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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钱

在各个地方出现的基本类型的纸钱,是简单的纸张,通常具有植物纤维的自然色泽。由于粗糙的、有颗粒感的纸质,这种纸张通常被称为“草纸”或“钱纸”。它一般经过加工改制(切割、凿孔、刻印、压印浮凸图案或者印刷),经由模仿或者接触来沾染真实货币的价值,而转变为纸钱。无论到中国的哪个地方,你都会发现人们在制作他们自己的纸钱,或者使用商业化制作的纸钱。在大多数地方,纸张上都凿有一排排的孔儿,以模仿中国古代王朝的通用货币——铜钱串。凿孔可以用剪刀或者小刀,也可以用手持式杵子或木槌敲击特制的金属打孔器,还可以用机器来冲孔、印制,并通过家庭作坊或商业厂家压印浮凸图案。

在湘西吉首市雅溪区就有这样的家庭作坊。这家作坊是一栋古老的多层木质建筑,为周边四邻提供打好孔的纸钱。它曾经是一个有天然泉水供应源的造纸厂,如今已被城市扩张所吞没。这个作坊从外地批发大量粗纸,使用人工把纸塞进一台(由当地一家机械作坊生产的)电动打孔机进行打孔。当积攒了足数的打孔纸张,或者收到当地零售店的订单时,他们就将大幅的纸张裁剪成16.5×15厘米见方,每一张都有三排孔,每排打七个孔(图2.1)。他们称其为“阴钱”,并按重量出售。打完孔的纸张每斤售价一元,捆成一捆的两堆售价六元,这些是我们在雅溪零售店里面看到的纸包。所有操作都在房子下面的几个房间里进行,由家中全职的家庭主妇来完成,作为日常的副业补贴。当地各个区域都有类似的作坊,生产类似的纸钱。尽管生产方式的广泛程度不得而知,但从湖南到贵州再到四川,我都遇到过这种类型的纸钱。在部分城镇和村庄里,人们仅需这一种特殊形式的纸钱,这类生产方式就满足了人们对于纸钱的所有仪式性需求。

图2.1 湖南吉首雅溪仿制铜钱的打孔纸钱

对于这类纸钱,我在中国各地遇到的许多普通人,除了能够辨别它象征老式绳穿铜钱串以外,并无法解释这些小孔儿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各种法师则会根据他们自己当地的法事传统与特殊性来进行解释。举个例子,2007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当我漫步乾州(位于湖南吉首市西南部)的榕江市场时,偶然发现了一座观音庙,根据最早的石刻碑文记载,该庙始建于1672年。在庙里,我遇到了一位护寺人,她以前是纺织工人,退休后当了尼姑。她向我解释了当地的纸钱仪式和其他一些问题。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这种纸钱具有正面(阳面)和反面(阴面)。这之所以至关重要,是因为当施主供奉纸钱时,阳面必须朝上。阳面是打孔器戳入的那一面,孔洞的边缘是被戳进去的,而阴面则显现出外翻的边缘;阳面要承受锤击,而阴面要经受炙烤。这种区分在当地具有比较显著的社会意义。几天之后,在湖南上江的一座偏远寺庙中,一位年轻的苗族女性也随口告诉我说,她所知道的唯一一件与纸钱有关的事,就是必须让它阳面朝上。尼姑所作的其余解释都笼罩在奇数所代表的神秘性当中。她解释说,祭品的基本单位是三沓纸,每沓三张,也就是九层纸。对于像玉皇大帝这样的高等神灵来说,三沓纸要对折并且阳面朝外。在鬼节,则要将整摞纸分为五沓,并放到一个写有地址的信封(包)中。小孔的含义更为神秘:在用于仪式的纸钱上,它们呈现三行七列,显然指代神圣(三)和呈现如来的七种祈愿。 尼姑随后又解释道,这些孔儿形如念珠,能够消灾祈福。我因此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在这个地方,纸钱表面的简单与朴素并未限制其仪式内涵的复杂性。例如,我注意到,这种普通的打孔纸在这座寺庙中使用的方式,正如福建泉州人用金箔纸来间隔神龛上的物品,是表示不与世俗事物直接接触(下文将讨论)。

距乾州西南大约三百公里便是贵州遵义,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几种不同的铜钱串仿制品,它们可以依照两种标准区分:机器加工和手工制作的区别,以及“短”与“长”的区别。根据我的当地朋友王炼的解释,他在遵义家里使用的当地小贩出售的长条草纸或钱纸制成的纸钱更有价值,这些小贩通常与当地法师具有亲属关系。这些长条形的钱纸被折叠成一层一层的、经由一种纯木槌敲击的手持式凿孔器来凿孔。中国许多地方的人都秉持这样一种信念——我主要是从较为偏远的西部地区观察到的——“被铁碰过的纸钱就失去了‘灵’,因此就没有效力了”。这种观点忽略了一个事实,即铁制凿孔器可能被用来模拟金属货币。但无论如何,金属凿孔器是一种当地制造的工具,由纯熟的手工制作而成,当它用于制造纸钱时,是一种手持工具,或者像伊凡·伊里奇(Ivan Illich)(1973)所说的那样,是一种“愉悦的工具”(tool for conviviality)。

不过,这些纸钱中的大多数都是由机器打孔、切割,并折叠成两种形式之一:“长钱”或者“短钱”。这些大小不同的纸片上有不同的奇数和偶数孔洞组合,用于不同的仪式目的;然而大多数使用者很少关注这些纸孔蕴含的命理学知识,不同的纸钱样本所显示的奇数和偶数数量因之往往跟应该遵守的规矩并不相符。这类规矩是王炼讲述给我的,他内心所根植的对当地纸钱风俗的尊崇态度,来自他做法师的祖父和叔叔。正如他指出的:“我祖父并不迷信,他心地善良,总是教导孩子要虔诚。”通过这些朋友,我了解到,短钱用奇数,最好是七,特别是每张纸的孔数以及每沓的张数。我见过的短钱上有三条平行线,各有五到七个孔儿。它被用来祭奠所有的神、圣灵和祖先的灵魂,最隆重的场合是某位家庭成员的葬礼。长钱则更适于偶数:例如,每一沓可以用两张纸钱,每张纸钱有三到四行,每行有九、十一或十二个孔儿。有些人还将这种长钱称为“散钱”,它的主要用途是酬答神恩。遵义人的家庭里,这种长条酬金用来供奉给门神及灶君,从而确保燃料充足、燃烧迅速,因为倘若没有火,生活就会惨不堪言。

这些纸钱的不同礼仪功能,大多数都围绕纸张和孔洞的数字,依据命理占卜学,蕴含着复杂而神秘的卜算,这正是法师的专长所在。他能够通过处理纸钱来控制精神世界;正如我朋友在谈论他叔叔时所说的那样:“他对纸做了一些微妙的处理,而这种处理是常人看不到的。”我猜测,普通人不会对觉察不到的东西感到好奇、追根问底,只要纸钱保持着一种神秘莫测,他们只管径自使用并达到预期的效果。(当然,预期效果只有在俗家信徒对法师所施加的这些法术依旧并不想深究的情况下才能达成。有时候,正如下一章所指出的,他们也会变得好奇,试图从民间故事中寻找法术谜团的答案。)我的观点是,乾州和遵义纸钱外在形态上的相对简单,并没有限制这些纸钱在宇宙学或仪式层面的解释功能的复杂性或缜密性。不管是在乾州,还是在遵义,我们只是对构成纸钱整体的物质形式进行了初步阐释,而这些基本类型背后的内容往往要聆听法师的详尽解释。

每个地方都有一种或多种基本类型的纸钱。在北部平原(如河北省)的农村地区,人们购买大张草纸或钱纸,把它折成许多层,并用剪刀剪出切口,以此模拟铜钱,再将纸打开并化烧给死者的灵魂。在东南沿海地区,纸钱行业生产出大量不同类型的纸钱,它所模拟的钱币也更为多样。例如,在包括台湾在内的闽南文化圈,它们也被称为“库钱”。 我在2000年访问泉州时,它们又被称为“白钞”。这种白色的钞票(20×13厘米)主体白色,背面粗糙,正面光滑,用机器冲孔,排成波浪形的三列,每列八个;当然,也可以在家中用剪刀和白纸来自制。这类纸钱主要用于尚未安葬的灵魂,在葬礼前三天,人们抛撒、焚烧这些纸钱,还把它们贴在送葬队伍经过的桥上,因此又被称为“买路钱”;这一风俗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葬礼时人们用竹纸为“神灵开道”的习俗,或进一步追溯至古代对“驱鬼者”(demon quellers)的运用(参见Ebrey 1991:115 n.153)。

在香港和香港人散居的其他地区,每行凿有三孔的粗条白纸(6×18厘米)通常被称为“溪钱”。2009年,我在火奴鲁鲁注意到,制造者会在大包纸钱的边缘打上红色印记,以便让买家明确知道这是手工切割的“毛边溪钱”,而不是机器制品。这种区别对于后面的章节来说十分重要。当然,“毛边”(就像奇数一样)意味着连续性,即无穷无尽的流动。“溪钱”是对古代钱币的一种文字游戏的称谓,这个词如今仍在使用:“泉钱”,又可简称为“泉”,是一种源源不断的财源,从地下喷涌而出,肉眼并不可见。“溪钱”也是一种过路费,是用作缴纳给地面上的恶魔力量的一种常规性支付,以免其阻止那些新的灵魂抵达黄泉之所。因此,人们使用“溪钱”来守夜生火,或者在墓地进行火祭。

从外观上看,纸钱日趋常规简单化,也更具一般性:我发现,无论是香港还是北京,在通往墓地的道路上,人们都会抛撒纸钱,其中有一种简简单单的白纸,中间有一个方形的孔儿。这种钱可以在家中制作,将一张方纸对折,再在折线中央剪出一个倒“V”形,然后将外角剪成圆弧形。有些人不会花费时间和纸张来做这些事,而是在去墓地的路上撒些真钱。就目前来说,纸钱在葬礼上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人们认为,新生的灵魂必须辗转无数关卡,要收买途经之处的恶鬼,从而顺利前往救赎之路以及可能的来世,或是一个更快乐的休憩之所。这些新生的灵魂,仍然充满污秽,必须携带大量的小额零用钱为通往来世铺平道路。需要补充的是,大量纸钱也是一种仪式实践的实际需要,这样可以使火焰得以在守灵的过程中持续燃烧(这是转变的象征),长达几昼夜。

但是,过路费并不仅仅用于协助离开尘世的人们,也可以用来保护如孩童这样的降临尘世的灵魂。进入人间世界的灵魂在寻求化身时变得更加脆弱。从子宫内孕育一直到青春期,青少年的灵魂可能就依附于子宫边缘或某种花园之中,在这当中,男孩的灵魂被想象为一朵白花,而女孩的灵魂则被想象成一朵红花(Schipper 1993:51—52)。他们在床神的守护下安然无恙,“床神”在一些地方还被称为“花奶奶”或“花爷爷”。因此,后代的化身与成熟发生在两个相辅相成的领域:当父母养育孩子的身体时,花灵就会守卫并帮助相应的灵魂克服成长道路上的重重阻碍。父母,尤其是母亲,作为花灵的守护者,有着丰富的民间故事、纸钱咒符和仪式实践(参见诸如C.-B.Tan 2006)。这类咒符的第一种,是四种“逢凶化吉的护身符”系列之一,我是在火奴鲁鲁莫纳克亚街(Maunakea)中国城的一家杂货店发现这种护身符的。它们被压在一堆常见纸钱的下面,用暗红色的颜色印制,上面刻着“关钱”字样。字的下面则印着三排老式铜钱,每一排都描绘着跨越边界与克服障碍的主题,只是在设计上略有不同。

因此,灵魂依附的花园成为灵魂脱离肉身后的地狱的对应物;而就像死者在通向阴间的路上要缴纳过路费一样,转世投胎的婴儿在通往阳间的路上也要支付过路费。过路费可以为婴儿到达阳间铺平道路。究其原因,在于通行于地上和地下具备同样的原理:妖魔鬼怪控制着小巷和小路两侧影影绰绰的隐蔽角落,需要借助纸钱来赎买一段安全的旅程。在纪录片《小喜》(Small Happiness)(Gordon,Kline,and Sipe 1984)中,20世纪80年代,来自山西“长弓村” 的两位妇女,抱着一个婴儿,一边走一边把纸钱抛撒在身后的大路上。 t/Dm/L0M/A7EVWEZIO19TQtXjrp6v+MFyfhP0RcHDwUX2mjEYy8uah8PEYiLzZ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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