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是海德格尔思想文本中的一个基本词语。《林中路》《路标》《在通向语言的途中》等海德格尔生前出版的重要作品在书名中就已经以各种方式涉及“道路”。“道路”也常被海德格尔用来描述具体的论述过程,如《存在与时间》开始和中断处,此在的生存论存在论分析都被描述为通向存在意义问题的道路。
海德格尔去世前不久更是为自己的著作全集写下了著名的“主导箴言”:“道路条条——而非著作种种”
。
此外,海德格尔本人在《道路回顾》和《我进入现象学之路》
等思想自传性质的文章中也以“道路”来标识他自己的思想发展。而海德格尔思想的研究者则乐于随之走上一条“思想之路”,展开一番“道路之思”
[1]
。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各种“道路”固然是在个别著作标题中起某种指示作用的词语,或在某些论述环节上对文本展开方式的指代,抑或是对个人思想发展的指要;但在更为本质性的意义上,“道路”必须被理解为对思想的指引性规定:“思想本身乃是一条道路。”
无论是从此在的生存论-诠释学-现象学出发把这一规定理解为形式显示,由此去实行作为道路的思想,还是在存在历史思想中将之理解为事情自身的本质化,从而以返回步伐去应合思-路的回行,这一规定中思想与道路的切近超过了所有最贴切的比喻,在本体和喻体得到设定之前就已经把思想带上了道路。
我们尝试以“回行”与“无蔽”来标识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双重特征。海德格尔全集第1卷的编者冯·赫尔曼在“编者后记”中为我们提供了海德格尔去世前为准备“全集前言”而留下的笔记中的两则。这两则笔记可以看作海德格尔对其全部思想道路的某种总结。在第一则笔记中,海德格尔揭示了道路-发问-回行之间的关联,他写道:
全集应以多种多样的方式揭示出一种“在路上”,这种“在路上”运作于一种道路域中,这种道路域归属于具有多种意义的存在问题的那种自行变化着的发问活动。全集应以这样的方式来进行引导:去接受问题,与之一道发问,而且首先就要更具探问精神地发问——这叫作实行回行步伐;回行到那种“扣留”之前去;回行到那种命名着的道说中去(作为思想之道路特征的“回行”,而不是时间的-历史学的回行)。 [2]
这段笔记中的“实行回行步伐”在刻画思-路特征的同时也会唤起我们对于海德格尔早期思想方法的回忆。在海德格尔初登哲学舞台之际,他提出的现象学的“方法概念”正是著名的形式显示方法。形式显示不止步于“形式化”,而是在“形式化”中显示出事情自身的“实行意义”与“到时意义”。《存在与时间》中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就是以一种未曾明言的方式对“存在论差异”的形式显示,“存在论差异”的“实行意义”恰恰由此显示为“到时意义”。
然而,在“此在与时间性”的这一“实行”中,有待“实行”的是“回行”。海德格尔后来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道明了这一点,《存在与时间》第一部第三篇“时间与存在”的隐而不发是因为“思想在对这一回行(Kehre)的充分道说方面失灵了” [3] 。
不过,实行的道路依然是有必要的,“只要对存在问题的追问激荡着作为此在的我们”(《存在与时间》“1953年第七版序言”)。“实行”与“回行”的关系恰如海德格尔在为理查德森的著作《从现象学到思想》的序言而写的信中所指出的“海德格尔Ⅰ”与“海德格尔Ⅱ”的关系:一方面,只有从实行所实行的东西出发,才能通达回行所要回到的地方;另一方面,只有当实行被包含在回行之中时才是可能的。 [4]
回行不仅是道路与方法的特征,而且是事情本身的特征。更严格地说,回行之所以是道路与方法的特征,是因为它就是事情本身的特征。朝向事情本身的道路与方法不是外在的技术手法和固定程序,而是“源始地扎根于对事情本身的分析”
[5]
。关于事情本身的特征,这里也只能给出一个先行的说明。事情本身无论以如何不同的方式被命名为“存在”或是“本有”(Ereignis),其基本特征是相同的:回行(Entzug)。这种回行特征毋宁说是“无-征”(ent-Zug),亦即存在之隐匿。
作为思想道路的基本特征,回行首先是对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形式的刻画,即通常所说海德格尔思想在《存在与时间》之后所发生的一种“转向”。自奥托·珀格勒的《海德格尔的思想之路》和理查德森的《从现象学到思想》这两部经典的海德格尔研究著作面世以来,特别是由于海德格尔本人对这两部著作的首肯,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转向”已然成为海德格尔学界的一项基本共识,任何试图对海德格尔思想进行整体把握的研究要么以对“转向”问题的某种理解为前提,要么必须直接回应“转向”问题。
道路的回行特征应合着事情本身。回行着的事情本身在此乃是无蔽。我们可以在冯·赫尔曼提供的第二则笔记中听到无蔽之回响:
全集卷帙之繁多只不过是证明了“存在问题”的那种持存着的成问题性,并且为自检和反省给出了多种多样的动机。在全集中所积聚的那种努力,就它那方面而言,始终只是那个开端——那个越来越远地自行回行的开端:“无蔽”之自持着的抑制——的一种微弱的回响。“无蔽”在某种方式上是显明的,并且始终是被经验了的;但它所特有的东西在开端中却始终必然是未被思的,这一事态把一种特殊的克制托付给了一切后至的思想。想要把开端性的熟知改造成一种被认清了的东西,这种想法乃是蒙蔽。 [6]
海德格尔在对真理现象的研究中回到希腊人的
,并且将之“翻译”为“无蔽”(Unverborgenheit)。“真理”或“无蔽”在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中占据着与“存在”同样重要的位置,“存在”与“真理”被认为是海德格尔思想的双重主题。
在海德格尔那里,真理首要地是存在之真理。海德格尔有时对存在与真理的关系表述得相当直接:“存在与真理‘是’同样源始的。”
[7]
“存在问题乃是存有之真理的问题。”
[8]
但朝向无蔽的思想道路本身仍是回行的,从此在之真理到存在之真理,从生存论上的展开性到存在历史的澄明。本书的研究主题“海德格尔的黑格尔阐释”就是在这一道路空间中得以展开的。而对这一道路空间的先行开辟则是上篇“
向无蔽回行
”的任务。
[1] 如奥托·珀格勒的《马丁·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 Der Denkweg Martin Heideggers ),彭富春的《无之无化:论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核心问题》,张柯的《道路之思: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差异”思想》等。
[2] Heidegger, Frühe Schriften ,GA1,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78,S.437;海德格尔:《早期著作》,第533页。
[3] Heidegger, Wegmarken ,GA9,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76,S.327-328;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4,第388页。海德格尔后来对“充分道说”做了边注:让显示(Sichzeigenlassen)。
[4] 参见Heidegger, Identität und Differenz ,GA11,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2006,S.152:“首先只有从在海德格尔Ⅰ名下所思的东西出发,才能通达在海德格尔Ⅱ名下要思的东西。但海德格尔Ⅰ又只有当它包含在海德格尔Ⅱ之中时才是可能的。”(中译本参见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孙周兴、陈小文、余明锋译,商务印书馆,2014,第159-160页)
[5]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27;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36页。
[6] Heidegger, Frühe Schriften ,GA1,S.438;海德格尔:《早期著作》,第534页。
[7]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230;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82页。
[8]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 ,GA65,S.6;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