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漂鸟运动对霍森费尔德的一生都产生了影响”,但从时间上来看它只是霍森费尔德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1914年8月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这种时代的洪流前,所有践行新理念的可能性都被迫中断了。与19岁的霍森费尔德相仿的年轻人,就在不久前还在大肆宣扬自由和自我决断的重要性,现在也自发成群结队地冲向军营。
此时,霍森费尔德还在进行着教育学的研究,他在富尔达的专业学习仅仅完成了一半。一切都发生得非常突然,他的学业也只能提前终止。1917年11月,霍森费尔德以《战地回忆》为题写了一篇文章,此文中提到了1914年夏天全国上下对战争的积极态度和高昂情绪。“现在,战争成了唯一的口号,谁会不响应呢?”
祖国号召青年一代拿起武器,在这样的宣传下,每一个人都被吸引了。霍森费尔德的父母热切地希望他和他的弟弟马丁·霍森费尔德前去登记入伍。很快,在1914年8月21日,霍森费尔德就已经在卡塞尔的普鲁士第167步兵团报到了,这时的他穿上了灰色的军装。作为新兵的霍森费尔德很顺利地通过了基础训练。当其他人抱怨训练中的辛苦、屈辱和困难时,霍森费尔德总是毫无怨言,默默地学会了制造武器的工序。“我们的教官对这些新兵非常满意,并且我丝毫感觉不到军纪的严苛之苦,因为我们总是愉快地听从指挥,从不感到疲惫。”
由于受过高等教育,霍森费尔德从入营伊始就拥有了通往军官军衔的晋升通道,他也非常看重向军方高层的升迁。1914年11月初,霍森费尔德接到了第一次前线任务,迎接他的便是佛兰德战役中最激烈的一场战斗。在那场战斗中,德军要突破法国、英国和比利时部队在比利时伊普尔周围设置的障碍,向英吉利海峡沿岸推进,为占领巴黎扫清后路。
此次出征,火车成为霍森费尔德前往战区的交通工具,但是霍森费尔德在途中看到的景象浇灭了他对战争的热情:比利时妇女一看到德国士兵就伸出舌头,用手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但当他行进到前线时,那份参与战斗的欣喜又回归了。“现在,我充分而深刻地感受到了对祖国的浓浓的忠诚和热爱。在感到自豪的同时,这份信念也给予了大家力量、昂扬的勇气和坚定的意志。”
第一次进攻点位于佛兰德地区,这场战斗中,士兵们的力量、勇气和毅力统统受到了考验。士兵们穿过湿滑的农田和泥泞的沟渠,在黑夜往无人区行军。在行进期间,霍森费尔德遇到了种种曲折:他惊恐地看到陌生的人影向他靠近,与前方战友失去联系,在复杂地形中迷失方向,此时的他甚至已经在“埋怨自己的无用,并想象着被俘后的耻辱了”……子弹的呼啸声让他感到恐惧。黎明时分,他看到士兵们奔跑着相互厮杀,最终纷纷倒在地上。那些士兵是他的战友还是法国人?没过多久,他就遇到了战场上的第一具尸体,这景象让他很不安。他写道:“倒地的他定定地盯着灰色的天空,仿佛在永恒地注视着我。”
在佛兰德的战役中,盟军和德军双方都损失惨重。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战斗,甚至情况危急之时,双方都使用了毒气弹。随着战争的进行,最后冲突慢慢演化成阵地战。自从1914年11月初进攻比利时的朗格马克失败后,霍森费尔德的部队就驻扎在了附近的一个叫波尔卡佩勒的村庄。在那里,他和其他战友轮换交替负责最前线的守卫工作,甚至平安夜这一天也不例外。霍森费尔德在《富尔达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1928年12月24日),其中描述了他是如何度过这个“被四场战争支配的圣诞节”的。1914年11月至1915年4月,霍森费尔德参加了西佛兰德地区的壕堑战,双方以守势为主。等待的过程漫长艰苦,偶尔会展开几次交火。1915年春天德军部队发起了新的攻势,以求强行突破。
1915年4月24日,霍森费尔德在一座农舍附近被弹片击伤了右腿、胸部和肩膀,被人送去了治疗站。在亚琛的马耳他驻军医院,霍森费尔德接受了几个星期的治疗,并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20岁生日。在医院里,子弹伤口愈合得很快。1915年6月底霍森费尔德又接到了新的行军命令,这一次他们行进向东,前往第二条战线,从战争伊始德国就与盟友奥匈帝国在这里并肩作战。霍森费尔德首先被派往立陶宛和拉脱维亚的库尔兰,目标是要将俄军赶出全部波罗的海城市。1915年8月,考纳斯市被德国控制。大约三个月后,俄军在德维纳河的追击行动中陷入僵局,德维纳河地处拉脱维亚里加的南部。这使得霍森费尔德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能以相对缓和的状态部署阵地战。“我们的生活相当舒适,”他写道,“我们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我们的内心渴望波澜。”
1916年9月,霍森费尔德在罗马尼亚锡比乌市附近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车,最终抵达了特兰西瓦尼亚市。此时,他正平步青云——先是被任命为下士,后又被授予中士军衔,领导一个十几名士兵的小队。1916年4月,他又被授予二级铁十字勋章,以表彰他“在东部战区敌军面前所显示出的英勇气概”。
然而,在罗马尼亚,战争仍在继续。起初双方还在克制地试探,随后便加足火力,全力出击。霍森费尔德第一次与奥地利人和匈牙利人并肩作战,他们的骑兵部队制服华美、充满干劲,让霍森费尔德十分欣赏。在罗马尼亚特兰西瓦尼亚的阿尔卑斯山,军队正在向前跋涉。一开始还稍显轻松,就像一场远行之旅,但真正的战斗从1916年的9月底开始了。由于罗马尼亚军队选择撤退,霍森费尔德的部队追击到俄罗斯的喀琅施塔得附近。
这场追击战异常凶险。战场上横尸遍野,马匹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嘶鸣,这些凶残惊悸的景象让霍森费尔德感到慌乱惊恐。“我们希望让动物不要被痛苦折磨太久,如果有马匹重伤倒地,我们就开枪送它一程。但我不能对人这样做……”当他在这片区域巡查时,遇到了一个大腿中弹的罗马尼亚人。霍森费尔德最初以为他已经重伤不治,但他听到了伤者求救的声音。霍森费尔德给了他火柴和香烟,取来了水、一块面包和一件外套。他还没走几步,就听到那名受伤的士兵开始大声地哭了起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张美丽的脸,那双黑亮眼睛给人的震撼胜过任何语言。”
霍森费尔德向连长提议带着几个人出发去营救伤员,却遭到了拒绝。好在第二天他就得知,那名大腿被子弹射穿的罗马尼亚伤员已经得救了。在1916年的最后三个月,罗马尼亚军队自知命运已定,不得不撤离喀琅施塔得,并从特兰西瓦尼亚的阿尔卑斯山道撤退。德国人紧追不舍。在追击的过程中,霍森费尔德经常会遇到生活在特兰西瓦尼亚的德国萨克森人,他们已经在罗马尼亚生活了好几百年,但仍然保留了他们自己的语言和文化。“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会到这样的一处地方,在这里居住的德国人拥有比国内更强烈的民族自豪感。”
1916年11月底,德军深入罗马尼亚南部,一路向前推进到瓦拉几亚地区。12月初,这次进军在喀尔巴阡山脚下的普洛耶什蒂镇画上句号,该镇位于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以北约60公里处,这里几乎放弃了抵抗,立刻就向德国人投降了。在罗马尼亚伏尔塔瓦河的一片槐树林中,霍森费尔德度过了他战时的第三个圣诞节。在那里,树木被一排排的炮弹炸碎,地面上布满了弹坑和战壕。此时敌人正处在1500码(1372米)外。战时的第一个圣诞节那天,霍森费尔德参加了一个天主教的田间礼拜仪式。他在日记中写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处礼拜场所能像星光灿烂的天空、黑暗的大地、寂静的森林和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唤醒如此强烈的虔诚之心。”“在这样的环境下,在我们即将面临和已经经历的战斗、死亡和恐怖中”,一种美妙的平静已经进入了他的心里。
1917年1月底,气温骤降,寒冷难耐。“刺骨的冰风从东北吹来,持续了几天几夜。这场狂风穿透了所有防寒保暖的衣服,冻住了他们的四肢。”很多人都被冻伤了。攻占福克萨尼后,德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阵地战。此时正值痢疾和霍乱猖獗,此时升为上士的霍森费尔德需要在医院静养四个星期,直到1917年4月底。当他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时,上级批准他回家休假三周。正巧,当时他的弟弟马丁也在麦肯泽尔。“升天节那天,这是全家人多年来第一次重聚,房子里洋溢着欢乐的氛围。但是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出发的日子渐渐临近。1917年6月1日,我又离开了家。”
霍森费尔德与部队行经布雷斯劳、喀琅施塔得和普洛耶什蒂等城市,行至罗马尼亚的福克沙尼市。他们来到位于喀尔巴阡山南缘的一个村子里,与那里的一支连队会合。此时正值夏季,天气温暖,战争也进入了暂停状态。这也正好让霍森费尔德可以从战争中解脱,有时间仔细地去了解这个国家。他为罗马尼亚人民的遭遇感到痛惜,通过与他们的接触,他看到了他们心中的悲伤、绝望,但却没有仇恨。他很佩服这些淳朴农民的勤劳和他们灵巧的双手。
1917年8月初,德军在罗马尼亚东北部的布科维纳地区对俄军发起了一场进攻,霍森费尔德在此次战斗中再度受伤。他左腿中弹,并且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他竭尽全力想取出腿上的那枚子弹,却徒劳无功。他倒在地上,四肢匍匐爬到了玉米地里,所幸有两名战友发现了他。
1917年8月下旬,一列医用火车把他送回了德国格拉市。现在的他受够了战争:“我像个孩子一样盼望着回家,我现在即将踏上故国的土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他的父亲也同样期盼他回来:“能在医院待多久就多久。我好开心你可以脱离这枚子弹带来的生命危险。”然而,让霍森费尔德最担心是,他的腿不能像从前那般活动自如了,甚至再也无法登山远足,这对他来说宛如晴天霹雳。
大约9月底,他转到德国耶拿的德军替补部队。在耶拿的疗愈过程十分休闲。霍森费尔德利用这段时间写下了他对战争的回忆。在写作中,他关注的是记录事件,从不进行丝毫美化,也从不歌颂自己,把自己塑造成英雄。同时,他也批判性地审视战争,反思仇视和杀戮的意义。此时霍森费尔德心中仍然奔涌着高度的爱国热情,同时他也是漂鸟运动的热心支持者。在耶拿的驻军医院里,霍森费尔德认识了一群想法一致的人,并参加了图林根漂鸟运动协会的地区代表大会。在这场活动中,他遇到了奥特格·格拉夫。格拉夫是一位擅长雄辩的运动领袖,他经常毫不掩饰自己的民族主义和反犹太主义观点。霍森费尔德在之后的日记中谈道:“他想把我们这些资历较深的漂鸟运动成员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德国民族血统纯正的联盟。后来格拉夫将这个由他成立的组织起名为‘新德国联盟’。”
由于之前受过伤,霍森费尔德被判定为不适合战地服役,已经没有回到前线的可能了。1917年至1918年初,他都在魏玛的驻军医院度过。在那里,有一位外科医生成功地治好了他受伤腿部的神经束,他又恢复了行动能力。
1917年的圣诞节,他在医院与同样受伤的战友们一起度过,这个日子在他的记忆中久久不散。在平安夜,一位牧师对他们说,“德意志之剑还没有收敛下任何锋芒,1917年,这一年可谓是德国胜利花环上的一片崭新的荣誉铭牌。”但霍森费尔德却不这么看:“……我们不喜欢这次的圣诞布道。我们都很累。不能让我们的情绪受到他人的煽动与愚弄。这样不行!”
经过昨天与那位牧师的会面,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他决心让自己的人生迈向一个新阶段:“我意识到我曾经的生活是那样的散漫、枯燥和不自律。现在这样的生活已经结束了。对我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今天早晨,我的心中突然听见钟声回荡,它已经三年没有在我心中敲响了。钟声向我呼唤和平,一种享受平淡生活的和平。”1918年5月,他的上级决定让他退出现役,对于他来说,一战的战争时间已经结束了;而对他的战友来说,真正的战争一直持续到191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