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1月,还在美国留学的胡适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首举“文学革命”大旗,“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滥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杂志主编陈独秀随之在下一期《新青年》刊出自己撰写的《文学革命论》进行声援,明确提出“文学革命”和“三大主义”:“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文学革命”雷声滚滚,震惊了守旧势力,首先跳出来反对的是林纾。他发表《论古文之不当废》认为白话文可以提倡,但古文不必因此废除:“知腊丁之不可废。则马班韩柳亦自有其不宜废者。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则嗜古者之痼也。民国新立,士皆剽窃新学,行文亦泽之以新名词。夫学不新而唯词之新,匪特不得新,且举其故者而尽亡之,吾甚虞古系之绝也……吾恐国未亡而文字已先之,几何不为东人之所笑也!”
林纾何人?他为何首先跳出来反对“文学革命”?林纾其实正是白话文的前辈,是新文学的引领者,是鲁迅等“新青年”当年的偶像。早在1897年,林纾就在福州刻印了通俗白话诗集《闽中新乐府》,此后常在白话报上发表文章,反对缠足,反对迷信,提倡兴办女学等。直到1913年,他还在北京《平报》上开设“讽喻新乐府”白话专栏,发表白话讽喻诗一百三十首。林纾更是古今中外“译界之王”,不会英文的他靠着别人口述竟然翻译作品一百七十余部,包括柯南·道尔的《歇洛克奇案开场》等作品七部、托尔斯泰的《现身说法》等作品六部、狄更斯的《贼史》等作品五部、莎士比亚的《凯撒遗事》等作品四部。其中,他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黑奴吁天录》《迦茵小传》等作品风行天下,产生过巨大社会影响,对于社会风气、观念、思想等的改变有重要促进作用。有人甚至说,中国后来的辛亥革命、“文学革命”等革命就是由他的《巴黎茶花女遗事》《迦茵小传》两部小说导致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大多沐浴过林纾“雨露”,都曾捧读过林纾小说,并以其为榜样,如郭沫若说他少年时最嗜好的读物便是“林译小说”,钱锺书也曾说:“接触了林译,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我把林译哈葛德、欧文、司各特、迭更司的作品津津不厌地阅览。”
林纾素有“治国平天下”之志,早期翻译多是希望以此警醒国人、教化国人,“余老矣!报国无日,故曰为叫旦之鸡。冀吾同胞惊醒,恒于小说序中掳其胸臆……”
他在译作中呼吁立宪政体,反对封建专制,像鲁迅一样原本对革命、共和充满期待,希望做个“共和国老民”。但民国后混乱的现实让他很快绝望,转头投奔到了传统文化的怀抱,以“大清遗老”自居,曾以布衣身份十一次祭拜光绪皇陵。林纾古文功底深厚,挚爱古文,又性格刚烈易怒。因此,当《新青年》明确提出全面文学改革、以白话文取替文言文时,其他遗老遗少或不屑一顾或迫于潮流装聋作哑,林纾却按捺不住,主动接起了“战书”。
不料,林纾的反驳文章《论古文之不当废》为“新青年”们提供了更多“弹药”,并拉开了一幕“双簧”好戏。训诂“好手”胡适抓住林纾文章中的一句话大做文章,在1917年5月《新青年》3卷3号上发文道:“顷见林琴南先生新著《论古文之不当废》一文,喜而读之,以为定足供吾辈攻击古文者之研究,不意乃大失所望……林先生知‘不之知’、‘未之有’之文法,而不知‘不之踣’之不通,此则学古文而不知古文之‘所以然’之弊也。林先生为古文大家,而其论‘古文之不当废’,‘乃不能道其所以然’,则古文之当废也,不亦既明且显耶?”
胡适认为“方姚卒不之踣”一句中“之”字不通,进而指出连林纾这样的古文大家都犯这种不知“所以然”的错误,可见古文当废。
林纾对胡适的“小题大做”并没有放在心上,同为翻译大家的好友严复也劝他何必和“小青年”较真。懒得搭理胡适等“新青年”,林纾忙他的古文讲习会及《古文辞类纂》选本等工作去了。林纾的冷落让“新青年”们很是失落,“新青年”们自然不甘罢休,决定不放过林纾这位自己“找打”的对手。1917年6月,《新青年》发表钱玄同致陈独秀的信,批判林纾道:“林纾与人对译西洋小说,专用《聊斋志异》文笔,一面又欲引韩柳以自重;此其价值,又在桐城派之下,然世固以‘大文豪’目之矣……惟选学妖孽所尊崇之六朝文,桐城谬种所尊崇之唐宋文,则实在不必选读。”7月2日,他又在致胡适信中说:“彼选学妖孽、桐城谬种、方欲以不通之典故,肉麻之句调,戕贼吾青年。”
钱玄同等“新青年”开始把林纾划为“桐城谬种”大加鞭挞。实际上,林纾自学成家,并非桐城学派,他只不过与桐城学派代表人物马其昶、姚永朴交好而已。
林纾之所以被划为“桐城谬种”,几乎全是钱玄同等人的批判需要和报复。钱玄同出身于章太炎门下,而章太炎为代表的魏晋学派和桐城学派乃当时冤家。桐城学派推崇宋学,治学讲究经世致用,善于从经籍中发现微言大义;而章太炎的魏晋学派崇尚魏晋学说,更注重在文字、音韵、训诂上下功夫,务求一字一句合乎“本意”。从1903年到1913年,掌管京师大学堂及后来北大文科的几乎都是桐城派文人,但随着章门弟子钱玄同、黄侃、马裕藻、沈兼士等人纷纷踏入北大,桐城派古文家严复、姚永概、姚永朴等人以及林纾相继遭受排挤挂靴而去。章太炎曾对弟子评价林纾道:“浸润唐人小说之风”,“与蒲松龄相次”。这自然让林纾不满,林纾北大离职后在致姚永概信中不点名地评论章太炎学派:“敝在庸妄巨子,剽袭汉人余唾,以挦扯为能,以饾饤为富,补缀以古子之断句,涂垩以《说文》之奇字,意境、义法概置弗讲,侈言于众:‘吾汉代之文也!’伧人入城,购搢绅残敝之冠服,袭之以耀其乡里,人即以搢绅目之——吾弗敢信也!”
对章门弟子,林纾不客气地谓之“庸妄之谬种”。
“新青年”健将钱玄同、鲁迅、刘半农皆是章氏弟子,因此逮住机会对林纾“新仇旧恨”一起算,将“谬种”的帽子还了回去。论古文学问、成就,章太炎水平远高于林纾,如果要批古文,按理应该首先批章太炎。但钱玄同等人怎敢将矛头指向恩师,攻击林纾则既报两派旧恨,又满足了新文化运动需要,所以他们咬住林纾不放松。
对于钱玄同等人的辱骂、挑衅,林纾继续高挂“免战牌”。有人却对此“看不下去了”,出来维护林纾。1918年3月出版的《新青年》杂志登出一篇“王敬轩”写的《写给〈新青年〉编者的一封信》,为“方姚卒不之踣”一句辩护:“贵报固排斥旧文学者。乃于此处因欲驳林先生之故。不惜自贬身价。竟乞灵于孔经。已足令识者齿冷。至于内动词止词诸说。则是拾马氏文通之唾余……贵报于古文三昧。全无探讨。乃率尔肆讥。无乃不可乎”,并赞扬林纾道:“林先生为当代文豪,善能以唐代小说之神韵,迻译外洋小说”,“林先生所译小说,无虑百种,不特译笔雅健,即所定书名,亦往往斟酌尽善尽美,如云吟边燕语,云香钩情眼,此可谓有句皆香,无字不艳”。
“王敬轩”还在信中指责《新青年》“对于中国文豪专事丑诋”,谩骂他们的白话文主张如同“狂吠之言”,攻击他们使用新式标点、引进西方文化是“工于媚外,惟强是从”。
与这篇文章同时刊登的还有刘半农以“《新青年》记者”名义写的《复王敬轩书》。刘半农采用嬉笑怒骂的方式逐一批驳,批评“王敬轩”这样的守旧者是“不学无术,顽固胡闹”,说“排斥孔丘,自有排斥的道理”。尤其是,刘半农继续以林纾为射击靶子,“若要用文学的眼光去评论他,那就要说句老实话:那就是林先生的著作,由‘无虑百种’进而为‘无虑千种’,还是半点儿文学的意味也没有”。
他批评林纾翻译小说的毛病一是原稿选择不清,二是谬误太多,三是用唐代古文意译,还讥笑林纾翻译的小说《香钩情眼》道:“外国女人并不缠脚,‘钩’于何有?而‘钩’之香与不香,尤非林先生所能知道;难道林先生之于书中人,竟实行了沈佩贞大闹醒春居时候的故事吗?”
这两封信乃是钱玄同、刘半农因白话文学反响寥寥而自编自导的“双簧戏”,“王敬轩”正是钱玄同的化名,意在“引蛇出洞”挑起论战闹出动静。果不其然,这出“双簧戏”引发了强烈反响,“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终于坐不住了,刘师培等人开始筹办《国粹丛编》,林纾则愤然跃身上阵。
1919年2月,上海《新申报》为林纾开设专栏,成为他反击新文化运动的阵地。林纾发表短篇文言小说《荆生》,借虚构的人物和故事来影射谩骂新文化运动,一吐心中不快。《荆生》写了一个“伟丈夫”痛打狂生的故事。身体强健、武功高强的荆生夜宿陶然亭,听到隔壁有安徽人田其美(指陈独秀)、浙江人金心异(指钱玄同)及刚从美洲回国的狄莫(指胡适)三人饮酒作乐,口出狂言攻击孔子和古文。“伟丈夫”荆生听得怒火中烧,破门而入痛殴三人,“田生尚欲抗辩,伟丈夫小说中描述田其美等被打倒在地,狼狈不堪。尤其是近视的金心异掉了眼镜,趴在地上磕头尚欲抗辩,伟丈夫骈二指按其首,脑痛如被锥刺;更以足践狄莫,狄腰痛欲断”。
1919年3月,林纾又写信给蔡元培,希望他以校长身份约束教员不要“胡闹”,重振纲常。林纾指责新文化运动“覆孔孟,铲伦常”,骂新道德推崇者蔑视父母养育之恩是“人头畜鸣”,说若推行白话文则“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引为教授矣”……没等蔡元培回信,林纾又在《新申报》上发表《妖梦》一文,继续肆意攻击“新青年”,并把蔡元培也骂上了。文章写某人梦中游阴曹地府,在地府见到一所“白话学堂”。学堂中全是魑魅魍魉,大门对联写道:“白话通神,《红楼梦》《水浒》真不可思议;古文讨厌,欧阳修、韩愈是什么东西。”学堂校长乃元绪(指蔡元培),教务长田恒(指陈独秀),副教务长秦二世(指胡适)。他们高挂“毙孔堂”招牌,高论废除古文,激怒了地狱阿修罗王,结果统统被它吃掉化为臭不可闻的粪便。
林纾的谩骂正中“新青年”下怀,他们纷纷撰文反驳。为达凯旋目的,他们故意将林纾政治化,揭露林纾在《荆生》中呼唤的“伟丈夫”是手握兵权的段祺瑞政府干将徐树铮。《每周评论》第12号全文刊出林纾的影射小说《荆生》,加按语指出它是“想借武人政治的威权来禁压”新文学运动,而林纾则被斥为抱“伟丈夫”大腿的小人、“现在的屠杀者”。如此一来,林纾被置于倚靠权势恃强凌弱的境地,而“新青年”则成为“被压迫”的弱者,轻易获得了社会同情。实际上,好附庸风雅的徐树铮虽名为林纾门生,但与林纾关系并不密切,林纾曾在《答郑孝胥书》中写道:“徐氏既秉政,落落不相往来,盖天下不以为贤,弟何贤之。”林纾早年虽七次会试而不中,但从不饮“贪泉水”,多次拒绝袁世凯、段祺瑞、张勋等权贵的笼络。“伟丈夫”不过是林纾的自况而已,文武双全、擅长拳击和剑术的他素以“士中之雄”自许。
蔡元培也义正词严地在《致〈公言报〉并答林琴南函》的复信中反驳林纾,表明他对新文化运动态度:“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蔡元培最著名的教育口号“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正出自此信。实际上,蔡元培也没有完全做到“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他对“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引为教授矣”一语很是不爽,因为他父亲卖过豆浆。蔡元培动弹不得林纾,但对于主持《新申报》林纾专栏的北大学生张厚载,他还是有些“小鞋”的。不久,北大以“沪报通讯,损坏校誉”为由将张厚载开除学籍。
林纾为了减轻张厚载的压力,分别给各报馆写信,直言自己骂人的过错,但仍倔强地反对新文化和新思想及捍卫古文,“拼我残年,极力卫道,必使反舌无声,瘈狗不吠而后已”。
在随后的《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一文中,林纾辩解自己并非“桐城谬种”,而是写白话文的先行者;他并非反对白话文,反对的不过是尽废古文,“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
,最后感叹道:“吾辈已老,不能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辩之者,请诸君拭俟之。”在门上大书“对天地立誓,绝不口言人短”之后,林纾未再公开发表议论,只是在给学生上伦理课时常会失声痛哭。林纾的沉默、绝望标志着“文白之争”偃旗息鼓,标志着新文化阵营大胜而归。
面对新文化运动的滚滚潮流,林纾的“螳臂挡车”必然会失败,但可敬的是他始终不易其节,坚守自己的信仰。1924年,年过古稀的林纾在孔教大学上了最后一堂课,长喘着气赋诗《留别听讲诸子》道:“任他语体讼纷纭,我意何曾泥典坟。弩朽固难肩此席,殷勤阴愧负诸君。学非孔孟均邪说,语近韩欧始国文。荡子人含禽兽性,吾曹岂可与同群。”10月8日,林纾遽然长逝,临终对子女遗言道:“古文万无灭亡之理,其勿怠尔修。”
林纾去世后,陈独秀在《林琴南很可佩服》一文中对林纾的人品给予了极高评价,认为林纾当年道歉很有勇气
。胡适也在《林琴南先生的白话诗》中评价道:“林先生的新乐府不但可以表示他文学观念的变迁,而且可以使我们知道:五六年前的反动领袖在三十年前也曾做过社会改革的事业。我们这一辈的少年人只识得守旧的林琴南,而不知道当日的维新党林琴南。只听得林琴南反对白话文学,而不知道林琴南壮年时曾做过很通俗的白话诗,——这算不得公正的舆论。”
实际上,正如学者蒋锡金先生所言,林纾译作正是“中国新文学运动所从而发生的不祧之祖”
,“新青年”对林纾的攻击实是“弑父”之战。意气风发的“新青年”当时天真地以为只有“弑父”,只有彻底打倒旧文化旧思想才能确立新文化新思想,才能开辟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