚收下的鲜麦卖掉了,钱装进腰包,该干吗就干吗去。不久,上级号召流转土地,有的农户干脆把土地流转给村合作社,或种粮大户,麦收与他们过日子再无紧要。
至于社场,永久地消失了。村里人说,现在收麦,真是省事,人真享福,谁能想得到今天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