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兄弟”失和后,鲁迅大病一场,前后达一个半月之久。学者袁良骏认为:“它促成了鲁迅的早逝。失和对鲁迅的精神打击是巨大的,这是鲁迅的一大块心病,不仅导致了他迁居后的一场大病,而且影响其终生。鲁迅最终死于肺病,而肺病最可怕的就是累和气。和周扬等‘四条汉子’生气是外在的,兄弟失和才是更要害、更根本的。”
不难想象,每当想起自己全心全意最为关爱的弟弟反戈一击恩将仇报,鲁迅的心中该有多痛多苦,这种痛苦是锥心裂肺难以释怀的。鲁迅写了《颓败线的颤动》等文章,谴责忘恩负义的行为;他写了《伤逝》等文章,感叹亲密感情的逝去……但失和对鲁迅也有利好的一面,即鲁迅开始重新选择生活,毅然决然地和许广平私奔,经济上也更加宽裕自主。
失和对周作人有什么直接影响呢?在1923年7月25日所写的《自己的园地·旧序》里,周作人重复了7月18日给鲁迅的字条里所说的“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表达了自己对美好人生的幻灭感。他要“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不再追求“蔷薇色”的理想,而从此选择了“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的享乐主义人生道路。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反目后,“周氏兄弟”未再单独见过面,也未有直接通信。起初,因为思想、观点的一致,两人还有过并肩战斗。比如周作人创办《语丝》并实际担任主编,鲁迅则在上面经常发稿成为《语丝》实际“精神领袖”。在女师大学潮中,两人也都站在进步学生一边,与章士钊、陈源战个不休。周作人先是在鲁迅起草的宣言中签了名,后又发表了一些批评章士钊、杨荫榆的文章,并和鲁迅一起为被驱赶出校的学生义务授课。周作人得知鲁迅上了北洋政府的“黑名单”,还曾托人通知鲁迅。鲁迅大战陈源时,周作人也曾上阵助拳,攻击陈源及“现代评论派”。后来,在鲁迅和高长虹的论战中,周作人又出阵挺兄,用“晋人”“吃醋”“疑威将军”等暗箭影射高长虹。鲁迅在和创造社、太阳社的“革命小将”车轮战时,周作人也曾发文讽刺“革命文学”的“取巧”和“投机”。周作人还翻译过古罗马一首题为《伤逝》的诗歌,而鲁迅随后也创作了小说《伤逝》,两人通过创作“暗送秋波”。
但随着鲁迅和许广平结合,随着形势越来越严峻,周作人和鲁迅终于越走越远。两人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甚至不知不觉鲁迅成了周作人的假想敌。
首先,周作人在《中年》《志摩纪念》《周作人书信·序言》《论妒妇》《责任》《蒿庵闲话》等文章中多次挖苦鲁迅多妻、纳妾、色情。如他在《中年》里写道:“譬如普通男女私情我们可以不管,但如见一个社会栋梁高谈女权或社会改革,却照例纳妾等等,那有如无产首领浸在高贵的温泉里命令大众冲锋,未免可笑,觉得这动物未免有点变质了。”这话很明显是在讽刺鲁迅“纳妾”。
鲁迅和许广平的情书集《两地书》出版后,周作人又在《周作人书信·序言》中写道:“这原不是情书,不会有什么好看的。这又不是宣言书,别无什么新鲜话可讲。反正只是几封给朋友的信……别无好处,总写得比较地诚实点,希望少点丑态。兼好法师尝说人们活过了四十岁,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行年五十,不免为兼好所诃,只是深愿尚不忘记老丑,讲不以老丑卖钱耳。”此话是嘲笑鲁迅的《两地书》“以老丑卖钱”。1936年10月18日,鲁迅去世的前一天,周作人还在文章《家之上下四旁》中写道:“儿子阔了有名了,往往在书桌上留下一部《百孝图说》,给老人家消遣,自己率领宠妾到洋场官场里为国民谋幸福去了……”这话自然也是在嘲讽鲁迅。
一贯主张恋爱自由和健康性道德的周作人为何抓住鲁迅的“小辫子”不放?这可能缘于周作人固执地以为鲁迅真的调戏了他太太,“有色情之心乃老流氓也”,故而一再藐视嘲讽鲁迅,动辄借机泄愤报仇。
国民党“清党”后,原本都持自由、人道立场的周氏兄弟政治、思想上发生了巨大分野。鲁迅逐渐“左倾”,顽强不屈地投入一场接一场的战斗。周作人则被鲜血吓得目瞪口呆而退回自己的“苦雨斋”埋头喝茶,并且对鲁迅的“向左转”越来越看不惯。
1931年12月13日,周作人在《志摩纪念》中写道:“知识阶级的人挑着一副担子,前面是一筐子马克思,后面一口袋尼采,也是数见不鲜的事。”1935年2月,周作人又在《阿Q的旧帐》中写道:“不久有左翼作家新兴起来了,对于阿Q开始攻击,以为这是嘲笑中国农民的,把正传作者骂得个‘该死十三元’……不久听说《阿Q正传》的作家也转变了。”这两句话还只是捎带讥讽鲁迅,最为表达周作人对鲁迅不满的是他写于1936年7月31日的《老人的胡闹》一文。这文章写道:“老人的胡闹并不一定是在守旧,实在却是在维新。盖老不安分,重在投机趋时,不管所拥戴的是新旧左右,若只因其新兴有势力而拥戴之,则等是趋时,一样的可笑。如三上(日本贵族院议员三上参次)弃自由主义而投入法西斯的潮流,即其一例,以思想论虽似转旧,其行为则是趋新也。此次性上演说因为侮辱中国,大家遂加留意,其实此类事世间多有,即我国的老人们亦宜以此为鉴,随时自加检点者也。”这话很明显是在骂鲁迅“胡闹”“为老不尊”“不检点”。此时正病重在床的鲁迅如果看到这话,肯定会心痛不已而加重病情。
除了在爱情婚姻、思想政治方面屡屡攻击外,周作人在其他方面也是逮着机会就对鲁迅旁敲侧击明枪暗箭。如在谈到“青年必读书”问题时,周作人对鲍耀明说:“‘必读书’的鲁迅答案,实乃他的‘高调’——不必读书——这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好立异鸣高,故意的与别人拗一调,他另外有给朋友的儿子开的书目,却是十分简要的。”
总之,想做“绅士”的周作人对鲁迅满腹怨恨,总是借机攻击“睚眦必报”。鲁迅去世后尸骨未寒,周作人还余恨未了地影射道:“但是,说老当益壮,已经到了相当的年纪,却从新纳妾成家,固然是不成话,就是跟着青年跑,说时髦话,也可以不必。”
而向来“以直报怨”的鲁迅对周作人则始终“以德报怨”,还把他当成亲兄弟,时刻关注、关心着周作人,随时注意和搜购周作人的作品。“据北京鲁迅博物馆关于鲁迅藏新文学著作目录统计,鲁迅藏周作人著译文集计有11种,从1925年出版的《陀螺》至1936年出版的《苦竹杂记》,均藏购于1923年兄弟失和以后”。
鲁迅对周作人最大的一个“差评”仅是“昏”字,鲁迅几次对三弟周建人摇头叹气无可奈何地说:“启孟真昏!”
1925年,鲁迅在发表的小说《弟兄》里回忆了自己当年帮助周作人看病的往事,表示了“鹡鸰在原”的意思。鹡鸰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就会鸣叫寻找同类。《诗经》有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比喻兄弟在危难中要互相救助。鲁迅通过这篇小说向周作人表示如有急难,他还愿像当年周作人患病时那样无私救助。可周作人对此置若罔闻,毫不领情。1927年张作霖军政府绞死李大钊后,周作人一边悲愤地写下《偶感》捍卫李大钊名誉,一边把李大钊的大儿子李葆华藏在八道湾,后将其转送日本留学。对周作人的这种勇敢精神,鲁迅在写给周建人的信里大加赞赏。
鲁迅定居上海后,也时常惦念担忧周作人,常对周建人说:“八道湾只有一个中国人了。”当《语丝》杂志被禁时,鲁迅在致章廷谦的信中说:“他之在北,自不如来南之安全,但我对于此事,殊不敢赞一辞,因我觉八道湾之天威莫测,正不下于张作霖,倘一搭嘴,也许罪戾反而极重,好在他自有他之好友,当能相助耳。”
日军侵华加快脚步后,鲁迅还曾给章廷谦写信,请他劝说周作人南下。
1934年,周作人发表《五十自寿诗》,其中写道:“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著袈裟。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诗歌发表后引发轰动,蔡元培、胡适、林语堂、钱玄同、郑振铎、刘半农等人纷纷步韵和诗。胡风、廖沫沙等左翼青年则对周作人的消极思想大加鞭挞,如廖沫沙和诗讽刺道:“先生何事爱僧家,把笔提诗韵押裟。不赶热场孤似鹤,自甘凉血懒如蛇。选将笑话供人笑,怕惹麻烦爱肉麻。误尽苍生欲谁责?清谈娓娓一杯茶。”而鲁迅则在写给曹聚仁的信件中公正地评说:“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众矢之的。”
对周作人的才华,鲁迅也继续充分认可。有一次,周作人的一部译稿交给商务印书馆出版,鲁迅对周建人说:“莫非启孟的译稿,编辑还用得着校吗?”
鲁迅还对斯诺夫人说过,在现代散文史上,周作人似是第一人
。据周建人回忆,鲁迅在病危之际,还捧读周作人著作。鲁迅逝世后,周建人写了一封信,把鲁迅临终前对周作人的看法统统告诉了周作人:“有一天说看到一日本记者(?)登一篇他的谈话,内有‘我的兄弟是猪’一语,其实并没有说这话,不知记者如何记错的云云。又说到关于救国宣言这一类的事情,谓连钱玄同、顾颉刚一班人都具名,而找不到你的名字,他的意见,以为遇到此等重大题目时,亦不可过于退后云云。有一回说及你曾送×××之子赴日之事,他谓此时别人并不肯管,而你却偃护他,可见是有同情的,但有些作者,批评过于苛刻,责难过甚,反使人陷于消极,他亦极不赞成此种过甚的责难云。又谓你的意见,比之于俞平伯等甚高明(他好像又引你讲文天祥的一段文章为例),有许多地方,革命青年也大可采用,有些人把他一笔抹煞,也是不应该的云云。但对于你前次趁(赴)日时有一次对日本作家关于他的谈话则不以为然。总起来说,他离开北平之后,他对于你并没有什么坏的批评,偶然想起,便说明几句。”
在听到鲁迅逝世的消息后,周作人未去上海参加追悼会,而是在北大法学院礼堂参加了纪念会,并致辞。他还接受了《大晚报》记者的采访,对记者说:“关于家兄最近在上海的情形,我是不大清楚的,因为我们平常没有事,是很少通信的。虽然他在上海患着肺病,可是前些天,他曾来过一封信,说是现在已经好了,大家便都放下心去。不料今天早晨接到舍弟建人的电报,才知道树人已经逝世。他这肺病,本来在十年前,就已经隐伏着了,医生劝他少生气,多静养,可是他的个性偏偏很强,往往因为一点小事,就和人家冲突起来,动不动就生气,静养更是没有那回事;所以病就一天一天加重起来,不料到了今天,已经不能挽救他的生命。说到他的思想方面,最起初可以说他受尼采的影响很深,就是树立个人主义,希望超人的实现。可是最近又有点转到虚无主义上去了,因此,他对一切事,仿佛都很悲观,譬如我们看他的《阿Q正传》,里面对于各种人物的描写,固是深刻极了,可是对于中国人的前途,却看得一点希望都没有。实在说起来,他在观察事物上,是非常透彻的,所以描写起来也就格外深刻。在文学方面,他对于旧的东西,很用过一番工夫,例如:古代各种碎文的搜集,古代小说的考证等,都做得相当可观。可惜,后来没有出版,恐怕那些材料,现在也都散失了,有人批评他说:他的长处是在整理这一方面,我以为这话是不错的。他的个性不但是很强,而且多疑,旁人说一句话,他总要想一想这话对于他是不是有利的地方。这次他在上海住的地方也很秘密,除去舍弟建人和内山书店的人知道以外,其余的人都很难找到。家母几次让他到北平来,但他总不肯,他认为上海的环境是很适宜的,不愿意再到旁的地方去。”
鲁迅病逝第二天,周作人有一堂《六朝散文》的课。他没有请假,而是挟着一本《颜氏家训》继续走进教室。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响后,周作人挟起书脸色难看地说:“对不起,下一堂课我不讲了,我要到鲁迅的老太太那里去。”可见,兄弟之间即使仇大于山,但毕竟血浓于水,周作人对鲁迅的逝世还是有些哀痛。
随后,周作人写了《关于鲁迅》《关于鲁迅书后》《关于鲁迅之二》等文章,回忆了鲁迅生前一些人们不太知晓的人生经历及创作情形。周作人对鲁迅也有“辩证”的评价,如他在《关于鲁迅》中肯定鲁迅“向来勤苦做事,为他人所不及……”“但求自由的想或写,不要学者文人的名”,同时也批评鲁迅“在书本里得来的知识上面,又加上亲自从社会里得来的经验,结果便造成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以及作品中“到处是愚与恶,而愚与恶又复加厉害到可笑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