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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时,我长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卡卡,也就是成为妈妈。老师的字比卡卡的更漂亮,她帮我在黄色的纸笺上写下“想成为妈妈”,不知为何,这个片段的记忆特别鲜明。每当对咨询老师说“母亲她……”,或是向私塾的朋友提起“我妈妈啊……”时,小兔总感觉似乎把“卡卡”忘在哪里了,可当时的小兔还是个小不点,是清晰地对老师改口说了“妈妈”这个称呼,还是明明说了“卡卡”却被改写成“妈妈”,关于这一点,完全是云里雾里。

小兔进入小学后没多久,托托就离开了家。原因是外遇。像是一种替代,卡卡将小狗嚯啰带回了家。夏天时,原本住在和歌山的明子带着姥姥和嗲嗲一起住进了我们在横滨的这个家。侬也知道,明子的卡卡,也就是小兔和侬的姨母夕子已经去世了。明子的托托动不动就去海外出差,一切都是无能为力的。那之后已经过去十年,直到现在,她也不会流露出哪怕一刻的松弛。简直就像刚带回家的小狗。距此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前,小狗嚯啰刚来家里时,侬动不动就说它“不肯露出肚子哪”,然后把手指伸进笼子的细缝里,强行碰触它柔软的毛。据说小狗在陌生的环境里,不将肚子暴露给敌人是很自然的。即使是无须出门的日子,明子也会清早五点就将头发梳理整齐,换上得体的衣服。她总在最后泡澡,随后任何人都不被允许靠近她的房间。横滨的房子原本就是卡卡的娘家,自然有夕子阿姨的房间。那里一度成了杂物间,如今明子又住了进去,小兔也只是寥寥踏入过那个房间几次。

不知侬是否还记得夕子阿姨的遗体告别仪式,小兔的脑海里仅能浮现出片段式的画面。往棺材里献白花时,我悄悄避过大家的目光,用中指的外侧轻碰了一下夕子阿姨的脸颊,触感是意料之外的僵硬。最后透过棺材的小窗口凝视夕子阿姨时,明子睁大了眼睛,变得无法动弹,嗲嗲便拉了拉她的袖子。明子穿着老式黑裙,她有点儿溜肩,衣领顺势滑落,枯瘦的肩膀露了出来。仅此而已。身处殡仪馆时,我完全没有体会到与死亡相符的沉痛,只是乖乖地顺应肃穆的氛围保持沉默,可是在后方的河岸眺望烟囱时,忽然涌起了悲伤,不知道那一刻是夕子阿姨被推进了火化炉,还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夕阳渐渐陷入山间,河面上闪烁着余晖,仿佛火星散落。焚烧夕子阿姨的烟,像从柔软的布上被掸落下来,消融于天空。小兔挠着手肘目送这一切,忽然感到一阵猛烈的痒,心想可能是被螃蟹刺了。当时的小兔还没弄明白卡卡跟嗲嗲和姥姥常说的“被蚊子叮了”是什么,把“蚊子”理解成了“螃蟹” 。我用蛮力挠痒,疑惑着那红红的钳子究竟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刺到了我的手肘。

我用指甲摁压肿起来的小包,身后忽然传来卡卡的制止声:“别挠喏。”她从包里取出止痒膏为我涂抹。药膏稍稍涂偏了,小兔也一言不发。夏季的风从山顶吹来,摇撼着对岸的萋萋荒草,最终伴随蒸腾开来的湿热草香,失控地加速。气味仿佛有了声音,喧嚣间夹杂着刺鼻的药膏味。就算明子被螃蟹刺到,也不会再有夕子阿姨为她涂药膏了,这样想着,痒就化作了疼痛。

小兔从那么久以前,就无法在与他人划清界限的前提下感受他人的疼痛。亲人是不一样的。我指的并不是以血缘关系维系的纽带。亲人,写作“身内” ,也就是自己的身体内侧对吧。小兔只有将他人接纳进自己的身体里时,才能疼痛对方的疼痛。一旦进入身体内侧,那便成了自己的事,会为此疼痛是理所当然的。我虽然无法感知夕子阿姨的疼痛,但夕子阿姨之于明子,就像卡卡之于小兔,这让我疼痛到难以自抑。

即便如此,大部分时间里,明子都不是小兔体内的一部分。自从她开始将男友带回家,我们之间便有了决定性的差别。小兔到现在都记得她的第一任男友来家里的场景。

山健哥是个身材魁梧的人,声音和表情算是温柔,却与这个家的氛围有种难以言喻的格格不入。刚进家门,寒暄间就问到了佛龛的位置,首先去上了一炷香。姥姥时不时会提起这件事,对比明子之后交往的几任男友,感慨她当初要是和山健哥安定下来就好了,但小兔最讨厌的就是山健哥。那天,在姥姥的招呼下,他从二楼走了下来,问到“这孩子就是小兔”时,他的微笑好僵硬。我瞬间注意到,他那宽厚的脚硬是挤进了一双黄色拖鞋里。明明平时没有人穿拖鞋,却特地给客人准备拖鞋,这也就算了,但那偏偏是以前在中华街买给小兔的拖鞋。我越想越介意,仅仅回应了一声“嗯”,根本懒得和他打招呼。阿光是绿拖鞋,小兔是黄拖鞋,这是买给我们的东西,现在的确不穿了,甚至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可一旦被陌生男人穿上,那双拖鞋就瞬间变得重要了,真是烦躁。一想到他擅自穿了我的拖鞋,我便感觉连明子都无法信任了。

像山健哥那样一来就直奔榻榻米房间的人倒是没再出现,不过明子后来的男友都知道小兔和侬的存在,也不曾将卡卡错认成明子的母亲。从那些男人的反应不难猜到,明子应该把我们的家庭描述得很差劲。侬也知道吧,明子经常做一些让家人困扰的事,例如:明明没给嚯啰喂饭却撒谎已经喂了(嚯啰没吃饭的话会吐出黄色的胃液);藏起收到的贺年卡;偷用卡卡喜欢的限定口红;背着大家独自做嗲嗲的生日贺卡导致气氛无比尴尬。一件一件,都是小事,况且家也不是学校,大家都不愿和她计较。可小兔并不这样想。课题参考书消失时,小兔逼问明子,姥姥明知道是明子拿走的,却责备小兔没收好自己的东西。拖鞋的事也一样,回想起来,大概是她故意让山健哥穿的吧。虽然如此,明子会巧妙地隐藏起霸凌的一面,真是不知该怎么对付她。

无论明子再怎么变着法儿找碴儿,姥姥还是疼爱着她。每当新的男人来到,姥姥都会评价一番,最终少不了一句:“选择了明子,倒是很有眼光!”说着从喉咙深处发出大笑。卡卡端来腌菜,姥姥会殷勤地夹给明子的男友,仿佛那是自己亲手腌制、准备的一般。接着,姥姥从诚惶诚恐的男人手边收回用过的玻璃杯,放在卡卡的空盘子上。卡卡会笑着收拾,小兔便站起身来帮忙。记不起是明子的哪任男友了,他喝了苏打威士忌后满脸通红地对着帮忙的小兔说:“你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呢。”

男人折叠起粗壮的双腿跪坐,摆动着肩膀。他明明用了这个家的碗筷吃饭,却一次又一次将明子带去外面过夜。到了明子的年纪,这或许是很平常的事吧,小兔却不禁觉得男人不配吃那些饭。想着这种事,连以前最喜欢的综艺节目都不好笑了。挤上满满的泡沫,擦洗男人使用过的餐具也很窝火。每当明子外宿,姥姥都会提起托托还是卡卡男友时的往事,这渐渐动摇了小兔对卡卡的信仰。这等同于被告知自己诞生前的过程。于是,小兔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新娘,也不想成为卡卡了。

总之,我要离家出走。卡卡的目光紧紧地黏在身后无法摆脱,但我还是一把拎起装有手机、充电器、钱包等物品的茶绿色斜挎包,背起挡在一旁的外宿专用大双肩包,似乎以此成功阻断了她的视线。走出家门后,抵达最近的车站需要三十分钟,原本与夜晚没有区别的天空自然而然地泛起了白。幽暗里残留着些许夜的温柔。夜色完全消散后,拂晓的微光浸染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可我并不觉得是行走时天逐渐亮了,而是我从夜晚的街道移动到了黎明的街道。我只是走到了被朝霞眷顾的街道而已,真是不可思议的想法。这一刻如此真实,可即使看着伴随国道的信号灯跳动涌来的大量车辆,目睹上学和通勤的人群,还呼吸着早晨格外清爽的空气,小兔家的位置似乎依然被浓重的夜色沉默地笼罩着。这让我感觉,我抛下了那里的一切。

抵达换乘车站,我站在最狭窄的月台尽头。便利店的女店员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皮,我把从那里买来的热茶放在手心滚了滚,然后塞进包里,顺势掏出了没完全烤透的松饼,小心翼翼地揭下保鲜膜,满溢的巧克力酱沾到了冻僵的大拇指上。我细细地舔了起来,仿佛是在给予它体温。幸好是在清晨月台的尽头,这如同婴儿般的动作不会被任何人看到。

电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不一会儿就感到燥热了,缠绕着脖颈的高领衫变得好恼人。我看着窗外单调的景色,肚子一下就饿了,犹豫着要不要吃另一块松饼。正在这个时候,伴随小田原站《小猴抬轿子》的旋律和杂音,一辆婴儿车被推进了车厢,里面是一个两岁左右的宝宝。宝宝转了转清澈的眼瞳,目光扫来的一瞬间,就让小兔下意识地让了座。“请坐。”过剩的暖气让我声音沙哑。那位母亲面容和善,眼头到眼尾仿佛被粘成了永远微笑的模样。她向我道谢,呈现出一个任婴儿摆布的悲哀女人的模样。

说到这里,侬一定会误以为小兔不那么讨厌婴儿了吧。然而,我绝不是出于善意才让座的,自然也不是为了面子。面对那双浑圆的眼瞳,除了屈服,别无他法啊。婴儿的眼瞳是可恨的,是被神明守护的。没有什么比映着信仰的眼瞳更强大。在小兔看来,旁边的女人只是普通女人,可映在婴儿眼中,却成了切切实实的神明。那眼仁如同外星人的一般黑亮,拥有断定人类罪行的力量。婴儿投来冷淡的目光,缓缓地张开嘴。既然从二月的冷风里来,那白嫩的脸颊摸起来应该是凉凉的,可通红的口腔内部看起来却是炽热的。小兔根本无法移开眼,本以为他会大哭,可他的嘴巴只张开了一瞬又合上了。他的目光依旧冷淡得看不出任何情感。

他只是打了个哈欠。婴儿的哈欠不过短短三五秒,却让小兔的心里涌起妒忌和憎恶。因为我的一切都无处遁形,只能屈服。那位母亲像随从一般从便利店的袋子里掏出巧克力面包棒,耐心地掰成小块,让婴儿用圆乎乎的手指抓稳,小兔不禁在脑海里对比起了卡卡没烤透的松饼。我产生了落败的心情。站在车厢里,中学修学旅行时使用的大背包变得很碍事,周围的目光让我好局促。大脑因血液上涌而缺氧,嘈杂的空气充满了压迫感。小兔忽然感到呼吸困难。 ZM44L3d8w+VRdr+8WeVn0qE6t85Ai8U8ia7drwclIG+pERFQ6EmfDnAwMVCr6cX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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