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3月下了一场大雨。
那场大雨阴郁又普通。阴雨过后,空气潮湿而黏腻。站在废弃看台上的我和邱楚义,仍旧穿着棉衣。
看着看台下大大小小的坑洞,以及偶尔驻足的行人,我若有所思地说:“谁会想到看台下面藏着三个人的尸骨,一藏就藏了很多年呢!”
邱楚义侧眼看了看我,说:“谁说不是呢,我们在地上走,他们在地下睡。我们若无其事,他们无人知晓。”
我感慨道:“有时候想一想,人真的是太渺小了,他们死了那么久,都没有人报警,更没有人寻找。如果不是废弃操场翻修,挖出了这些尸骨,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我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喷嚏。
此时此刻,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吉西县德阳制衣厂的废弃操场。五年前,德阳制衣厂迁至南郊,这处厂区连同后面的操场一并废弃了。今年年初,废弃厂区重新启用,翻修工程也于一周之前动工。
就在昨天上午,施工队的工人在对废弃操场进行翻修的时候,挖出了一些废品垃圾,其中包括一个大号编织袋。当时施工的工人没有在意,就将编织袋丢到了垃圾堆里。等他准备拖走垃圾的时候,那个编织袋里的东西掉落而出,先是三两块骨头,然后是一颗人的头骨。
那个工人吓坏了,立刻向工地的负责人汇报了情况。其他工人围在垃圾堆边上,将编织袋拆开。编织袋里装的都是骨头,准确地说,都是人的骨头。
负责人看过之后,第一时间叫停了施工,报了警。
当时,出警的是吉西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滕大福,以及正在吉西县开展“结对帮扶”的老队长王强、我和邱楚义。
我们赶到现场、看过编织袋里的尸骨后,老队长便确定这是一起杀人案,凶手杀人之后将尸体肢解,埋尸于此。
此外,他通过编织袋里的尸骨分析认为,头骨来自一名成年男性,袋里的大部分尸骨也来自这位成年男性,少量尸骨来自其他人。也就是说,那起杀人案中的受害者不止一人,在挖出这个编织袋的地点附近极有可能掩埋着其他尸骨。
在滕大福的协调安排下,施工队的工人再次开始挖掘。很快,工人挖出了另外两个编织袋,里面同样装满了尸骨,只是这两袋尸骨距离最初挖到的编织袋很远,有十多米。与此同时,工人还在两个编织袋旁边挖到了一个蓝色布兜。布兜上面打了个活扣,里面装的是一些零碎物品,有坏掉的玩具,包括铅笔盒在内的零散文具,以及一个透明玻璃杯。
挖掘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直至施工队将整个废弃操场都翻找了一遍,确定再也没有其他尸骨。随后,三袋尸骨和蓝色布兜被送回了吉西县公安局的技术科。
挖掘工作结束了,这起杀人案的侦破工作却刚刚开始。
虽然经过长时间的掩埋,填装尸骨的编织袋已经脱色钙化,但还是能够判断出三个编织袋属于同一材质、同一尺寸、同一颜色,基本可以确定为同一案件的埋尸工具。另外,由于蓝色布兜和后发现的两个编织袋埋在一起,也可以确定布兜内的物品属于受害者。
三个编织袋内的尸骨都已经严重白骨化,法医在将尸骨逐一拼接复原之后,尽可能地为案件侦破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
最先发现的编织袋里有一颗成年男性的头骨和部分成人尸骨,随后挖掘出来的两个编织袋里,其中一袋装有一颗成人头骨、一颗儿童头骨和部分成人尸骨,另一袋装着部分成人尸骨和部分儿童尸骨。经过清理和鉴定,三袋尸骨分别来自一名成年男性、一名成年女性和一名男童。
受害者的衣物和编织袋里,以及蓝色布兜内的文具和玩具中,都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息或线索。
为了方便叙述,法医根据发现的先后顺序,对三具尸骨进行了编号,成年男性为一号,成年女性为二号,男童则为三号。
一号尸骨,男性(成年),死亡年龄在二十岁至四十岁之间,身高在一米六至一米七之间,头骨上方有钝器伤,胸骨和腿骨有多处骨折,面部损毁严重,推测为钝器重击头部致死,受害者死后被肢解,手法粗糙。
二号尸骨,女性(成年),死亡年龄在四十岁至六十岁之间,身高在一米五至一米六之间,头骨后方有钝器伤,胸骨和腿骨有多处骨折,面部损毁严重,推测为钝器重击头部致死,受害者死后被肢解,手法粗糙。
三号尸骨,男性(儿童),死亡年龄在四岁至八岁之间,结合蓝色布兜内的文具等物品,推测其已上学,死亡年龄在六岁至八岁之间,身高在一米二左右,颅骨、胸骨有多处钝器伤,推测为钝器重击头部致死,受害者死后被肢解,手法粗糙。
法医针对一号尸骨,也就是那一具成年男性尸骨给出了更多的信息。该具尸骨的双脚趾骨都有不同程度的畸形,尤其是左脚的五个脚趾,虽然已经严重白骨化,但畸形仍旧非常明显。而且,这种畸形不像是先天畸形,更像是后天造成,比如脚趾受了严重的挫伤等。这可以作为身份认定的重要线索。
警方从作案手法上分析,推测此案系同一人或同一团伙所为,采用钝器作案,且有相似的分尸行为,手段残忍;从作案时间上分析,三袋尸骨混装掩埋,三名受害者应该是同一时间被害。由于尸骨严重白骨化,结合骨龄综合分析,受害者的被害时间在三年以上、十年以下,也就是1988年至1995年之间。另外,结合受害者身上的T恤、衬衣和短裤等衣物分析,被害季节应该是夏天。
根据三名受害者在同一时间点被害,且被肢解后混装掩埋这点,警方推测三名受害者极有可能熟识,甚至是存在亲缘关系的一家人。老队长赞同滕大福的推测,同样认为三名受害者很可能是一家人,从年龄和性别上分析更像祖孙三代,比如母亲、儿子和孙子,或者岳母、女婿和外孙等。当然,他们也可能存在其他关系。
站在白板前,老队长凝视着在现场拍下的白骨照片,说:“如果他们真的是一家人,那么,这就是一起灭门惨案了。”
灭门惨案?
仇杀、财杀还是情杀?
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什么?为什么连一个男童也不肯放过?
鉴于案件性质恶劣,吉西县公安局成立了专案小组,由刑侦大队的大队长滕大福和老队长王强牵头负责。
为了尽快确定尸源,专案小组调阅了吉西县十年内有报案记录的全部失踪案件或者失联案件。虽然找到了符合受害者年龄、性别和年龄的失踪或者失联案件,但这些受害者往往都是单独失踪或者失联,没有三人或者三人以上的案件。因此,刑侦支队配合专案小组发出了协查通报,请求相邻市县进行类似案件的报案记录调阅和比对。
在等待的时间里,专案小组并未停止工作,对于受害者是一家人,甚至是祖孙三代,一家三口全部被害却没有相关报案记录的情况,老队长给出了三种推测:
其一,受害者系本地人,他们在本地被害分尸后,被掩埋在废弃操场下面;其二,受害者系外地人,他们在本地长期居住,被害分尸后,被掩埋在废弃操场下面;其三,受害者系外地人,他们在外地被害分尸后,被运送至吉西县,掩埋在废弃操场下面。
如果受害者是本地人,必然有亲友邻居,尤其是亲友,一旦发现他们失踪或者失联,一定会报警。如果受害者是外地人,凶手在外地作案后将受害者的尸体运送至吉西县的这个废弃操场,除了抛尸距离远,在运送尸体的过程中也容易出现突发情况,除非凶手非常了解这个废弃操场的情况,否则完全可以选择距离更近,位置更隐蔽,安全性更高的地方抛尸掩埋。
因此,在这三种情况中,老队长推测第二种的可能性最大。也就是受害者是外地人,他们在本地长期居住。
虽然他们看起来像本地人,但是在本地并无亲友,且由于长年居住在本地,和家乡亲友疏于联系,因此即便他们失踪或者失联了,本地的邻居们也会认为他们返回家乡了,家乡亲友则会认为他们仍旧在外地居住,最终无人报警。
虽然老队长的分析非常充分,但残酷的现实也摆在了面前:受害者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三年,尸体都化作了白骨,且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息和线索。如果警方无法确定受害者的身份,案件将无法推进。
与此同时,滕大福已经协调了吉西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及各下辖派出所的警力,走访排查辖区内的失踪和失联人口信息,也重点走访排查了失踪或者失联的年龄在六岁至八岁的学龄前儿童或者小学生。可是由于线索缺失,走访排查范围过大,以及人口流动性较大等诸多因素的影响,排查工作一时难有进展。
结束了一天的走访排查,邱楚义嚷嚷着说自己的脚丢了,我快步跟了上去,用力地踩了踩邱楚义的左脚。
邱楚义直接跳了起来,叫道:“李广通,你为什么踩我!”
我笑笑说:“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好心好意帮你找回脚,你反倒以怨报德。”
邱楚义撇了撇嘴,说:“我的脚自己认路,不用你帮忙!”
那天晚上,为了犒劳我们,老队长带我和邱楚义在外面的饭店开了小灶。饭桌上摆着鱼香茄子、宫保鸡丁等菜,满满当当的一桌子,全都是邱楚义的最爱,他吃得津津有味。
酒足饭饱之后,我说出了心中担忧:“王队,如果走访排查一直没有进展,案子是不是就成为悬案了?”
老队长抿了一口茶水,说:“理论上是这样的,像这种无名白骨案,百分之九十都会发展成悬案。”
邱楚义追问道:“那我们是不是就不用查了?”
老队长拍了拍邱楚义的脑袋,说:“兔崽子,就想着偷懒!”
邱楚义本能地缩头,说:“是您自己说的,这种无名白骨案百分之九十都会发展成悬案。”
老队长略感无奈地说:“百分之九十会发展成悬案,还有百分之十可以破解呢!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要将这起案件当作那百分之一来对待,明白吗?”
我和邱楚义连连点头。
老队长感慨道:“不仅仅因为我们是警察,更多的是因为,除了我们,再也没有别人能帮他们找回身份、找出真相了。”
离开饭店,我们回到了吉西县公安局的职工宿舍。一回到宿舍,邱楚义便上床睡觉了,可我躺在那里怎么也睡不着,就斜靠在一边翻看杂志。
凌晨时分,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起身出门,发现老队长正披着大衣准备下楼。我追问他去哪儿,他解释说想要去技术科再看一看当时一并挖出来的零碎物品。
我奇怪道:“我和邱楚义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老队长耸耸肩道:“反正也睡不着,躺着也是躺着,你陪我再去看一看吧。”
坐在清冷的技术科办公室里,老队长仔细检查着证物,圆珠笔、打火机、已经模糊不清的纸条和大量的卫生纸。然后,他又让我找来了那个蓝色布兜以及布兜里的文具和玩具。
老队长拿起了那个蓝色的塑料铅笔盒。那是一个双层的、印有机器猫图案、有多处残缺和胶带粘贴痕迹的铅笔盒。
我解释道:“我检查过了,这没什么问题。”
老队长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摆弄着它,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直至我打断了他的沉思:“王队?”
老队长回过神来:“嗯。”
“您想什么呢?”
“哦,看到这个铅笔盒,我突然就想到了小蕊。”那一刻,老队长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伤感。
老队长有两个女儿,都不常见面,一是他自己经常四处挂职,二是远嫁外省的大女儿,每隔一两年才会回来一次,父女之间见不到面是常事。
小蕊是大女儿的女儿,正在读小学二年级,聪明伶俐,乖巧懂事。老队长包里携带的除了办公用品和生活用品,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中他抱着小蕊,笑容灿烂。
老队长回忆道:“前年过年的时候,他们一家回到东闽,小蕊给我看过一个这种样式的多功能铅笔盒。当时,她开心地给我展示,说这个铅笔盒特别厉害,功能也特别多。”
说到这里,他将铅笔盒平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了盒子的左下角,那里弹出了一个小空槽:“比如,这里是专门放橡皮的橡皮槽。”
我点了点头。在此之前,我也打开检查过了。
老队长又推了推铅笔盒右侧的一个小按钮,一个转笔刀弹了出来:“比如,这里有一个隐藏的转笔刀。”
我没有说话,继续看着。
接着,老队长打开了铅笔盒,盒子像是阶梯一般展开成了两层,他又向我展示了隐藏在底盒里面的一个储物槽和一个存放直尺的尺子盒。我感觉有些意外,也坐了下来继续观察。
老队长看着我笑了笑,说:“是不是感觉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铅笔盒有点超出了你的想象?”
我连连点头,这个看似普通的塑料铅笔盒的功能超出了我的想象。
老队长仍旧笑着说:“小蕊向我展示的时候,我也以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铅笔盒,没想到里面还有很多小机关。”
这时,老队长又将铅笔盒轻轻拿起,说道:“当时,小蕊还告诉我,她的铅笔盒里还有一个更隐蔽的地方,我问她在哪里,她说让我自己找,可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然后我就问她,她特别认真地向我展示,只要将所有铅笔槽都放上铅笔,再一起向下按,就会弹出一个隐蔽的夹层,她在里面放了一张纸条。”
我顿时来了兴致,问道:“这个铅笔盒不会也有夹层吧?”
老队长应声道:“试试吧,或许有意外惊喜呢。”
于是,我找来了五支铅笔,老队长将铅笔放进铅笔槽,再一起按下去,下面真的弹出了一个隐蔽的夹层。
我一脸惊奇地看向老队长,他认真地说:“看来,这些铅笔盒都用了同一种工艺。”
这个隐蔽的夹层里真的也有纸片,竟然是几张人民币,老队长用镊子夹了出来,有两张五角的,一张两块的,还有一张五块的。
我赶紧戴上手套拿起那几张人民币,说:“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老队长也说:“我想,这些应该都是那个被害男童攒下来的钱,他把钱全都放进了铅笔盒的夹层里。”
就在我表示感叹的时候,突然发现每张人民币背面的右下角都写着字。
经我提醒,老队长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因为是用铅笔书写的,下笔力道又比较轻,所以这四张人民币上,只有那张五块上的字迹比较清晰。
那是一个名字。
我念了出来:“孙……孙若心?”
没错,人民币上写的名字就是“孙若心”。
我不免有些激动,说:“看来,那个被害男童叫孙若心。”
虽然在人民币上写字或者涂画是不好的行为,但是这种现象在中小学生中非常普遍。一些学生习惯在零花钱上写上名字。另外,老师在向学生收取书费、学费和学杂费的时候,都会要求学生在每张人民币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防止收到假钱而无法确定上交者的身份。
老队长看着摊开的人民币,说:“如果能够确定孙若心的身份,这起无名白骨案就有转机。”
本来,我以为老队长会连夜联系滕大福,研究接下来的走访排查工作重点,没想到他却招呼我回去休息。
“磨刀不误砍柴工,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去工作。”
第二天一早的案审会上,老队长向与会的各位通报了昨晚的新发现,他推测三名受害者中的男童可能叫“孙若心”。
当然,这仅仅代表一种可能。
老队长也说出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被害男童不是孙若心,或者说那个蓝色布兜里的多功能铅笔盒并不是被害男童的。这也符合部分民警针对孙若心这个名字不像男孩名字,更像女孩名字的推测。
不过,在现阶段没有更多线索的情况下,不管被害男童是不是孙若心,都可以先从这个名字入手,确定一下“孙若心”的身份。
在滕大福和老队长的安排下,专案小组和刑侦大队的警力就县城范围内的中小学进行走访排查,重点是废弃操场附近的中小学,年龄在八九岁至十六七岁之间的失踪、失联或是转学、退学的学生。
警方对县城范围内的十二所小学和五所中学进行了走访排查,调阅了有记录可查的、三至十年内、数千名符合年龄的学生个人档案后,最终找到了六个叫孙若心的学生。在这六个叫孙若心的学生中,其中四名在吉西县本县居住,分别是三个女生(初一、初二和高一)和一个男生(六年级),一个随家人迁居至外县;这五个学生还有其家人均无失踪或者失联的报案记录。另外一个叫孙若心的女学生两年前因为车祸离世了,经了解,她的其他家人没有出现任何变故。
在这六个叫孙若心的学生及其家人中,我们只见到了仍旧住在本县的四个学生及其家人,因车祸去世的那个同学的家人和迁居外县的那个同学及其家人,我们只通过电话进行了联系和确定。
邱楚义逐一向这四个学生及其家人展示了那个多功能铅笔盒和蓝色布兜内的生活用品。
经辨认,他们均表示没有购买或者赠与过他人。
本以为这次走访调查就此落空,但老队长并没有放弃,派我和邱楚义去走访了那个已经迁居外县的学生。没想到的是,我们在最后一个叫孙若心的学生母亲那里找到了关键线索。
在看到那个多功能铅笔盒后,已经迁居外县多年的周女士一下子认出了那就是自己女儿的东西。
周女士表示,这个多功能铅笔盒是丈夫在六年前,也就是1992年的夏天去南方出差时带回来的。那一年,她女儿从学前班儿童成为一名小学生,这是父亲带给她的升学礼。她女儿非常喜欢这个铅笔盒,连续使用了好几年,后来摔坏了就把它收了起来。同时,周女士还表示,蓝色布兜内的那些生活物品她也都有印象,其中一个俄罗斯套娃的玩具,是女儿的姑姑送的。
我急迫地追问:“你将这些东西送给谁了?”
周女士解释道:“搬家之前,我和丈夫就不在吉西县工作了,若心那些不用的文具和玩具都是我婆婆收起来的,我也不知道她送给亲戚还是朋友了。”
在周女士的安排下,我们辗转见到了她已经回到吉西县老家的婆婆。
周女士的婆婆看到那些东西后,先是怔了一下,而后说道:“这些东西我都记得,当时要搬家了,我就收拾了一些旧东西,其中就有若心的这些文具和玩具。”
老队长问道:“当时,您将这些东西送给谁了?”
“哦,我送给住在对面的老李了。”周女士的婆婆脱口而出,接着她看向了周女士,“你有印象吧,就是从外地搬来的一家四口,那个老李还给我们家里修过电路呢!”
我立即翻开笔记本准备记录。我问道:“刚才您说的这个老李是一家四口?”
周女士的婆婆答道:“没错,老李两口子,还有他们的儿子和孙子。”
邱楚义补充道:“您能简单说一下老李一家四口吗?”
周女士的婆婆答道:“当然可以。”
接下来,在周女士和她婆婆二人的回忆下,我们恍然回到了七八年前,老李一家四口搬过来的时候。
那个所谓的老李并不老,他叫李明德,四十多岁,个子不算高,肤色偏黑,看起来比较精壮。
老李是个特别喜欢笑也特别喜欢帮助邻居的人。他懂一些电路方面的知识,谁家的线路或者电闸有问题了,都会找他,因此巷子里的人对老李的印象都不错。
周女士婆婆家的线路出过两次问题,都是老李帮忙修好的。为了表示感谢,只要家里蒸了包子或者包了饺子,周女士的婆婆都会给老李一家送去。
老李的妻子姓郭,他就叫她老郭,至于名字,周女士和她婆婆就不清楚了。老郭的精神不太正常,脑袋有毛病。听老李说,老郭之前也是个聪明漂亮的女人,可惜有一次雨天上班骑车摔倒了,伤了脑子,昏迷了三四天,醒来之后就开始说胡话,之后逐渐成了这个样子。
至于老李的儿子,周女士的婆婆回忆说,是个二十多岁、高高瘦瘦的,总是阴沉着脸,即使见了面也不打招呼的年轻人。对老李的孙子,她仍旧有印象,那孩子叫李江江,比她孙女小两三岁,当时还没有上小学,很乖巧很懂事,平时都是老李看护。
时至今日,周女士的婆婆都不禁感慨:“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老李不容易,不仅要照顾有病的妻子,还要看护一个小孙子。”
老队长话锋一转,问道:“这个老李的儿子没有妻子吗,还是说他离婚了?”
周女士的婆婆解释道:“哦,听说是离婚了。我问过一次,老李说小李的妻子生活作风不太好,两个人总是吵架,就离婚了,他也是在儿子离婚之后才搬到吉西县的。”
我和老队长对视一眼,认真地记下了周女士婆婆说的每一句话。
另外,关于那些文具和玩具,周女士的婆婆回忆道:“我对这件事还是挺有印象的。当时因为搬家,我把若心不用的东西全部收拾出来了,正好老李过来借东西,我就问他要不要,他问是什么东西,我说都是若心用过的文具和玩具,没有用坏,有的还跟新的一样,我还说江江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正好可以用,老李也没推脱,痛快收下了。”
我又问:“后来呢,您和他们一家还有联系吗?”
周女士的婆婆摇头道:“没有了。我们搬走之后,我倒是回去过一次,不过他们已经搬走了,那里已经住上别人了。”
除此之外,周女士也向我们提供了那处民房的具体地址。
告别了周女士和她的婆婆,邱楚义嚷嚷着饿了,老队长就带我们进了附近的一处包子铺。
等待包子上桌的间隙,我问老队长:“您说,废弃看台下的三具无名尸骨会是老李一家吗?”
老队长熟练地剥着蒜瓣,说:“我只能说有可能。其一,如果受害者是老李一家,他们确实符合我们之前的分析,即受害者是本地居住的外地人;其二,如果受害者是老李一家,在年龄和辈分上,老李的妻子、儿子和孙子符合我们对三人年龄的推测范围和祖孙三代的亲属关系;其三,周女士婆婆说的老李一家的搬离时间,在法医对三人被害时间的推测区间内。综合这三点分析,废弃看台下的三具无名尸骨很可能是老李的妻子、儿子和孙子。”
这时候,热腾腾的包子上了桌,邱楚义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一边问:“如果他们真的是受害者,谁会是凶手呢,那个老李?”
老队长夹了一个包子放进嘴里,认真地咀嚼起来,回答道:“两种可能。第一,老李就是真凶,他杀害了妻子、儿子和孙子,埋尸于废弃看台下,独自逃离;第二,老李不是真凶,他也是受害者,他们一家四口全部被害了,只不过祖孙三人的尸骨埋在了废弃看台下,老李的尸骨被埋在了其他地方。”
老李也可能是受害者?
邱楚义嘴里的包子没有嚼烂就直接喷了出来,说:“您……您说还有第四个受害者?”
老队长给自己更换了一个醋碟,然后说:“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虽然我们没有见过老李一家,只是通过周女士和她婆婆二人的描述勾勒这一家人的大概形象,但是按周女士婆婆所说的,老李又是照顾妻子,又是看护孙子,算是非常顾家的人了。这么一个好男人,有什么理由要杀害妻子、儿子和孙子呢?”
邱楚义推测道:“或许他厌倦了这种照顾人的生活,想要获得解脱?”
我反驳道:“获得解脱的方式有很多,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离开,何必杀人呢?”
老队长也认同我的说法。他说:“就是灭门这个举动让人想不通。灭门得是有深仇大恨才会做出的举动,他和自己的儿孙能有什么仇怨?即便有仇怨,非得通过灭门分尸来解决吗?”
从这个角度分析,老李杀害全家的推论似乎有悖常理。
老队长抿了一口紫菜汤,说:“如果废弃看台下面的三具尸骨确实是老李的妻子、儿子和孙子,我更倾向于老李也被害了,他是第四名受害者,只是还没有找到他的尸骨而已。当然了,在没有完全了解老李和老李一家之前,这仅仅是我们根据片面信息所做的推测。”
邱楚义补充道:“废弃看台下面的三具尸骨也可能不是老李一家。当时周女士的婆婆将东西送给他之后,他也可能转手送给别人,那个接受赠送的一家人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老队长颇为欣慰地说:“看来,这包子并没有完全吃到脑瓜子里!”
邱楚义低声嘟囔了两句。
我点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先确定一下老李一家的生存状态。”
老队长舒了一口气道:“没错。”
我们回到吉西县之后,按照周女士和她婆婆提供的地址,顺利找到了那一处民房。当年老李租住的地方早已换了其他租户,我们通过如今的租户,联系到了房东老姜。跟房东老姜见面后,他很是热情地为我们提供了线索。
老姜给我们介绍了一些情况。他的这处房子是八年前开始对外出租的,老李一家是六年多以前搬来的,也就是1992年的秋天,搬来的时候就是一家四口,老李、妻子、儿子和孙子。老姜比较谨慎,不会把房子租给来历不明的租客,他是和老李一家见了两次面之后才决定将房子租给他们的。
据老姜回忆,老李本名李明德,四十多岁,个头不高,肤色较黑,说话通情达理,性格也比较和善。老李的妻子姓郭,老李称呼她为老郭,好像叫郭某月,至于具体名字,老姜已经记不清了。老李的儿子叫李海滨,二十多岁,个子比老李高,体形很瘦。老姜只是见过对方两次,他不爱说话,见了面也不和人打招呼。当时,老李还替他解释,说是儿子比较内向。不过,老李的孙子李江江非常可爱,每次老姜过来,孩子都会围着老姜转悠。
老姜的描述和周女士婆婆所说的基本一致。
当我问及老李一家的搬走时间,以及他们搬走前后是否有什么异常时,老姜思忖片刻,答道:“他们一家是1993年的夏天搬走的,应该是7月底。”
我反问道:“1993年的7月底,您记得这么清楚?”
老姜解释道:“因为,那一年的夏天下了一场大暴雨,老李就是在大暴雨之后和我说,他们要搬走了。”
伴随着老姜的回忆,我仿佛回到了老李一家搬离前的那一天。
“当时,老李联系我,说是想要退租,我问他怎么突然退租了,他说在外面生活了这么多年,想回老家了,本来计划年底回去,谁知道儿子辞职了,他们就想提前回去了。”
老队长追问道:“当时,你们在哪里见的面?”
老姜答道:“就在我租给老李的房子里。”
老队长又问:“当时,你是见到了老李一家,还是只见到了老李一个人?”
老姜答道:“哦,我只见到了老李一个人。当时,我还问他妻子和孙子呢,他说儿子带他们先回老家了,他留在最后,收拾一下东西,把房子退了再回去。”
他们是分开的?从这个角度分析,如果废弃看台下的三具尸骨就是老李的妻子、儿子和孙子,不管老李是不是凶手,都可以解释为什么警方没有在同一位置发现他的尸骨了。
当然了,这仅仅是我们将老李的妻子、儿子和孙子假定为受害者之后的推测。不管受害者是否是老李的家人,不管老李是凶手还是同为受害者,我们都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眼下最重要的仍旧是确定老李一家的生存状态。
他们究竟是惨遭杀害还是安然离开了吉西县呢?
除此之外,老姜并没有提供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但是在他的帮助下,我们走访了周围的邻居。那些邻居都表示对老李一家有印象,尤其是老李,热情憨厚,乐于助人,又疼爱妻儿。
关于老李一家的去向,邻居们表示不清楚,只说他回老家了,至于他的老家在哪里,就没人知道了。倒是有邻居表示,曾经多次看到老李去街口的小饭店吃饭,似乎和小饭店的老板很熟,让我们去那里问一问。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我们找到了邻居口中的那家小饭店。
我们询问后得知,小饭店已于两年前易主,之前老板的妻子生了重病,他带着妻子四处求医,就将小饭店盘了出去。
在小饭店现任老板的帮助下,我们辗转联系到了之前的老板。此时,他的妻子已经因病去世。
老队长对此表示了慰问,也说明了来意。
没想到这个老板对老李竟然真的有印象,他说:“哦,他算是店里的常客了,隔上三五天,就会过来一次,每次过来都是炒两个菜,有时候店里客人少了,还会让我陪他喝两杯。”
我打开笔记本,适时问道:“你感觉他这个人怎么样?”
老板想了想,说:“人挺不错的,说话和善,也很大方,他就住在附近,不工作,每天就是在家里照看妻子和孙子。”
我继续问:“你们聊天的时候,他有没有和你提过他的老家在什么地方?”
老板摇头道:“没有说过。”
我看向了老队长,蓦然有些失落。
老板想了想,又说:“哦,对了,有一次,他来店里吃饭,闲聊的时候,我提到了最近的大雨,他说有一次老家连年大旱,幸好镇上有两个水塔,否则村里的人都吃不上水了。当时,我多问了一句,他说那两个水塔在他们当地很有名,叫南北塔。”
南北塔?我在本子上轻轻写下了这三个字。
这时候,老板突然说:“虽然不知道他的老家在什么地方,但我知道他来吉西县之前住在哪里。”
邱楚义连忙追问道:“在哪里?”
老板答道:“清河市的龙岗县。”
我反问道:“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老板解释道:“有一次,他过来吃饭,我说下个礼拜要关门两天,他问我去哪里,我说侄女结婚,我要去送亲,他还问我侄女嫁到了哪里,我说清河市的龙岗县,他说他对那里很熟悉。后来我顺嘴问了一句,他说他们之前就住在那里,儿子离婚之后,他们才从龙岗县来到了吉西县。”
在之前的走访调查中,不管是周女士的婆婆还是房东老姜都提到了李海滨离过婚,饭店老板的回忆也和他们的叙述吻合。
老队长开了口:“当时,他有提到他们一家在龙岗县的具体地址吗?”
老板无奈地说:“他没说,但是提过他儿子在一家化肥厂上班。”
龙岗县,化肥厂,李海滨。我又在本子上记下了这三条信息。
结合周女士的婆婆提供的信息,李海滨应该就是在龙岗县的时候离了婚,为了开始新生活,一家人来到了吉西县。也就是说,李海滨的前妻很可能还生活在龙岗县,即便没有在龙岗县,应该也能找到她的信息,进而找到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距离案件的真相又近了一步。
当天下午,老队长就联系了清河市龙岗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就协查工作进行了沟通。负责协查的秦队长表示,龙岗县内共有两家化肥厂,一家是城东的县化肥厂,一家是南郊的大江化肥厂。结合老李一家是在1992年的秋天搬到吉西县的,老队长推测李海滨离开化肥厂的时间也在1992年。
我们赶往龙岗县时,秦队长和同事已经对县化肥厂进行了走访,重点查阅了有记录的1993年以前离开化肥厂的正式工和临时工资料。同时,他们对1993年以前来化肥厂上班的员工,尤其是负责厂子人事工作的老员工进行了走访询问,只是接受询问的员工都表示,在他们的印象中,并没有一个叫李海滨的员工,倒是有一个叫李滨的人,和我们描述的李海滨比较相似。
随后,他们辗转联系到了已经在外地定居的李滨。对方表示自己很好,父母和妻儿也都健在,并无任何异常。因此,警方排除了李滨就是李海滨的可能。
在我们赶到龙岗县后,老队长带着我跟邱楚义加入紧锣密鼓的走访调查之中。
在对大江化肥厂的厂长和员工进行走访询问时,有两个车间男工表示,大概在六七前年,厂子里确实有过一个叫李海滨的男工,他们对那个男工的描述也非常符合我们掌握的信息。
这两个男工中,最先表示认识李海滨的那个王姓主任说,他和李海滨是同一年进入化肥厂工作的,就在1990年年初。王主任还表示,李海滨性格比较内向,不爱说话,做人做事都谨小慎微,也没什么朋友,但是他们的关系还算不错。
我们问及李海滨的家庭和婚姻状况时,王主任说他们来到大江化肥厂之后不久,李海滨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姓梅的女子,好像是种子站的销售员,他们谈得似乎不错,第二年,两个人就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儿子。
我边问边记,又问道:“你见过李海滨的妻子吗?”
王主任思忖片刻后道:“见过两次,个子不高,爱说爱笑的。”
我又问:“李海滨和妻子的感情怎么样,你知道他离婚的事情吗?”
王主任摇了摇头,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毕竟,这是人家自己的事情。”
邱楚义也问:“你还记得李海滨是什么时候辞职离开化肥厂的吗?”
王主任想了想,说:“应该就是1992年或者1993年吧,具体时间我就记不清了。”
王主任认识的李海滨结过婚,妻子姓梅,曾经是一个种子站的销售员,性格开朗,二人有一个儿子,这可能就是后来周女士婆婆等人口中的李江江。
我和邱楚义告别了王主任,又辗转找到了他口中的那家种子站,接待我们的是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女人。
在被问及这里是否有过一名二十岁左右的梅姓销售员的时候,中年女人想了想说:“你们问的是梅小娥吧?”
在中年女人口中,我们确定了李海滨的妻子就是梅小娥,也对她有了更多了解。
梅小娥并非本地人,她和同乡来到这里打工,之前在别的种子站做过销售员。在中年女人的印象中,梅小娥爱说爱笑,工作认真,站里的人都特别喜欢她,后来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化肥厂的车间工人谈朋友。那个人就是李海滨。
李海滨有些内向,家庭也不出挑,但是梅小娥自己没意见,两个人谈了半年多就结婚了。婚后不久,梅小娥怀孕了,在种子站待了半年多就辞职了,之后他们也就没有联系了。关于李海滨以及李海滨的家庭,中年女人表示了解不多,也没什么印象。
中年女人为我们提供了一张梅小娥的照片。在那个拍照成本高的年代,能有这么一张照片实属不易。照片中的梅小娥坐在中年女人和其他销售员的中间,笑容灿烂。
此外,中年女人还向我们提供了梅小娥的老家信息:祁州县的太山镇。
虽然我们无法确定梅小娥和李海滨离婚后是否回了老家,但是老队长分析,即便她再次离开,老家的亲人也应该知道她的去向。因此,我们并没有返回吉西县,而是选择临时改道。
在邱楚义的抱怨中,我们开车前往祁州县。
我开车,老队长坐在副驾驶,邱楚义则躺在后座上昏昏欲睡。
我缓缓摇下车窗,清冷的夜风灌进了车厢,邱楚义嚷嚷着让我摇上窗户,我却不停地说他矫情。旁观的老队长只是无奈地摇着头。
那是一个普通的夜,一个安静的夜,又是一个唯一的夜,一个喧闹的夜。
若干年后,当我回忆有关我和老队长还有邱楚义外出取证的过往时,蓦然发现,那竟然是我们最后一次自驾长途取证。之后我们也有过多次外出取证的经历,但是再也没有像那次一样开车前往。
人生就是这样,有很多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次。一次早餐、一次外出、一次聚会、一次吵架等,它们可能就是你关于这件事的最后一次记忆。
那一次,我开了五个多小时的车。
在抵达祁州县公安局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我们将车子停好之后,邱楚义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疑惑地看向他。
邱楚义瘪了瘪嘴,问道:“你没听到吗?”
我仍旧茫然地看着他,问:“听到什么?”
邱楚义啧嘴道:“唉,年纪轻轻的听力这么差,以后你老了,很可能就是聋子。”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快说,到底听到什么了?”
邱楚义眯缝着眼,低声道:“当然是王队说请咱们吃早餐了,你没听到?”
我又看向了老队长。
老队长无奈地感叹道:“兔崽子,我发现你破案能力没长进,招摇撞骗的技术倒是越来越纯熟了。”
邱楚义嘿笑两声道:“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既然咱们是铁,打铁还需自身硬,这肚子都瘪了还怎么自身硬呢,您说是吧!”
在邱楚义的花言巧语下,老队长带我们吃了祁州县本地的特色早点。
吃饱后,我们便直奔祁州县公安局,接待我们的是祁州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田队长。
在田队长的安排下,经过连续两天的走访调查,我们最终在祁州县太山镇的梅庄村找到了有关梅小娥的信息。
虽然没有见到梅小娥本人,但是我们见到了她的姑姑。
梅小娥自幼父母去世,她和哥哥跟着姑姑一家长大,哥哥成年后跟人跑车拉煤,后来在外地出车祸死了。初中毕业后,梅小娥就去县里的麻绳厂上班,过了两三年,她和同乡去了外地打工,后来在龙岗县的种子站上班。她也是在那里结了婚,组建了家庭,还生了一个儿子,只是后来离婚了,孩子给了男方。她独自回到老家待了一年多,又去县城的夜市街给别人看店了。
当天下午,老队长带着我和邱楚义找到了正在和店员聊天的梅小娥。
相比那张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女人,此时,站在不远处的梅小娥显得很是沧桑世故。
我上前,低声同梅小娥说了两句,她连连应声,将我们迎进店里。
梅小娥说她就是李海滨的前妻,李海滨的父亲叫李明德,母亲叫郭月霞。
在老队长简单说明了无名尸骨案,并且怀疑三名受害者就是李海滨和其母亲、儿子的时候,梅小娥一时无法接受,从板凳上摔了下来。她跪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表示自从和李海滨离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孩子。离婚后,她回过一次老家,后来,她再去找李海滨,发现他们一家已经搬走了。她也询问过周围邻居,邻居都表示不清楚。之后,她试着去找过李海滨,甚至去过李海滨的老家,但始终没有找到他们,也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信息。从那时候开始,她和李海滨,和儿子李江江,和那个家都失去了联系。
这是她放弃寻找之后,第一次听到有关他们一家的信息。
这时候,老队长问出了那个关键问题:“在那三具尸骨中,那个成年男性受害者的双脚趾骨有明显的畸形,法医确定非先天畸形,而是后天造成的。关于这点,你知道什么吗?”
那一刻,梅小娥怔住了。
也就是那一怔,让我意识到我们找到了那一根关键的蛛丝。
只是一个片刻,梅小娥的脑海中掠过了无数记忆碎片,而后缓缓开口道:“是的,小滨的脚趾确实都是畸形的。”
我补充问道:“双脚?”
梅小娥绝望地点头道:“对,双脚畸形,每个脚趾好像都被外力拉扯过,严重弯曲和变形。我问过他,他只说小时候受了伤,再问细节他就什么都不说了。”
虽然只是一个脚趾畸形的信息,但结合案情,基本可以确定三具尸骨中的那个成年男性受害者就是李海滨。那么,另外两具尸骨也可以确定为李海滨的母亲郭月霞和儿子李江江了。
梅小娥接下来的讲述更加颠覆了我们的认识,那个别人眼中热情开朗、乐于助人的老李似乎没有那么简单,这也让我们对之前关于案件的推测产生了怀疑。
难道合理推测之后就是真相了吗?
后来,我曾问过老队长这个问题。老队长却笑笑说不知道。
我追问:“您为什么会说不知道呢?”
老队长忽然收起了笑容,回答道:“因为,你想用自己的情理标准统一所有的人心,而在案件中,最大的变量恰恰就是人心。”
老队长紧接着询问梅小娥是否还有李明德一家的照片,梅小娥点头说有,然后起身去了后面的隔间。过了一会儿,她取来了一张照片,交到老队长手中。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李明德一家的影像资料。
梅小娥说那是孩子“百日”时,李海滨找人给他们拍的照片。
照片中的李明德坐在中间,面带笑容,怀里抱着孙子李江江,旁边的则是郭月霞,她拱肩缩背,面带惊恐,李海滨和梅小娥分别站在他们身后。
看着照片,梅小娥的眼神逐渐变得暧昧不明,然后,她抬眼,怔怔地看着店外的行人,回忆起有关她和李海滨、她和李明德,以及她和那个家的一点一滴。
梅小娥若有所思地说:“1989年的春节,我和同乡来龙岗县找工作,没多久就找到了一个在种子站看店的工作,我同乡在隔壁的螺丝店看店。那年秋天,隔壁店的老板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说是在化肥厂上班。那个人就是李海滨。后来,我们见了面,感觉还不错,他不爱说话,人倒是挺老实的。我托人打听了一下,知道他也是外地人,父亲没有工作,在家照顾精神有毛病的母亲。如果换作别人,可能不会同意,但我自幼没有父母,家庭不完整,也就没有在意那么多,反而觉得他也不容易。”
我适时地问道:“之后,你们谈了半年多,就结婚了?”
梅小娥叹息道:“可能是从小没有体会过父母的疼爱,哥哥又早早地外出打工,我一直特别渴望拥有一个家庭,一个自己的小家。我和小滨谈了半年多,觉得没什么不合适的,就结婚了。”
我又问:“你们的婚后生活怎样?”
梅小娥落寞地说:“我以为会越过越好,谁知道却是掉进了魔窟。”
邱楚义反问:“魔窟?”
我补充问道:“谁是魔?”
那一刻,梅小娥抬眼看向了我们,一字一顿地说:“李!明!德!”
李明德是魔?
我再次看向照片中,李明德那个笑盈盈的影像。那一刻,我恍然看到他的左眼处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脸皮像是瓷块一样掉落,露出了隐藏在里面的阴暗。
“结婚之前,我和小滨的父母只见过两次,他父亲挺热情的,还会问我工作累不累,我对他的印象也不错。我一度感觉自己很幸运,遇到了不错的人家。但可惜我被开心冲昏了头脑,再加上年纪小,也没有家人帮忙把关,就没有注意到那些细节。”梅小娥娓娓道来。
我反问道:“比如?”
梅小娥叹息道:“比如,我和李明德聊天的时候,小滨从来不说话。他似乎非常害怕李明德,当时我以为这就是儿子对父亲的尊敬,直到我们结婚了,我才发现事情远远没有想得那么简单。”
透过梅小娥的回忆,我们也窥见了若干年前,她和李海滨的婚后生活。
“结婚之后,我很快就发现小滨对李明德不是儿子对父亲的尊敬,而是一种本能的害怕。在外人面前,他是一个正常男人,在李明德面前,他就会变成言听计从的孩子,不管吃饭还是普通聊天,他似乎都对李明德充满了恐惧。”梅小娥讲述道。
我追问道:“你没有问他原因吗?”
梅小娥答道:“当然问了,他说从小李明德管教他非常严格,他有些害怕。”
老队长提醒道:“后来呢?”
梅小娥继续道:“结婚之后,小滨告诉我工资要统一交到李明德那里保管,给他母亲买药治病。我问为什么,他说这是李明德的规定,需要用钱了再找李明德拿。我接受不了这个规定,跟他说我们已经结婚了,工资应该由我们自己保管。为了这件事,我们吵了起来,最后,为了小滨,我妥协了,把工资交给了李明德。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感觉李明德并不简单。”
梅小娥知道虽然公婆不是外人,但是她想要一个属于她和李海滨的小家。因此,她一直对李海滨说他们可以租房,搬出去单住。起初,李海滨不同意,理由是李明德独自照顾郭月霞非常辛苦。
梅小娥知道郭月霞的精神有问题,一直疯疯癫癫的,但是她总是对自己笑,还会给自己倒水、拿吃的,因此梅小娥觉得她是一个不难照顾的人。后来,梅小娥又问了李海滨两次,他也没有给一个说法,这件事始终这么拖着,他们也没有搬出去。
结婚三个多月后,梅小娥怀孕了。她说那段时间是她最开心的日子,也是李海滨最开心的日子。
怀胎十月,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他们给他取名李江江。
儿子出生之后,梅小娥也过了一段平静日子。直到儿子过了周岁,李海滨和一批工人被派到了邻县的化肥厂,家里只剩下梅小娥、孩子、李明德和郭月霞。
公婆和儿媳以及孙子,本来应该是温馨的组合,但是郭月霞精神不正常,儿子尚在襁褓,梅小娥能够交流的对象只有李明德。
虽然李明德总是笑眯眯的,但梅小娥总感觉他的笑容让人很不舒服,像冬天里穿着湿冷的衣服。因此,梅小娥尽量自己照顾儿子,不去麻烦李明德。
后来有两次,梅小娥在院子里晾衣服,突然感觉有人在看她。转身的瞬间,她发现看她的人就是李明德。他站在窗子后面,透过窗户缝,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就像一柄亮闪闪的钩子,要把她的心肝脾肺肾都勾出来。这把她吓得立刻回了房间,锁上房门。那时候的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不仅如此,在和公婆的相处中,梅小娥还发现精神不太正常的婆婆偶尔语出惊人,说什么不要杀了她,留她儿子一条命之类的话。李明德解释说郭月霞的脑子不正常,让她不要在意,但梅小娥还是感觉不舒服。之前,她也问过李海滨,李海滨给出了相似的回答,但问多了,他就不说话了。
李明德的古怪眼神和郭月霞的疯言疯语让梅小娥越来越想搬家。
那一次,李海滨回来后,梅小娥再次提出了想要租房、搬出去单住的想法,可结果还是以吵架收场。就这样,每次李海滨回来,梅小娥就会为这件事和他吵架,骂他不是男人,是窝囊废。
搬家这件事每次都是不了了之,两个人的矛盾也越积越深。其实,梅小娥动过离婚的念头,只是顾念儿子太小,离婚后需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也就没有提出来。
真正让她决定离婚的是儿子三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有一天,梅小娥正在房间里照顾儿子,李明德突然推门进来。他浑身酒气,满口污言秽语,还说什么让梅小娥长教训。梅小娥感觉不妙,就让李明德出去,李明德不仅不出去,反而冲过来,想要搂抱梅小娥。这可把梅小娥吓坏了,一边保护儿子,一边拼命反抗。但梅小娥身材瘦小,根本敌不过李明德。
就在李明德将梅小娥压在床上,准备扯掉她的衣裤,企图施暴时,郭月霞突然闯了进来,她看到梅小娥被压在床上,就用桌上的东西疯狂打砸李明德。李明德跳起来,一把掐住了郭月霞……趁着李明德和郭月霞厮打的间隙,梅小娥抱着哭闹的儿子跑了出去,惊魂未定地给李海滨的厂子打去了电话,让他立刻回家。
当天,李海滨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
梅小娥本想让李海滨主持公道,没想到被李明德倒打一耙,反诬梅小娥勾引自己。最让梅小娥寒心的是,李海滨竟然选择相信李明德,还强迫梅小娥道歉。
那一刻,梅小娥彻底绝望了。她感觉丈夫没救了,婚姻没救了,这个家也没救了。
最后,梅小娥和李海滨离婚了。虽然不舍,但是在权衡之下,她还是将儿子留给了李海滨。不管怎样,李江江都是李家的血脉。她带着行李离开的时候,李明德站在房门口,就像一个皇帝,眼神深邃,笑容暧昧。如今的梅小娥回忆起那个眼神、那个笑容的时候,仍旧感觉后脊发凉。
梅小娥口中的李明德和周女士的婆婆,以及周围邻居所说的老李判若二人,我们简直无法想象那个憨厚热情的老李会是一个曾经试图强奸儿媳,并且反口诬陷的恶魔。
说到这里,梅小娥再次悲从中来,她说道:“一定是李明德,一定是他,是他杀害了小滨,还杀了我的儿子……”
老队长劝慰着梅小娥,说一定会抓住杀人凶手,让她放宽心。
即便李明德并非周女士的婆婆和邻居们说得那么憨厚热情,即便他让李海滨充满惧怕,即便他曾经试图强奸并且诬陷梅小娥,我们依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就是杀人凶手。
如果他真的是杀人凶手,到底是什么动机,让他举刀屠杀自己的妻子、儿子和孙子呢?
况且,直至现在我们都没有确定李明德的生存状态。如果他也被害了,真凶就另有其人。
在梅小娥那里,除了关于李明德和李海滨父子的信息,我们也得到了李明德的老家信息——延洲市风化县临江镇。
梅小娥说她曾经去过那里,只是没有找到李海滨以及有关他的任何信息。之后,她便没有再去过了。
如今,拿到这个信息的我们踏上了前往风化县临江镇的路途。
在开往风化县的火车上,我拿着那张梅小娥给我们的照片,看着照片中的李明德若有所思,直至邱楚义将照片抽了过去,问道:“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后道:“我在想梅小娥所说的信息。”
老队长一边翻看着上车前买来的报纸,一边问:“什么信息?”
我轻叹道:“关于梅小娥说李明德试图强奸她,李明德却说梅小娥勾引他这个信息。虽然我们只是听了梅小娥单方面提供的信息,但是我认为她说的是实话。如果一切属实,那就是李明德试图强奸梅小娥,可这个行为本身非常反常。”
老队长侧眼看向了我,说:“接着说。”
我继续说道:“不管李明德强奸未遂还是真正实施了强奸,最终结果对这对夫妻、对这个家庭来说,都是致命的伤害。”
邱楚义反驳道:“梅小娥也说了,当时李明德浑身酒气,他可能就是喝醉了,酒壮尿人胆啊!”
我摇头道:“不,喝醉了可以胡言乱语,喝醉了也可能举止失态,但喝醉了试图强奸,强奸的还是自己的儿媳,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醉酒行为。另外,梅小娥也提到过,在李明德试图强奸她的时候,曾经反复说要让她长教训。教训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他却偏偏选择了强奸。”
邱楚义仍旧没明白我的意思,继续说道:“可是,梅小娥是他的儿媳,李海滨是他的儿子啊,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点头道:“问题就在这里,他明明知道梅小娥是他的儿媳,李海滨是他的儿子,却还是做出了这种可以粉碎一个家庭的恶行,这说明什么?”
老队长合上了书:“这说明,他根本不在乎所谓的长幼关系、父子关系。”
我应声道:“没错,他不在乎。”
邱楚义感叹道:“既然他都不在乎这些了,那他似乎就具备灭门的可能了。”
这起白骨案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李明德到底是不是灭门真凶?
一个曾经试图强奸儿媳的公公,一个精神失常疯癫乱语的婆婆,一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丈夫,一个活泼可爱不谙世事的儿子。在这个看似普通的一家四口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漫长的一天一夜过后,我们顺利抵达风化县。
在风化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协助下,我们来到了风化县临江镇镇政府,在镇政府和辖区派出所的安排下,我们对临江镇各个行政村进行了走访排查,最终找到了关于李明德和郭月霞的线索。
可让人意外的是,我们苦苦寻找的李明德竟然是一个死人。早在十多年前,他就死了。
死人当然不能复生。也就是说,那个所谓的“老李”并不是真正的老李,他冒用了李明德的身份。
那么,冒用李明德身份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冒用他的身份?
那一刻,一切似乎都充满了不确定。
在看到梅小娥提供的那张照片后,有人认出了郭月霞,只是他说坐在郭月霞身边的男人并不是李明德,而是岭子。
岭子?
他是谁,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什么要冒用李明德的身份?
据邻居表示,李明德和郭月霞不是本地人,他们二十多年前迁到临江镇,就在这里落户了。后来,他们还生一个儿子,好像叫小滨。
李明德拥有榨油的手艺,他和郭月霞在村口开了一个油坊。由于价格便宜,手艺也不错,十里八村的村民都会过来榨油,有的带花生,有的带大豆,有的带油菜籽。李明德夫妇性格憨厚,榨油也实在,村民们对他们评价都不错。
这种日子过了两三年,李明德就生病了,油坊里只剩下郭月霞一个人。有人问过李明德得了什么病,郭月霞只说是肝上的病,具体也说不清楚。其实李明德是得了肝癌。
从那以后,郭月霞白天在油坊榨油,晚上照顾李明德和年幼的儿子小滨,过得非常辛苦。虽然有时候,也会有邻居过去帮上一把,只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这时候,油坊里来了一个年轻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岭子,二十岁左右,个子不高,身材精壮。岭子也是外地人,说是老家那边闹旱灾,他就跑出来了,就这样,岭子留了下来。
白天,郭月霞和岭子一起在油坊榨油;晚上,郭月霞就回家照顾李明德和小滨,岭子则住在油坊。
在岭子的帮助下,油坊勉强支撑,直到一年多以后,李明德病死了。
李明德死后不久,郭月霞关掉了油坊。有邻居问他们去哪里,她说带着儿子去外地投奔亲戚,然后离开了。
如果不是我们来到临江镇,问起当年的事情,他们根本不会从记忆的深灰里找到这一家人的零碎身影,说起这些陈年旧事。
听到这里,我追问道:“那个岭子后来怎么样了呢?”
坐在我们面前的两个老邻居对视了一眼,继而说道:“郭月霞带着儿子离开之后,他也走了。”
另一个老邻居感叹道:“没想到,他和郭月霞结婚了,更没想到,郭月霞那么一个爱说爱笑的人竟然得了精神病。”
邱楚义又问:“关于这个岭子,你们还记得什么吗?任何信息都可以,比如他是哪里人,和哪个村民关系好,等等。”
一个老邻居摇了摇头,另一个老邻居思忖片刻后回答说:“哦,说到他是哪里人,我倒是记起了这么一件事。”
我示意他继续。
那个老邻居回忆道:“他来临江没多久的时候,我在油坊问过他,问他是哪里人,他说老家是盐柏那边的。但是,我听他的口音不像盐柏人,倒像聚源那边的。”
聚源?
那个老邻居解释说,年轻的时候他在外省的盐柏和聚源等地待过,对那边的口音非常熟悉,因此,他觉得自己没有听错,岭子的老家就在聚源那边。除此之外,村民和旧邻就没有更多的信息了。
站在村口,我忍不住回头望去。若干年前,郭月霞带着李海滨离开了这里,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他们去了哪里。
那一刻,我恍然看到了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循着那条深不见底的土路,越走越远,越走越小。
直至,消失不见。
本以为此次风化县之行会找到李明德的行踪,甚至能够确定他的生存状态,以及下一步的侦查方向,没想到事情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那个所有人口中的老李并不是李明德,而是一个冒用了李明德的身份、叫岭子的年轻男人。
那天晚上,在风化县招待所的房间里,老队长将那张李明德的全家福照片贴在了从前台借来的白板上。在这个简单的案审会上,老队长结合目前的调查进行了案情梳理:
第一,岭子和郭月霞以及李海滨的真正关系。结合村民和旧邻所说,岭子是外地人,他意外来到了临江镇,在李明德病重之际,以帮忙的借口进入油坊,一直到李明德病重去世。之后,郭月霞带着年幼的李海滨离开。
根据上述信息推测,当年,进入油坊的岭子在和郭月霞的朝夕相处中产生了感情。因此,在李明德去世之后,表面上是郭月霞带着李海滨离开临江镇投奔了亲戚,实际上是岭子和郭月霞走到了一起,他加入了这个家庭,成了郭月霞的丈夫、李海滨的父亲。之后,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直至灭门案的发生。
第二,岭子在李海滨母子三人被害一案中的嫌疑分析。在案发之初,就李明德的嫌疑,我们进行过分析,结合周女士的婆婆和房东老姜等人回忆中李明德的形象,和李明德作为一家之主,作为丈夫、父亲和爷爷的至亲身份,以及没有明确作案动机等因素,我们倾向于李明德也是受害者,只是尸体被掩埋他处。
而在我们辗转见到李海滨的前妻梅小娥之后,之前外人描述中李明德的形象逐渐崩解,他并非大家口中那个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个丧心病狂到不惜用强奸来“教训”儿媳的疯子。从他对待梅小娥的方式这一点分析,在梅小娥没有出现之前,他对待郭月霞和李海滨的方式很可能也存在极端行为。从这个角度分析,他是存在作案可能性的。
如今,来到风化县临江镇的我们又揭开了他们一家人的真正关系,岭子并非李明德,更不是李海滨的亲生父亲、李江江的至亲爷爷,剔除掉血脉至亲这个重要因素,“李明德”的作案可能性更是陡然增加。
如果他就是杀害李海滨祖孙三人的真凶,那么在吉西县的搬家离开应该是障眼法,他用这么一种方式解决了祖孙三人之后,通过搬家,名正言顺地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第三,岭子老家的分析。从案发至今,老队长没有为李明德,准确地说为岭子定性的原因是始终未确定他的生存状态。从吉西县到龙岗县,从龙岗县到风化县,我们找到了李明德的老家,却始终没有找到岭子的老家。
当年,他对房东老姜说离开吉西县是返回老家。如果想要确定岭子的生存状态,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找到他真正的家乡。辗转多地,岭子从未说过他的老家究竟在哪里,他只是对饭店老板提及过老家曾经遭遇过大旱,家乡有两个标志性水塔,当地人称为“南北塔”。还有岭子在当年来到临江镇之后,被李明德夫妇的旧邻听出了口音,他极有可能来自外省的聚源市。
分析结束之后,老队长认为寻找岭子、确认其生存状态仍旧是破案重点,不管他是不是凶手,只有找到他,才能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邱楚义反问道:“您的意思是我们要去聚源市?”
老队长起身倒了一杯热水,说:“当然了。”
邱楚义感叹道:“如果他真的是凶手,当年的案发现场早就没有了,我们也没有证据指证他。况且,只要他留心,只要他想办法,完全可以一辈子藏身人海。”
老队长点头道:“我知道。我们既没有证据,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在此次聚源之行中有收获,更不用提最后能够找到他了。但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寻找。”
邱楚义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时候,老队长突然招呼我们两个来到楼道,然后指着楼道尽头的那扇门说:“你们说,那里面有什么?”
我和邱楚义对视一眼后说:“谁知道呢,门上锁了。”
老队长挪步到那扇门前,回头看了看我们,接着伸手拧开了门锁,竟然直接将门锁拿掉,推开了门。
我和邱楚义感到很意外。
老队长又将门锁扣上了,说:“其实,这扇门一直没有上锁,只是将锁挂上了,看起来好像锁住了。”
我了然一笑,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也是老队长离开刑侦大队之后,我时常和同事、徒弟说起的一句话:很多时候,你没有亲自试一试,永远不知道最终结果是什么。
案件如此,人生亦是如此吧!
那是留宿在风化县的最后一晚,我们三个久违地放松了一下。
邱楚义斜靠在那里看着电视剧《便衣警察》;老队长坐在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本始终没有看完的书;我则站在窗户前面,看着楼下流动的夜景出神。
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在风化县公安局协查民警的目送下,我们坐上了前往聚源市的火车。我们向着他们摆手,说有机会一定会再来风化县。不过若干年后,当我坐在办公室里回忆起这个案子时,却发现我们再也没有去过风化县。
颠簸了一天一夜,我们终于抵达了聚源市。
在说明来意之后,市局刑侦支队的办案民警立刻安排了专人予以协助。接下来,我们就聚源市下辖各县及其乡镇的水塔分布情况进行了排查。最终,在聚源市秦安县祁连镇找到了岭子口中的“南北塔”。
当我站在双塔之间遥望的时候,恍然感觉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没错,那个人就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岭子,也是将近二十年后的“李明德”。
在接下来的走访中,我们确定了岭子的真实身份。他是聚源市秦安县祁连镇姚家庄的村民。
岭子本名姚云岭,时年四十三岁,初中毕业后一直没有工作,混了几年,就去镇上的一家皮鞋厂上班。十九年前,就是1980年的春天,姚云岭说去外地谋生,离开了祁连镇姚家庄,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说姚云岭死在外面了,也有人说姚云岭赚了大钱,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只是再也没人见过他。
这期间,姚云岭的爹和哥哥相继患病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一个老娘。
大概四五年前,姚云岭突然回来了。有人问姚云岭这些年去了哪里,姚云岭说自己在外面打工,也没赚什么钱,就是混日子。
那一次回来,姚云岭给老娘留了一些钱,然后又走了。之后,每隔半年多,姚云岭都会给村里的小卖部打一个电话,询问老娘的身体状况。
前年过年的时候,姚云岭回来了,给邻居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表示如果有急事可以给他打电话。
当邻居翻看电话本找到那个电话号码的时候,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激动!
此次聚源之行,我们不仅确定了姚云岭还活着,还拿到了他的联系方式,这起白骨案有了不小的进展。
姚云岭还活着,他成了杀害郭月霞、李海滨和李江江一家三口的最大嫌疑人。
自己的妻子、儿子和孙子——即便不是亲儿子和亲孙子,也是朝夕相处的亲人,他们被杀害、掩埋于废弃看台之下,他却安然无恙地继续活着,何其冷血无情。
那通电话是我拨打的。
连续的忙音之后,终于有人接听了。
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对方询问我是谁,我便换了一个腔调反问道:“这是刘家莫家吗?”
对方有些不耐烦地说:“不是,你打错了。”
接着,电话挂断了。
站在电话这头的我们松了口气。
其实,在拿到电话号码之后,我就想立刻拨过去,询问姚云岭的情况。老队长却表示不要打草惊蛇,如果姚云岭真的就是凶手,在接到我们的询问电话之后很可能再次潜逃,一旦他逃走,我们将很难再找到他了。因此,老队长让我用刚才的方法拨打电话,只为确定电话号码是否仍在使用。
随后,聚源市公安局通过区号和具体号段查到了这个号码来自东周市甘南县。
在联系了东周市甘南县公安局后,负责协查的民警很快就帮忙查到了该号码本来属于甘南县第二标准中学,后来进行了移机,目前是一位姓邵的初中老师在使用。
邵雅梅。
我在笔记本上认真记下了这个名字。
当我们来到东周市甘南县,看到那个下楼买菜的中年女人时,忽然感觉距离邵雅梅,距离姚云岭,距离案件的真相又近了一步。
邱楚义看了看手中的照片,又看了看那个中年女人,说:“应该就是她了。”
没错,这个从我们眼前经过的中年女人就是那个电话号码的实际使用人:邵雅梅。在来到这里之前,甘南县公安局的协查民警已经将邵雅梅的个人信息调查清楚了。
邵雅梅,时年五十二岁,两年前因病提前办理退休手续,退休前是甘南县第二标准中学的老师。邵雅梅的前夫叫吴国明,于十二年前因意外去世,去世前也是一名中学老师。邵雅梅和前夫育有一子,叫吴文政,时年二十八岁,大学毕业后在南方工作并定居。目前,邵雅梅就住在这一处学校分配的家属楼内。
一年多以前,邵雅梅再婚,再婚对象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姚云岭。
邱楚义从包里摸出两罐水,然后将其中一罐递给了我,说:“没想到这个姚云岭又结婚了,找的还是一个中学老师。”
我抬眼看向邵雅梅家所在的位置,说:“看来,我们要找他好好聊一聊了。”
就在那个普通的下午,协查民警敲开了邵雅梅家的门。
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大腹便便的姚云岭。他看到了协查民警,还有站在协查民警身后的我们三人。那一刻,他的眼神警觉了起来。
“你们找谁?”
协查民警出示了警察证后说:“你好,我是甘南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民警。请问,你是姚云岭吗?”
面对身份的询问,姚云岭竟然有片刻的迟疑,说:“哦……我是姚云岭。”
协查民警继续道:“这三位是外市县的办案民警,他们正在为一起刑事案件取证。”
姚云岭一惊,然后说:“刑事案件?找我取证?”
这时候,老队长开口道:“你好,我们是东闽市吉西县公安局的民警,我叫王强。”
我隐约感觉到,在听到“吉西县”三个字的时候,姚云岭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了。
姚云岭轻咳道:“吉西县?”
老队长点头道:“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进屋详聊吗?”
他连连应声道:“哦,当然可以。”
接着,他礼貌地将我们迎进了屋里。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忽然嗅到了一种凛冽的气味。老队长说,人在不同的情境下、情感下、情绪下是会散发不同气味的。就比如此时此刻,我嗅到的那种凛冽的气味。虽然姚云岭用浅笑和礼貌掩盖,但是他心中的抵触和戒备是掩饰不住的。
这时候,邵雅梅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见到四个陌生人走进家中,不免一怔。
姚云岭连忙解释道:“哦,这是四位警察同志,他们来找我取证。”
邵雅梅应了声。
姚云岭吩咐道:“你去给警察同志倒水。”
接着,姚云岭便招呼我们坐下。
坐定后,老队长直奔主题道:“老姚,今天我们过来找你,主要是求证一件事。你认识郭月霞、李海滨还有李江江吗?”
姚云岭有些意外地说:“郭月霞?哦,认识。”
老队长追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姚云岭并未掩饰,说:“哦,郭月霞是我的前妻,李海滨是她的儿子,李江江是她的孙子。”
在姚云岭承认他和郭月霞、李海滨和李江江三人的关系后,曾经的一家四口仿佛终于再次走到了一起。
姚云岭反问道:“警察同志,你们取证的案子不会和老郭一家有关系吧?”
老队长解释道:“不久之前,在吉西县的一处废弃操场进行拆除翻建的过程中,施工队伍挖出了一袋人的尸骨。”
姚云岭一惊,说:“人……人的尸骨?”
老队长继续道:“在随后的挖掘中,又挖出了两袋尸骨,确定一共有三名受害者,一名中年女性、一名年轻男性和一名男童。三名受害者皆是被人用钝器重击面部和头部后死亡,死后被肢解掩埋,后确定三名受害者的身份是郭月霞、李海滨和李江江。”
姚云岭的身体颤抖起来,说:“你说,你说他们……他们死了?”
我看向了老队长,然后开口道:“你和我们说一说吧,你是如何同郭月霞母子认识的,又是为什么分开的?你什么时候去的吉西县,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一刻,姚云岭缓缓抬起眼。浸泡在眼泪中的眼珠分明应该饱含悲伤,却在与我四目相接的瞬间,透出了阴晴不定。
姚云岭平复了一下情绪,说起了他的经历。
1980年的时候,姚云岭的老家闹旱灾,他随同乡外出打工,前后去过很多地方,最后在风化县临江镇定居下来。就在那里,他认识了郭月霞。郭月霞和丈夫李明德经营着一个油坊,正好需要一个帮手,他就这么留了下来。
郭月霞家的油坊很小,只有一间土坯房和外面支的一个棚子。当时,李明德患了癌症,郭月霞既要照顾丈夫和儿子,又要兼顾油坊,非常辛苦。他挺心疼她的,所以在照看油坊之余,也帮着照顾李明德和李海滨。当然,郭月霞对他也不错,经常给他开小灶。
一来二去,两个人产生了感情。只不过,他们谁也没有说破,都将这份感情藏在了心里。
这种日子过了一年多,李明德死了。在帮郭月霞料理了李明德的后事之后,郭月霞对他说,想要带着李海滨离开临江镇,还问他要不要一起离开。他几乎没有犹豫,很快就同意了。为了不引起村民和邻居的注意,郭月霞先将油坊盘了出去,然后带着儿子去外地等他,不久之后,他就去找郭月霞她们了。
从那时候起,他们确定了关系。虽然没有领证,但就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了。他们去过很多地方,最后在东闽市落了脚,他和郭月霞都在饭店里打工,一起供养着郭月霞的儿子李海滨。其间,郭月霞也怀过孕,可惜不小心流产了,之后再也没有怀孕。他们的生活虽然不富裕,经常吵架,但也磕磕绊绊地过来了。
这种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
李海滨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了,日子本来都好过了,但那一年,郭月霞在下班途中不慎出了车祸,因为撞到了头部导致长时间昏迷,等她醒来后,精神就有点不正常了。医生说是撞击伤到了脑子,需要长期服药。可惜即便长期服药,也没有什么效果,她时而安静,时而暴躁,时而一言不发,时而胡言乱语。
李海滨打了三年的零工后,进入了龙岗县的一家化肥厂工作,挣得不多却可以补贴家用。他则在家,一边做零工,一边照顾郭月霞。过了两年,年过二十的李海滨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叫梅小娥的女孩,二人谈了半年多就结婚了,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李江江。
他们就是很普通的一家人,虽然住在一起,但是平常交流不多。
后来,家里发生了一些矛盾,李海滨和梅小娥就离婚了。离婚后,梅小娥表示不要孩子,孩子就留给了李海滨。他们一家四口继续生活。
离婚后的李海滨情绪一直不好,他就建议换一个地方生活。也就是那一年,他们一家四口搬离了龙岗县,来到了吉西县,之后他在家照看郭月霞和李江江,李海滨则外出打工。
一切听起来都是那么平淡无奇,又合情合理。
我开口问道:“你和郭月霞母子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不用本名,反而用了李明德的名字和身份呢?”
姚云岭无奈地说:“唉,这都是老郭的意思。”
邱楚义反问道:“这是郭月霞的意思?”
姚云岭解释道:“一开始,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怕别人知道我是小滨的继父,让小滨被人瞧不起,就让我用李明德的名字,时间久了,也就用习惯了,没有再改回去。”
我话锋一转道:“再聊一聊李海滨和梅小娥吧。”
姚云岭似乎有些抵触,问道:“他们有什么可聊的?”
我继续道:“刚才你说李海滨和梅小娥发生了一些矛盾导致离婚,能具体说说吗?”
姚云岭叹气道:“唉,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当时小滨去了龙岗县的化肥厂工作,一个多月回来一次,家里呢,就我和老郭还有他们母子。小娥穿衣服比较暴露,我说了她两次,她就怀恨在心,还让小滨和我吵架,我们的关系也不太好。那天下午,我去给她送东西,她竟然衣不蔽体,还骂我、让我滚出去,接着她就给小滨的厂子打了电话,让他回来,说什么我要强奸她。这简直是疯了,幸好小滨明辨是非,没有听她的。只是发生了这种事,他们的日子也没办法过了,没多久,他们就离婚了,江江留给了我们。”
我边记边问:“他们离婚之后呢?”
姚云岭回忆道:“离婚之后,小滨的状态一直不太好,我提议搬家,然后我们就离开了龙岗县,来到了吉西县。其实生活跟以前差不多,我在家里照顾老郭和江江,小滨则外出打工。虽然我和小滨看起来仍旧和和气气的,但是关系已经大不如前,因为小滨离婚的事情,我们产生了不小的矛盾。有一次小滨回来,我们又吵了起来,他说要带着郭月霞还有李江江回老家,就是风化县临江镇。”
邱楚义追问道:“李海滨主动提出离开?”
“他主动提出来的,我挽留过,可他很坚持,就是想要回去,还说如果我不愿意,也可以不回去。”说到这里,姚云岭仍旧有些气愤,“我骂他没良心,他说让我随便。我特别生气,就去小旅馆住了两天,没想到回来发现他们竟然走了。”
“走了?”我表示疑问。
姚云岭点头道:“我回来的时候,人不见了,衣物也都没了,我就知道他们回老家了。我特别生气,付出了那么多年,没想到竟然养了一头白眼狼。我没有去找他们,找房东退了房子,就去外地投奔朋友了。”
我又问:“你和郭月霞、李海滨生活了那么多年,应该是有感情的吧,他们这么走了,你就没有试着联系过他们?”
姚云岭解释道:“他们走后,我确实没想过联系他们,说真的,我过够那种生活了。离开吉西县之后,也动过回临江镇看看他们的念头,可我后来出了一场车祸,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也就没有再回去寻找他们。”
我停下了记录,又问道:“请你回忆一下,当时,包括你,还有李海滨,有没有和人结怨?”
姚云岭摇了摇头,说:“那时候,我就是偶尔出去见见朋友,其余时间就是在家照顾郭月霞和李江江,根本没有什么社交。至于小滨,他性格内向,人很老实,没听说他与谁结怨。”
我别有深意地看着姚云岭,说:“就是这么没什么社交更没有与人结怨的一家人,却被人残忍分尸,最后被埋在废弃看台下面,似乎有些说不通吧?”
姚云岭倏地警觉起来,问道:“警察同志,你什么意思?”
我不疾不徐地说:“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姚云岭的眼神深邃起来,说:“我的看法?”
我没说话。
姚云岭语气轻蔑地说:“我知道,从你们找到我的时候,就怀疑我是凶手了吧?毕竟,当年我们一起生活,他们被杀,我就是有嫌疑,还是重大嫌疑。我也知道,你们破案心切,想要找出真凶。只是,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凶手。如果你们坚持认定我是凶手,请拿出证据,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准备出门了。”
邱楚义准备开口反击,老队长却起身道:“好,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在离开之前,还请你配合例行的掌纹和指纹采集工作。”
姚云岭没说什么,配合协查民警进行了掌纹和指纹采集。
坐到车上之后,邱楚义忍不住抱怨道:“现在的嫌疑人都这么牛气了吗?”
我倒是很淡然,说:“他不是牛气,而是胸有成竹。你自己也说了,他只是嫌疑人。虽然对冒用李明德身份的原因,他的解释很牵强;虽然当年郭月霞祖孙三人搬走的事情,他的解释也有漏洞;虽然在这起案件中,他有着重大作案嫌疑,但是归根结底一句话——我们没有他就是杀害郭月霞祖孙三人的证据。”
老队长也表示赞同,说:“我想,姚云岭也是这么想的吧。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我们挖到了尸骨;即便我们找到相关人,掌握了相关信息;即便我们辗转找到了他,他也痛快地承认认识郭月霞祖孙三人,他都不会被定罪。因为,郭月霞祖孙三人已死,案发现场也早就没有了。他是一家四口里唯一活着的人,只要完美契合每一个时间点,关于时间点内的一切都可以自由填写。”
邱楚义长叹一口气,说:“现在怎么办,无路可走了。”
我和老队长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邱楚义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老队长,说:“喂,你们又密谋什么呢,直说好不好,别总是把我当傻子。”
我启动车子,说:“虽然我们没有证据,但是并非无路可走。”
老队长缓缓摇下车窗,抬眼看了看邵雅梅家的楼后说:“既然无法从姚云岭身上找到突破,我们可以试试从邵雅梅那里找一找。”
邱楚义反问:“为什么要找邵雅梅?”
老队长解释道:“就在刚才,你和大通询问姚云岭案件相关问题时,邵雅梅一直坐在旁边。当大通询问姚云岭对这件事的看法、姚云岭反问大通是不是怀疑他是杀人凶手的时候,邵雅梅的表情很平淡。”
我也点头道:“正常情况下,听到丈夫涉嫌杀害前妻以及前妻儿子、孙子的时候,她至少应该表现出惊讶、恐惧,甚至是拒绝相信,但是她始终比较平静,就好像……”
那一刻,我抬眼看向了后视镜,正好和邱楚义对视,我说道:“就好像,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罗卡定律说,凡有接触,必留痕迹。
老队长也说,长时间生活在一起的人,尤其是夫妻之间,不存在绝对的秘密。即使他(她)不知道秘密的具体内容,也一定知道对方隐藏着秘密。
后来,我为老队长总结了一句话:凡有生活,必无秘密。
在甘南县公安局协查民警的协助下,我们辗转联系上了邵雅梅在外地定居的儿子吴文政。
在我们说明来意之后,电话那头的吴文政沉默片刻,说:“其实,早在一年前,我就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了。”
吴文政称,他的父亲去世多年,他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大专毕业后,他留在了外地工作,并且在那里娶妻生子,定居下来。眼看着母亲年纪大了,又孤身一人,他就鼓励母亲找一个老伴,既能安度晚年,也能让他放心。
两年前,母亲在文化馆举行的联谊活动上认识了一名姚姓男子,就是吴文政的继父姚云岭,四十多岁,言谈举止非常绅士。母亲对姚云岭的印象非常好,在得知对方也是单身之后,二人的交流多了起来,一来二去,也就互相有了好感。
交往半年多之后,邵雅梅和姚云岭结婚了。婚后,姚云岭就搬到了邵雅梅居住的楼房,两个人靠着邵雅梅的退休金生活。
吴文政常年在外,逢年过节才回去看望母亲和继父。
每次回来,姚云岭对吴文政夫妇挺热情的,又是一起喝酒,又是一起打牌。倒是母亲的表现有些反常,平日里不喜欢穿长袖的母亲,穿上了长袖,还戴上了精致的丝巾,就连妻子都说母亲再婚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
不仅如此,每次他们过来,母亲都催促他们早点回去。有时候,他想回来看看他们,母亲就直接说不需要。即便母亲两次从楼梯上摔下来,需要卧床休养,她都不让他们请假回来照顾,说是小磕小碰,没有大碍。逢年过节,母亲甚至会给吴文政打电话,告诉他们如果回不来就不要回来了。为此,他妻子挺不高兴的,说母亲根本就不喜欢她。
也是从那时候起,吴文政发觉母亲有点不正常。
按理来说,儿子常年在外,母亲应该期盼儿子经常回来才对。
在电话的最后,吴文政十分担忧地问:“警察同志,如果姚云岭是杀人凶手,我母亲会不会有危险?”
我安慰道:“放心吧,她暂时安全。”
在接下来的走访中,我们了解到了更多信息。
据邵雅梅的亲友和邻居表示,之前热情开朗、爱说爱笑的邵雅梅在结婚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不仅不再主动联系他们,即便是他们联系她,她也找各种理由推脱或者拒绝。日子久了,大家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生疏。
邵雅梅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自己和姚云岭。
结合之前询问姚云岭时邵雅梅的奇怪反应,我们推测:姚云岭似乎通过某种方式控制了邵雅梅,他让她远离所有人,包括儿子吴文政一家。而邵雅梅也知道了姚云岭的秘密,为了保护孩子,她主动选择了疏远。
在接到我们电话,了解到继父姚云岭的前妻和儿子、孙子被人残忍杀害掩埋之后,吴文政在第一时间赶了回来。
在吴文政一家回家之前,老队长见到了他,希望通过他来约见邵雅梅。吴文政在回家的当晚就安排了双方见面。
对我们突然提出的见面要求,邵雅梅表现得非常抵触。没等我们开口,她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面对询问,她也是仓促作答。
当然,我们也问到了她和姚云岭的生活,以及姚云岭的前妻和儿子、孙子被害的事情,她解释说姚云岭人很好,对她好,对亲友邻居们也都好,绝对不可能是杀人犯。
询问结束后,邵雅梅准备离开,老队长突然站起身说:“我想,你一定掌握了姚云岭的秘密吧!”
邵雅梅刻意回避了老队长的眼神,说:“警察同志,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追击道:“你是想保护吴文政一家,保护亲戚朋友吧!”
邵雅梅仍旧回避道:“好了,我要回去了。”
那一刻,吴文政看向了我和老队长,问道:“警察同志,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老队长解释道:“我曾经侦办过一个案子,一个憨厚老实的男人本想救一个老乡,没想到他的好心好意反被利用,最后被对方控制胁迫,为了保护家人,他选择消失,就像现在你母亲这样,疏远你们一家,疏远所有人,她想用这种方式保护你们。”
老队长看了看邵雅梅,句句紧逼道:“你发现了姚云岭的秘密,意识到了他的危险,但是你不敢说出来,或者说,你被姚云岭威胁了,不能说出来,你无法逃离,只好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
邵雅梅似乎受到了触动,慌慌张张地就想离开。
我示意吴文政继续追问,吴文政会意,一把拉住邵雅梅的手臂,说道:“妈,你到底知道什么,你说出来,我会保护你的,警察同志也会保护你的!”
这时候,一直坐在一边的吴文政妻子和儿子也走了过来,尤其是吴文政的儿子,拉着邵雅梅的袖子,大声喊着“奶奶”。
此时,邵雅梅的身体颤抖起来,她还在极力忍耐着,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走到她面前,斩钉截铁地说:“你知道的,姚云岭是杀人犯,他是一个杀人犯!”
邵雅梅仍旧什么都不说。她转身,慌忙地就要离开,结果没走两步,竟然倒在了地上。我们慌忙拨打了急救电话,然后将邵雅梅送到了县医院。
经过一番检查,医生说,邵雅梅是受到了重大刺激才昏厥的。不过在医生为邵雅梅进行检查的时候,又有了惊人的发现。
在邵雅梅的胸口,尤其是乳房上,医生发现了很多烫伤,判断是被烟头撵烫造成的。不仅如此,医生还在她的腹部、背部、双臂、双腿上发现了大量瘀青,推测邵雅梅经常遭受殴打。
家庭暴力!
不,这是比家庭暴力还残忍的家庭虐待!
而且,这些虐待只能来源于姚云岭。
吴文政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会穿上长衣长裤,又为什么会戴上丝巾了,因为她受伤了。这一发现让他情绪失控,想要立马冲回去教训姚云岭。老队长及时制止了吴文政的冲动,这时候惊动姚云岭,后果不堪设想。
那一刻,我忽然感觉时间无比漫长。
邵雅梅苏醒后,看着守在床前的吴文政,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邵雅梅看了看吴文政一家,又看了看我们,良久,她怔怔地说:“我没有做过坏事,也没有害过别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他呢……”
一切正如我们推测的一般,邵雅梅的怪异表现是在遭到姚云岭的虐待和恐吓威胁后,对儿子一家的保护。她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的恐怖经历,更不想让儿子一家卷入危险之中。
据邵雅梅回忆,两年前,在文化馆的一次联谊活动中,她认识了姚云岭,接触了一段时间,感觉对方不错,就有了进一步发展的想法。虽然姚云岭有过婚史,但是她不在意,反而感觉这样的男人更会照顾人。当时的她,完全沉溺在久违的甜言蜜语和关怀备至之中。丈夫离开了那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打开心扉,想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次年,二人结婚了。
婚后,邵雅梅享受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时间久了,她逐渐发现姚云岭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好,甚至让她感到了恐惧。
姚云岭在外面表现得老实憨厚,回家后对她却是暴戾乖张,不仅会言语羞辱她,还会动手打她、虐待她,对她进行家庭暴力。他会以很细小、很琐碎、很莫名其妙的原因来攻击她。
就这样,姚云岭一边殴打虐待邵雅梅,一边用邵雅梅的退休金在外面吃喝玩乐。
其实,邵雅梅也曾提过离婚,但被姚云岭拒绝了。
姚云岭威胁邵雅梅,如果她再敢说一句话惹得他不高兴了,他就会杀了吴文政一家,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一命抵四命。同时,他提到自己杀过人,杀的就是前妻、前妻的儿子和孙子,尸体早就被他埋了,根本不会被人发现。他还说不怕告诉邵雅梅,更不怕邵雅梅杀了他,因为那样做,毁掉的只有邵雅梅一家。
这时,邵雅梅才知道姚云岭前妻不是和他离婚了,而是被他杀了。对她来说,她可以不顾自己,但是不能不顾儿子一家,让儿子背上杀人犯母亲或者杀人犯继父的名号,一辈子都无法洗脱。
邵雅梅吓坏了,也被震住了。她不敢说,不敢求助报警,更不敢有任何反应。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姚云岭扮演恩爱夫妻,期盼每一天都平平安安。为了保护儿子一家不受伤害,为了不让亲友邻居发现端倪,她只好选择了回避一切人际交往。
她就这么如履薄冰地生活着,每一天看上去很短,实际如此漫长。
在这种循环往复的日子里,她还发现姚云岭藏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的都是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有时候,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摩挲着那些小玩意儿,会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
邵雅梅表示,虽然姚云岭说过他杀害了前妻一家,并以此恐吓胁迫她,但是她始终无法确定真假。直至我们找上了门,准确地说是找到了姚云岭,说起了郭月霞、李海滨和李江江被害一案,她终于确定姚云岭的威胁恐吓都是真的,他真的是一个杀妻灭子的恶徒!
可惜的是,她想要告诉我们真相,又没有确切证据。而且我们只是找姚云岭询问相关情况,这表明警方还没有掌握姚云岭的杀人证据,否则直接就将他带走了。如果她就这么冒失地告诉我们,一旦无法确定姚云岭就是杀人凶手,那么他一定会报复她,还有儿子一家。她见识过姚云岭的残忍手段,知道他说到做到。因此,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敢说。
邵雅梅一边哭一边说完了自己的恐怖遭遇。
听到这里,吴文政情绪失控了,失声痛哭,一遍一遍地说道:“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邵雅梅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他是疯子,他发起疯来会要人命的。他的命不值钱,但是你的命值钱,你是我的命根子,也是你家的顶梁柱,我不能冒那个险,我不能拿你的命,你们一家的命来冒险……”
那一刻,站在我身边的邱楚义愤恨道:“这个姚云岭真是疯子!”
我凝视着相拥痛哭的母子,低声道:“他就是疯子,你没有听邵雅梅说,他威胁邵雅梅一命抵四命吗?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放过他们。”
邱楚义追问道:“难道就这么放任他吗?”
我看向邱楚义,没有说话。
老队长叹息道:“在没有实质性证据的情况下,我们确实无能为力,即便他有重大作案嫌疑。”
邱楚义捶墙道:“可恶!”
就在我们感到束手无策之时,邵雅梅突然说:“警察同志,我怀疑他可能还杀过其他人!”
姚云岭还杀过其他人?
邵雅梅解释说,自从她被姚云岭恐吓胁迫之后,就一直对他唯命是从,但姚云岭对她的殴打虐待却变本加厉。有一次,姚云岭喝多了,再次威胁她,言语间不仅提到自己杀过前妻一家,还提到他曾在一个叫北丘县的地方杀过两个人。当时,邵雅梅只是感到恐惧,以为这些都是姚云岭的恐吓,如今她主动向我们说起,认为这可能是打开案件突破口的关键。
老队长认为姚云岭不会编造自己曾在北丘县杀过两个人的经历,那么他必然是凶手或者行凶者之一。
谁也没想到在调查这起案件时会牵扯出另一起杀人案。
离开医院之前,老队长特意嘱咐了邵雅梅和吴文政,目前没有实质性证据证明姚云岭就是杀害前妻一家的凶手。另外,姚云岭和邵雅梅仍是夫妻,姚云岭仍是他的继父,如果姚云岭前来探望,他们母子二人要克制好情绪,别让对方看出来。
邱楚义问老队长道:“姚云岭会不会伤害邵雅梅?”
老队长摇头道:“其一,这里是医院,是公共场合,人多眼杂;其二,吴文政一家都在;其三,他知道我们正在调查郭月霞等人一案,而且他是重大嫌疑人。这个时候,他不会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在甘南县警方的协助下,我们圈定了位于新乡市的北丘县和位于汉南市的北邱县。结合姚云岭的行动轨迹,我们将排查重点放到1988年之前有记录的双尸案件或者连环杀人案件上。
很快,新乡市北丘县公安局打来反馈电话,表示在1980年秋天,该县发生了一起恶性强奸杀人案,系双尸案件,受害者是一男一女。
1980年9月12日,有人在县城南郊的皮鞋厂后的废弃厂房里发现了两具尸体,系皮鞋厂工人韩某(男,22岁)和陈某(女,23岁),二人系被人用利器捅破脏器导致大出血死亡。警方介入调查后,在现场发现了凶手留下的三枚纹印,一枚残缺的血手印和两枚完整的血指纹。
只是那个年代,既没有天网监控,血迹和痕迹检验技术也不成熟,即便发现了血手印和血指纹,也进行了深入排查,却始终没有找到凶手,案件就成了悬案。
负责这起皮鞋厂双尸案的刑警姓黄,那时候他三十多岁,如今已年过五旬。黄警官说,这些年压在他心里的案子很多,唯独这个案件,分量最重。
当年,和黄警官一起负责案件侦破工作的还有两位警察,已经去世多年。有时候,他会想,在他有生之年,这案子都不会侦破了,那个杀人凶手会永远藏身人海,直至他死去,凶手也死去,又或者,那个凶手早已经死去。每当想到这里,他就会非常悲伤。
如今,听闻案件可能有线索了,黄警官非常激动,北丘县公安局的协查民警也在第一时间将这个案件的证据资料传了过来。
在我们将采集到的姚云岭的掌纹和指纹与北丘县公安局留存的血手印和血指纹进行比对后,发现两枚指纹存在高度一致,基本可以确定姚云岭就是当年皮鞋厂双尸案的真凶!
至此,案件出现重大突破!
那一刻,我激动地看向了老队长和邱楚义。
终于,我们将姚云岭死死钉住了!
当我们三人和甘南县警方再次找到姚云岭的时候,他的态度还是如之前一般强硬,可当老队长说出十九年前发生在北丘县韶华皮鞋厂的双尸案时,他突然怔住了。接着,我向姚云岭出具了逮捕证。
那只是一个短短的对视,我却感觉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变幻莫测的情绪。
他的眼神中有意外,有惊愕,有恐惧,有茫然,最后回归平静。
其实,在准备逮捕姚云岭之前,我们进行了多种可能性的场景模拟,姚云岭可能否认,可能情绪失控,甚至可能做出过激举动拒捕。
可没想到的是,他就这么怔怔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姚云岭被捕了。
整个过程安静又顺利。
后来,在我们将姚云岭送进看守所的时候,他突然叫住了我,说:“李警官,你知道吗?”
我抬眼看了看他,没说话。
他面无表情地说:“其实,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种预感,我逃不了了。”
我问他道:“为什么?”
他答道:“因为你的眼睛里有钩子,你盯上我了,早晚会查出真相。”
在甘南县公安局的讯问室内,姚云岭供述了杀害北丘县韶华皮鞋厂两名工人的罪行。
或许是感觉自己已然落网,无法逃脱,面对讯问,他也供述了杀害郭月霞、李海滨和李江江三人并埋尸废弃看台之下的恶行。
在姚云岭波澜不惊的供述中,那些惊人的罪恶循着一字一句勾勒出了一幕又一幕让人脊背发凉、无法呼吸的罪案现场。
十九年前,时年二十一岁的姚云岭和朋友离开家乡,先后在五六个县城打过工,最后留在了北丘县,从韶华皮鞋厂找了一份搬运工作。
当时,韶华皮鞋厂里有一个陈姓女工很漂亮,每次看到陈姓女工,姚云岭都会想入非非。他想要追求对方,就找了一个机会跟对方表白,没想到对方拒绝了他,还骂他是癞蛤蟆。
没过多久,在一次值夜班的时候,姚云岭发现那个陈姓女工和车间主任在皮鞋仓库里亲热,他脑子里满是她骂自己是癞蛤蟆的画面,年轻气盛的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之后,他一直想要报复那个女工。
姚云岭的报复计划在一天天地酝酿着。陈姓女工还是一如往常地上班下班,喜笑颜开,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身后多了一双阴鸷的眼睛。
案发那天,陈姓女工下了夜班,独自回家,被提前藏在暗处的姚云岭抓住了辫子,一直拖到了巷子里。就在他捂住陈姓女工的嘴巴、准备强奸她的时候,他的脑袋被人打了,转身的瞬间,他发现打他的人是皮鞋厂的韩姓男工。紧接着,两个人扭打起来。
其实,当时的姚云岭并没有想杀人,他只是想让她受到羞辱,记住教训,可韩姓男工的出现让他感觉受到了威胁。他拿出提前准备的防身水果刀,直接捅进了韩姓男工的肚子。韩姓男工抓着他的头发,越揪越狠,姚云岭攥着刀子,越来越快。等到韩姓男工倒下了,杀红眼的姚云岭又将刀子扎向了试图逃跑的陈姓女工……
凄冷的夜里,他站在那里,呼吸粗重,夜风吹过热血沸腾的耳朵,身后是两具温热的尸体。杀完人的姚云岭心里很乱,他本来想逃往外地,又怕直接逃跑会引起警方注意。最后,他壮着胆子继续留下,准备伺机而动。
次日一早,有人在箱子里发现了两名工人的尸体。当时,姚云岭混在人群里,看着警察将两具尸体抬走。
很快警察就来皮鞋厂调查了。姚云岭听车间主任说,警察让每个人都去办公室按手印和指纹,他害怕昨晚自己杀人时留下了印记,就谎称肚子不舒服,给了同事一块钱,让对方冒名去按了手印和指纹。
那个同事看着蹲在厕所里的姚云岭说:“喂,你不会是杀人凶手吧?”
姚云岭佯装痛苦地说:“不是!”
就这样,他混过了警方的初步筛查。
由于没人知道姚云岭表白过陈姓女工,警方就没有将他列为嫌疑对象,倒是那个和陈姓女工偷摸亲热的车间主任被调查了一段时间,后来也被排除了嫌疑。因为当时的侦查手段相对落后,姚云岭轻易地躲过了警方的调查。
案发一个月后,姚云岭离开了韶华皮鞋厂,也离开了北丘县。他将罪恶丢在了身后,也丢进了记忆的暗河。只是,罪恶可以被丢弃,可以被深埋,却永远不会消失。
离开北丘县之后,姚云岭先后去了很多地方,都只是短暂停留,干瘪的口袋强迫他必须停下来。这一次,他停留的地方就是延洲市风化县临江镇。他化名“岭子”,想在镇上找一份工作,正好镇上的一个油坊需要一个帮手。
油坊主人是一对夫妇,男人叫李明德,女人叫郭月霞,他们有一个儿子,七八岁,叫李海滨。三十出头本该是身强力壮的年纪,李明德却得了癌症,身体虚弱,时日不多。郭月霞又要照管油坊,又要照看丈夫和儿子,心力交瘁。
姚云岭的到来解决了郭月霞的燃眉之急。白天,姚云岭帮忙经营油坊,晚上,姚云岭又帮忙照管郭月霞的儿子。在这期间,郭月霞和姚云岭越来越熟悉,她会和他聊很多事情,有家里的辛苦,也有女人的心事,两个人之间产生了一种相依为命的奇怪情感。
这一切让姚云岭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他看着屋里的光亮,闻着手里的油味,听着掠耳的夜风,感觉自己成了这个家庭的男主人,郭月霞是他的妻子,李海滨是他的儿子,房子是他的房子,油坊也是他的油坊。这一切都是他的。唯独,李明德是多余的。
姚云岭凝视着卧病在床的李明德,心想,如果这家伙死了就好了,这个没用的人就是他和郭月霞之间、他和这个家之间的障碍。他的眼神越来越冷,阴鸷地注视着这个孱弱的家庭。
虽然李明德身患癌症,但不会立刻死去。这让姚云岭感到心焦,他等不了了,他想要成为这个家的男主人,拥有男人应该拥有的一切。因此,他偷偷在李明德的药里放了农药,毒死了他,然后一改之前温顺小伙的模样,摇身一变,成了这个家的男主人,鸠占鹊巢。
郭月霞得知李明德被姚云岭毒死之后,非常害怕,想去报警,却被姚云岭抓住,毒打了一顿。姚云岭质问郭月霞,就算李明德没有被毒死,也会癌症发病死去,既然早晚都会死,他这么做也算帮了李明德,帮了他们母子,他们应该感激自己才对。
郭月霞哭着大骂姚云岭是杀人犯,不肯就范。这样的行为激怒了姚云岭,他以杀害李海滨为威胁,逼迫郭月霞就范。他还说,就算郭月霞想要杀他也无所谓,最后她会背上杀人犯的罪名,毁掉的不过是李海滨的一辈子。
李海滨是郭月霞的软肋。
年纪轻轻的姚云岭深谙人性的弱点,他就这样将郭月霞母子紧紧攥在了手里。
除了郭月霞,村里人都以为李明德是患癌症死的。李明德死后,郭月霞盘掉了房子和油坊,带着儿子李海滨离开了临江镇。
只是,他们的身后跟着姚云岭。也是从那一天开始,郭月霞母子掉进了命运的泥沼,到死都没有爬上来。
姚云岭是一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跟姚云岭生活的那段日子里,郭月霞一面带着儿子,一面挣钱养家,每天还要遭受姚云岭的言语羞辱和肢体暴力。年幼的李海滨在这种压抑又危险的环境中长大,变得胆小又懦弱。有两次,郭月霞想带着李海滨逃跑,一次被姚云岭发现了,一次确实逃了出去,最后被姚云岭找到了。姚云岭为了惩罚郭月霞母子的逃跑,将李海滨吊起来殴打,郭月霞跪在地上求他。
为了让郭月霞彻底断了逃跑的念想,姚云岭想到了更残忍的办法,他用一把钳子彻底锁住了这对可怜的母子。
姚云岭用钳子钳住李海滨的脚趾,然后突然夹紧。听着李海滨惨叫,看着李海滨挣扎,直至昏死过去,郭月霞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乞求姚云岭放过孩子,也放过她。姚云岭警告郭月霞,如果他们再想逃跑,如果他们再让他不爽,他就用钳子夹断李海滨的脚趾。
那把钳子钳住了李海滨的脚趾,也钳住了郭月霞的最后一丝希望。
那一刻,坐在讯问桌前负责记录的我忽然停了下来。我的手微微抖动着,呼吸也有些急促,稍稍抬起眼,看到姚云岭淡漠的表情,我蓦然明白了为什么李海滨的脚趾骨全部严重畸形了。
从那时候起,姚云岭将这对可怜的母子攥得更紧了,直至要了他们的命。
由于长期被姚云岭控制,身心遭受重创的郭月霞出了精神问题,姚云岭没有带她治疗,而是放任她的病情发展。
在一天又一天的重压中,郭月霞的状态越来越差,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她真的成了精神病人。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郭月霞算是变相逃脱了姚云岭的迫害。
郭月霞因为精神问题丧失了就业能力,没有收入来源的姚云岭将目标转移到李海滨身上。从小对姚云岭充满惧怕的李海滨,之前还有母亲的庇护,现在母亲成了精神病人,他只能独自面对姚云岭。
为了摆脱姚云岭的控制,初中毕业后,李海滨就外出打工了,每个月的工资绝大部分要交给姚云岭,美其名曰孝敬父母。
即使是李海滨成年之后,在姚云岭面前,他永远是一个小孩,他也必须是一个小孩。因为,在姚云岭的“家庭”里,只允许一个男人的存在,那就是他自己。
到了婚恋的年纪,自卑懦弱的李海滨也不敢谈对象,直至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梅小娥。他和梅小娥谈对象后,热情开朗的梅小娥让他逐渐找回了一点自信。只是那一点自信在姚云岭的面前也不值一提,轻轻一捏,就碎了。
为了让这个家看起来更正常,姚云岭同意了李海滨和梅小娥的婚事。李海滨和梅小娥结婚后,矛盾逐渐凸显,梅小娥一直说想搬出去住,怂恿李海滨几次跟姚云岭提这件事,都被姚云岭否定了,后来梅小娥怀孕了,这件事就搁置了。
这些琐碎的事情让李海滨经常被姚云岭训斥,后来化肥厂选派了一批工人去邻县工作,为了回避矛盾,李海滨报名过去了,将梅小娥丢在家里。
生下儿子李江江后,梅小娥又提出想要搬出去住,走投无路的李海滨找到姚云岭,却被姚云岭毒打了一顿。姚云岭说只要他活着,他们就永远别想搬走。
也是那一次,姚云岭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知道这是梅小娥的意思,于是他千方百计地找机会制造矛盾,想要将梅小娥踢出这个家,即使不能让她走,也要给她一个教训。
在李江江三岁那年,趁着李海滨外出打工,姚云岭找机会要强奸梅小娥,在他即将得逞之际,精神失常的郭月霞突然闯了进来,打了姚云岭。梅小娥趁机挣脱,带着儿子逃离了那个家。
随后,梅小娥将李海滨叫了回来,说姚云岭为老不尊,想要强奸她,姚云岭却称是梅小娥勾引他不成,反口诬陷。左右为难的李海滨最后选择相信姚云岭,梅小娥对丈夫的行为感到心灰意冷,和他离了婚。
这样的结果让姚云岭非常满意,他又可以完全控制李海滨了。
离婚后,李海滨就一直外出打工,李江江则由姚云岭照管。看着年幼的李江江,姚云岭突然感觉找到了新的目标。郭月霞成了精神病人,李海滨外出打工,他可以好好调教一下李江江了。姚云岭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兴奋。
案发的那一夜,李海滨回家看望李江江,发觉李江江极为惧怕姚云岭,就知道自己的儿子也被姚云岭盯上了。联想到自己年幼时的遭遇,李海滨乞求姚云岭放过李江江,却被姚云岭无情拒绝。姚云岭又像教训孩子一样教训李海滨,将他逼到角落,狠狠地用皮鞋踹李海滨的脸,最后将他的脑袋踩在脚下。
只是这一次的教训,换来的不是李海滨的屈服,而是爆发后的反击。
李海滨突然抱住姚云岭的大腿,猛然将他推了出去,起身扑到了姚云岭身上,两人扭打起来。虽然李海滨年轻,但还是被经验老到的姚云岭占了上风。
谁知道,这一幕刺激了坐在一边的郭月霞。虽然精神失常了,但是那一刻她认出了儿子,她嘶吼着扑了过去,和姚云岭厮打起来。
郭月霞的厮打,李海滨的反抗,让姚云岭感到无比的愤怒。胸腔中涌起杀意,他抄起身边的烟灰缸,直接砸向了郭月霞的后脑。李海滨惨叫着扑了过来,只是畸形的脚趾让他身体失衡,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姚云岭手中的烟灰缸已经砸了过来……这时候,姚云岭看到了站在身后,一脸懵懂的李江江。
姚云岭微笑着,摆手招呼李江江过来。他的脸上有血,手上还拿着沾满血污的烟灰缸。李江江有些怕,转身想要往回走,姚云岭快步追了上去……
那一夜,姚云岭连杀三人,自己也受伤了。他跪在门前,大口喘着气。看着门外的大雨,姚云岭笑了。
或许,老天都在帮他,瓢泼大雨掩盖了争吵声和厮打声,也掩盖了房间里的罪恶。那一夜,有人在吃饭,有人在睡觉,有人在赶路,有人在发呆,也有人在杀人。站在凄冷的夜里,姚云岭的身后是三具尸体,像极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杀人夜。
对姚云岭来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处理尸体。在那个雨夜,他将尸体肢解后装进了书包,然后冒着大雨出了门。他将埋尸地点选在了那个废弃看台后面,一方面,他去过那里,那里位置偏僻,周围没有住户,平常根本不会有人去;另一方面,他受伤了,当时的身体状况不能支撑他去更远的地方了。更重要的是这个珍贵的雨夜,会帮他消除很多痕迹,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埋尸之后,姚云岭佯装什么也没发生,他没有即刻离开吉西县,照常在家里生活,就像十多年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就算有邻居遇到他,问到了郭月霞的情况,他也只是笑着说他们准备搬回老家,已经提前送她回去了。
回老家。真是一个简单又深邃的回答。
之后,再也没有人过问郭月霞的去向了。郭月霞和李海滨、李江江祖孙三人就这么消失了,消失在姚云岭的借口中。
在来到甘南县,同邵雅梅结婚之前,姚云岭也去了一些地方,兜兜转转了很多年,最后在这里落了脚。没钱没房的姚云岭躲在人群中,开始重新物色猎物。在失败两次后,他选中了邵雅梅,那个在文化馆联谊活动中落寞的女人。
打听到对方的信息后,姚云岭得知邵雅梅丧夫多年,现在单身,儿子远在外地,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猎物。然后他就开始追求邵雅梅,空窗多年的邵雅梅很快就被姚云岭的彬彬有礼吸引了,掉进了他的股掌之中。
只要方法得宜,控制一个五十多岁的成年人甚至比控制一个五岁的孩子还要简单。
姚云岭住进了邵雅梅的房子,花起了邵雅梅的退休金,然后逐渐露出了真实面目,就像十多年前,他顶替李明德、成为那个家的男主人一样。
邵雅梅感觉姚云岭骗了她,便提出分手,可她没想到,姚云岭就是一个难缠的鬼,他缠上了她,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她想要他的爱,他想要她的命。
姚云岭恐吓胁迫邵雅梅,说他杀害了前妻郭月霞一家,让邵雅梅乖乖听话。看到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他知道,她已经被他捏在手里了。他认为邵雅梅就是第二个郭月霞,这让他放松了警惕,也在一次酒后失言中,说出了十多年前杀害皮鞋厂工人的罪行。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死控制住了邵雅梅,根本不会想到邵雅梅会给他致命一击。
孩子确实是每个母亲的软肋,但不是每个母亲都是郭月霞。
讯问的最后,我拿出了那个邵雅梅口中姚云岭藏着的盒子,里面都是零碎的小东西,问道:“这些都是你的东西吧?”
姚云岭点头道:“是我的东西,里面有郭月霞的耳钉,有李海滨的作业本,还有李江江的小玩具。”
我凝视着姚云岭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要留着这些东西?”
姚云岭想了想,说:“回味吧。”
回味?我的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暧昧不明,说:“每次摸到那些小东西,我都会回想起当时把他们攥在手里的画面,回味在那个家里的感觉。”
那一刻,狰狞的恶意在时间的缝隙里汩汩流出,不动声色,又暗流汹涌。
至此,案件真相大白。恶行累累的姚云岭被批准逮捕,被带回吉西县之后,移送至吉西当地的检察机关提起公诉,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审判。
案件完结之后,老队长带着我和邱楚义路过废弃看台,之前暂停的施工重新启动了,我们从看台的另一边登了上去。
这天又下起了雨,就像案发之初,我和邱楚义遇到的那个雨天一样,阴郁又普通。
看着施工工人,我不禁感慨道:“如果废弃看台没有施工,没有挖出李海滨一家的尸骨,这起灭门惨案还会被继续掩埋,北丘县的皮鞋厂双尸案也会成为永久的悬案。”
老队长点头道:“没错。”
邱楚义也感慨道:“不知道其他的地方是否还隐藏着无名的尸骨。”
老队长拍了拍邱楚义的肩膀,说:“至少,我们为废弃看台埋尸案找到了真相!”
废弃看台埋尸案结案之后,不管是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直至现在,我仍旧会在某一个时刻想起这个案子。我脑海中浮现的,不是看台下面的三袋尸骨,不是梅小娥的失声痛哭,不是邵雅梅的悲痛隐忍,更不是姚云岭阴晴不定的眼神,而是一个悲伤的身影。
没错,就是郭月霞。
那时候的她还很年轻,二十几岁。她站在那里,侧着脸,眼神哀怨,松散的发丝飘散着。她佝偻着身子,怀里抱着年幼的李海滨,很紧很紧,就像谁要将他抢走一般。她和我对视着,干涸的眼角流出了无声的泪。
我想要叫住她,她却突然跑了起来。在一条漆黑的土路上,她不停地跑啊跑,鞋子都跑掉了,双脚踩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变得血肉模糊。
最后,只听“咕咚”一声,他们掉进了黑暗。
就像很多和他们相似的命运,再也没有了回音……
老队长说:“凡有接触,必留痕迹。”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