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顾曼青着一条蓝布染印旗袍,穿软布鞋,吃了家中佣人准备的薄稀饭粥、糍饭稿,拎了布袋就从家里出去。
这家里的女人见她当真是要上班去了,一个个倒是稀罕的不得了,张瑛一边喂着自个儿儿子,一边就在旁敲侧击,“曼青啊,这兵荒马乱的,你以前也没上过工,这是在哪儿招地工作啊?”
顾曼青淡淡一笑,“放心二嫂,我这是正经工作。我这不是怕再不见工,家里就让不让我吃下饭了而已。”
张瑛被她噎得下不来台,当下笑道:“这是哪儿的话,都是一家人。”
顾曼青就瞧她,笑笑道:“二嫂这不是一天天念着家里紧张,如今女子都能顶半边天,你也该出去工作给我二哥分分忧了。”
她说着就起身,披上半旧的羊毛大衣,起身往屋外走去。
顾曼青家不远处就有电车轨道,她上了电车,来到乔源给的地址。
乔源的公司在外滩,是家航运公司。
她在门口,便有人按她字条打了电话给内线,不一会儿一个年轻人来接他,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岁,身高腿长,皮肤黝黑,穿着白色的西装,却像丛林里的兽,与这衣着浑不相称。
“你好,我是顾曼青。”她有些怯,只能大着胆子与他伸出手,“是乔先生让我来这儿的。”
年轻人挠挠头发,说道:“九叔叮嘱过我的。你就在这里做个秘书罢!”
顾曼青一怔,只觉得这安排委实随意,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只能应道:“那就多谢乔先生和九叔安排。”虽然彼时她也不知年轻人口中的九叔是何人。
年轻人便带着她往建筑里头走。
顾曼青见楼道蜿蜒曲折,一盏盏吊灯富丽堂皇,员工却也不甚多,所见之处都是在拿着电话各自忙碌,她倒似个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左顾右盼,半晌才问道:“乔先生这公司主要是做什么的?”
“乔先生产业自然是很多,不过这间公司主要是做航运的,”年轻人指着那些在打电话的员工,说道,“他们主要联络公司,在船上订舱留位置。”
顾曼青以前读的都是书本上的知识,对这实业自然不了解,只能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年轻人却带她到二楼平台上,从落地窗俯瞰黄浦江,指着前头正在忙碌的码头,“你看停靠的那几艘船,都是乔先生的。”
顾曼青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黄浦江和码头上的工人,只觉得自己从前只居于后宅,这世界这般小,而今方才看到辽阔天地。
“顾小姐,我带你去你办公室。”
顾曼青未想到这看上去混不吝的乔源所做的生意竟这般大,而且听上去这只是他的一部分生意罢了,不由心头微震,倒也不敢多问,只随着年轻人循着楼梯走到四楼。
四楼办公室是套间。
乔源所在的房间放置一张胡桃木桌子,旁隔着仿胡床软椅,衣帽架子挂着一顶帽子。
“顾小姐,这是乔先生办公室,以后你坐旁边位置就是。”
顾曼青见他便要走,慌忙问道:“那我以后要做什么?”
年轻人笑起来,露出燦白的牙齿,“你就在这儿,电话响起来,如果是找乔先生的,你一概说不在,把什么事先给问下来,然后送到一楼我这儿,如果我不在,我身边的阿豹阿文应是在的,你先告诉他们。”
顾曼青听他说完,不由一怔,“就这些……?”
他就笑了起来,“你是乔先生秘书,又不是我的,旁的还有什么事,你就听乔先生的便是。”
顾曼青只能再点点头。
年轻人往屋外走去,又和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
“对了,我叫阿尘。九叔说我这种人,死了就跟尘土一样。”他明明是在说极为丧气的话,可脸上却是大大的不以为然,甚至还对顾曼青露出一个肆虐的笑容,“以后有事便来找我。”
顾曼青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阿尘往楼下走后,顾曼青便只能一人坐在四楼位置上,幸而这一日,乔源根本就没来公司,甚至连电话都没响起一个。
顾曼青坐在原地,不敢动弹,险些打了个盹儿,却又将自己吓了起来。
窗外突然转了雷雨天,她去给乔源房间关窗,却又想到保姆去接孙美不知会不会雨大路滑,孙昊这一个人在医院又不知如何——
这女人一旦做了母亲,这颗心就不能完整属于自己,总有一半分了给儿女的。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却有一个妙龄女子来到屋中,见到她,劈头盖脸就是喝道,“你是谁?”
顾曼青莫名惊惧,握着拳头站起身,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是乔先生的秘书。”
女人闻言,就敌意地瞧向顾曼青,“若你是乔先生秘书,我是什么?”
女人的头发是现在时兴的大卷发,旗袍颜色绚烂,站着还几步远香水便扑鼻而来,她这般打扮,并不似这办公楼里的秘书,倒似随时要去百乐门的舞台寻乐似的。
顾曼青吃了一惊道:“这,我也不知……”
“阿尘呢?阿尘在哪儿?”女人却嚷叫起来。
阿尘过了一会儿方才匆匆从楼下赶过来,他看着女人,却只是笑,说道:“阿玉姐,这不是昨儿起就找不着你人,也通知不着你,就是九叔电话里告知我的,说乔先生吩咐,说今日起你不必再做秘书的工作了,由这位顾小姐顶替。”
“她?”女人笑起来,“乔先生什么时候喜欢这种良家小白菜、半老徐娘的了?”
顾曼青还只二十五岁,面容清秀,腰肢也还算得纤细,女人这半老徐娘自由泄愤之意,但她的话却让顾曼青心里却让一沉:乔源所谓的秘书看来不是什么正经位置,最多算是个没有名分的情妇。
——只是她不明白,以乔源身份,要什么女人没有,就眼前的女人,也生得明媚张扬,怎么就非要处心积虑对自己?
——难道这人就有这种癖好,非要逼良家妇女为娼?
——还是另有所图?
顾曼青兀自沉吟,尚不及给那女人反应,那女人就闹腾起来,哭嚷道:“你让乔源给我出来,明明是他说让我做他秘书,他来了就在这办公室里,也省得在外头好地方,每个月给我银元,也省得和林太太解释出处,怎么话说了几个月就不作数,就把我赶出去了?”
顾曼青不由往办公室的沙发望了一眼,方才知道胡床软椅作用,想来平时就是给乔源和这女人胡天胡地用的,想着在旁人眼里自己也岂非如此?一张脸不由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