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6年开始,哥伦比亚诗人阿尔瓦罗·穆蒂斯开始将他在诗歌中创造的人物“瞭望员马克洛尔”移植入小说,写下第一部中篇小说《阿尔米兰特之雪》。到1993年,他共完成七部星丛般的中篇小说,并将它们会集成长篇小说《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正如大多数当代小说一样,这部作品消解了故事和情节,拆毁了逻辑和线条。小说的语汇和句子海浪般突如其来,而人物则如暗礁般神秘莫测。这是一本迅疾的书,但需要慢下来阅读。不过我们可以在书的任何一页上沉静下来,去细细体验马克洛尔的每一次奇遇和厄运。他是一个丰富了我们的世界的、不可复制的当代人,让我们可以看清无足轻重的生命中那些蠢蠢欲动、晦暗不明的存在。
小说的主人公,瞭望员马克洛尔,缠绕着“离经叛道的梦境维度和他纠结而炽热的存在” [1] 。他一直在漫游,穿越海洋和陆地,往来于港口,缠绕于女人。在文学史中,我们常常见到流浪的人、漫游的人,却难得见到马克洛尔这样的人——他自称是一个“属于大海的人”。港口和女人,在他的生命中不断出现和消失。对他来说,“港口意味的不过是露水情缘的借口或妓院里的斗殴” [2] 。
托梅斯河上的小拉撒路在大地上流浪,经历了无数屈辱和苦痛,直到过上富裕安定的生活,最终开始对过去的岁月讳莫如深——流浪并不是他渴望的生活。在卢梭笔下,圣普乐在行旅中享受风景,借以抚慰与朱莉之间的爱的不能。在歌德笔下,威廉·麦斯特去漫游,是为了去学习生活,成长为一个更完整的人,并不享受漫游本身。在波德莱尔的诗里,漫游者震惊于来往人群,在对擦肩而过的女人的惊鸿一瞥中,同时获得了爱欲和虚无。20世纪不再是流浪者、漫游者的时代,而是漂泊者的世纪。在里尔克、卡夫卡、艾略特、穆齐尔、赫尔曼·布洛赫、罗伯特·瓦尔泽、佩索阿、普鲁斯特、伍尔夫、乔伊斯的作品里,人类丢失了自己的道路,忘却了或说抹除了目的地,因而漂泊于内心的和回忆的风景。在穆蒂斯的小说里,我们遭遇到了马克洛尔,他渴望流浪,享受漫游,却并不对人和风景感到震惊。他要同时在现实和内心空间里漂泊。他永远在抵达不同的地方,遇见别样的人。他激情地走向海洋和港口,却不执着于目的,更不规划未来。他过着“混乱的流浪生活” [3] 。漂泊的生活是无序的,不再怀念家园,不再期待救赎。
虽然总是沉浸在对梦境、过去的回忆中,马克洛尔却是一个钟情于现实世界的人。他钟情于遭遇的人(尤其是女人),钟情于经历过的港口和大海。他在我们的世界上马不停蹄地游牧,大海便是他的牧场。然而,他的牧场并非千篇一律,也非一马平川,而是一个充满混沌互渗透的褶皱的千高原——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羊群。他期待“奇遇”,心系漂泊,在漂泊中耗费自己的生命——无目的地、无原则地耗费。他之所以选择大海,是要在我们的世界上寻找一处没有记忆和历史负担的牧场,让生命中的每个瞬间成为遭遇的瞬间、恍惚的瞬间、放纵的瞬间。他是一个拒绝律法的人,一个例外的人。事实上,“瞭望员”并不是他的职业和身份,只是人们给他的外号。他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身份的漂泊者。他的生命由“无用和偏僻” [4] 滋养着。他过着一种“无可救药的游牧人生” [5] 。现实世界的瞭望员要为船只测定远方的路程,避开即将出现的“厄运”,而瞭望员马克洛尔既不测定路程,也无心避开自己的厄运,甚至不惧怕厄运,他要在旅程中观看、体验、爱上整个世界。
马克洛尔的生命,永远在开始,漂泊在大海上。他是一位在全世界漂泊的尤利西斯。对他来说,港口只是短暂的过渡。而他的朋友,他的女人——芙洛尔·埃斯特维兹、伊洛娜、安帕洛·玛利亚、朵拉·埃斯特拉、安东尼娅、凯西等,只是他无数梦幻的间歇和裂隙。他的人生不能停顿和止息,他在日记里写过:“告别漂泊时,我总能感到轻微的焦虑和模糊的恐慌,不知在踏上土地的那一刻,会有怎样的未知降临在我头上。” [6] 因此,受伤后滞留在“阿尔米兰特”休息站时,马克洛尔极为痛苦——因漂泊的结束、浪游的停息。他的人生必须拥有“绵延不断的起伏和意外” [7] 。甚至,他的朋友和恋人的生命也是如此:阿卜杜尔·巴舒尔死于坠机,伊洛娜和拉丽萨死于废弃船只中的燃气罐爆炸事故。
马克洛尔热爱阅读。他的生命一直在旅途中,因此行李中只有必需品,但他总是随身带着书。无怪乎马克洛尔滞留银港、住在盲妇人堂娜·恩蓓拉的公寓时,被她追问:“那些书呢?也是必需品吗?”他的回答是从阅读中“可以学到很多关于人的事情,尤其是关于女人的事情”。 [8] 他集中阅读法语作品和译本,特别是历史书籍和名人回忆录,如《红衣主教莱兹回忆录》、夏多布里昂的《墓畔回忆录》、约根森的《圣方济各生平》等。我们并不知道马克洛尔的国籍。在小说中,他说着西班牙语,但我们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母语。尽管,他常常被认作法国人,但法语很可能并非是他的母语。也就是说,他阅读时喜欢沉浸在外语中,就像他的人生——他总是在越界,越出自身的经验,打破生活的稳定。他的阅读和他的人生步调是一致的。他暂时离开大海来到陆地时,就去开酒吧和妓院,做旗语生意,进行荒原之旅,走私军火,山中淘金,做船舶修配厂看守、咖啡馆侍应、夜班值班人、医务室清洁工,甚至乞讨。他所谓的“关于人的事情”,不可能是传统的爱、伦理和责任,当然也不可能只是存在、虚无和时间,而可能就是漂泊本身——悬置了时间后、在空间里的漂泊。用马克洛尔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感兴趣的是如何探索一个对他来说“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世界,构成了对日常、愚蠢和平庸的挑战,孕育着真正的生命。
最关键的是,马克洛尔对陌生的世界——大海和陆地的探索并非出于强迫,哪怕是自我强迫。这一切源于他身上充盈着的“炽热”存在。他要“用他在路上遇到的一切事物让每一个此时此刻都更有价值” [9] 。因此,他的一切经历,包括奇遇和厄运,都让他心心念念、刻骨铭心,不再会是浮光掠影、过眼云烟。他对自己的过去如数家珍,充满了深情。在“阿米尔巴尔”一章中,安东尼娅进城后,马克洛尔被孤独地留在了淘金矿洞,他做了一次祷告。祷文感人至深:
为所有仍在航行的那些人;
为明天就要出发的那些人;
为现在到达了港口却不知什么在等待自己的人;
为所有那些在海上活过、忍耐过、哭泣过、歌唱过、爱过和死去的人;
为所有这些,阿米尔巴尔,请平息你的苦痛,不要对我动怒。 [10]
马克洛尔挂念着一切遭遇过的人,同情所有和他一样永远在漂泊、即将去漂泊的人。然而,马克洛尔的特立独行造就了孤独。因此,他要在出发、行走、遭遇中,通过走向他人以遏制孤独。哈莉娜甚至说过:“他比任何人都孤独,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我们这些很爱他的人。” [11] 即便如此,他总是义无反顾地走向“致命的陌生世界” [12] 。他的人生在揭示一个残酷的真相:我们的当代世界正在向绝对的陌生关上大门。超量的信息和速度让我们的生活变得重复、均质、乏味、透明、循环。看似新奇而陌生的商品永恒地变化着,但从不产生绝对的差异和陌生,重复和循环让我们走向倦怠。
马克洛尔是不是一个虚无的人?他一味地出发、行走、遭遇、探索,其生命的价值何在?他活在可能性中,因此,也活在虚无中?在这一点上,穆蒂斯的这部小说与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截然不同。马克洛尔并不是离经叛道的年轻人,也不具备“垮掉的一代”的颓废精神,虽然他和“垮掉的一代”共享了失败的情感。对萨尔、狄安、玛丽露而言,“在路上”是一次短暂的偏离正轨的旅行。但是,在马克洛尔这里,漂泊不是临时的姿态和立场,而是内在于生命的需要,是终其一生的命运。他的漂泊“带着不可饶恕的天真” [13] 。在他天真而炽热的漂泊里,“奇遇”和“厄运”共存。他在海上“奇遇”,在陆地遭受“厄运”。他的生命中充满了海洋与陆地、天真与噩梦的张力。于是,他只能漂泊,在海上漂泊。大海并不是确定的道路。有一次,他在阿尔瓦雷兹高地旅行。最后,他向庄园主堂·阿尼巴尔坦言:“我一直在海上的。它从没让我失望过。每次我尝试着在陆地上干点儿什么,事情就变得糟糕起来。但我好像总是不长记性。也许是岁数大了缘故吧。” [14]
到了小说的后半部分,特别是在最后一部分“海陆三部曲”中,马克洛尔的人生出现了“本质的改变”。他的漂泊激情在冷却,“已经不再有从前统治他游浪人生的那种不求回报的固执挑战意味” [15] 。如今,他已是一个站在“暮年的门槛前”的人,因此,生命处在奇异的临界点上——在“炽热”之外,又多出了种种“纠结”。在他身上,一边是激情,一边是对命运的顺从。“瞭望员正在——他虽然无奈,却已游刃有余——满足于自己命中注定被赐予的东西,而不是那些本可能拥有却已不能再拥有的事。” [16] 但他并未因此成为心如止水地絮絮叨叨回忆往事的老者。他的每一次回忆都指向“厄运”,而厄运意味着“游牧人生”的暂时结束。但他最终的厄运是衰老。人人都要衰老,不过对马克洛尔而言,衰老是极为残忍的。因为,在衰老中,他的激情覆灭了。在“阿米尔巴尔”一章的开头,叙述人记录了马克洛尔的一段话:“我生命最奇异的时光是在阿米尔巴尔度过的。在阿米尔巴尔,我留下了自己的缕缕灵魂以及年轻时所点燃的很大一部分能量。从那时起,我开始变得沉静——或许是吧——并感到了永恒的疲惫。之后剩下的,便是在每日固执的冒险中苟活。这不值一提。甚至连海洋都无法再将白日做梦的能力归还给我,在阿米尔巴尔我已经将它耗尽,并且一无所得。” [17] 马克洛尔的灵魂和能量耗尽了。更残忍的是,他一无所得。但这正是他的漂泊的意义。他并不想在漂泊中抵达一个目的、一个价值体系。对于他,生命正是用来耗费的,但他天真地、终其一生地耗费,却不再表演,更不是弄虚作假,正如莫森·费兰神父对马克洛尔的评价:“令人赞叹的是,在那么多各种各样的情感的废墟之间,他仍旧保持着他的良善,并且丝毫不矫揉造作。” [18] 马克洛尔在朋友们眼里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
在“货船最后一站”部分,叙述人曾经告诉一个女人,他写的是悲伤的故事。衰老、能力的退却、一无所有,都令人悲伤。“阿米尔巴尔”开头的题词却给出了相反的信息。那是法国诗人皮埃尔·勒韦迪《船上书》中的一段话:“生命只是一连串的溃败。它的一些表象很美,另一些则不那么美。在美的表象之后——与不美的表象之后类似——藏着溃败,永恒的溃败,更多的溃败。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取得胜利。因为说到底,能战胜人的只有死亡,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因为死亡会剥夺全部的证据,让人无法否认自己的溃败。一个人也因此而变成了死亡的同盟,他信任它,只为得到它会授予他但生命却拒绝给他的全部荣耀。” [19] 溃败,并不能阻止马克洛尔取得胜利。但在这段题词里,我们看到了死亡的力量。衰老,残忍地走向死亡。但穆蒂斯为什么要让浪游的马克洛尔衰老?因为马克洛尔是一位当代的尤利西斯。他终究要回到家园。他漂泊,正是在寻找家园。所以在小说接近结尾的时候,马克洛尔吐露了心声:“马约卡岛是我的软肋,古老的根把我和这片土地连在了一起。”一个属于大海的漂泊者,最终回归了一个地中海岛屿——不过,我们知道,他并不执着于居住,他的房子破败如废墟。在这里,他答应照顾巴舒尔的儿子贾米尔。在这样一种短暂的准父子关系里,他内心“燃起了一种热切的同情和绝对的喜爱”,并且将这种情感指认为“全然陌生的东西”,是“藏在他无法避免的长久征途的迷宫中的考验”。 [20] 他对伦理情感的回归,依然是在漂泊的维度上完成的。
有必要比较一下马克洛尔和他大半生的朋友与同谋阿卜杜尔·巴舒尔。他们的友谊太深厚了。马克洛尔愿意暂时照顾贾米尔,正是因为能够在贾米尔身上看到巴舒尔的形象。巴舒尔几乎就是另一个马克洛尔。当然,他们的个性又是那么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与马克洛尔谜一般的出身不同,小说明确告诉我们,巴舒尔是黎巴嫩人。巴舒尔的人生和梦想是错位的,他“用全部人生来做航船的梦,拥有过的所有船只却从未令他实现梦想” [21] ;而马克洛尔并没有明确的梦想,只是一直在行动中实践着梦想。巴舒尔相信一切可能性;而马克洛尔认为失败是一切事情的归宿——“在那么多流浪和失败中任意漂流” [22] 。巴舒尔不断坠入爱河,每一次恋爱都如初恋般充满热情;马克洛尔和女人交往时,则从不承诺,也不因抛弃对方而感到罪过,因而显得“冷漠”。如果说,巴舒尔的人生是积极的,遇事便会反抗,那么,马克洛尔的人生则是消极的,很少与人对质。他“更希望由流转的人生与命运来给他人相应的教训和惩戒” [23] 。
在这样的对比中,我们更能感受到马克洛尔的与众不同。在“炽热”的存在中,他表现出特立独行的“冷漠”,对伦理负担和道德束缚的冷漠。然而这恰恰体现了他身上的漂泊性/游牧性。他对大海和陆地充满无限的热情,但对人(尤其是女人)表现出巨大的“冷漠”。他渴望与不同的人相遇,渴望爱,但不轻易做出承诺,也羞于表达好感。他激情地走向大海、港口和女人,却会被记忆之重压垮——他写了大量言辞华美、句法绵长的日记,诉说“他的不幸、回忆、思考、梦境和幻想” [24] ,但他并未成为普鲁斯特。因为他相信“遗忘和冷漠一定会抹除我们原先以为不可更替的情感” [25] 。在马克洛尔这里,冷漠意味着自由,意味着超然。
马克洛尔,那个我们熟悉又陌生的马克洛尔,代替我们每一个人,一直超然地、自由地漂泊着、游牧着。
2023年4月13日
刊于《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第18期
[1] [哥伦比亚]阿尔瓦罗·穆蒂斯:《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轩乐译,中信出版社,2022,第5页。
[2] [哥伦比亚]阿尔瓦罗·穆蒂斯:《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第190页。
[3] 同上,第608页。
[4] [哥伦比亚]阿尔瓦罗·穆蒂斯:《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第84页。
[5] 同上,第53页。
[6] 同上,第113页。
[7] [哥伦比亚]阿尔瓦罗·穆蒂斯:《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第447页。
[8] 同上,第190—191页。
[9] [哥伦比亚]阿尔瓦罗·穆蒂斯:《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第97页。
[10] 同上,第412页。
[11] [哥伦比亚]阿尔瓦罗·穆蒂斯:《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第530页。
[12] 同上,第285页
[13] 同上,第244页。
[14] [哥伦比亚]阿尔瓦罗·穆蒂斯:《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第245页。
[15] 同上,第608页。
[16] 同上,第223页。
[17] [哥伦比亚]阿尔瓦罗·穆蒂斯:《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第353页。
[18] 同上,第614页。
[19] 同上,第352页。
[20] [哥伦比亚]阿尔瓦罗·穆蒂斯:《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第674页。
[21] 同上,第411页。
[22] 同上,第633页。
[23] [哥伦比亚]阿尔瓦罗·穆蒂斯:《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第471页。
[24] 同上,第5页。
[25] 同上,第4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