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人这一辈子怎么过,取决于三千日元的用法。
奶奶说,人这一辈子怎么过,取决于三千日元
的用法。
啊?三千日元?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当年还在上初中的御厨美帆放下正在看的书,抬头问道:
“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意思啊。人的一生就是由用三千日元这样的小钱买的东西、选的东西、做的事情组成的。”
美帆来了离家不远的奶奶家,正抱着膝盖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看《小岛上的安妮》
。奶奶则坐在餐桌旁喝茶。
见美帆一脸茫然,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子,奶奶哈哈大笑。
“打个比方吧,你那本书是什么时候买的?”
“用您给的压岁钱买的呀。”
过年的时候,奶奶给了三千日元压岁钱。美帆跟朋友一起吃了几顿麦当劳,又买了这本书以后,压岁钱便见了底,可她并不后悔。在麦当劳谈天说地别提有多开心了,书也翻来覆去看了三遍,一点都不腻,所以美帆并不觉得自己在乱花钱。可是不知为何,钱总是花得特别快。每月的零花钱也是如此。
“美帆啊,你有记账的习惯吗?”
“我也没那么多零花钱,用得着记吗……”
家里每月给她五百块零花钱。跟朋友吃吃麦当劳、买买书就没了。不够用了,便找爸爸妈妈再要一点。
奶奶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没毛病,这孩子就这脾气。
“那真帆把今年的压岁钱花在哪儿了?”
“嗯……她买了什么来着?好像是让妈妈带着去百货店买了个粉红色的漆皮钱包。三千日元不太够,她还添了点平时攒的零花钱呢。”
美帆有个上高中的姐姐。奶奶给姐姐的压岁钱也是三千日元。新买的粉红色钱包还挺好看的,是那种成熟优雅的款式。姐姐满怀期待地说,要带着它去春游。
“美帆吃了麦当劳,买了书。真帆买了粉红色的钱包。压岁钱的用法不是能明显体现出你们姐妹俩的性格嘛。”
“那只能说明我喜欢书,姐姐喜欢好看的东西,跟性格是两回事呀。”
美帆如此反驳。奶奶却只是喃喃道:“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美帆听了个云里雾里,也不太服气。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完全无法预见一个个小小的选择会如何改写自己的人生。
“您怎么跟玛丽拉
似的……”
“啊?”
“没什么。”
不知为何,美帆突然想起了跟奶奶讨论那个话题的景象。
此时此刻,她正站在摆满茶壶的杂货店货架跟前。“呀!”她惊呼一声,手里的茶壶险些落地。
搬出来自己住已经有大半年了,可家里一直都没有茶壶,只能喝袋泡茶,不然就是上班路上去便利店买瓶装茶。
她在店里逛了逛,打算买个款式简约的玻璃壶。正正好好三千日元。如此一来,泡花草茶的时候就能看到茶汤的颜色和各式各样的香草了。而且她家的家具摆设都是白色系的,放着也不突兀。泡绿茶肯定也好看。
大她五岁,早已结婚生子的姐姐真帆用的又是什么样的茶壶呢?美帆试着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个煮咖啡用的珐琅壶,还能当烧水的小水壶用。姐姐说,她是在一个分享省钱妙招的网红主妇发的照片里看到的,一眼就相中了。价钱有点小贵,她省吃俭用了好久才攒够了钱。美帆还记得姐姐洗珐琅壶的时候是多么小心翼翼,生怕磕着碰着。姐姐总说它贵,其实也就三千九百八十块。
美帆的妈妈用的则是闺密送的生日礼物,一个北欧牌子的茶壶。妈妈和那位阿姨上大学的时候就是好朋友了。也许是因为在泡沫经济时代度过了青春年华吧,妈妈会定期翻看女性杂志,对潮流和美食毫无抵抗力。
奶奶用的西式茶壶是皇家哥本哈根
的白底蓝花瓷壶,日式茶壶则是某次旅游时买的名家之作。两个茶壶都贵得很,定价远不止三千。但奶奶都用了好些年了,用天数除一除,一年下来大概是不到三千的。每次想起奶奶,美帆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她用那两个茶壶泡茶的模样,可见它们早已融入了奶奶的日常生活。
奶奶说得有道理啊……钱的用法还真能体现出一个人的性情。
美帆把手里的玻璃茶壶放回货架。一想到“买回家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写照”,她就不太确定那个茶壶合不合适了。
毕竟,那是一个晶莹剔透、一摔就碎的玻璃茶壶。
顺顺利利拿到大学毕业证,找到工作搬出来住——这就是美帆这些年为之奋斗的目标。
她入职了一家位于西新宿的中型IT(信息技术)公司。在这个行业,压榨员工属于常态,她所在的这家公司也良心不到哪儿去。直属领导的思想还算开明,可高层的社长和董事个个爹味十足。公司成立之初是某电信集团子公司的子公司,约莫十年前才独立出来,名字也改了。但来自政府部门和公益组织的订单并没有断,业务还是很稳定的。上大学时,美帆向往过各种各样的行业,也有过摇摆不定的时期。不过她对现在这家公司还是很满意的,因为职场洋溢着IT行业特有的活力,各项福利制度也很健全。
上了一年班以后,美帆在祐天寺租了一套房子。
搬出来自己住是美帆的夙愿。父母家在东十条,毗邻十条银座,离十条站就十分钟路程,所以她一直都想找个机会住住看东京西部。
美帆很中意这套房子,用“闹中取静”来形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骑自行车到中目黑只要五分钟,附近还有网红店“蓝瓶咖啡”。月租加物业费总共九万八。虽然有点贵,但东京西部基本都要这个价,而且这种相对较新的十帖
一室一厨公寓并不好找,想想都觉得自己可能干了。
换句话说,美帆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每一个梦想也都圆满实现了。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直到小田街绘惨遭裁员。
街绘姐今年四十四岁,是美帆刚入职时的带教老师。
她聪明能干,心地善良。工作能力强的人往往比较强势,她却温文尔雅,好似文静的少女原封不动长成了大人。
街绘姐的出身也确实很好。她和母亲同住的老宅在杉并区,高墙环绕,绿树成荫。
有一次,美帆应邀上门做客。“嘟——”按响古旧的门铃后,街绘姐和身材娇小的伯母一起迎了出来。
伯母年事已高,因为她过了三十五岁才生下了街绘姐,这在当年是罕见的。
“东西都旧了,愁死人啦。”
美帆由衷赞叹“你家的房子可真有味道”时,街绘姐如此回答。看神情,她倒不是在谦虚,而是真的愁。那天她穿着棕色的格纹上衣,搭配棕色的开衫和棕色的裙子。她上班时也经常这么穿。开会或接待访客时,她会再套一件深蓝色的外套。听说街绘姐入职以后一直都是这样的穿搭风格,与时尚潮流毫不沾边。
“我是独生女,爸爸走了好些年了。”
美帆一看便知,街绘姐和伯母在这栋房子里携手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街绘姐将她带去了客厅。客厅里的沙发套着白色的罩子。
“妈,这是美帆带的伴手礼。”
“哎呀,你太客气啦。”
厨房传来母女俩的低语,应该是在讨论美帆从中目黑买来的芝士蛋糕。美帆不由得想,街绘姐确实是好人家的大小姐呀。
“照理说是不该用你送的东西招待你的,不过机会难得,要不就切了吃吧?”
“别客气,尽管吃吧!”美帆下意识地喊道。住十条的时候,她也经常上别人家做客。她觉得主人家客气的时候,她就该回一句“别客气”,这样才不至于失了礼数。只是这回没控制好音量,反倒显得唐突了,怪难为情的。
母女俩轻笑着端来茶点。印着小朵玫瑰的国产老茶杯边上摆着美帆买来的蛋糕,外加一碟年糕片。
“这是我妈妈亲手做的。”
街绘姐的脸颊微微泛红。
“就是用过年供神的年糕炸的啦,”伯母也红着脸解释道,“我们常去的一家日式糕点铺每年都会送一块很大的年糕,我跟街绘根本吃不完,可又不好意思让人家做小一点。”
“毕竟是老交情了……”街绘姐补充道,“所以就拿来做零嘴了。”
“和你送的东西一比,我都不好意思啦。”
“您太客气了,这年糕片好好吃啊!”
美帆还是头一回吃撒着糖粉的年糕片,那丝丝甜味却让人倍感怀念。明明是油炸的,却一点都不腻,想必是用上好的油精心烹制的。
“我也真是不像话,每次都用这种东西招呼客人……”
“我奶奶很擅长腌白菜,也是逮着机会就送人呢。”
“哎哟,羡慕死我了。腌菜我是一点都不会做。”
见母女俩再次相视而笑,美帆真恨不得用扦子把公司里那群八卦“街绘姐是不是处女”的男同事都扎个对穿。街绘姐在公司广受信赖和爱戴,却也受尽了这样的揶揄。
今年春天,街绘姐因轻度脑梗死病倒了。幸好她发病时刚好在家,送医及时,经过一个多月的住院和康复治疗就回来上班了。起初她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好在几个月后就几乎看不出来了。但她刚回来的时候还是享受到了“不用加班”的特权。领导、同事和美帆都嘱咐她好好休息。她也心怀感激,继续接受康复治疗。
我们公司可真好,同事们也都是大好人……美帆感动不已,心里暖洋洋的,庆幸自己当年没看走眼。
谁知公司在那年秋天大举裁员,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就是街绘姐。没过几天,她就办了离职手续。
街绘姐走后,美帆总觉得哪里不对。
工作的时候,吃午饭的时候,开会的时候……她总会突然想起有街绘姐的一幕幕。
想起她的言行举止和谆谆教导,想起她的一颦一笑。
不知她和优雅的伯母在老房子里过得可好……每每想及此处,美帆心里都空落落的。
街绘姐之所以被裁掉,主要是因为她病了一场,工作时间不如原来长了,考评自然也拿不了高分。而且她未婚未育,家里又有大房子(虽然房子登记在伯母名下,但大家都知道她是住杉并区的大小姐),在公司看来比较容易“下刀”。再加上她职位不高,但好歹有大学文凭,工龄又长,所以工资比较高……
然而,人真的有“好不好裁”之分吗?
去街绘姐家做客时,伯母还很硬朗。可她毕竟年事已高,说不定哪天就需要人贴身照顾了。而且街绘姐都四十好几岁了,是个人都知道这个年纪不好找下家。
在街绘姐离职的第二天,美帆看着自己对面那张空荡荡的办公桌,只觉得摇摇欲坠,仿佛自信和安全感的基石都被抽走了,前途叵测。
科长、股长和其他同事照样嘻嘻哈哈,午休时还练起了高尔夫的挥杆动作。美帆不由得想,他们一切如常,根本没把街绘姐的事情放在心上。
我都快郁闷死了!
可要是有人问“你能为街绘姐做些什么”,美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街绘姐被列入裁员名单时,美帆实在没有勇气挺身而出,说“留下她,裁我吧”。她明明知道自己还年轻,就算不能立刻找到下家,再就业的难度也比街绘姐小多了。
所以她恨透了让自己陷入这种心境的公司。
年尾将至,各家都办起了年会。
美帆的公司当然也有办年会的传统。第一部分是部长以下的两百多名员工一起聚餐,第二部分则以部门为单位,各搞各的。无论是第一部分还是第二部分,负责统筹协调的都是新人或入职没几年的小年轻。年底的业务本就繁重,再加上年会的筹备工作,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员工难免要累脱一层皮。
美帆去年也累得够呛,多亏了街绘姐才撑下来。
街绘姐是唯一肯为新人出谋划策的前辈。她知道新人缺乏经验,所以总是默默伸出援手,适时提点,最后还会帮着过一遍流程,免得忙中出错。
每每想起那一幕幕,美帆都会鼻子发酸,干起活来都有些心不在焉了。去年要不是有街绘姐帮忙,她绝对是搞不定的。她由衷感谢街绘姐传授的经验知识,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新人出主意。
年会当天,第一部分顺利结束后,美帆所在的部门转战卡拉OK。
负责人提前订好了能容纳部门所有成员的大包厢。领导们明明想唱得很,却迟迟不肯开麦。为了活跃气氛,美帆点了一首男女对唱的曲子,跟股长带头唱了起来。
见同事们开始竞相点歌了,美帆才松了一口气,在包厢的角落坐了下来。第一部分的时候,她又要给领导调酒,又要盯着炖锅的火候,几乎没吃上几口,这会儿才有工夫吃点凉了的比萨和薯条。就在这时,猥琐的声音传入耳中。
“嗯?那南山部长跟她到底有没有一腿啊?”
美帆也不是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但那人的语气粗俗得让她想抬手捂住耳朵,一听就知道是在八卦。
“怎么可能,至少部长是这么说的。他老人家还没落魄到那个份上,嘿嘿嘿……”
窃笑声阵阵传来。美帆悄悄看过去,只见五六个领导挤在包厢的角落交头接耳。
而他们正在议论的南山部长唱得正欢。他们一边看着,一边拿八卦当下酒菜。
“那街绘还是个处啊?”
“肯定啊。”
他们在议论街绘姐——刚察觉到这一点,美帆便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指尖瞬间冰凉。
“搞什么嘛,我之前还听说她是南山部长的马子,对她可客气了。”
“才不是呢。裁员的时候,部长不也没替她说话嘛。”
“也是。”
“也可能是因为公司里有这样的传闻,部长才故意没帮她争取的。”
“要不是有这些风言风语,她哪儿能在咱们部门横着走啊。”
“一旦变成那样,就很难适应外面的世界了……”比街绘姐早两年进公司的斋藤科长幽幽道,“她的工作能力是不差,被领导夸得多了,久而久之就飘了。她要是换个公司,或者换个行当,可未必能有那样的待遇。”
这番话看似是在同情街绘姐的遭遇,实则是高高在上地数落,仿佛自己才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
“这么看来,她是被我们公司给害惨了啊。”
比街绘姐年轻的股长也装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
还不是她活该——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
美帆忍无可忍,起身去了洗手间,许是吃得太急了,胸口憋得慌,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唉,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听到这里,长谷川大树放下了手中的欧蕾咖啡。
十二月一到,美帆和男友大树都忙得天旋地转,一直没机会见面。回过神来的时候,美帆已经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和自己的想法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没想到同事们会那么说街绘姐,她明明为公司付出了那么多……我都不知道努力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了。”
大树目光游移,细细斟酌着措辞回答道:
“还是别瞎琢磨工作和人生的意义了,是个人都会觉得空虚的。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就不用说了,公司里那群大叔也一样。”
“是吗……”
“其实大家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啦,所以大叔也会天天说别人的坏话。他们也很焦虑,只能顺着别人的话往下讲。我觉得认识到这一点还是很有必要的。你能正视自己的软弱和渺小,这就很了不起了。”
嗯,大树就是这种人。他很善良,也很会安慰人。美帆平日里大大咧咧,其实内心还挺脆弱的,动不动就气馁消沉。而大树很会给她加油打气。
这也是美帆对他动心的原因所在。
“而且吧,我觉得那些大叔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啊?”
美帆前一秒还沉浸在他的温柔体贴中,此刻却有种凉风吹过面庞的感觉。
“说不定街绘姐真有那样的一面,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不可能,街绘姐才不是那种人呢。那我问你,如果公司同事在你面前这么八卦别人,你怎么办?”
“这个嘛……就算不主动参与,也会默默听着,时不时笑两声吧。背后议论别人是不好,可八卦是社会上必不可少的啊。八卦那些不在晋升通道上的女同事就更是没有害处了,不会伤到任何人。”
晋升通道……男友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爹味”。
“这话也太难听了。”
“有吗?其实我觉得吧,你那些同事说得也没有很离谱。”
像是又被人扇了一巴掌。算不上剧痛,但清晰分明。
“你把那个街绘姐夸上了天,可她做的都是内部协调类的工作啊,好像也没参与过关乎公司业绩的关键业务。这真的叫‘工作能力强’吗?我们公司也有几个大姐,仗着自己干得久,明明没多大本事却天天摆臭架子,说实话,我是挺看不惯的。其他同事当然会觉得她们可有可无了。大环境好的时候,或者碰上了泡沫经济那也就算了,现在的公司可没有余力养这种闲人。”
养……大树的措辞让美帆心头一凉。
“反正都是没办法的事,你也不能怎么样啊。”
最后一句更是深深刺痛了美帆的心。
“那要是以后同事们像八卦街绘姐那样八卦我,你也无所谓吗?”
“不会的啦,你迟早会结婚的,有了孩子就会辞职的。”
什么?结婚?迟早?这话是什么意思?
换一个时间与场合,男友的这句话也许会让美帆怦然心动。然而,此时此刻的她惊愕地盯着他的脸。他却移开了目光,像是不敢看她。
“我对工作可不是那么随便的。再说了,现在大家都是生完孩子接着上班的。”
大树有那么古板吗?
“那你想干多久就干多久呗。”
美帆竟有种被他一把推开的感觉。这句颇有些“我的人生跟你毫不相干”的弦外之音。
大树没有察觉到美帆心中的波澜,聊起了他们公司新成立的项目组。
元旦将至,美帆回到了位于十条的父母家。
妈妈给她发了好几次短信,让她早点回家,帮忙打扫打扫卫生,做做年菜。但二十七号一收工,她就跟大学同学滑雪去了,三十号晚上才回东京。第二天睡到大中午,临近傍晚才回到父母家。
“美帆,你怎么才来啊,干什么去了?”
一开门,妈妈的声音便飘了出来。措辞严厉,语气倒还好。不知为何,一屋子的人都在笑。
“我回来了——”
美帆没有回答,只打了声招呼。被家人笑话的不爽和没有及时回家干活的内疚错综交织,心里堵得慌。
“活都快干完啦。”姐姐真帆含笑道。
她三岁的女儿佐帆冲来玄关。
“都快干完啦!”
小丫头装模作样地噘起嘴,学妈妈说话。
美帆平时很疼这个外甥女,也明白她几乎不懂自己学的这句是什么意思,心里却还是莫名地烦躁。
“佐帆,再胡说就不给你压岁钱了啊。”
“美帆姨姨好吓人,好吓人啊——”见美帆吹胡子瞪眼,佐帆一溜烟跑向亲妈。
美帆追着她走进一体式餐厨。奶奶、妈妈和真帆都坐在餐桌旁,桌上摆满了快做完的年菜。
三人齐齐抬头,三张脸像得一塌糊涂。奶奶和妈妈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都是大圆脸配小嘴巴。中间再夹个姐姐,活像三颗蹦出豆荚的蚕豆。
每天早上出现在镜子里的那张看腻了的脸也是如此。
“你几岁了啊,还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妈妈瞪了美帆一眼,那表情比刚才的美帆可怕十倍。
佐帆把头埋在了真帆的胸口。
“回来啦。”
只有奶奶心平气和地欢迎美帆。
“嗯。”
“这么晚才回来,该打扫的都打扫完了,年菜也做得差不多了。”
“我不是说了要跟同学去滑雪嘛。”
“你啊,就知道吃现成饭。本来还想让你刷刷浴室,通通雨水管的……”
“我都说了……”
美帆知道顶嘴也是白费力气,便就此打住,一屁股坐在了旁边客厅的沙发上。
“别坐着啊,好歹来搭把手吧。”
“那我来筛一筛金团
要用的甘薯泥?双色蒸蛋
的蛋液也要过筛的吧?”
这两道菜都是御厨家的年菜必不可少的,连厨艺蹩脚的美帆都会做。
“都搞定啦。”
在美帆看来,做年菜着实是个枯燥的苦差事,好多配料都需要过筛。可不知为何,奶奶和妈妈对这件事特别上心。最近连姐姐都加入了她们的行列。
“海带卷
呢?就是用海带裹住鲱鱼,再绑上葫芦条的那一步?”
“你姐在弄了。”
“筑前煮
里的魔芋结呢?”
过完筛就是没完没了地“裹”和没完没了地“打结”。
“也弄好了。”
“芋头的皮呢?”
“昨天就削完了。”
“切胡萝卜花呢?”
“你姐弄好了。”
“煮黑豆呢?”
“还剩最后一步,但不能交给你。”
也是——不知为何,“如何让煮好的黑豆不起皱”一直都是妈妈和奶奶的至高命题,两人每年都为此绞尽脑汁,什么法子都试过。
在这种合家欢聚的场合,妈妈和奶奶总是表现得非常融洽。但美帆听到过妈妈用方言跟外婆打电话,感觉她在奶奶面前还是放不太开。
妈妈深知姐妹俩都很敬重奶奶,从不在她们面前说奶奶的坏话。可“妈妈和奶奶是否亲如母女”又是另一码事了。
“今年啊,我们打算回归原点,不用高压锅了,改成文火慢炖,让豆子慢慢吸收糖水。黑豆已经在水里泡三天了……”
“那我来把过好筛的甘薯泥做成金团?”
妈妈一聊起黑豆就刹不住车,于是美帆干脆打断。
“前年不是让你试过嘛,结果都被你烧煳了。今年还是我来吧,不敢再让你做了。”
“那还剩下什么啊?”
“筑前煮和五彩豆要调味,盐焗大虾和鲷鱼还没做……最后还得把菜装进套盒,可这些都是没法交给你干的活。”
“那我还能干什么啊……”
“谁让你这么晚才回来。”
说什么都是来来回回兜圈子。
美帆很是不爽地往客厅的沙发上一瘫。
“你就陪佐帆玩会儿吧。”
“行啊。”
美帆转头看向佐帆,只见平时缠着她不放的小丫头还死死抓着姐姐真帆,大概是被刚才那一瞪吓得不轻。
“美帆就歇着吧,天天上班多累啊。”
奶奶柔声道。
“奶奶,您也太宠着她了!我天天做家务带孩子也很累啊!”
真帆大声抗议。美帆装睡,左耳进右耳出。
祖孙三人很快就又忙活起来,边干边聊。
无论美帆在不在,她们都无所谓。哪怕她不回来,也没有人会发愁。年菜就快搞定了,大扫除也做好了。妈妈本就爱干净,家里总是一尘不染。
真帆在征求妈妈和奶奶的意见,说等佐帆上了幼儿园,想找个地方上班,但不知道去哪儿好。条件合适的好像不太好找。她还抱怨了两句“老公赚得太少”。
不过……虽然姐姐经常哭穷,可美帆觉得姐姐家应该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要真是连吃饭都成问题,谁还会挑工作呢。奶奶和妈妈心里大概也有数,听归听,却没发表太多意见。
说句不该说的……姐姐的胆子是真大,老公一个月工资才二十三万都敢嫁,还敢生娃。姐夫太阳是个帅气的消防员,皮肤晒得黝黑,衬得牙齿雪白。他们上高中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工作后没多久就结了婚。姐姐大专毕业后在车站跟前的证券公司干过一阵子,后来辞职了。
找个赚得少的老公也就罢了,我可不会一结婚就生孩子,一生孩子就立马辞职。
咦,我今天怎么会冒出这么刻薄的念头?——姐夫是个好人,而且好歹是公务员,收入还是很稳定的。佐帆也是个小可爱。外甥女呱呱坠地那天,美帆都感动得掉了眼泪。可是……
“怎么啦,姨妈
?睡着啦?”
回过神来才发现,佐帆正站在沙发旁,盯着自己的脸。
“别喊姨妈,要喊美帆姨姨!”
“哇,姨妈没睡着!嘻嘻嘻……”佐帆笑着跑开了。小姑娘才三岁,却知道美帆不喜欢她喊“姨妈”,所以偏要这么喊。
“臭丫头!”
美帆爬起来追着佐帆跑。佐帆兴奋得咯咯直笑,在家里跑来跑去。
美帆忽然觉得,她好像在追逐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抓住的幸福。
在父母家待着,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才二号下午,美帆便以工作为由,提前回了自己的住处。
到祐天寺车站一看,常去的现烤面包房居然开着。于是她买了切片面包和核桃无花果餐包,回到公寓。
一开房门,美帆便发自心底地松了口气,长叹一声。声音传到耳朵里,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刚搬出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明明是她想搬出来自己住的,可一到晚上就会被窸窸窣窣的小声响吓到,不知给妈妈打过多少通电话,每个周末都要回父母家。
可回过神来才发现,除夕夜之前,她都好几个月没有回去过了。
直到不久前,独居的她还有种“出了问题就回家找爸妈”的安全感。但如今的她意识到,也许父母家并不是自己的归宿。
赶紧放一缸洗澡水,加点中意的浴盐,好好暖和暖和,洗净全身的每一寸肌肤。
出了浴室,打开冰箱,发现圣诞节的红酒还有剩的。倒上一杯,就着核桃无花果餐包品上几口。虽然很冰,但味道不错。
喝着喝着,又是一声出自心底的叹息。这瓶酒还是大树来她家时开的。圣诞节那天,他们完全没聊起来,一瓶酒都没喝完。勉勉强强熬到晚上,去一家普普通通的餐厅吃了晚饭,收了一条小项链(美帆也送了他一支钢笔,大概一万块),然后回美帆家看了一部网络电影……仅此而已。
不过她是真没想到,面包房大年初二就开门了。
这说明周边一定有很多大年初二就需要去店里买面包的人。他们也许跟美帆一样还没成家,或者就是过年也不回父母家。
祐天寺就是好。面包和红酒的味道抚慰了美帆。
美帆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存在。
她看过NHK(日本放送协会)的特别节目,也在Twitter
上看到过相关的讨论。
但亲身体验还是头一回。
情人节那天不上班。美帆独自来到中目黑散步。
中目黑是一个很不适合一个人逛的地方。因为满大街都是情侣,不然就是跟朋友一起出来的人。尤其是偶像男星周边店云集的目黑川附近,咖啡厅和餐馆里坐满了三五成群的女粉丝。
大树最近好像很忙,上次见面还是年底。这几天只发过几条LINE
,打过几通电话。
但美帆的心都凉透了,不见面都没什么所谓了。
这半年来,她一直有种预感:也许是时候结束这段感情了。
没办法。毕竟他们在不同的公司上班,日子久了,价值观和立场肯定会变的。大树原本是很理解职业女性的,没想到他会说出那种话来。搞不好……他已经对美帆不怎么上心了。
“汪”……轻轻的叫声传来。
美帆环顾四周。高亢的叫声紧随其后。“汪汪!”
那叫声仿佛在说:“我在这儿啊!别走过了!”
声音来自中目黑车站大楼跟前。那边有个小广场,停靠了几辆公交车和出租车。而“它”就在小吃摊扎堆的广场一角。
只见一只黑背吉娃娃睁着豆豆眼,看着美帆。旁边是一只表情温和的大白狗。
定睛一看,原来是小动物救助站的摊位。摊位前摆了许多猫猫狗狗的照片,还有捐款箱。不过和新鲜出炉的烤肠、产地直送的蔬菜一比,就显得逊色不少了。
但狗狗的可爱压倒了一切,牢牢抓住了美帆的目光。她下意识走上前去,蹲了下来。
“欢迎欢迎!我们是闪亮天使救助站——”
一位身穿米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脑后扎着单辫、戴着帽子、面相和善的工作人员招呼道。
“它们都是流浪狗吗?”
美帆觉得光摸吉娃娃就太不公平了,于是也摸了摸边上的大狗。吉娃娃一通叫嚷,就跟吃醋了似的。大狗和颜悦色地看着它。
“对,现在都在我们站里。”
“这么可爱的吉娃娃都没有家啊?”
“是啊,是我们从保健所
接回来的。”
“它几岁了?”
“不确定,大概五岁吧。”
吉娃娃用头蹭了蹭美帆的膝盖。
“这么可爱的小狗……”
美帆知道有很多狗狗无家可归,可她还以为没人要的都是串串或体型较大的,要么就是年纪大的、需要人照顾的那种。她还挺佩服志愿者的,自己肯定没那个毅力。
可眼前的狗狗们让她心动了。这么有活力的宝宝,说不定她也能养。
“是啊,您喜欢狗吗?”
“小时候养过……”
说到这里,她的胸口一阵疼痛。
“那您现在的住处是可以养宠物的吗?”
“是租的房子,所以……”
“那就很难办了。”
工作人员递给美帆一本宣传册。
“我们站里还有其他猫猫狗狗,网站也会时不时更新的,您要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下。”
“谢谢。”
“领养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但我们站一直都在招募家长的。等各方面条件合适了,请一定要联系我们。”
“太感谢了。”
最后,工作人员让美帆抱了抱吉娃娃。狗狗身上热乎乎的,直勾勾地盯着美帆的眼睛。
打那天起,美帆一直对救助站的狗狗念念不忘。
她小时候养过一只腊肠犬,名叫“花生米”。因为它刚来的时候,毛色和体形都像极了花生。
当时她想养狗想疯了,不知求了父母多少回,好不容易才如愿,自是视若珍宝。谁知在美帆上初中的时候,十多岁的花生米走丢了。
其实不是没有预兆。花生米上了年纪,越来越糊涂了……动不动就发呆。不知为何,它在一个雨天离开了家,就这么失踪了。
美帆哭了。
刚把花生米接回来的时候,她曾发誓要照顾它一辈子,它的吃喝拉撒都归她管。可上了初中以后,她忙着参加社团活动,忙着学习,忙着跟朋友出去玩,花生米的事全都丢给了爸妈。
爸妈偶尔说她两句,她便扯着嗓子吼:“没办法啊,我也很忙啊!”吵起来也是常有的事。
这种时候,花生米都会待在房间的一角,用悲伤的眼神盯着他们。它很聪明,可能猜出了家人是在为它争吵,也可能是觉得大家都不喜欢它了。
直到现在,美帆一想起那双眼睛,就会心头一紧。
当时她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就是找不到。过了很久才听说,花生米可能是被抓去保健所了。她还了解到一个残酷的现实——如果主人迟迟没有现身,宠物的结局就是安乐死。
怎么就没想到去保健所找找呢?美帆很是自责。
她一直都没放下花生米。
收养救助站的狗狗,也许能稍稍冲淡心中的悔恨。如果自己能救回一条和当年的花生米一样的小生命……美帆觉得,人生似乎有了新的意义和目标。
回到家后,她仔细浏览了救助站的官网。
猫狗的照片多得出乎意料。刚见过的那只吉娃娃也在里头。除了它,还有好几只小型犬。
她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多看两眼长得可爱的和年纪小的,顿时无地自容,差点关了网页。
可是转念一想,既然要养一辈子,那肯定是自己看着顺眼的、跟自己合得来的更好。美帆一边在心里找借口,一边继续浏览网页。
对了,刚才那位工作人员说“领养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美帆想起了这茬,点进“领养须知”页面。
各种条件显示在屏幕上:
第一,定期打疫苗,适龄绝育,所有费用由领养者承担。第二,不得散养,有可以养宠物的稳定住所,志愿者会在送猫狗上门时核实。第三,找担保人签署保证书,确保领养者无法继续饲养(如生病或去世)时有人兜底。
还有很多细节上的小规定,但上面这三条是最要紧的。
好严格啊……但这也能体现出救助站对猫猫狗狗的“爱”。
美帆立即查了查自家附近能养宠物的房源。
不出所料……符合条件的少得可怜,租金还贵得出奇。基本都比她现在租的这套贵一倍还多。
美帆发现自己的工资根本租不起能养宠物的房子。就算咬牙租下来,万一碰上优化降薪,她就得带着狗狗流落街头。就她一个也就罢了,不能让狗狗跟着自己吃苦。这样没法给狗狗一个安稳的家。
她突然意识到……救助站列出的这些条件不光是狗狗需要的,也是她自己需要的。能养宠物的“房子”,健康的“身体”,当然还有“钱”。不管有没有领养这回事,这些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
她已经察觉到父母家也许不是自己的归宿了,一时半刻也没有结婚的打算。而且……
直到不久前,公司还是美帆的依靠和人生保障。她原本是很信任公司的。但街绘姐的离职让她意识到,自己脚下的那块地也没有那么稳固。二十几岁的时候也就罢了,等年纪上去了,便时刻面临着被扫地出门的风险。
下半辈子该怎么过呢?
小狗们仿佛在默默拷问美帆:“你想怎么活?”
现在跳槽,能找到更稳定的工作吗?最好是既稳定,薪水又高的那种。
美帆也清楚,赚得多又稳定的工作都得持证上岗,不在大学阶段努力学习是很难考出来的,好比医生、护士、律师……未免太不切实际了。那也不是她心仪的工作。
到头来,只能一点一滴积累小小的“安全感”。
美帆再次注视那些小型犬的照片。
现在的我能做些什么呢?
买一套能养宠物的楼房或者独栋房?
据说很多女生年纪轻轻就自己买了房。可美帆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她战战兢兢地打开了另一个网站。
明知自己够不到,可总得搞清楚那个目标离自己到底有多远吧。
“目黑区 二手楼房”
输入关键词,浏览结果,一声叹息。
“世田谷区
二手楼房”
这都不用看了。
“杉并区 二手楼房”“横滨市 东横线沿线 二手楼房”“台东区 二手楼房”“世田谷区 二手独栋房”……
美帆搜了一整晚,直至天空泛起鱼肚白。
“于是你就洗心革面,进入节俭模式啦?”
二月的周末。美帆应姐姐的邀请,来到姐姐一家住的十条出租屋。
“有空来我家吃个饭呗?”
姐姐发信息约了她好几回,大概是觉得在父母家过年的时候气氛有点尴尬,想找个机会缓和一下。
姐姐乍看没什么心眼,但在这方面还是很注意的。
“这周末太阳要上班,来我家坐坐呗。就我跟佐帆在家,怪冷清的。”
姐姐总会像这样给对方台阶下。美帆也能看出姐姐是在给她创造条件。再加上姐姐提了不止一回,她便答应了。不过她不打算回离得很近的父母家。
姐姐租住的两室一厨干净整洁,一如往常。午饭是日式汉堡肉饼配肉酱意面,都是有孩子的人家常吃的东西,朴实无华,不过汉堡肉饼鲜嫩多汁,味道相当不错。餐后还有自制的苹果蛋糕,别提有多周到了。
围坐在餐桌旁闲聊家常时,过年时的尴尬烟消云散。美帆深感她们终究是亲密无间的姐妹。她告诉姐姐,自己正在物色可以养宠物的房子,还打算存点钱。
“哇,你要买房啊?不看楼房,只看独栋房?厉害啊,我们家搞不好得一辈子租房住了。”
吃饱喝足后,闹腾了半天的佐帆就乖乖睡着了。姐妹俩抓紧时间,轻声聊了起来。
“因为独栋房还有可能够得着……”
美帆在手机上搜了搜,给姐姐看搜索结果。
“这年头大家都喜欢买楼房,所以二手的独栋房更便宜。当然也得看地段啦。”
“哦……”
“而且楼房有维修基金和物业费呀。算上每个月的开支,搞不好买独栋房还更划算一点呢。”
“但这意味着你得自己打理房子啊,费钱又费劲。妈妈不是经常抱怨家里的房子不好打理吗?”
全职妈妈想得就是细。
“话是这么说……但也得有这样的房子呀。”
美帆给真帆看了一套位置有点偏的独栋房,只要一千多万。
“你看这套,带院子的,一千三百八十万。努努力还是有希望的。”
“可二手房不太好办贷款。”
姐姐怎么什么都懂啊——姐姐丰富的金融知识让美帆感叹不已。直到此刻,她才想起姐姐结婚前是在证券公司上班的。
“所以我要省吃俭用,努力攒钱。奥运年一过,房价说不定能降下来一点呢。”
听到这话,姐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想得这么长远呀,那我就放心了。看来这次你是动真格的啦。”
“我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还当你是三分钟热度呢。宠物和房子都是终身大事,可不能拍脑袋。”
“我知道。”
也许救助站的狗狗,只是让美帆严肃考虑省吃俭用攒钱的契机。
街绘姐的遭遇、与男友的分歧早已为她夯实了重新审视人生的土壤。狗狗不过是点着了最后一把火。
美帆喝了姐姐泡的第二杯红茶。用的正是那个漂亮的珐琅壶。
“那你得攒够一千万。”
“啊?”
“因为办不了贷款啊,只能靠自己。”
一千万……要实现目标,也许是需要这么多钱。但这是美帆迟迟无法正视的数字。
“我们家的目标也是一千万,得给佐帆攒够学费呀。”
“啊?你也在攒钱啊?攒了多少了?”
问完了才觉得不妥,支支吾吾起来。就算是亲姐妹,也不能这么打听人家的存款啊。呃,应该说“正因为是亲姐妹,才更难以启齿”。
“啊……对不起对不起,不想说就别说啦。”
“才六百万出头。”
真帆却答得痛快。
“啊?!”
美帆大吃一惊。姐姐结婚才六年,姐夫一年才赚三百多万,还要养孩子,怎么能攒下这么多钱啊?
“一百万是我结婚前攒的,太阳一点存款都没有。六百万里的三分之一买了基金,收益会波动的。刚有佐帆那年花得多,所以只攒下了这些。”
真帆连忙解释起来,似是把美帆的惊讶解读成了相反的意思。
“不不不,我是觉得多啊,除下来一年差不多有一百万呢!你是怎么攒下这么多钱的啊?”
要是能一年攒出一百万,一千万也就是十年的事。其实美帆知道自己的工资比姐夫高,只是不好意思当着姐姐的面说罢了。而且她又不用养老婆孩子。
美帆细细打量餐桌上的东西。
“姐姐,你们平时该不会顿顿都吃豆腐和豆芽吧?今天的蛋糕不会是破例为我烤的吧?”
听到这里,真帆得意地笑了笑。
“才不是呢,我们家平时就是这么吃的。吃得是不太精致啦,但一个月的伙食费能控制在两万左右吧。”
“啊?!”
今天的第二次震惊当头砸来。
“我就一个人,一个月要吃掉三四万啊!”
“一个人才更花钱呀。你平时要上班的,肯定没精力做饭。”
“可……你是怎么攒出这么多钱的啊?”美帆不由得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我最近也试了很多省钱的法子,可愣是一点都没省下来。上个月我挤出时间自己做饭,忙活了半天,但月底一算,开销反而更大了。呃,我也不知道原来要花多少钱,反正就是越折腾花得越多。”
美帆还真没夸张。为了省钱,她去超市买了菜,打算做个上班带饭族。为此她还去杂货店买了用天然杉木做的饭盒,花了足足八千块。可到头来,她只带了一天饭,冰箱里的菜也没吃完,大部分都进了垃圾桶。为了省电,她尽量不开暖气,澡也不泡了,随便冲一把了事,结果冻感冒了,不得不去看医生。菜没吃完的负罪感转化成了压力,下馆子的频率反而变高了。自己做饭这条路大概是走不通了……美帆很是沮丧。
“你到底有多少存款啊?”
“……大概……三十万?”
“啊?!才这么点?”真帆目不转睛地盯着美帆,“你这情况需要来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啊。砍掉点固定支出呢?正所谓开源节流嘛。”
“固定支出?”
“就是房租、手机套餐这种每个月都得花的钱。”
“可你都说那是‘固定’支出了,要怎么砍啊……”
“伙食费和电费再省也省不出几个钱的。要攒钱,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从固定支出下手。”
嗯……美帆琢磨起来。
她很喜欢那套祐天寺的房子,住着很舒服。而且她一直以住在那里为荣。
“房租九万八?这也太贵了。那边吃饭也不便宜吧?超市也都是又贵又高档的那种。”
“差不多吧……”
“你干脆搬回十条呗,离新宿近,房租也能便宜个一两万。手机套餐呢?”
“一个月万把块吧。”
“天哪,好贵啊!我的才两千,十分钟以内的电话随便打,都不要钱的。”
“啊?”
真帆掏出自己的手机。粉红色的,还挺好看。
“是那种廉价手机?”
“对啊,我是做活动的时候买的,还有折扣呢。房租省两万,手机省八千,一个月不就能攒下三万了嘛。”
“搬回十条啊……”
“十条怎么啦?熟食便宜又好吃,折扣超市也多,还能隔三岔五回爸妈那儿蹭饭,顺便拿点小菜回来。”
“这也太……”
搬出父母家的时候,美帆拍着胸脯说,自己要自力更生了。
“爸妈开心还来不及呢。我也是每周都回去蹭饭,连吃带拿,还去奶奶家呢。她老人家也想孩子的嘛,一举两得。”
“嗯……”
“干脆搬回爸妈那儿呗!每个月给家里交三万,剩下的都存起来!多好!”
“别啊,我可不想搬回去……”
美帆垂头丧气,扑倒在姐姐家的餐桌上。
美帆心知肚明。
姐姐说得都没错。
那天真帆还提了个建议:
“那就从每天存一百块做起吧。”
“……一百块?”
美帆有种被姐姐看扁了的感觉。言外之意:多了你也不配。
“少喝一杯茶,少在便利店买个甜点就省出来了。一个月下来就是三千,拿去买基金不是很好吗?”
“基金……是在银行买的吗?”
“银行也有,但我建议你在证券公司开个户,买那种不要手续费的指数型基金。攒够了三千再来找我吧,到时候我教你。对了,开户前跟我说一声,有些机构会给介绍费的。”
“又能赚零花钱了……”真帆咕哝了一句美帆听不懂的话,得意地笑了笑。
“行,我回家的时候顺路买个存钱罐好了。”
“你傻啊,怎么能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啊,好久没挨姐姐的骂了。
不过这声“你傻啊”让美帆倍感怀念,仿佛回到了童年,听着也不像当年那么刺耳了。
“去百元店
买总行了吧。”
“不行,就该把这一百攒下来。”
真帆在厨房的柜子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个有盖子的小罐子。
“这罐子原本是装坚果的,是朋友送的夏威夷特产,你就用这个好了。”
说到这里,佐帆醒了,没法再聊复杂的话题了。美帆跟姐姐道了谢,回了自己家。
一天一百啊……
当时是有点不爽,可事后细细一想,这确实是自己也能实现的小目标。
第二天上班前,美帆在某西雅图系连锁咖啡厅
坐了会儿,喝着新品星冰乐
琢磨起来。
稍微起早一点,来公司附近的这家咖啡厅坐一坐,规划这一天要怎么过——美帆很享受这个过程,也能从中汲取活力。换作平时,她还要去便利店买瓶饮料,然后再去公司。
但今天的她带了个便携保温杯,里面灌了在家泡好的茶。如此一来就能省下一百五了。虽然离一千万还差得远。
省出来的一百五扔进了姐姐给的坚果罐。她打算把罐子放在办公桌上,一点一点攒。
不过……她还没下定决心按姐姐说的砍固定支出。
手机套餐签的是两年的合同,还有半年到期,到时候换正好。她也不是完全不担心廉价手机的性能,但为了可爱的狗狗,稍微有点土的旧型号她也能忍。
问题是房租……
住在东京西部是她的夙愿。而且搬回父母家或租在父母家附近,好像有点……铩羽而归的感觉?嗯,就是无法抹去“灰溜溜逃回来”或者“趁夜潜逃”的印象。
“瞧你说得,十条边上的赤羽都连着好几年闯进‘最想住的地方’排行榜了,名次还挺高的呢!”
姐姐如是说。
还是找找别的省钱路子吧。对了,看看关于省钱技巧的书,听听讲座好了。跟姐姐这个外行随便聊聊,都能聊出这么多收获,找专家咨询咨询,兴许会有更好的办法。
想到这里,美帆喝了口剩下的星冰乐。
好淡。明明才喝了一半,可冰都融化了,只剩下了寡淡的甜咖啡。她总是这样,没法在星冰乐最好喝的时候喝完。
突然,美帆恍然大悟。买咖啡不就是在浪费钱吗?!
她看了看价目表。
她平时都是用储值卡买的,从来不看价钱。原来最便宜的星冰乐税前也要四百二,最普通的冰咖啡是税前两百八,便利店的冰咖啡才一百……
本以为咖啡厅和便利店的价钱也就差个百来块,那当然要选自己爱喝的了。
可有了每天攒一百块的目标,就得另当别论了。
美帆不想戒掉咖啡厅。可她只是过来坐坐,想点事情,那买冰咖啡不也行吗?以后就交替着买吧。
“这边有人吗?”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衣着随意、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指着旁边的座位。美帆来的时候还有很多空位,没想到离开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会场就几乎座无虚席了。
“哦,没人。”
美帆挪开包回答道。那人算不上大帅哥,但长得还挺清秀。
“多谢。”
美帆参加的是《神奇的8×12》的作者黑船崇子的省钱讲座。这位黑船老师是做财务规划的,也是最近很火的省钱导师。
其实美帆没看过她的书,只是碰巧在电视上看到了她,用手机一搜,就搜到了这次讲座。
黑船老师刚出了新书,这次讲座算是造势的一个环节,入场费只收三千。美帆很中意讲座的副标题,“献给奔三奔四的男男女女,尤其是工薪族和即将踏入社会的大学生”。说实话,她也不想听那种面向家庭主妇的省钱小妙招。
在主持人简单介绍后,黑船老师郑重登场。她身材微胖,和美帆的妈妈年纪相仿。真人比电视上更胖一点。上镜显胖是常有的事,显瘦的倒是稀奇。
“我今天的目标,就是让大家都记住这个。”
黑船老师连招呼都没打,一上台就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大大的数字。
“8×12”。
这不是照抄书名吗?
“只要记住这个就行,牢牢刻在脑子里。谁知道八乘十二等于几呀?”
“九十六!”——台下的听众回答道。
“没错!每个月存八万,冬夏两季发奖金的时候额外再存两万,一年就能攒下一百万了,你说神奇不神奇!从三十几岁开始存,每年存上一百万,六十岁退休的时候就是三千万。要是二十几岁就行动起来,就能攒出四千万呢。买复利三个点的理财产品,几十年下来就是税前四千九百万和七千七百六十万,还怕没钱养老吗?”
台下响起介于失笑和叹息之间的声音。
“哟,是不是觉得我说的特别不切实际,就跟做白日梦似的?”
美帆下意识笑了,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见旁边的男生也在做同样的动作。
“很好,你们都中了我的诅咒,啊不,是魔法。只要听我说过一次,你就会一直惦记着‘八万’。回过神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每月努力存八万的念头。哪怕现在存不下,也要想尽办法朝这个目标努力!你想呀,只要每个月存下八万,剩下的钱就能随便花了呀!奖金也一样,除了要扣下来的两万,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台下沉默片刻,随即哄堂大笑。因为黑船老师跟歌剧演员似的张开双臂,说得斩钉截铁。笑声也不是对老师的嘲笑,而是温暖的肯定。美帆哈哈大笑,目光自然而然撞上了边上的男生。他也对美帆轻轻点头。
“你们今天这入场费可算是花在刀刃上了。那就让我们仔细推敲一下,怎么样才能每月攒下八万吧。头一个要砍的就是固定支出。”
啊……美帆轻声惊呼。怎么跟姐姐说的一样啊?
不过,方才的大笑似乎冲淡了反驳的念头。
姐姐,真有你的。
美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却还是跟上学时似的,老老实实翻开本子,做起了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