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日,整天都在下雨。下午,菊治一个人走进茶室,拾掇昨天用过的茶具。亦是为追慕稻村小姐的余香。女佣为他打伞。他刚要从客厅走到院子里的踏脚石上,发现屋檐上的落水管坏了,雨水哗啦啦地流到石榴树跟前。
“那儿该修了。”菊治对女佣说。
“就是嘛。”菊治想起来,自己很久以前就记挂这件事了。每逢雨夜,躺在床铺上就能听见那流水声。
“可是,这房子一修起来就会没完没了。依我看,趁它坏得还不是很严重,赶紧卖掉吧!”
“近来有大宅子的人家都在这么说。昨天那位小姐来也挺惊讶,说这房子可真大。小姐大概要上家里来了吧。”女佣大概是劝他别卖掉。
“是栗本师傅这样说的吗?”
“是的。小姐一到,师傅就领着她到宅子各处转了转。”
“哎?这个人可真叫人没辙。”昨天,稻村小姐并没有向菊治提到这件事。菊治以为小姐只是从客厅走到茶室而已,所以今天自己也不由得想从客厅到茶室走走。菊治昨夜通宵未曾合眼。他觉得小姐身上的余香还荡漾在茶室里,甚至半夜里都想起身去茶室看看。
“她可能是一位永远的彼岸之人。”为了尽快入睡,他是这样认定稻村小姐的。
近子领着小姐在家里各处转悠,实在出乎菊治的意料。菊治吩咐女佣把炭火送到茶室里,然后踩着庭院里的踏脚石走去。
昨晚,近子要回北镰仓,便和稻村小姐一起走了。收拾茶具就留给女佣做了。
茶具堆在茶室的一角,菊治只要规整好就行,但他不知道它们原先摆放的位置。
“难道栗本比我还要清楚吗?”菊治自言自语,注视着壁龛里歌仙的画像。
那是法桥
俵屋宗达
的一幅小品,浅黑的线条上添着淡彩。
“这画的是谁呀?”昨天稻村小姐这样问过,菊治却答不上来。
“哦,画的是谁呢?没有和歌题款,我也不知道。这一类画作上的和歌诗人,样子都差不多。”
“是宗于
吧?”近子插嘴道,“那和歌写的是:常磐松树绿,春来分外青。论时节,稍稍晚了些,但你父亲挺喜欢的,春季经常挂出来。”
“到底是宗于,还是贯之
,仅凭画面是难以分辨的。”菊治又这样说了一句。即便今天再看,那张宽厚的脸仍然分辨不出是谁。不过,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却令人感觉人物的形象高大。好好端详后,隐约传来了一阵清香。不管是这幅歌仙的画像,还是昨晚客厅里的菖蒲插花,都能令菊治想起稻村小姐。
“因为要等水开,所以送得晚了。我想让水开透了再拿过来。”
女佣把炭火和茶釜都搬过来了。茶室潮湿,菊治只要炭火,并没要求茶釜。女佣大概听菊治说要火,便机灵地连开水也准备了。菊治随意地添了几块炭,放上了茶釜。他从小跟着父亲参加茶会,熟悉茶道的规矩,但自己并没有点茶的雅兴,父亲也并不强勉他。现在水开了,他只是将茶釜盖稍稍错开,愣愣地坐在那儿。
屋子里还是有股霉味儿,榻榻米也是潮潮的。色调素雅的墙壁,昨天正好将稻村小姐映衬得妩媚娇艳,今天却显得黯然无光。就好像在洋房里穿上了和服,稻村小姐显得有些拘谨。
“栗本突然邀请你来,一定给你添麻烦了吧?要点茶什么的,也都是她擅自做的主。”菊治说。
“我听师傅说,今天是令尊生前举办茶会的日子。”
“是有这么一说。可我早就把它忘记了,想都没想过。”
“在这样的日子里,师傅把我这样的新手叫来,不是要让我出丑吗?最近一段时间,我又很少练习。”
“栗本也是今天早上才想起来,便急忙跑来打扫茶室。
你看,好像还有股霉味儿吧?”菊治接着支支吾吾地说:“不过,同样是相识,如果不是栗本介绍的就更好了。我真觉得对不起小姐啊。”
小姐诧异地望着菊治。
“那又为什么呢?要是没有师傅,不就没人为我们介绍了吗?”
虽然是随意的反驳,但说的也是实情。的确,倘若没有近子,他们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相遇。仿佛迎面射来一道光,让菊治挨了一鞭。听小姐的语气,她好像已经同意了与菊治的这门亲事。
至少菊治是这么认为的。菊治之所以觉得小姐那诧异的眼神像一道光,或许也是因为如此。
可是,菊治直呼近子为栗本,小姐听了会作何感想呢?尽管时间不长,但近子毕竟是父亲的女人。小姐是否知道这件事呢?
“在我的记忆中,栗本有点令人嫌恶的地方。”菊治的声音有点儿发颤。
“我不愿意让那女人触及我的命运。我很难相信,你是她介绍的。”
这时,近子把自己的食案也端了进来,交谈就此中断了。
“让我来陪陪你们吧。”她坐了下来,好像是刚干完活儿,要歇上一口气似的。
她稍稍弯下背,观察小姐的脸色。
“只有一位客人,还是冷清了一点。不过,你父亲准会高兴的。”
小姐就势垂下眼睑,说道:“这是令尊的茶室,我是没有资格来的。”近子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起了菊治父亲生前使用这间茶室的情况。她似乎已经断定,这桩婚事可以成了。临走时,近子说道:“菊治少爷改天到稻村小姐家回访一次行吗?那时就可以把日子定下来了。”小姐点了点头,好像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出于本能,她全身显示出一股娇羞之态。菊治大感意外,似乎感受到了小姐的体温。同时,菊治又不禁觉得这一切都笼罩在一层丑恶的黑幕中。
直到今天,这一层黑幕也无法揭开。不仅仅是给他介绍稻村小姐的近子,就连菊治自己,也是不洁净的。
他经常会胡思乱想:父亲用不洁净的牙齿,啃咬近子胸前的黑痣。父亲的形象与自己的连接在一起。
即便小姐对近子毫无芥蒂,但菊治是无法释怀的。他生性怯懦,优柔寡断,尽管不完全出于这样的原因,但至少是原因之一。
菊治表现出很嫌恶近子的神情,以此暗示这桩婚姻完全是近子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近子就是这样一个可供人随意利用的女人。
他怀疑稻村小姐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把戏,所以才觉得迎头挨了一鞭子。他直到这时才认清自己的德行,不禁愕然。
吃完晚饭,就在近子去准备茶水的时候,菊治又说:“倘若是栗本操纵我们的命运,那么对于命运的看法,小姐与我还是不同的。”话里带着某种辩解的意味。
父亲死后,菊治就不愿意让母亲独自走进这间茶室。不论父亲、母亲还是自己,只要单独一人在茶室里,都会想着各自的心事。直到现在,菊治还是这么认为。雨点不停地打在树叶上,其中夹杂着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女佣站在纸槅门外通报:“太田女士来了。”
“太田女士?是小姐吗?”
“是夫人,好像得了病,相当憔悴……”菊治一下子站起来,却又僵住了。
“请夫人上哪间屋?”
“就来这儿好了。”
“是。”太田夫人伞都没撑就进来了。或许是放在大门口了?菊治以为她满脸都是雨水,其实那是眼泪。由于从眼角不停地流到脸颊上,这才明白那是泪水。菊治实在太迟钝了,居然以为那是雨水。
“啊,你怎么啦?”他叫了一声便走过去。夫人跪坐在狭窄的外廊上,双手扶地,身子绵软得仿佛要瘫倒在菊治的身上。门槛附近,也被雨水濡湿了。
她的泪水依然潸潸而下,菊治竟又把它当作了雨水。夫人紧盯着菊治,好像这样才能支撑自己,不至于倒下去。菊治也感到一旦她移开视线,说不定就会发生什么危险。
她的眼窝凹陷,眼圈发黑,眼角起了鱼尾纹,形成带着点病态的双眼皮。湿润的眼眸如在倾诉一般,充满了难于言语的温柔。
“对不起,我实在难以忍受,想来见见你。”夫人亲切地说。
整个身姿都透着柔情。要是没有这份柔情,夫人那憔悴的模样,菊治是无法正视的。
夫人的痛苦让菊治心痛。他明明知道夫人的痛苦是因自己而起,可居然产生了这样的错觉:由于她的柔情,自己的痛苦反而减轻了。
“会淋湿的,快进屋来吧。”菊治冷不防从背后紧紧搂住夫人的胸口,几乎把她硬拖进了屋子,那动作实在有几分粗暴。夫人想自己站稳脚跟。
“请放开我,松手!我很轻吧?”
“是啊。”
“轻了很多,这些日子我瘦了。”
菊治这才对刚刚自己突然把她抱起有些惊讶。
“小姐不会担心你吗?”
“文子?”听夫人这么一叫,菊治还以为文子也一起来了。
“小姐也一起来了吗?”
“我是瞒着她来的……”夫人抽泣起来,“那孩子总盯着我。半夜里,只要我有点儿动静,她马上就会醒。为了我,她也变得有点异常了。她甚至怪罪我:‘妈为什么只生我一个孩子?哪怕是三谷先生的孩子也行啊!’”
说话间,夫人坐正了身子。菊治从夫人的话语中,感到了小姐的悲哀。文子的悲哀是因为难以忍受母亲的忧伤而产生的吧。即便如此,文子所说的哪怕是三谷先生的孩子也行的话,依然刺痛了菊治的心。夫人还在注视着菊治。
“说不定今天她还会追到这儿来。趁她不在家,我偷偷溜了出来……大概她以为下雨天,我是不会出门的。”
“下雨天又怎样?”
“她以为我的身体已经羸弱到下雨天就无法外出了。”菊治只是点了点头。
“前些天,文子上这儿来了吧?”
“来过。她说:请原谅我的母亲。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那孩子的心思我全明白,可我为什么又来了呢?啊,天哪!”
“不过,我是感激你的。”
“谢谢……有这一点,我也就知足了……可事后我还是苦恼,真对不起!”
“但你有什么可苦恼的呢?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我父亲的亡灵了。”
夫人并未因菊治的话改变神色。菊治好像扑了一个空。
“忘掉这一切吧。”
接着,她又说道:“可接到栗本师傅的电话,我怎么会那么气恼呢?真难为情。”
“栗本给你打电话啦?”
“是的,在今天早晨。她说你跟稻村家稻村小姐的婚事已经敲定……她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我呢?”太田夫人的眼睛又湿润了,但忽然间又露出一笑。那并不是掺杂着苦痛的笑,而是一种天真无邪的微笑。
“还没有说定呢。”菊治加以否定地说,“你是否让栗本看出我们的事了?那以后,你和她见过面吗?”
“没见过。但这个人很厉害,说不定已经知道了。今天早晨的电话,她肯定会觉得奇怪。也怪我没用,当时差点儿要晕倒了,还喊出了声。她在电话里肯定听出了名堂。她说了一句:‘太太,你可别从中作梗啊!’”
菊治皱起眉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要说我从中作梗……你和雪子的事情,我只觉得是自己不好。从早上起,我就在害怕栗本,坐立不安,在家里待不下去。”
说着,太田夫人好像中邪了似的,肩膀不停地发抖,嘴唇咧向一旁,往上吊起,露出上了年纪的丑态。
菊治起身走去,伸手按住了夫人的肩胛。夫人抓住他的手说:“害怕,我实在害怕呀!”
她战栗地环视四周,又突然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这儿是府上的茶室?”菊治不解她的意思,便含混地答道:“是呀!”
“这茶室挺好的呀。”
夫人是想起了常常前来赴约的亡夫,还是作为招待方的菊治父亲?
“你是第一次来吗?”菊治问。
“是的。”
“你在看什么呢?”
“没,没看什么。”
“那是宗达画的歌仙绘。”夫人点了点头,顺势垂下头。
“以前你没有来过我家吗?”
“嗯,一次也没有。”
“是吗?”
“不对,来过一次。参加你父亲的告别仪式……”说完,夫人就不再吱声了。
“水开了。喝上一杯怎么样?可以解解乏。我也想喝了。”
“嗯。可以吗?”
夫人刚站起来,却打了个踉跄。菊治从墙角的箱子里拿出了茶具,突然想起这是昨天稻村小姐用过的,但还是拿了出来。夫人取下茶釜上的盖子,手在颤抖着,盖子碰上茶釜,磕出了声响。
她拿着茶勺,身体前倾,眼泪滴湿了茶釜边缘。
“这只茶釜,还是你父亲从我手里买下来的。”
“是吗?我一点都不知道。”菊治说。尽管太田夫人说这原本是她亡夫的茶釜,但菊治并不反感。对夫人的直率,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夫人点完茶后说:“我端不动,麻烦你过来一下。”菊治走到茶釜边,就在那儿喝了起来。夫人好像晕厥了似的,倒在菊治的膝盖上。
菊治抱住她的肩膀,夫人轻轻颤动着,呼吸越来越弱。
菊治的胳膊仿佛抱着一个婴儿,夫人的身体软绵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