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钱习俗深深根植在许多中国人习以为常的真实世界之中,以至于当我提出把它作为研究课题时,一位香港大学生不以为然地说:“早在学会说话之前,我就知道‘金’(黄金的纸质仿制品,例如钱纸)了……谁会去注意‘金’呢?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从没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其他人对我的询问也有类似的反应。2007年,在从湖南开往四川的火车上,两位医生言之凿凿地对我说,烧纸钱并不是迷信,只不过是一种表达尊敬的方式。他俩直言不讳地坦承他们自己都曾烧过纸钱,并在车上的其他乘客中组织了一个自发的讨论小组,有点类似焦点小组。一些人还很好奇,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对纸钱感兴趣,难道世界上不是人人都这样做吗?早期的欧洲旅行者和传教士在提到纸钱时几乎都是一笔带过;如果他们认为纸钱不同寻常,通常也只是出自宗教信徒对纸钱的质疑。19世纪80年代,在浙江温州的传教士苏路熙(Lucy Soothill)(1931:45—46)谈到,她最信任的皈依者竟是“制造金银纸钱的人”,并接着说道:“谁也不知道以下两者哪个更胜一筹:是神灵上当受骗的轻而易举,还是供奉者自己的愚昧轻信?”这位19世纪外国传教士的疑虑,代表了当时她同侪的普遍态度。同样地,数百年来,中国文人对于向神灵提供纸钱的乡村习俗不屑一顾,认为这是陋俗与浪费;而20世纪的知识分子则采用了源自欧洲的外来语汇“迷信”(superstition)攻击这一习俗(参见Feuchtwang 1989;L.Liu 1995)。如今,许多信徒都认可“迷信”这一标签,大多数人也都意识到了这种习俗与生俱来的污点,我们对此可以举出无数的故事和文献来作为佐证。
一些供奉者想知道——出于一种由来已久的传统思维方式——他们所做的事情是否灵验,或者他们寄出的纸钱是否已经到达自己思念的人手中。于是,他们采取各种措施来打消自己的疑虑。每个人都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有意地去“触摸”上供的纸钱,这是我们将在第六章中探讨的一种行为。还有许多人会把供奉者的姓名和地址写在装有纸钱的包裹上:在诸如贵州遵义城镇等地,人们会相信法师的道术而委托他们来代写地址。在其他地方,供奉者们在包裹中放入剪下的头发和指甲,这样接受者就可以通过这些身体部分燃烧时的气味来识别属于他的财产;这就是我所说的“骨肉亲情的感同身受”(piety of the flesh)。
一种更为常见的做法是,供奉者在化烧纸制财宝的地方随手写上指定接收者的姓名,或者在它周围画一个圈儿,用以防止未被邀请的人越界而入。有些纸钱上还增添了特殊的咒符,以保证纸钱尽快抵达。特别是对于地位更高的神灵,许多祈求者增加了“贵人符”这种代表荣誉与尊贵地位的守护神以便协助将财富从俗世传送至圣地。部分人可能有解读化烧祭品后的灰烬的能力,他们就会进行卜算,以便知道纸钱是否到达了预定的接收者手中;在一些特殊场合,有些供奉者还会借助孩子们的慧性和神力(预见力或“千里眼”)去辨识携带着化烧祭品离开的幽灵。与此同时,也有很多人表达了对这些事情的漠不关心,只是心不在焉地说,我们无法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化烧的纸钱是否真的能够到达另一边。
在回答我们的提问之前,大多数供奉者似乎对自己化烧的纸钱并不感到好奇。这或许真的只是迷信,也可能是他们寄出的财宝并没有到达预期的接收者那里;但是,一个更大的问题是:从一开始,人们为什么会去做这件事?这是很多人从没想过的问题,因为做这件事的具体原因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当问及为什么要烧纸钱时,大多数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从老一代那里继承下来的传统。在传统的生活世界里,这个理由就足以解释一种事物存在的合理性。
即使是在更具体的生活场景下,也很难找到原因:我们曾问过河北蔚县的乡下百姓,她们为什么要烧纸鞋给她们称为“娘娘”的神灵,我的助手王丽博士只是被告知,这是她们的习俗。不过最终一位刘老太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并给出了一个令人恍然大悟的理由——“一定是这样的,”刘老太解释道,“因为娘娘经常走来走去地忙着接生,因此把她的鞋子都给穿坏了。”
许多供奉者表示,给神灵送去一份纸钱礼物,可以带来一种幸福、解脱、赎罪以及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相当一部分人表示,如果放弃烧纸,他们会觉得自己背弃了一项应尽的义务,后果将会不堪设想。一旦这种风俗开始,就意味着让神灵产生了期望;所以,你绝不能因为肚子痛甚至其他更为牵强的理由而忘记这个一年一度的日子,或者干脆停止烧纸钱的行为。提供纸钱的行为通过仪式过程嵌入到生活世界当中,尽管在更为正规的大型仪式上,会有一些更令人敬畏的仪式道具使人遗忘了纸钱的存在。比传教士晚一步接触纸钱的人类学家,不大会像前者那样震惊于烧纸的愚昧;相反,由于纸制祭品是如此程式化和约定俗成,“即便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观察者也会很快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现象”(McCreery 1990:1)。例如,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ational Public Radio)的记者梅丽莎·布洛克(Melissa Block)(2008)生动地描述了2008年四川地震时(都江堰市)聚源中学的可怖场景,其间她根本不加任何背景旁白注释地提及了“纸钱”。我收听时着实吃了一惊,仿佛她所面对的美国听众们,即便是那些闭目塞听、不太深谙世间风土和时政的人们,都知道她所说的物品是什么。以下是这则新闻的文稿:“父母们搭起了临时祭坛,把死者的遗体安放在纸板或胶合板上,他们面对这些逝去的小生命悲痛欲绝。有些人点燃红烛或化烧纸钱,护送自己的孩子去往来世。还有一些人燃放鞭炮来驱邪。数十个家庭加入了这个令人心酸的仪式,最后一次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孩子。”在地震发生后的几天里,网民们还可以在碎石瓦砾中看到临时搭建的祭坛和成堆的纸钱。一条路透社的新闻标题这样写道:“2008年5月22日,在四川汉旺的地震灾区,成堆的中国宗教中的‘买路钱’撒落在地上。”图片显示的是整包撕开的纸钱,散落在地,还不曾化烧。那些纸钱都是同一种类型,即100元人民币的复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