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要感谢那些曾点拨过我们的长辈。
你在工作中,有没有遇见过那种老是跟你过不去的上司?
苏东坡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在陕西凤翔,任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就是知府的秘书。那个时候的苏东坡,刚参加完制科考试,是北宋开国百年第一,名震京师,风头正盛。他以京官的身份出任地方长官的“秘书”,刚过去的时候,顶头上司宋选对他也不错。想一想,刚入职场,起点不低,名声也有,工作环境也挺和谐,各方面条件都算是优越了。
就这样顺利干了两年左右,宋选走了,来了一位新领导,还是苏东坡的老乡,眉州青神人陈希亮。
但这位哥的个性,不太好相处。
据说他个子不高,脸瘦瘦的,还有点黑。面目严肃冷峻,平生不露喜怒之色,而且说话都是直来直去的,非常坦率,也喜欢当面批评别人,所以王公贵族都很怕他。
当时士大夫们相邀出游、设宴饮酒,听说陈希亮来了,大家就感觉,席间言谈笑语少了点滋味,到最后纷纷离席而去。
有这么个上司,如果是你,会不会觉得很难受?
苏东坡还是那种特别开朗、不拘小节的个性,他就更难受了。他总觉得陈希亮在给他“穿小鞋”。
当年他参加制科考试,考的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所以凤翔府的这些同事都叫他“苏贤良”,也不知道是真的敬重他,还是来拍马屁的。不管怎么样,苏东坡很受用啊,也没让人改口。
陈希亮来了以后,听说了这件事,大怒。
他说:“府判官就是府判官,有什么贤良不贤良的?”然后把那个当他面叫苏东坡“苏贤良”的人拖过来打了一顿板子。这个板子虽然打的是别人的屁股,但扇的可是苏东坡的脸啊。
我们知道苏东坡不拘小节,可陈希亮是一板一眼的人啊。作为“秘书”,最重要的就是文书工作。按道理说,苏东坡本来就是以文章名盖天下的人,写文章一般不成问题,但是文书和文章可不太一样。苏东坡起草的文件,陈希亮每次都是拿笔一改再改,反反复复让他重写,搞得苏东坡特别心塞。
而且陈希亮的规矩定得非常明确,他还“抓考勤”。
苏东坡是个相对散漫的人,他心情本来就不爽,于是,常常不按“考勤”走。该要去赴领导的例行宴会,他也不去。甚至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样的大宴会,苏东坡都不出现。
这不是明摆着让领导难堪吗?
于是因为这件事,苏东坡被“罚铜八斤”。
其实这些事一件一件掰开来说,都不算是什么致命的事,但就是这种时不时出现的磕磕绊绊,像一把钝刀,把年轻气盛的苏东坡,磨得特别不舒服。
他当时写了一首诗,借由别人拜访陈希亮的故事,来侧面描述自己的心境。
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
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
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时时刻刻都得忍着啊。
这就好像一辆新车行驶在宽敞的大道上,原以为畅通无阻,结果时不时就来个红灯拦一下,让人始终无法提速。
对一个风头正盛的年轻人来说,这种日子,真的过得很不痛快。
终于有一天,苏东坡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出气的机会。
陈希亮在任上的时候,建了一个凌虚台,他让苏东坡写一篇《凌虚台记》。一般来说,这种记主要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然后夸奖一下建台之人,表达一下愿斯台永存的美好愿望……大部分人写的都是这些内容。
可是苏东坡的这篇《凌虚台记》,写得真是——阴阳怪气。
他说,太守呢,最开始还不知道这附近有山。在这个台还没修建之前,陈太守就拄着拐杖、穿着布鞋在山下闲游,看到山峰高于树林之上,呈现出重重叠叠的样子,像是有人在墙外行走,看见墙里高人发髻的形状一样。
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危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不知有高山,不知有高人。
如果说这个开头只是个暗戳戳的隐喻的话,那么后面的文字,苏东坡着实有点杠了。
他跟太守说:事物的兴盛和衰败,是无法预料的。从前这里是长满荒草的野地,还有毒蛇和狐狸,那个时候,咱们怎么知道今天会建出个凌虚台呢?同理,兴衰有常,再过许多年,这个高台会不会又重新变成长满荒草的野地呢?不好说。你看,这座台的东边就是当年春秋时期秦穆公的两座宫殿遗址,南边还有汉武帝两座宫殿的遗址,北边是隋朝和唐朝两个宫殿的遗址。回想它们一时兴盛,宏伟绮丽,坚固而不可动摇,不也化作一堆黄土吗,何况这一座高台呢?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
他越写越直白,到最后恨不得把矛盾全部暴露出来。
他说:一座高台啊,尚且不足以长久留存,更何况人世得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有人想要以高台夸耀于世而自我满足,那就大错特错了。
“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这是一篇看似颇有道理,却处处含沙射影,到最后直接针尖对麦芒的文章。感觉苏东坡像是要把自己这么久以来累积的不爽,都发泄出来一样。
是的,年轻人抒发不爽可以理解,但我们代入一下,如果你是上司,做了一些功绩,想要让你的下属来记录一下,结果收到了这篇文章……你作何感想?
陈希亮看了这篇文章,笑了笑,跟身边的幕僚说:“我跟苏轼是老乡,跟他爸也熟,算起来,还比他爸大一辈。我亲近他爸,就像是看儿子一样。所以看他,就像看孙子一样。我看他年少成名,心气太盛,所以平日里对他严苛一些,是希望他不要自满。没想到这孙子还不开心了。”
然后,他嘱咐幕僚,将这篇文章不改一个字,全部刻成碑文,立在台前,永久留存。
史书上没有记载苏东坡知道这件事以后的反应,但十八年后,苏东坡打破了自己不为人立传的规矩,为陈希亮写了一篇落落长的《陈公弼传》。
他详细记录了陈希亮从政三十多年以来,秉公执法,明察秋毫,开仓赈民,为百姓办事,严惩贪官污吏,架设汴河飞桥,每次任满离境时,父老们都洒泪相送的事迹。
当回忆起自己与陈公共事的往事时,他说:“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少不更事,经常跟陈公争论,以至于言辞激烈,面红耳赤,现在想想,很是后悔。”
而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苏东坡为陈希亮写下这篇传记的时候,是元丰四年(1081)。当时,他刚进入被贬黄州的第二个年头。经历了乌台诗案的惨痛教训,当他再回过头想起自己职场初期那段轻狂傲慢的经历时,才有了这样深沉的感受啊。
我想起自己刚开始参加工作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横冲直撞,那个时候一心只想展现自己的才华,见到不平的人和事,也完全不会柔和地处理,直到一次次撞了南墙,才明白强大处下、上善若水的意义。
我在讲《庄子·逍遥游》的视频里曾经说过《易经·乾卦》的第一爻:初九,潜龙勿用。
有才要练,要稳住自己的心性,才能厚积薄发。
也许曾经遇见过的、那些刁难我们的上司,也是上天派来雕琢我们心性的贵人。雕琢的过程肯定是煎熬的,但说不定通过这个考验之后,会有更大的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