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子的奶奶一个字都不认得,但她却说:“做文章、做诗其实就是会讲‘巧话’!”“脑筋不巧,蠢蠢架,写出来冇人看……”
序子(小名“狗狗”)四岁时还不会写文章,却说:“我不喜欢和老娘子讲‘现话’。总讲,总讲!”
这是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中的情节,既然是自传体小说,那么不妨把“序子”认作黄永玉本人,写“巧话”、不讲“现话”,恰恰就是这部小说的艺术特征。倘若有人问我,对这部八十万字的小说有什么印象,我会毫不犹疑地说:妙不可言。倘若看到我捧着这部大书疯疯癫癫、笑个没完,你千万不要大惊小怪,因为你翻开它也会如此。为什么?就因为它唯陈言之务去,而“巧话”则是大珠小珠撒满地。
真的?只要你莫急莫慌,一字一句读下来,随手捡起的都是“宝贝”。写春天有条不紊、一步一个脚印地到来是这样:“春天来了,来得很认真。”
“认真”不仅状貌,而且写出了内里的精神、气质,极其传神。写对画风筝的朱哑子的敬佩:“见到他,会尊敬得发抖。”
本来“尊敬”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而“发抖”那可是神态毕现了。写序子要离开山里的生活和玩伴时,说“这顿饭吃得很没有颜色,很不生动”
。画家对“颜色”真是信手拈来,用来写气氛、写心境,则别开生面。形容一个人的丑,是“七零八碎的丑”
,什么是“七零八碎的丑”?好像都能够感觉到,却又画不出样子,慢慢想去吧!看幼稚园的田爷爷对序子们说:“快去快去!花等你都等急了,都漫出来了……”
花等急了,还不算妙,妙在那个“漫”字,写尽菊花怒放之态,也写出菊香四溢的气势……这样的例子实在是两天两夜都举不完,这小说在语言上不落俗套,引人入胜,没有“现话”,不动声色中皆为“巧语”,亦庄亦谐,大俗大雅,语体文与口语、方言杂糅,大开大合,整个儿体现出作者一种天马行空的自由精神。技法是可以磨炼、传授的,而含在语言中的精气神儿,如果不是天分,那也只能是在先天和后天、天然与人为的碰撞、偶遇和修炼中所得,这同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不禁让人赞叹:有个黄永玉、有部《无愁河》,真是中国文学之大幸,因为那些句子实在不是匠人能写出的,甚至也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滚出来、流出来、涌出来的。
或许正是因为身处文坛之外,头脑中没有那么多“文章作法”,作者能够大笔一挥,离题万里,毫不在意;也能细如绣花,一针一线,琐碎繁复,毫不顾忌,自由自在地造就了这部奇书。而目下文坛很多人却如小脚女人,哪怕想放脚,那些长而又长的裹脚布也要解三天,可真是黄花菜都凉了。读那些妙趣横生的故事,让人不禁高呼:黄永玉真是个“妙人儿”。与此同时,我认为这个九十岁的老头儿又是十足的文学先锋派。在写法上,他东拉西扯,没完没了,从来不讲什么规矩,然而在奇思妙想之中,你又能看出他的良苦用心(比如有一章,一家家扯朱雀城的店铺,到最后几句话方才明白,是写新的军队进来造成朱雀街市萧条,一笔拉回,让你恍然大悟)。用现代精神意识化中国古典小说的写作传统,又打破了艺术体裁之间的成规戒律,这“东拉西扯”打破规矩、自由自在任我行,正是一种一往无前的先锋精神。比如写那位上课放屁的“屁先生”,他的故事叙述完之后,接下来居然引了两页多林行止的《“屁”话连篇》,接下来又扯到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讲四个小学生被罚倒痰盂,居然插进一段:“讲到吐痰吐口水,历史不缺这方面跟战争、道德修养有关的掌故材料。”接着便一本正经地谈开了……谈人生,谈艺术,谈学问,好像唯独忘了正在写小说,时下的小说家有几个敢这么“扯”?再如,书中经常以括号的方式跳出叙述,作者跑出来,讲一讲自己的内心想法或交代多少年以后的事情,甚至“窜”入了这样的段落,讲《圣经》里那段著名的打左脸和右脸的话,老头儿写的是“屁股”,而后在括号里标注:“写书的年纪大了,记不清是屁股、手板,还是脸。请读者将就着看吧!”
讲到傅公祠,提到与曹雪芹祖上有点关系,来了这么一句:“有兴趣的专家可以去查一查,查不到也不要来信问我,我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和学问,不会回信的。”
一副老顽童的面孔,可这是什么写法呢?这括号里的文字,简直成了这部小说的“副文本”,它打破了原有文本的完整性,有时候简直是在穿越,由一句歌词穿越到郁风在国外的趣事,由戏班子揽生意背介绍,穿越到《非诚勿扰》节目中孟非的开场……这不是先锋是什么?
别误会,上面的介绍好像给人的感觉是整部作品就是一点正经也没有,那可就忘了老头儿在这部书卷首的题词:“爱、怜悯、感恩。”此书的正经处看得我可是眼含热泪,比如序子与祖父的情谊、交流,序子对祖父说:“我有好多话总总想和你一个人讲。”最后祖父去世,序子倚在棺材旁的深夜倾诉也令人动容。再比如序子与王伯和山里孩子的情感,还有置身自然中的成长启悟,处处让人不能不掩卷深思。我甚至把它看作谈艺录、问学录,像爷爷对序子讲过的话:“学堂那些书读下去是有用的,像盖房子砌墙脚。讲的是砌墙脚,不是盖房子。盖房子要靠以后不停读课外的书,有的读书人蠢,一辈子砌墙脚,一间房子都盖冇成。以后长大做事情,交朋友,有砌墙脚的学问,盖房子更多靠的是课外的学问。”
序子爸爸讲:“读书人多费点脑子是好事情。可以把学问一点点存起来。……不管你以后长大成人是穷是富,当不当名人专家,多懂点稀奇古怪知识还是占便宜的,起码是个快活人;不会一哄而起只准读一本书,个个变成蠢人。”
此皆通达之言。更不要说小说中每一个人的命运了,作者不愧是木刻大师,写人物也如刻木刻,除去冗余,几笔下去,凸显出来的都是人物最有神采之处,据说全书写到大小人物九十多位,我觉得将来若有个有心人将每个人物的故事独立出来,会有《史记》人物列传的风韵,也有《聊斋》般的传奇。这是一位阅尽沧桑的老人以孩子的眼光和心向我们讲述历史和生命的履痕,从这一点讲,它有着难得的真诚和沉甸甸的分量。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绝不止上面讲到的这些,这是一部奇书,“奇”在可以有很多种读法。比如,完全可以有索隐派的读法,去钩沉小说里的人物与真实历史的种种纠葛,不是有人写文章谈小说里的“玉公”(陈渠珍)吗?在《朱雀城》这部中,沈从文还只是人们口传中在北京、上海卖文章的人,将来的出场会是怎样?作者的母亲(小说中的“柳惠”)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当小学校长,加入共产党,砸菩萨,马日事变后逃命,脱党,回来后教书,不断生孩子……把她再与丁玲的母亲和向警予这样的人物排在一起,或许更有意思了。又比如教育局做饭的师傅居然叫“鼎堂”(外号“锅铲”),“鼎堂”是谁?研究甲骨文的“四堂”之一、大诗人郭沫若是也,我以小人之心猜想:作者安排他去做伙夫,莫非是在替表叔沈从文报一箭之仇?还有一种读法,把沈从文写家乡的书跟黄永玉的连在一起,对比来读,当然,黄永玉自己的文章《蜜泪》《火里凤凰》(里面也提到过“王伯”)等也是缺不了的参考书。至于那些研究风物的、民间文化的,更是碰上了广阔天地。我都在想有朝一日去湘西,一定要把那三页(356页—358页)讲炒菜的撕下来,去验证一下湘西菜是不是这么个做法……乔伊斯说他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设置的谜团够那些教授们忙活三百年的,我看《无愁河》也够我们忙活一阵子。
序子对爷爷说有好多话要讲,又突然讲不出来了,但他说:“我没有话也还想和你讲……”爷爷说:“想一想再讲……”
我想《无愁河》也是这样,既然它妙不可言或说一言难尽,那么更多的话留着“想一想再讲”吧。
2013年9月16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