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处于戒严时期,男性要服二至三年兵役。大学生毕业后,通过考试可以预备军官身份服役二年。我的兵种为通信官,听说战场上伤亡最多的就是通信兵种,因为他们在枪林弹雨之中,还必须抢修通信线路以维持军令畅通。
我被分到第二梯次报到,正好有一个暑假休息。母亲刚好有一小笔钱想买一个小套房。她有一个老友,就住在敦化南路与仁爱路的交叉路口边上,正是当时公认的台北最美的精华地段。她旁边的楼正好有一个五十几平方米的小套房要卖。因为母亲在美国,于是我全权处理。
赖先生经营一家空调装备公司,他急需一笔钱周转。他很喜欢这个小套房,之前的屋主是个香港来的医师,他们因为房子买卖而成为好朋友,可是现实让他必须割爱。因为急需,他没有多少时间慢慢卖。刚好母亲给我的出价正是他的要价,我跟他说你就拿去吧。赖先生说如果是现金不用等借款,他愿意打个折扣。我跟他说你急需这笔钱我正好有,你就拿去吧。他便收下,我们也成了好朋友。他有一部吉普车,他说你随时可以来借。我真的借了好多次去坪林露营,去北海夜游,甚是拉风!当那个香港医生来台时,我们还一起吃饭。三任屋主竟因为此房之缘而成好朋友。有很多东西是不能用钱来买的,也不能用钱来衡量得失。没有舍,怎么得?
报到的那天,一早就到台北车站搭一班为预备军官准备的火车,火车直通台中成功岭。我一到就进入车厢找个座位坐下。火车里是空的,大家都还在外头哭哭啼啼地和家人道别。反正我就是一个人,这倒也省事。到了成功岭第一件事便是剃头,几乎理成光头。这样也好,死了凡心,心也定了下来。然后就是从地上的一堆旧军衣中选合身的穿,他们不给时间,基本上拿到什么穿什么。除了出操,很多时候都在学口令。大部分时间都在练习立正稍息、左右转和齐步走等基本动作。不然就是踢正步。偶尔行军,附近都是坟场,本来吓人的地方现在习以为常,还经常找个大且干净的坟墓躲起来睡午觉,时间到才出现。真正拿枪射击并不多,大家心里都有数,我们这种兵是打不了仗的。连队有个预官排长,好像一个虐待狂,专做虐人之事,一不高兴就叫人在地上匍匐前进,还从人身上踏过。
到了周末,总有众多的亲朋好友来探亲。我大都志愿出公差,反正也没人来看我;或拿着书到台中市区找个咖啡屋坐一整天,直到收假。有一次台大中友会学长组的老朋友ZH和CL来看我。ZH和我高中时都是二十三班的,大学又都在电机系,之后我们在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还会在一起,是十余年的同学交情。CL也是高中就认识,她在政治系。心里很是感激有人来看望我。
基本训练完成便至中坜的“陆军通信学校”报到,我们这一期有一个连的学员。这为期半年的受训是通信官养成教育,除了学通信保障技术,还得学用两块长板,各绑绳子交相爬电线杆的技术。先用一绳板挂住,踩上之后再下探半个身子,把下边那个绳板拿上来再往高处挂上去,然后再踩上去往上爬。这是一个考试科目,毕业时必须在特定时间内爬上杆顶。中坜是有名的风大,冬天很冷,每天还得早晚点名,只有单薄的军用夹克,简直冻死人了。所以军用夹克里头还得穿上一件自己的夹克,不被人看到就没事。
这个预官学生连有一个大队长,一段时间训练之后,他会选学员担任实习干部。不知怎的我被选为实习连长,下有三个排长和十二个班长。我就这么负责起这一期通信官的管理责任,总共有一百二十多人。队长对我也特别赏识,受训结束前有结训测验,大多是极为琐碎的通信规定和军事准则,我也没在意,能过就好。毕业时还以第二名的成绩毕业。
再来便是抽签分配兵种。我们都是通信官,各个兵种都需要。最倒霉的签就是抽到“海军陆战队”啦,需要刻苦训练海陆战斗能力;其次便是“宪兵”了,因为这也要重操“宪兵”的各种擒拿技能;最好的是防炮部队,他们驻守在各个山头偏乡,天高皇帝远。我抽中了“宪兵”,于是就跟着十位同学到“司令部”报到,继续我们的勤务训练。结束时我就被留在通信连,负责维修四级通保厂的无线通信器材。
这个职位看似极好,其实不然。“司令部”在台北林森南路尽头,外面便是台北有名的夜生活区,充满各式餐厅酒店酒吧和特种行业。但是预官不能出营房,只有周六中午之后才能出营,周日晚就得回营。队长是军事通信专科班的,对于大学生尤其台大的很有成见,屡次在全队集合时责备大学预官无能,甚至几次影射我。前辈给他一个绰号叫阿狗。有次阿狗叫我到他办公室,兴致勃勃地给我一个极为交错复杂的电路连接设计图,说这是上级交办的任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设计好,要我好好研究研究,意在炫耀他的能力。这哪里是什么设计!电路交穿杂会,一团混乱。我用简单的电路逻辑就简化成区区几条线。阿狗初不相信,但在多次分析后他承认这个设计“也行”。但他送上去的却是他的设计,大概是去炫耀他解决了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而我往后的日子便没好过过。
偏偏我组里的同事也是科班出身,他的能力更差,但总喜欢拿他的中尉官衔来压我这个少尉。这个通保厂在地下室。当时每个小兵都抽烟,其实那时没人知道二手烟不好。军队里军烟一条一条地送。那个不通风而且没窗的厂里面,总是烟雾弥漫。从早上8点至下午5点,除了午饭,就在二手烟的空间工作。曾跟“副司令”反映开个窗户,他的回答是这是新楼,不能打窗。我的喉咙自此之后便一直容易过敏。
这个四级通保厂是“全宪兵队”最高通信保障建制,所有的通信器材最后都得到我们这儿维修,所以其他单位都得买我们的账。如果有小兵外出被一个“宪兵”单位记违纪,我这边一个电话过去就搞定了。如果有不识相的不愿卖面子把违纪划掉,他们送来维修的装备就可能不好办了,因为会永远待料回不去。我们也会去各个“宪兵队”做通信装备检查,如果我们打分不过,那个单位就会鸡飞狗跳。所以我们每到一个单位,连长都会出来说句“小老弟帮帮忙”之类的话。
有次被派去绿岛做一个特殊任务,到了之后才发现“一清专案”抓的帮派分子皆在这里。我很讶异因为当局一直否认这些人在绿岛。外界传闻这些人因为还没经过司法审判,不应该被送到绿岛这个恶名昭彰的监狱。殊不知此处正是关“政治犯”的地方,坊间盛传去绿岛唱小夜曲便是被抓去那儿当“政治犯”关押。我一到“宪兵连”连长便马上来见我说,小老弟谢谢你大老远赶来,我们刚调到这里,通信不良,希望你能帮忙解决这个问题。他便带我参观这个我听闻已久的监狱。眼见整个操场一排一排的人,就像我刚入伍时的军事操练,不同的是一整排十人都以铒镣一起扣住脚踝,这些人全身都充满了刺青。一动起来都是铒镣与地面撞击的声音,连长称之为风铃声。既然这些人都在这儿,那当局为何否认呢?
连长还带我参观地下牢房,指着一个囚犯说这个“匪谍”已经在这儿二十几年了,我只看到一个蜷伏在一角一动也不动的身影。接连看了几个地方,都是“匪谍”,也就是“政治犯”。之后连长便带我去监狱的伙房吃午饭,他说小老弟你远道来我请你在这儿吃饭,我们连内不能吃。这些“一清专案”的人以前都是角头老大,很懂得做菜,好吃得很。并且他们的劳动成果都可贩卖,所以饭菜比连队的好。果真那次午饭特别好吃,异于平常军旅里的饭食。回到台北,一下军用飞机便看到新闻,“宪兵副司令”重申绿岛监狱没有关半个“一清专案”的人。从此我不再相信当局讲的话。
这时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早上5点半起床先跑5公里,我值星的时候都会在前头领跑。然后是擒拿、跆拳道和刺枪术,还好我高中时学过跆拳道,可以带小兵们打拳。早饭后8点开始维修通信器材,下午5点下班后晚饭,6点半集合训练刺枪术、擒拿、跆拳道,直至晚上9点点名。等小兵就寝完,我再洗个澡,已将近11点。那时正在准备托福考试和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考试,就只有这个时间了。通常至一两点才就寝,5点半又得起床跑5公里。不是不能跑,每日操练熬夜,久了就实在跑不动了。
每天就以中餐伙食最好,因为将官主管都一起吃中饭。早晚餐就不一样了。那儿有一堆碗公,一个碗里就装一点点菜,你只能拿一个,通常就是一些淡而无味的青菜炒在一起。旁边有时会有一大堆炒辣椒,算是加菜,我都宁愿吃炒辣椒,至少它下饭,我吃辣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因为晚上的伙食很差,晚上经常饿肚子睡觉,那些将官可能都以为我们三餐都吃得跟中餐一样好!
这噩梦还没结束。那时“宪兵队”有一个教战总则,是一个记载各种军事教条的小册子,本做教学精神教育用,但“司令”把它提升为人生准则,要求“宪兵”全军都要能反复背诵且应答如流。他认为所有其他书都会腐蚀我们的忠贞思想,所以要求我们的抽屉里只能有这个小册子和两支笔,而且必须按照要求摆放,他会不定期检查我们的橱柜,不合格的会统统扔掉并记过。他还要求厕所地板必须在他用白手套抹过之后没脏才能过关。一旦有风声说他要来检查,我这个排长就得动员士官兵,用硫酸大力清扫厕所和地板,直到用白手套抹不会脏,然后禁止使用厕所,直到检查完毕。那要怎么上厕所?小兵问。回答是,那是你的事,自己想办法。
在这种情境之下,我必须藏好托福、GRE教材和各种书籍。队长还不甚满意,因为这可能连累他。我的留美考试就是这么准备的,哪儿有时间像很多大学同学那样每天上下班,太无聊还去补习甚至去补习班教课。最终我托福考得还算可以,刚过600分门槛。因为根本没时间背GRE生词,考GRE时生词不认得几个,索性一个单元全部答C,然后当场睡觉;下个单元全部答D,再睡一下,准备考数学和逻辑。监考老师吓坏了,以为我病重,带病坚持来考试,殊不知我是认不得几个GRE大字,外加长期睡眠不足!
这样的日子还真苦闷,经常觉得疲惫无生气。从寝室的窗口望去就是北投阳明山的山岭,有一座金黄色的宫庙独立在那山林的中间,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林。当我远远地望见它时,内心深处就会涌上一股希望,告诉自己很快就会出去,离开这里的束缚。每当失意的时候,静静地看着它会让我心情平静些。快退伍时,有一个周末我便决定去找这个宫庙回谢它。但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我就搭上一班去北投的公交车,到了山区附近,便在一个地方下车,看到一条小路就往山上走去,半山腰上正是这座宫庙,原来是一个吴姓宗亲会的宗庙。我谢谢它这些日子的陪伴,让我仍然怀有希望。我就此了了一个心愿。其实冥冥之中还真神呢,我打算来谢谢它但不知何处寻,可是从上公交车到下车走上山路,没走错一步。现在每当回到台北,远远地还是可以看到它静静地在那山腰上。我还是依旧打个招呼:我回来了。
那差强人意的留美考试之后便是申请学校。我在军营怎么有空联系外国老师和学校呢?刚好ZH前一年才申请了四家学校,我就用他已经拿到的数据依样画葫芦,也申请了同样四家学校,最后决定去密歇根大学。我便这样来到美国求学,开始了人生的另一个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