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生活是一枚闷茧,
从彼此的幻想里抽出很多鲜亮的丝,
再慢慢缠出想要的形状。
入梦后,后羿在梦穹里摆上几枚太阳,梦境燃烧,蝉鸣难熬。花末在一座古塔内上下奔走,头戴帷帽,身着鹅黄坦领和石榴色破裙,手捧一匣绿豆凉糕,想要找一处茶室庇荫,却怎么也找不到门。以往这古塔是要动摇坍塌,一同连她都坠下去的。她常做这种失重的梦。
但这次却没有。旁边一扇木门开了,一只蓬毛的雪鸮走出来,笑眯眯请她去喝杯茶。居然是多荷果。她随他进入古塔,鼻尖传来浓郁的松香味。在梦境中,五感皆可能会变得拟真,但气味的练达还是很难。门内有几棵小松盆景,昏黄的松油灯,幽幽送来浓郁的香气。松木茶几上摆着一壶茶和两个雪花杯。雪鸮多荷果落在对面座位上,伸出翼指,将冒着热气的红茶推到她面前。她摘下帷帽,微抿一口,甘甜中有微苦,似有坏脾气美人儿在舌尖跳舞,露出白玉的臂和香软的腰肢,回旋着落入口中,脾胃作道场。那香味也比平日浓郁得多,似乎能品出松子的油脂味。
她将绿豆凉糕推到雪鸮面前。雪鸮用翼指一扣,绿豆凉糕立刻变作几只眼神清凉的绿松鼠,在松木桌上嗅来嗅去,又用青青小舌头,舔他杯中的红茶,松鼠薄薄的肚皮内能看见甘醇的茶汤。花末看得呆了。忽地,雪鸮将几只松鼠吸入腹中,舒适地眯了眯眼睛。
她又饮了几杯茶,松油灯下,多荷果的鸮面恍惚变幻,但她能辨识出那双眼。多荷果说,他四处寻找地方栖息,见到这座古塔,意随心动,变作一只鸮飞进。来时他衔着一根松枝,随手长出几棵小松树,割出少许松油,又伐成一张桌,不过须臾而成。他递给她一张松笺,上面有四枚朱红小字:“揭谛,揭谛!”
多荷果不信神佛,眼前这鸮是谁?花末欲开口,却觉出一阵摇晃。这古塔要塌,梦要醒。迷蒙中,“布谷布谷”穿透松香梦。夏日清晨,身从酷暑中抽离,床盖微凉。梦寰之外,天空地旷,四声杜鹃正越风飞行。从唐至今,不知倒了多少参天树,抹了多少杜鹃。
醒来,多荷果正背对她喝一杯红茶。面前的茶案上,还摆着其他早餐食物,古塔中的那间小屋竟是眼前小屋所幻。那是多荷果第一次进入她的梦境。她跟他说了梦中情景,他很惊讶:“还好我没变成仓鸮,别把你吓一跳。”
很小起,每当花末入睡,就会进入一个荒芜的城市。那里高楼未林立,人烟稀少,只有贯通南北的一座高速长桥。往北走是崇山峻岭和结冰的黄河与通天的瀑布,往南走有无垠的沙滩与海洋。蒸汽绿皮火车从头顶的轨道中掠过,老式地铁和几层交叠的中转。有时站在高楼上眺望远方,会看见高迪那些梦幻的建筑、埃菲尔铁塔和蓝格子的瞭望塔。梦中的城市没有疆域,只吞吃她记忆中出现过的风物,再根据意识重建出沙漏模型。
自然,这座城市也会露出獠牙,有时阴不可测,让心里最深的恐惧现形。有时睡的时间过久,她明显感觉有一股极深的引力想将她吸到城市的流沙中。她想,这里也许是她随身携带的世界,若有一天长睡不醒,那就是永远留在这儿了。
多年来,从未有任何熟人进过她的梦,哪怕是多荷果。这次,可能是她在灵隐寺数罗汉时,为多荷果请回来一尊佛的缘故。多荷果魂魄出窍,难怪行为举止不似他自己。不过随着拜访次数多了,两人终会在梦中相识,他醒来后也会记得。花末坚信这一点。
多荷果一直想在北京买套房子,这个想法在花末怀孕后变得尤为强烈。他不想再忙上忙下搬东西,随时准备卷铺盖走人。每次搬家,他都感觉小壳破了,肉被啃掉,灵魂流出。又得花两三个月,才能一点点复生。就在这种反复拉锯中,花末学会了在梦中建造房屋。为此她去观摩各种动物的窝,好在睡梦中编织出来,这样也许能填补多荷果的心窝。
可推拉的落地玻璃窗,一推开窗,外面就是浅蓝的湖。清晨的风拂过脸颊和脚踝,有种湿润的凉意。多荷果在露台上架起小桌,煮了咖啡,烤了面包,还切了两个小橙。这是她在两人小小的茧里想出来的情景。他们的生活是一枚闷茧,从彼此的幻想里抽出很多鲜亮的丝,再慢慢缠出想要的形状。人们总有各种办法逃避现实,她和多荷果还可以做梦。
如果能在梦中获得满足,现实的残缺也许不足为道,人本来便依存于这两个世界生活。梦中所见到的,比现实中殊胜一万倍,感官被无限放大,无限贴近那些风景、建筑和动植物,是现实中永不能抵达的。
她在职业中也需要这种想象力,但甲方们总批评她绘图不切实际,在构建梁枋时缺乏落地能力。在梦中造房的好处是,所有的结构设计都可以推倒重来。但不好的是,她睡醒后没办法再进入之前的设计,如果梦境中断,这条线也就断了。因此,花末发挥不稳,思路也总是中断。甲方不分昼夜开会,她有时在家也要加班到很晚,烦闷至极。忙里偷闲,她会去野外寻找灵感,看看自然中的建筑师。
最近,多荷果又提起买房,说他那天夜里加班,在案卷里看见了一些特价房或法拍房,很多都出过人命或怪案。这样的房子挂出来便宜,加上政策扶持,如果买下来是蛮划算的。
花末说他鸠占鹊巢,还嫌自己的官司不够多。
多荷果指出她成语用错了,并说所有的土地和房子中都死过人。人之所以会恐惧,是害怕这一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人的因果与自己无关,只要不介入他人的因果就行。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二年,多荷果所有的只是堆积如山的案子和永远也写不完的材料。每句话后面都有无数生命眼神闪烁地盯着他。字字推敲琢磨,棋盘上每移动一颗子,就要消耗他无限精力。他在这种日夜磋磨中变得冷漠,因职业需要看了太多恐怖画面。他不怕那些小房子中的谋杀、自杀或意外。他的单位就在郊野的坟墓之上,没有狐妖也没有鬼怪。更何况,人比鬼可怕,是他们这行的常识。他倒是听说在阎锡山的府邸,有人选了间幽静的房子住进去,做噩梦还被鬼压床。不过这些,年轻人是不怕的。
现在紧迫的是,花末怀孕了,他迫切地想换套大房子安定下来。也许会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煞气重,但没准可以驱走一些披着人皮的恶鬼。
花末盯着软件画图,说:“现在分的三十平方米够用了。”
多荷果反驳:“朝不保夕,小孩来了怎么住呢?”
花末忙着叠加图层,随口敷衍:“那是他的命。”
多荷果有同事认识专门处理这些房子的中介。他打听了,有的房子还有试住期,可以感受一下,不行再退。由于长期伏案工作,多荷果的背越来越驼,更像只蜗牛了。花末拍他的背,他条件反射直起来,过会儿又塌下去。她真怕有人踩碎他小小的壳。
难得一个周六,多荷果陪花末去永定河边,看中华攀雀盖房子。今年气候极其反常,仅仅是六月,北京就热得发疯。一出门,如吸入三昧真火,皮肤寸寸爆裂,整个人如红莲绽开,外表堪堪维持人形。阳光透过黑色鞋面,晒得人脚背生疼。永定河畔偶尔吹来阵阵凉风,只能解微末的暑气。花末忍着不适,将全部感官集中在中华攀雀和它们芒果般的小房子上。
河边的树上,一只雄鸟正不断装修自己的小别墅。而另一处更低的巢里,有只雌鸟正顶着烈日育雏。每家的进度都不同。攀雀在产卵后,往往只会留下一只亲鸟负责育儿。亲鸟会互相比谁逃得更快,逃避即将到来的育儿责任,去寻找更多的交配机会。雄鸟的逃跑概率较高,为此,雌鸟生产后会将蛋埋在巢下,趁雄鸟外出觅食时,迅速逃跑。等雄鸟回巢时,发现早已鸟去楼空。
随着亲鸟越来越疲倦,花末也收了工,从芦苇丛出去,招呼多荷果回家。多荷果坐在树荫下,脸红得像熟虾子,背也驼得像熟虾子。
还未等滚烫的热汗落下,多荷果就说他已经看好了一处房子。那房子只有一桩失踪案,两年前,女主人在房子里失踪,丈夫报了警,但始终没有找到人。虽然房内有微量的鲁米诺反应,但警方没找到尸体或者任何人体组织,周遭没什么异常,她的丈夫也被排除了嫌疑。警方排查许久,最终成了悬案,不了了之。房子在西五环外,格局蛮不错,九十平方米,南北通透。男主人着急出手,价格方面也好谈。
多荷果问她愿不愿意去看看。花末看他贴在车上的平安符,是张便宜的贴纸,据说是乾隆御笔。他说贴上之后再没被剐蹭。时间久了,纸边都打了卷儿。她怜惜起来,叹口气,问他价格。
多荷果掰着手指跟她算:“四百多万,比市场价低几十万。管双方父母和亲戚朋友借借,再贷一下款,这个价格踮踮脚是可以的。”
花末无奈点点头。多荷果立刻驱车前往京西。到了地方,中介正扶着电瓶车,等在槐树的阴凉里。中介女孩胖胖的,黑葡萄眼,一笑露出两只梨涡,对着两颗虎牙。她的白衬衫蒸出热气,衣领沁出点点薄汗,看着让人放心。
房子在十六层。深棕色金属防盗门,两边还贴着今年的新对联。花末右脸感觉麻麻的,转过头去,只看见右边邻居的门顶上有黄符纸,门上贴着尉迟恭和秦叔宝,皆是浓眉大眼,目光炯炯,在红纸上挥舞着法器,门把手上挂着一面八卦镜。
中介说,旁边住着一位独居老人,好像不怎么出门,出事后也没搬走,只不过门上多了一些法宝。多荷果听到法宝两字,扑哧一笑。
三人刚进门,即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屋里的瓷砖雾蒙蒙地发光。正对面是绿丝绒窗帘,三扇阔大的落地窗,在屋内氤氲出丰沛的暑热。中介忙打开空调。
客厅只有一套棕皮沙发和同色木茶几,对面的电视柜上有台液晶电视。男主人留下了几个大件,其余全处理了。炽热的午后,整间屋子有些空荡的璀璨。去其他房间看,除了床与空调,皆是这种一览无余。这开门见光的布局并不算好,须得有一扇屏风或者高植遮挡,才能中和屋中的气流。中介夸这房子的挑高好,因之前按公寓房走,挑高都在三米。
花末走到窗户边,小区内林木繁茂,几乎遮住了楼下的池子。窗边热浪蒸起扰流滚滚,窗轴有点锈,她用力一推,视野洞开,蝉鸣高嘶猛进,和空调的潮味撞个满怀。
转身回到客厅,透过强光,她忽然发现客厅中间有一处几不可辨的断裂,那断裂似旋木雀的嘴,从天花板垂下,生生地将三维空间劈开一丝裂隙,内部隐隐泛着古铜的光。
花末瞪大了眼睛。硕士时写古代建筑史的论文,她在图书馆翻到过一本叫作《云罅营造》的小书,是明人根据宋人的《营造法式》续编的一本建筑野话,有一些空中楼阁的建造方法,其中就提到过这种空间裂隙。作者在探访乡间奇筑时,曾听说一户人家“南屋中有细裂,几不可见,伸手则没指,探之有泠泠声。尝有乡人之女夜中梦游,入之不还。家人大骇,多日盼而不回,四处遍寻不见。又无人敢探,遂不复住”。
她心跳加速,过往的飞鸟撒下一粒轻飘飘的种子,此刻瞬如魔种破土,长成通天藤蔓,藤蔓的顶端是座秘密的空中楼阁。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多荷果看她眉头微皱,觉得可能是不喜欢,悄悄来探口风。只见花末对他使了个眼色,说要砍价。多荷果的愧疚如海浪漫过鞋袜,一点点濡湿脚底,凉意漫到胸口。他忽然有些后悔执意带她过来。
花末很快跟中介谈好价格,并提出先短租一个月看看。对方拨通房东的电话,房东迟疑片刻,说这个价格可以接受。如果她住着没问题的话,还是希望尽快交款,办过户。
黑葡萄女孩很欢欣,这几乎是手上出得最快的一套凶宅。花末他们回家筹备资金,打完一圈电话,两人叫了便利店的咖啡和小蛋糕,开始算账。
花末一面说着装修风格,一面放大看中华攀雀的芒果巢,看到那些微摇的蒲绒,大有触动。攀雀在酷热中来回翩飞,将树皮纤维、羊毛、蒲绒和杨柳絮织得如此服帖,细密的缝隙让南风透过,又隔绝了暑热,住在里面的小蛋一定觉得舒服异常。雏鸟在蛋中时已会交流,那细密的鸟啼从轻薄的蛋壳中透出,有些像人类的胎动。这类悬在空中的“芒果巢”不错,可以悬挂在梦中,亦可做现实中的结构参考。
夜晚,花末隐约看见自家的小佛龛在发光,定睛一看,原来是月光溜进窗帘缝隙,龛门的纱在墙上流出斑驳。她又琢磨了一遍买那套房的可行性。平日里,每做一个美梦,醒来就会分外失落。人的记忆总像一尾鲇鱼,一扭身就在水中滑走。她真的需要一个能固定梦境的载体。那本书上说,只有抓住这样的裂隙,她才能把梦栽进去,获得一个恒定的空间。那套凶宅,可以一试。
两人约定了搬过去小住的时间,不过多荷果工作太忙,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宿舍。花末回了趟母校,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本小书,复活了记忆——“余心下异动,当夜草宿于其南屋,拂席曲肘而枕。少顷,倦意来袭,但见罅内吉光染动。忙起身入内,但见野旷天低,山翠桃红,莺啼花香。一女于桃树下顾盼流连,忽见余前来,不由大惊,忙问家中事,曰误入桃花源,流连多月,迷途竟不知返也……”
花末做好笔记,仔细推敲片刻,想到了一个办法。
周六,她打包了小佛龛和一些生活用品,去稻香村买了点心,独自开车去了那套房子。租金早已打过去,中介提前将钥匙放在了电表箱里。她进了门,将窗户打开换换空气。随后将小佛龛放在高处摆好,点了乌木沉香,摆了果子,念了经。坐定后,又从附近的花鸟鱼市订了一人高的小叶罗汉松,几只佛手柑,快递送上门。做完这一切,她沏了壶红茶,摆了稻香村的枣泥饼和鲜花玫瑰饼。
她咬了两口枣泥饼,打量这两株罗汉松。这两株罗汉松均是形态威武,枝条纤长,有些守门将军的味道。她用手捏了捏树干,足够结实,是不错的梦楔子。她要先捉住梦的脚,缠在这两株小叶罗汉松上,就像吊床一样先打两个结。至于能结出什么,得看梦的形态。
吃完枣泥饼,喝完一壶红茶,心满意足。她把瑜伽垫和凉席铺在客厅的地面,铺一只小枕头,枕边摆几只新鲜的佛手柑,侧躺在小垫上准备入睡。正午阳气旺,也是织梦的好时刻,不会被魑魅打扰。
蒙眬中,她在乌木沉香的味道中行走。走过一段青色的砖墙,眼前现出一座破败的宫殿,宫殿的屋脊上站着大嘴乌鸦和达乌里寒鸦。外面似乎是盛夏,绿得要滴下来。可眼前积雪如此大,将殿脊的鸱吻都盖住,糅作模糊一团。她凝目细看,达乌里寒鸦那黑白相间的脸颊似在眼前,纤毫毕现。她掏出枣泥饼,邀请它们来吃,枣泥饼发出灿烂的光,有如金乌。达乌里寒鸦飞到手中,瞬间化成一枚鸦头针。又有一只大嘴乌鸦落在手中,也化作一枚鸦头针。
花末揣好它们,进入宫殿。殿内堆满积雪,阴寒贯穿肌骨。她回首一看,梁上挂着一些肝肾脾肺,滴出浓郁的血,远处有鸦袭来。前方并无什么神明画像,香案上摆着一些瓜果等祭品。两只狻猊端坐两侧,张开大口。沉香如虎下山,味道愈来愈浓郁,要遮盖过屋檐下的腥味。背对着花末,在蒲团上跪拜的,是个穿着裙子的现代人。花末走到距其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那人回头,头目青肿,血泪不断涌出。再一看,对方的肚子中空,肝肾脾肺皆不见,恐怕是挂在了身后的屋檐下。
对方张口,说了些什么,可花末像溺了水,怎么也听不清。她将手中的两枚鸦头针丢出,达乌里寒鸦和大嘴乌鸦向那人扑去。
雪块纷纷从梁上掉落,大殿又在嗡嗡震动,狻猊的烟雾也越来越浓郁,似在发怒。她在梦中尝试钉住这座幻化的宫殿,这座宫殿正试图逃跑,就像曾经出现的古塔,她必须要留住它,哪怕只有一砖一木。哪怕这梦在发怒,甚至变得如此恐怖,她都要克服,现在还不能醒。
花末想了想,将心从胸口拿出,如拿一枚供果,既是无相,便是无相。她在剧烈的晃动中,拿着那枚勃勃的心艰难往前走。走到案前,将其放在了猪头的旁边,与牛头相依偎。这两只动物死前想什么呢,眼眸微阖,嘴微张。两只鸦已衔来挂着的肝肾脾肺,那人正动手安进肚中。
醒来后,花末汗涔涔。暑气散了些,她走到空调下散热。梦里的大殿并未垮塌,这次应该成功了。她醒醒神,立刻去看小叶罗汉,盆栽旁边皆有小小碎叶。刚才由小叶罗汉化身的那两只乌鸦,在梦中帮了她大忙。她缠住梦脚了,之后可以借助这两个小支点,慢慢摸进梦里。临走时,她瞟了一眼邻居老人的门神,门神的纸贴了半年多,仍是鲜红欲滴。老人想来很爱惜。
到家后,花末倒了冰镇的酸梅汤,拧开空调开始绘图。甲方要求他们项目组画一组轻型的独栋楼阁,已经毁了很多次稿,骂了设计师很多次,时间卡得越来越死。她必须要摘下这个项目,小孩的到来让她压力很大。长久的熬夜让她和多荷果脑灰质递减,脑子就像沙漏,人的记忆还是太滑了。
她画了一座由新型外结构材料织成的“攀雀巢”,内部玲珑剔透,人可从这扇半透明的墙中感受外面的风景。这墙的保温层同时可依赖太阳能与风能,维持室内恒温恒湿。一反传统的设计,建造条件要求较高,后期应该会有很多对图会。她也拿不准甲方的脾胃,只能先试试。
她给多荷果发去结构图,说他们很快就能搬过去了。多荷果正忙于案头工作,看了一眼,觉得她这话有点奇怪。等他到家,花末已在床上睡着。枕边有张便笺,用建筑系的仿宋体写,“梦脚已缠好,我先去梦中扎一扎”。
多荷果知道妻子有个梦中世界,有时她睡得多,可能是过于沉溺梦的缘故。这对多荷果来说不可思议。他很少做梦,即使做梦,醒来也记不住。他躺倒在床,轻轻咳嗽。花末被吵醒了,模模糊糊说,她在那栋房子里可能梦到了以前的事,不过看得并不真切,她想再去看看。
多荷果说他得去内蒙古出趟差,如果觉得不放心,可以继续住在宿舍,等他回来再一起去那套房子。
花末支吾一声,翻身睡去。
过了两天,多荷果去了呼伦贝尔,在草原上感到了久违的凉意。行驶在草原小路上,一头棕色花牛卧在前方的皮卡里,车轮泛起淡淡的烟尘。那牛回头望着他,眼眸大而天真,满满的黑瞳仁,微微抬起湿润的嘴唇。他心里痒酥酥的,那双水润的眼似乎探进了他的内心,并用睫毛刷了刷他的心脏。
到了会上,多荷果开始报告。前两年的案子,很多凶杀案手法相似,高度怀疑为社会性模仿作案,也许与密集的媒体曝光有一定关系。情感类矛盾增多,碎尸案同比有所攀升,很多时候被害人来不及反应,甚至无处可逃。多荷果觉得,在家庭或两性关系的小世界中,一方体内藏着暴君,习惯性控制对方,一点点蚕食,最终剥夺对方的生命。事情往往起源于微小的控制,大多有迹可循。加害者逐步掌控心理主动位,随着控制的深入,在加害者看来,受害者最终成了一件物品,丧失了独立的人格主权。这间接导致了在以两性关系为核心的暴力犯罪中,经常出现受害人被碎尸或被泼汽油等极端行为。
领导拍拍他的肩膀,小声提示他不要太激动。事后处理数据并进行归因分析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对于这种普发性溃烂,数据员只能观测报告,并无药可医。
吃晚饭时,当地人说,每年春季蒙古烧荒,草原边境都会发生大火,火势不可控,羊群无处可逃,累累焦尸挂在围栏上。大量野生动物从北面逃过来,黄羊用头使劲撞铁丝网,背后是冲天的红与黑。不知怎么,那双湿润的花牛眼睛就像湿婆的第三只眼,始终凝望着多荷果。他想,看来动物和人都一样,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临睡前,多荷果与花末视频,发现她正在那房子里。这次她拉了四只菠萝健将,念念有词:“般若波罗蜜多,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在南方的古人看来,菠萝是镇邪的利器,它们会化成四大天王,用一身铠甲和尖刺来震慑小鬼和坏人。花末举起自己红肿的手指,说她已经被菠萝给蜇了,看来这四只菠萝天王很厉害。
四只黄澄澄的菠萝,呆立在瑜伽垫的四角,看起来天真无邪。多荷果啼笑皆非:“波罗蜜多的‘波罗’不是彼岸的意思吗?你这能管用吗?”
“都差不多吧。”花末哈哈一笑,在她的一堆东西中,客厅看上去没有那么空旷了。
她说来的时候,旁边那家的老人刚好出门倒垃圾,看见她开这屋的门,立刻把垃圾放在门口,转身进了屋。等她进了屋,老人又来敲门,神色有些犹疑。他略带南方口音,问她是否要常住。她说也许有这个打算,先住住看。那老人又问她,知不知道这房子出过事。她点点头。老人像煞有介事地递来一面小八卦镜,说如果不介意,可以收下。花末接下道谢,顺手给老人拿了几个苹果。老人似乎对这房子里出来的东西很警惕,连连拒绝。花末没有强求。
多荷果连忙叮嘱她,不要给陌生人开门。花末耸肩笑笑。他俩就像一枚花生,把壳掰开,里面盛着一只小小的生果仁。多荷果每日小心浮在水上,生怕花生翻了。
互道晚安时,花末说:“让我们在梦里试着见一面吧。”
隔天,花末一直都没有回他消息。起初多荷果以为她是瞌睡,可直到下午三点都没有消息,电话也无人接听。多荷果托中介去敲门,也无回音。黑葡萄姑娘用备用钥匙开门,发现花末不在屋里。客厅的瑜伽垫上有起夜的痕迹,花末的手机也在枕边,人却不见了。目之所及的生物,只剩两株小叶罗汉和四只菠萝。她找遍了屋里每个角落,都没见到人。视频那头,女孩一脸惶惶,问他花末有没有梦游的习惯。
多荷果打了一圈熟人电话,都没有花末的消息。多荷果抛下工作赶回北京,等警方二十四小时立案,他的岳父母刚好落地。警方将周围所有监控都查遍了,也没有看见花末的踪迹。她就在那间密室中消失了。室内没有监控,墙里墙外没有暗格,掘地三尺也只有那几样家具。屋内没有他人闯入的痕迹,也没有任何鲁米诺反应,床铺上只有花末一人的生物信息。邻居也没有听到过什么可疑动静。老头接受完问询,从门后变出一把艾草簇子,扫了扫门楣。
警方调查了几天,排除了多荷果的嫌疑。房东的学生赶来配合调查,说对方想快点处理掉这个房子,不想再拖。如果警方结案,希望能快点通知他。
这句话撞进多荷果的耳朵。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吐出来。花末就像英国人写的小说,在空气中画个函数图形,然后自己消失了。
花末的甲方对这个项目表示很满意,只是说方案设计还需要再修改,后续初步设计和施工设计都要跟上,再之后是专业之间的碰面和拉锯。如今花末失踪,但甲方坚持要这个方案,设计院一天打十个电话来问多荷果情况。多荷果不敢让妻子的工作落地,一面处理手头材料,一面在她的手机里寻找各种蛛丝马迹。
他有过猜想,觉得她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房子又奇怪,孕期抑郁,她索性想了个辙,躲开所有人。说不定她早已避开了所有监控,偷偷追上他,坐上了去内蒙古的火车。在大家都垂头丧气时,她会突然敲门回家,说她去草原上看猫头鹰了。
岳父岳母住在那套房子附近,眼神焦干。他送早点过去,他们看着他,又透过他看着窗外。他们问他是不是吵架了,花末离家出走了,眼中有与日俱增的怀疑和慌乱。他们一个坐在靠窗的床沿,一个坐在小床头柜上,和他始终保持距离,也没有碰桌子上的早点。窗外有一团巨大的瘴气拢过来,好像要随时吞掉他们。
那间房子有鬼,花末被它给吃了,之前的女人也是。多荷果搓搓手上残留的油花,想破脑袋也只想出这个可能性。警察暂时给房子加了封条,但租金还没有退还。若是按花末临睡前所说,他必须要返回那套房子,去她栽种的梦里将她带回来。哪怕这可能会让警察误解为有些犯罪嫌疑人往往会回到作案地点,重温犯罪时的情景。
他从包里翻出钥匙,买了水和褪黑素,重新回到十六层。撕开封条,老头的门神仍在窥视他,他转过头看了看,确信是老头在门后窥视,而不是那两位目光炯炯的门神。
屋里拉了警戒线,菠萝们还站在床头四个角,由于窗户被关了,屋中的菠萝味更加浓郁。他推开窗,楼下草木的香味在热气中袅袅而动。他照花末的样子点根香,吃了褪黑素,倒在瑜伽垫上,过了一刻钟,终于入眠。
他第一次进入有相的梦。一座破败的宫殿,像是遭了难,一地碎瓦当。垂脊上的脊兽所剩无几,瓦檐上长满杂草,随风轻晃,两只鸱吻像遭了雷击,有些焦黑。他走进大殿,殿内昏暗,氤氲着一股果木和沉香的混合气息。视线逐渐清晰,殿内站着四个铠甲武士,身高九尺,执长枪或短鞭,对他怒目而视。他走过去搭讪,他们嘴唇紧闭,不发一言。他又看向前方,遮幔自殿顶垂下,两侧烛台内灯火如豆,两只狻猊香炉歪倒在一边,没了烟气。遮幔内,影影绰绰,有人影闪动。他走上前,想要看清帐中人。
撩开幔帐,他吓了一跳。眼前的人头发蓬乱,眼窝青肿,皮肉模糊,依稀能看出是个女性。她穿着现代的裙子,手臂和腿看着像重新安上去的,扭动的姿态僵硬。女人两侧有两只乌鸦,正灵巧地用喙给她穿针引线,似乎想把她的手臂和腿缝得更紧致一些。他的潜意识已勾连到那个失踪的女人,不忍再看下去。女人的嘴唇似乎在动,胳膊抬了起来。他后退两步,想夺路而去。刚拉开幔帐,他记起前来的目的,又只能僵硬地转身,问她见没见过花末。
女人开口了,声音却并不像她的模样,谈吐清晰:“她把我安置在这儿,自己出去了。”
他打个寒战,又问有什么可以帮她。
女人摇摇头,黑眼睛在小缝中眨眨,说花末太执着于造梦,已经走火入魔。这个梦已将花末的形体吞噬,如果他直接戳破梦境,强行带花末离开,她将会受到刺激,构梦的天赋会从她的意识中被强行剥离。从小伴生的城市垮塌,对她来说可能是灭顶之灾。
“那该怎么办呢?”多荷果有些眩晕。还有孩子。
女人沉默了。两只乌鸦停下来,也歪头看着他。那两只乌鸦的表情他很熟悉,是花末会捏出来的鸦科脸蛋儿。
多荷果夺路而逃,大殿在他身后覆灭。那是来自案宗的幻觉。他告诉自己,一定是报告太累了,现实的案子都到了梦里。他心猿意马,在梦中乱走。面前始落鹅毛大雪,盛夏的浓绿隐去,草木枯萎零落。他走到冰河边,不觉寒冷刺骨,身上也加了冬衣,不知是花末怕他挨冻,还是他自己的潜意识起了作用。
冰河蔓延千里,近处的冰面被冻得发白,像鲲刚好翻起肚皮,立刻被封印于此。冬日水枯,水流败走,中心的小岛浮出水面。他踩着冰向着浮岛走去,猛听得远处有呕哑叫声。一阵遮天蔽日的鸟浪袭来,鹤群连绵不断,涂绘成群山的形状。鸟群似被狂风荡着,不断变换形状,每只都奋力且脆弱,似乎轻轻一碰,这连绵的鸟带就会灰飞烟灭。他舍不得眨眼,这就是花末有时醒来,用语言和文字告诉他的景象,果然,不足梦中千万分之一。
他继续向前走,冰面的边缘,有不动流水,一只白尾海雕正蹲在冰面上,耐心等着水中的鱼游来。鱼的鳞光浸入冰冷的水纹,鹰眼望着果冻般的鱼眼,多荷果透过白尾海雕的眼睛看到了鱼。他重新感觉到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不断变化,从形状到颜色,短暂变幻为他熟悉的样子。他在那双眼睛中旋转,终于想起了这双眼睛是花末的。
白尾海雕给他叼了条鱼,他伸手接过,那鱼变作一柄利刃,他向冰面掷去。冰面霎时裂开,下面是无尽的冰瀑。他纵身一跃,耳边风声鹤唳。他没入冰水,浑身发抖。
抬头一望,花末正坐在不远处的皮筏子里,穿着睡衣,脸庞浮肿,整个人看上去很憔悴。他努力游近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白鹅,两只蹼拼命划着水。他开口呼喊,也只能发出家鹅的嘎嘎声。她发现了他,很快向他驶来。他蹬着水,恨不能再快一些。
好容易游到花末身边,花末将他从水中抱上来,用衣服搂住他擦干。一人一鹅互相张望,都有点流泪。他张开翅膀拥抱她,开口都是嘎声,随着话越来越密,嘎嘎声也越来越急。花末让他尽快从房子里离开,她会处理好一切。
“现在走还不是时候,梦境刚刚稳固,你才得以进来。我把梦种在了客厅的一道裂隙里,梦的空间目前也是封闭的。”花末摸了摸他的头,又拨开他羽毛下覆盖的耳洞,好奇地看看他变成耳洞的耳朵,吹了口气。“我带你去看我新盖的攀雀巢,以后孩子出生,住在那里一定很舒服。这里是我的梦,很安全。除了你,还没人进来过。”
她还说,雌犀鸟在育雏期也是这样把自己用泥封在树洞里的。他有些害怕,拿翅膀扇着她,催促她快点回家,爸爸妈妈都很着急,甲方天天狂轰滥炸,外面因她的失踪而变得一团糟。花末装没听见。
她带着他抵达河流的尽头,那里有一座横跨两山的空中铁轨。铁轨是交叉钢结构,在日光下看是冰冷的蟹青色。老式的绿皮列车冒着蒸汽呼啸而过,火车的北面是整面冻结的冰瀑。她把皮筏停在岸边,带他进站。站台内贴着橄榄色马赛克瓷砖,隧道分上下两层。不知何时,多荷果又变回了人身,他们握了握手。在过去的许多梦中,花末都在这座双头火车站中紧赶慢赶,总怕自己坐错车或误了点。那种紧迫感始终拧着她快走,但墙上并没有时刻表和目的地。这次既然和多荷果一起,她就不再怕那些跳跃的时间。
他们坐着火车穿过冰瀑,远处的高迪建筑盖着蘑菇奶油顶。景色时近时远,取决于观者的意愿。火车到站了,他们从高坡上下来,又开了一辆老式黑色桑塔纳,越过河流纵横的平原,到达了花末的选址地。旷野间,一株参天的老榕树,繁茂的绿叶与枝条间有座吊悬的茅草楼阁,随着生物之息,它的蒲绒在细微摇动。她带他顺着榕树的气生根往上爬,两人的手脚都要灵活许多。很快,他们抵达了那座茅草楼阁。拂开柔和的风吟,绕过石黄的鹤面屏风,在鹿皮凳上落定。石案上放着茶壶茶碗,自动沏了碧螺春,会呼吸的蒲绒窗半开半合。渔夫与鸬鹚站在船头,碧绿的水纹渐次荡开,水面的春意如此浓烈。她招呼他吃红藕青团。
两人聊到那个破碎的女人。多荷果问是不是之前失踪的女人。花末说可能是。不过她问那女人什么,女人都不怎么回答。不过女人对她和多荷果很感兴趣。花末借助梦的幻形,将那女人重新缝在一起。如果那女人在现实中真的存在,可能早已是一堆尸块。
多荷果说:“如果能将那女人拖回现实,说不定能够重查旧案。”
花末低头看着茶碗晕出的光圈,说刚好她在梦中获得了无尽的时间和空间,她会想办法。
食毕,她带他走旋梯到二层。两人坐在蒲团上,点着兔子灯,看窗外逐渐西沉的太阳。眼前光景流转,与一楼的春江不同,映出巍峨的雪山。山下正发射一座宇宙飞船。飞船点火,猛然爆出天摇地动的紫色流火,无数闪耀的淡紫流苏自地面炸开,银红交织的烟花扑满天际,比多荷果看到的任何一场烟花都要壮美。
花末让多荷果帮她请十天假,十天之内她想办法出去。房子想办法稳住,跟房东说一声,不要让别人住进来。他问她在梦中吃这些甜食,醒来会不会发胖。一语惊醒梦中人,花末立刻狂塞了许多红茶慕斯蛋糕。
看过烟花,她将他推进那艘飞船,发射出了她的梦。花末摇摇头,多荷果工作久了,人也变呆了,劝她回去的理由竟是甲方找她。飞船可以把多荷果发射出去,但总会把她送回那座大殿前。她和那个明代女子一样,迷路了,怎么也醒不过来。可能是她把心扣在大殿里做投名状,没法再自由出入的缘故。
满眼繁星里,多荷果惊醒,宇宙飞船在虚空中解体,他被抛到了床上。他想要坐起来,身体还呈现木僵状态。他立刻觉出肉身的禁锢,终于缓过来,这个世界到了正午。他能感觉到,一种枯干从里到外摄住了他。他的头发变得稀疏,眉毛越来越淡,眼角在下垂,眼里那两颗星早已死去。甚至花末怀孕也未能将其点亮,反而击沉了半分。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他处在一种早发的中年怠惰中。
他把玩着床边放的小八卦镜,对光进行折射。忽然,在影的晃动中,他发现空气中似有条裂隙,他向内伸进几根手指,手指很快被吞没,向内弯曲,感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想要扒开裂隙,却发现光源很稳定,无论怎么拨弄,好像也只是打转。
他揪了瓣枣泥饼投进裂隙,饼没有掉在地上,而是凭空消失了。他吓了一跳,继而想到,如果那个女人是在这间房里遇害的,那么凶手碎尸后,很可能把尸体顺着缝隙一块一块地扔了进去。这里是两个空间相互折叠产生的鼓包,花末可能是通过梦撑开这道裂隙,才走了进去。
他难得来了精神,想要继续追查下去。他买了一个微型摄像头,并开通了云录像功能。还好,花末续了这里的网络,他把路由器藏到了沙发下面。花末同样在这里失踪,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凶手没准会出于好奇回来看看。
他带走了褪黑素和水,将所有东西归到原位,给佛龛拂了尘,供果和水都没动。锁了门,他带着小八卦镜,去敲了隔壁老头的门。过了片刻,老头才开门,他说明来意,露出小八卦镜。老头这才悄悄拉他进门。
老头进门便问他找没找到人,似乎不像警察来时那么敷衍。
他把八卦镜还给老头:“也许找到了,也许没找到。”老头说:“这面镜子你先收着,总归有用,心理作用什么的。”
多荷果想笑,没笑出来。
不知怎么,两人都有些心照不宣。老头的黑白花猫走过来在他脚边嗅。老头说这是他的黑猫警长,看家护院的,遇到坏人会哈气。有时伊跑出楼道,见到邻居男的,总是弓起背嘶嘶哈哈。
“当初失踪案闹那么大,我们都觉得是他,可警察把他关了关就放出来了。我们只好装不知情,什么也不知道。我经常去门背后望望,大气不敢出。我怕伊盯牢我,好在后来伊不来住了……”
最后,老头又叮嘱他,万事小心。他也同样叮嘱对方保重。两人加了微信,便于随时联络。
多荷果回到岳父母身边,神色松快了些,说先替花末请几天假。岳母简单支应着,桌子上的早餐只动了几口。他劝了许久,两位才随他下楼,去了附近一家菜馆。岳父小心问他,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新消息。他迟疑片刻,不知该如何开口。
岳母泄了闸,呜呜哭:“是不是人不在了。”
他急忙递纸安慰。岳父又拍桌子又挠头:“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则她不会放下这么重要的项目,一人跑出门的。”一家人又想到花末还怀着孕,闻着锅气都饱了。
饭桌上的菜从热到冷,岳母哭得背了气,只喝了点水。过了一会儿,老两口站起来,说下午去雍和宫,明天去潭柘寺。多荷果不再劝,草草扒了两口,三人一起离开。
多荷果等了三天。第三天夜里十点多,手机软件突然提示有人闯入。他忙点开软件,红外屏幕里闯进了一个男人。男人戴着鸭舌帽和眼镜,黑灯瞎火中坐在了沙发上。他环顾四周,视线似乎转到了佛龛,轻笑一声。他静静地坐了二十分钟。多荷果的心在这头狂跳,甚至不敢呼吸,怕呼吸声通过无线传到对方耳朵里去。
少顷,男人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对着空气切了几下。什么都没有少,但那片空间变得更黯淡了。从黑白灰的录像中看,空中多了一个发灰的三角形。
接着,男人从三角形里拽出一条人腿,就像扯出一条金华火腿那样自然。男人拿出一些残肢,紧接着开始翻找,似乎在找什么。多荷果看过很多犯罪现场照片和视频,大部分都是过去时态。在翻材料前,他一扫案卷提要,必然有心理准备。但此刻发生的事,还是让他心脏狂飙。他几乎就要立刻拨打报警电话,又转念一想,万一男人顺着这个空间进去,抓住花末做人质怎么办?他犹豫时,男人已经将那片三角形复原,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人腿。多荷果差点以为自己在看一出戏剧,刚才那些只是魔术效果。
多荷果吞下褪黑素,强迫自己入睡,这次他没能在梦里见到花末。花末和她的梦,都被锁在了那套房子里。他周围环绕着几个泥塑小像,正对他解一些偈语。这人说一句仙丹草,那人回一句大杜鹃。几道金光从泥塑中跳出,其中一个他认得,是大鹏金翅鸟。醒来他仔细回忆,是那只端坐在释迦牟尼头顶的大鹏金翅鸟,他和花末在山西古庙见过。不知是佛祖还是花末送来的大鹏金翅鸟,可能是在安抚他。这是他第一个记住的,属于自己的梦。
他暂时没有把录像交给警方。他们在一个大系统内,他担心他们会伤害花末的梦。他有可能会在这种未知中,永远地失去妻子。男人不会转移尸体,这样的高温,尸臭会很严重,不利于隐藏。但他应该很好奇花末的去向,他应该还会返回那套房子,不是为了看尸体,而是为了找花末。职业习惯让多荷果不由得开始琢磨藏尸两年后尸体的状况。如果折叠空间存在,像皮包的夹层一样,那里是否可以逃脱空气和时间的作用,让尸体保持不腐。他放大视频细看,尸体并没有明显的腐烂。
多荷果委托私家侦探去调查了房东的背景,他将视频中的影像做了对比,是那个男人无疑。男人在一所重点大学教物理,有自己的实验室和团队,发表论文若干,职业道路十分顺遂。失踪的人是他的妻子,两人在外人看来并无嫌隙。这一对夫妻和他综汇的那些案件不同,表面看,男人没有长期家暴的迹象。或许也有,但是女方从未报过案,也从未对周围的亲朋好友,甚至是父母倾诉过,一切都风平浪静。
但他的邻居却不这么看。自从和邻居老头接上头,独居的老头便总是发消息给多荷果。老头年轻时做过情报员,留下些职业病,退休后躲进自己的小楼成一统,秘密观察其他邻居。有时下楼,顺带瞟一眼别人家垃圾袋,分析这家人的衣食住行。老头一直觉得那男的有问题。
“每次在电梯里碰见,那男人都冲我笑。”
多荷果回:“怎么?笑还不好?人家是出于礼貌吧?”
老头说:“没事冲邻居笑什么笑,发神经。”
“怎么呢?”
“伊手头总拎着黑塑料袋,滴答滴答淌血水。门口有时放久了也腥臭,有红洇出的。我也是好奇害死猫,有次伊没扣牢袋子,我看见里面装着一个毛茸茸的猫头,吓都吓死掉。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敢让我家猫去阳台。那里两边落地窗都能看见的,我真害怕哪天警长跑出去被杀掉。”
多荷果猛敲一下桌子:“那个女的呢?那个女的怎样?这样也不离开吗?”
“不晓得。谁知道是不是一丘之貉,”老头继续发语音过来,“每次看伊,表情不咸不淡,倒是常见伊带猫回来。起初我还问伊猫猫几岁啦,伊含糊其词。我半夜睡不着,有次念头上来,怎么他们收了那么多只,我在阳台上都没看见一只,原来都是被害死掉了!”
“你有没有跟警方提过?”
老头说:“没有。我孤家寡人,他们年轻,我害怕报复的。”
平日里,这种事报警是没什么用,不过关键时刻可以作为辅助证据。多荷果想到案卷记录的鲁米诺效应,可能与此有关。如果老头提供的情报是真的,至少在杀猫时,那人还没打开那个折叠空间,不然他可以将猫的尸体放进去,不用一次次拎出来。
虽然有了证人证词和影像证据,但都不如尸体直接有效。如果男人拒不承认,审讯不出结果,老人也不愿做证,这将是个死结。贸然出击就是打草惊蛇。他必须想办法告诉花末要放弃那套房子,他不想和尸体生活在一起。他希望下班以后能够回到相对平静的生活。想起梦中看到的那个女人,他忽然觉得之前的无梦确实是赐福。
如果男人是摸黑进门,他可以选择正午去那套房子,那样成功的机会更大一些。他继续让私家侦探跟踪,摸清了男人活动规律后,他挑了对方上课的时间,提前确定课表不会有变。接着他请了假,再次踏入那套凶宅。
上门前,他先给老头掂了一个庞各庄西瓜。老头这次收下了。两年以来,老头为有人可以一同挖掘这个秘密而感到兴奋,邻里间的顺藤摸瓜比大国局势更有滋味。
多荷果进了屋,小心套上鞋套。房屋的租赁合同依然生效,他并不算入侵民宅,反倒是那个物理教授有侵入他家的嫌疑。客厅中,空气的扰流与灰尘乱舞,周遭笼罩着闷厌的热。他开了空调,对着佛龛拜了拜,但没有拂尘。药师佛的蓝色琉璃在淡淡的浮尘下现出磨砂质感,它身上那些精致的璎珞似乎变成了缠绕的咒语。
多荷果坐在瑜伽垫上,小心地凑近那条缝隙嗅嗅,没什么特殊的气味,也没有腐烂的气息。可这一刻他忽然懂了,为什么他一进去就能看到那个女人,因为他正对的方向,如果事后可以证实的话,正是现实中尸体的所在位置。
他让老头一有动静,随时给他消息。很快,正午的睡意压倒恐惧,他在微凉的灰尘中睡去了。
光和影,是一对孪生兄弟,只有光下才有影,光会对影造成一定程度的扭转,影中的一部分也可以为光所破。光能够表现出干涉现象,也会表现出衍射现象。倘若用单色光束照耀圆盘,圆盘背后会形成阴影,如果仔细调节两者的距离,阴影中间会出现一个亮斑,这个斑点被称作泊松亮斑。而在精密的计算过后,泊松亮斑可以将空气烫出一个洞。用电子束先软化空气的壳,创造出一个小型雷暴场,之后发射高能粒子束,可在一定程度上将空气撕裂。这就是烫出一个洞。
当刘左峰用高能粒子炮反复进行迫击实验时,他没有想到,就在自己的家中,就存在一个天然撕裂的场。出实验室,看一眼手机,齐鹃又打了很多电话。估计核心主题只有一个,无非就是问他:处理好了吗?齐鹃的焦虑又发作了,她总是怕他的事情暴露。那又怎样,刘左峰嗤笑,他发那么多重点刊物,拿过那么多基金扶持,难道这些事就可以让他跌落神坛?痴心妄想。隔壁生命科学院的,光明正大做动物实验,没人说什么。动物是献身,为人类牺牲理所应当。到他这里,也是一样。
泊松亮斑,在这个最基础的光学知识中,刘左峰找到了不一样的灵感。他曾尝试用小型粒子光束照射流浪猫的瞳孔,并从中观察晶状体的波动,光波经过晶状体穿过猫的头,形成的小孔会清晰地出现血色的球状光波,向外扩散,圆环交织,在墙纸上形成绝妙的红色亮斑。这是物质的洞,也是可以清晰验证的平行圆环。只不过他试过很多次物质交叠,测量并记录光的走向,却始终没有将空气撼动分毫。
齐鹃是低他两级的师妹,但专业并不如他,努力倒是努力的,但天赋不够。最好的一点是,她很听导师的话,也痴心注目于他。嫁给他之后,为他到处换马甲收养流浪猫,或去市场买便宜的小猫。他当初看中的,也是她那看起来眼含秋水、人畜无害的模样。女人都差不多,他需要一个听话的。齐鹃早就知道那条裂隙的存在,只不过她不敢说或者存心不告诉他。那条裂隙足够他发重磅论文,拿下重大项目,问鼎国际重要奖项。
有时候他会找不到她,往往是在那些实验过后,需要打扫现场的时候。他发过几次脾气,她也没什么声响。等到他清理干净,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在厨房炒菜。时间久了,他也疑心她去了哪里。他有时抓住她,摁着她的头,将她的脸贴在猫头上,让她的眼睛和残缺的猫眼对视。即使这样,齐鹃也没什么反应。他一度以为齐鹃被吓得失语,不得不抽出时间观察她,怕她发疯,毁了他的一切。可齐鹃还是那样淡淡的,似乎没什么反应。有时,他觉得她更像是一个仿生人,没什么情感。甚至觉得她是他的影,天生就该是他的配菜。他越想越舒适。每天齐鹃帮他整理实验记录,给他配好一日三餐。他应酬多了,有时彻夜不归,她也不说什么。那时她已经辞去一所二本学校的物理教职,只因他说在那样的垃圾学校里,出不了成果,纯粹浪费时间,不如给他做助理。说话间,他的手掐着她脖子,玩味似的,留下了三个淡红的指印。
齐鹃把他手指掰开,说:“好。”第二天她就打了辞职报告,之后专心给他做免费助理。他觉得这是笔划算的买卖,要让他把时间浪费在琐碎的杂务上,只有影分身好了。何况,他还想要个孩子,齐鹃以后肯定是要做家庭主妇的。
有天,他拎着塑料袋下楼,看见隔壁老头儿对他探头探脑,眼神警惕。他下意识地挤出微笑,意识却在疯狂奔走。这个老头儿知道他在大学教书,平时一向很是客气,言语间还有些讨好,总提起自己一个远房侄子,怎么忽然变了面孔?他仔细琢磨,意识的野马愈发脱缰。难道,齐鹃趁他不在家时与老头儿私通?或是向老头透露过他们什么秘密?怪不得她有时不在家,等他大发雷霆时又能及时赶回,她或许就在邻居家也说不定?他没有留意自己的笑容,嘴像被小丑划烂,咧到了耳后根。这个猜想让他的骨头隐隐发热。老头儿在他的视野中,慢慢瑟缩成一颗风干的橘,滚回了自家的房里。
那天夜里,他将齐鹃剥了个干净,上下打量,并无可疑。他将她的手腕固定在头顶,狠狠侵犯她。齐鹃的喉头发出模糊的吱呀声,身体因猛烈的攻击而高高弓起,像被扔进油锅的活虾。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就要死了。等一切结束后,他瘫在一边,拿手糊过她的脸,发现那上面不仅有污物,还有更多潮湿的液体。他低声说:“再哭,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第二天,刘左峰从宠物店拎上来一只猫。齐鹃辅助他,还是照往常一样。在他清理的时候,她说出门倒下垃圾。他故意将厕所门关上,露出一条小缝。
齐鹃开了门,往厕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关门折返。瓷砖上滴了些血,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站在客厅中央发愣,甚至都没发现他就在身后。阳光分外浓烈,这也是他当初选择这套房子的原因,走进来,觉得一切都很光明。光,几乎是他的一切。接着,她将手中的东西投进空中。就在他的注视下,那样东西消失了。随即,齐鹃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推开了什么,消失在了客厅中。眼前天旋地转,耳朵嗡嗡响,他感觉自己像被球形闪电击中,整个人烧成焦炭又全然涅槃。
等齐鹃出来时,他正坐在沙发上,全身不住地战栗。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她。她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惶,和那些猫一样发狂。她的叫声也像它们。他看见缝隙中,有许多猫眼在闪烁。
花末去过几次大殿,想从女人那里知道出去的路径。
可女人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似乎觉得在这里孤独许久,有人陪她正好。花末最初看到这个房间的裂隙时,没想到进来会看见七零八落的女人。她记得女人的名字中似乎有个“鹃”,开始由于有些害怕,没有听清,后来也不好再问。
花末坐在大殿的破蒲团上,隔着幔帐和女人聊天。她提到今年北京的夏天很热,以前能持续两三个月的杜鹃叫声,现在只能听见几天。说起她夏天在芦苇丛边看大苇莺喂大杜鹃。杜鹃最喜欢寄生在雀形目小型鸟类的巢穴中,有些靠着自己近似猛禽的体形、姿态和花纹来吓唬那些育雏季的小鸟,迫使对方离开巢穴,再飞快地下一枚相似的蛋,或衔着蛋推进宿主的小窝。虽然大部分鸟类并不会数数,但保险起见,杜鹃还会吞掉对方的一枚或几枚卵。杜鹃性情孤独,经常能听见它们的声音,不仔细找很难看到。女人没有回应,花末就一直说,都是些散碎的闲话。
女人似乎有了些兴趣:“我名字里有杜鹃的‘鹃’字,但我还从没有见过任何一只活的杜鹃。这么想想,真是白活了一遭。”
花末赶忙给她变出几只杜鹃来看,大杜鹃、四声杜鹃、八声杜鹃、噪鹃和鹰鹃。
女人问她的城市建得如何,花末邀请她去攀雀巢看看。女人看着自己被缝合的身体,摇了摇头,她怕自己走不了几步就散架了。
花末说:“我怀孕了,我家属着急买房子,我们不得已才找到了这里。我起初说他鸠占鹊巢,现在进来一看,一语成谶,恐怕我的工作也完了。”
“你怀孕了?”女人声音有了波澜。
花末点点头,看帐中飞出的乌鸦落在膝头:“即使在梦中盖起我的攀雀巢,也有种杜鹃寄生的不真实感。况且一直住在梦里,孩子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问题。”
过了片刻,女人开口:“我死时也有个孩子。”
花末挺直了背,轻抚乌鸦的头,她此刻想扭转身子,又不敢发出声音。
女人说,孩子当时快四个月了。刘左峰一直想有个孩子,但她一直在想办法抵抗,躲避他的控制和歇斯底里。从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杀动物,她就有预感,这种事早晚会落在自己身上,有了孩子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出于羞耻,她不敢跟任何人说,怕别人的同情、怜悯或隐隐的幸灾乐祸。她的证件都在他手里,他知道所有她家人的住址。她必须要想一个万全之策,她要全身而退,最好还能让他身败名裂。为此,她默默收集证据,东躲西藏。起初她有单位,还能在办公室藏一藏。回到家中,几乎是无处可藏。有次没按时吃避孕药,验孕棒验出两条杠。她眼前一黑,恨不得从楼上跳下去。然后,她就发现了那道缝隙。
趁他在洗手间清理血迹,她拿来他的小型粒子炮一试,缝隙竟然扩大了。再往里探,那里竟是一个透明的空间,在光的散射下,能够清晰地看见光线的分界。她连忙探进去,缩起来,感觉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之后,刘左峰从洗手间冲出来喊她,大踏步经过她身边,却看不到她。那一刻她浑身发抖,眼泪根本止不住。她觉得她终于得救了。
花末听罢,呼吸困难,手脚冰凉。她抬眼一看,女人已从幔帐后走出来,平坐在地上,脸上的伤口在昏黄的光下看起来没那么骇人了。她说:“谢谢你给我搭的这座大殿,让我看到了物质的另一种可能性。”花末抬头看见沉睡的蝙蝠,不断有松香味的灰尘掉落。这个地方快撑不住了,女人最后的意志也要消亡。
花末赶忙问她,那裂隙是怎么回事,她有什么可以出去的办法。
女人的眼睛亮了:“在狭义相对论中,光的速度是恒定不变的,即使在真空中传递的速度也恒为C(C=3×10
8
m/s)。但我们在相对压缩的空间中,经历的是膨胀的时间。我们进入的这道裂隙,相对外界来讲,是压缩的空间。在这里我们经历的时间,也比外界要相对缓慢。这条缝隙可能源自于空间的叠压,经过光的双折射,露出了端倪。MM实验
证明了以太不存在,但透明的空间或许是存在的,这还需要进一步论证。当然,我不想让刘左峰知道这些。我恨透了他。自从我发现了这里,就会把猫的眼睛或者耳朵偷出来藏进这里,可能潜意识里是一种赎罪吧。这里的时间相对外界更慢,腐烂也发生得更慢。可惜,那些证据都被他毁掉了。”
“有一个最重要的证据没有被毁——你的尸体。”花末惊异于女人思维的清晰,又想她本该如此。女人被杀时,大脑还未完全死亡,头颅就被抛入缝隙中掩盖。残存的意识被此处空间捕捉,形成了回响。仅凭这断壁残垣般的意识,就得以窥视女人的聪慧。
“这条缝隙可能是天然的,只不过我用粒子刀切割后,稍稍推进了它的扩容。刘左峰将我的尸体塞进来,也增进了空间。但之后他并没有任何行动,可能是怕事情败露。你们没有粒子刀,没法切割空间,你是通过梦这种潜意识产物进来的。任何静止有质量的物体都不能超越光速,但如果不考虑人类大脑的质量,梦或许是无质量的。那么大胆反推,你的梦超过了光速,跃进这道裂隙,你将梦里的城市完全固定在此处,成了有质的存在。但我不明白为何裂隙将你也吞了进来。也许是因为这个空间正在膨胀,你进来了就出不去。”
“就像孟加拉虎学会了吃人。”花末回一句,“现在有什么办法能出去吗?我想把你带出去。”
如果空间继续膨胀,不仅是死去的女人、花末,这套房子也将消失。刘左峰应该计算过裂隙的膨胀速度,他知道这套房子将会消失,才会着急脱手。
女人低头,手指绞着自己的长发。她身上的伤痕逐渐褪去,她的意识正如流沙般消散,她的欢乐与痛苦都将不复存在。花末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碰碰她的手。女人再抬起头,眼睛不复青肿,黑瞳如明珠,将大殿的永夜照亮:“有一个办法。”
这两年来,她残存的意识不断计算闪回,除了躲避生理的幻痛和麻痹精神的痛苦,也是为了这一刻筹谋。她向四周指去,大殿的房梁、墙壁和地板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公式。
这次进来,多荷果没有看见大殿。他坐上花末梦中的蒸汽绿皮列车,上下穿行,寻找合适的站台。没有人报站,他只能琢磨出相应的地点。周围都是些看不清面目的人,营造出拥挤的感觉。老式的铁闸门缓缓拉开,墙上的机械表整点报时旋转,他坐在绿油油的皮座上,喝不知从哪儿来的橘子汽水,嗑正林西瓜子,小餐桌不断变出各样美味的零食和小吃。窗外依次掠过横断的峡谷、千年的冰雪层,伸手就可以摸到浓郁的雪白。
下一秒,火车忽然脱轨,向冰瀑撞去。他闭上眼睛,拉开滑翔伞,在云端上遨游。下方是蛋糕般的流体雪峰,融化的雪瀑从高处坠落,飞出万千朵北长尾山雀。风中有奇异的香,像是成群结队的松木滚下悬崖瀑布,撞击在山崖,新雪散落飞溅。松油凝固,放大雪花的形状。广阔,精妙。一想到那女人说如果强行带走花末,这一切就可能坍塌,他有些惋惜。他周身变得雪白,眼睛似乎能望见遥远雪峰上的金光,很快他变成一只雪鸮,越过风雪,衔着松枝飞入一座古塔。
雪峰不断坍塌,气温越来越高。他钻入古塔,很快,在塔的第三层,看见了头戴帷帽、身着唐装的花末。花末看上去大汗淋漓,一脸焦急的样子。他带她进了塔内的一座隔间,温度霎时低了几度。花末经历过相似的情景,多荷果请她喝了美味的红茶,她请他吃了绿豆凉糕。多荷果将绿豆凉糕变成了透明的小绿松鼠,吸入口中。随后,多荷果拿出一张松笺,上面用红字写着:“揭谛,揭谛!”
花末当时不明白到底是何意,如今探明正果,也无怪当时的多荷果醒来什么也不知道。那时的梦正是此时的投影,是梦焚毁时发出的警告,让她必须离开。
女人告诉她,依据质速公式,物体的运动速度越大,它的质量也就越大。花末本身是有质量的,如果想带着女人的尸体从这个裂隙中逃脱,必须想办法创造出一个加速度——趋近于粒子加速器的速度,将裂隙重新打开。同时,必须让多荷果从梦中醒来,在现实中拖她和尸体出去。如今花末的梦是有质的存在,也可被潜意识捏塑。如果她能下决心把梦毁掉,将梦里的山河湖泊全然摧毁,把可燃物通通点燃,制造出类似小行星撞地球的末日场面,梦才能在摧毁中获得加速度,让花末冲出裂隙,完全醒来。
因此,花末让那辆绿皮列车不间断运行,轨道摩擦生热,铁轨连接处断裂。绿皮火车作引,冲下山谷,撞裂冰瀑。这就是多荷果来时看见雪峰融化坍塌、松木成堆滚下的原因。后羿在梦穹里摆上几枚太阳,梦境燃烧,蝉鸣难熬,花末的梦正在沸腾。
付出这么多努力,连梦也拴不住。花末深深叹口气。随着最后一片雪花溶入红茶,多荷果透过窗棂,看了看满天嘶叫的雨燕,不由对花末说:“那我们再走一走吧。”
花末欣然应允。她正不断分裂,奔往各个方向,在她细细打磨了近三十年,可能婴儿时期就在幻想的世界中行走观望,以多重身行百千亿步,感官叠层不断增厚,变成蜂巢状来储存风景。她四处摘取钟爱的表象,把它们扔进她早建造好的攀雀巢中,好似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
女人给了她一枚CPT(相干布居数囚禁)原子钟。遇害时,她手腕上正戴着这块表,是她学术生涯最重要的纪念。然后,被乌鸦们缝起来的女人崩落一地,烟消云散。花末把表揉碎扔向空中,原子钟化作无数只四声杜鹃,“布谷布谷”叫着,飞往梦的各处,开启最后的倒计时。女人叫齐鹃,由于原子钟的存在,她一直知道外界的时间。花末和多荷果不敢深想。
两人回到了最初相遇的那片冰河。随着梦温上升,冰层逐渐融化,水面开始沸腾翻滚,无数鱼被烫得跃出水面,又被各种鸟扑来捉走。更大的爆裂纷至沓来,黑紫色的阴云于北面天空凝结,蓬松的白色鸟浪冲散了连绵的云朵。球形闪电横空劈下,鸟儿如暴雨砸落冰面,落在他们肩头和怀中。花末指着远处的雷暴云,说她在大西洋最西端见过这种自远处海面逼近的雷暴云,当时岸边是晴天,能清楚看见雷暴云下的雨线。梦的末日来到,她很高兴能复刻记忆,还能做得这么拟真。
多荷果握紧了她的手:“至少我们还有孩子。”
花末擦擦眼睛:“那不一样,你不明白。”
两人转身,身后出现了花末的攀雀巢。这次看到的攀雀巢几乎吸纳了那棵撑住它的树,花末偷藏起来的表象将攀雀巢喂得如摩天大楼。不断坠落的鸟儿很快覆盖了攀雀巢,有各式各样的鸟,存在于现实或想象中的。它们用各色的眼睛盯着她,她张开手臂,扑到它们身上,最后贴一贴。众鸟幻化为一只闪耀的巨鸟,她将头埋入其胸羽中,贴着它滚烫的皮肤,它的皮肤极细而薄,由于血管丰富,心跳剧烈,温暖的皮肤呈现粉红。四声杜鹃原子钟叫着“布谷布谷”从天际飞过,多荷果必须要离开了。
多荷果看见花末越变越大,花末用手指拎他起来,将他拍扁,再折成一支鹤形箭。加速度就是引力,引力带来空间的弯曲。空间被慢慢拉成满弓,花末将多荷果按在弦上,发射了出去。多荷果只感觉到周边的热浪几乎把耳朵割掉,周身如蜡融化,他尝试低头看花末,花末、巨鸟和攀鸟巢都已化作遥远的小点。在他彻底融化后,他猛然惊醒,热汗淋漓。他坐起身,眼前的裂隙隐隐发出红光。旁边有人轻咳,他扭头,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沙发上,饶有趣味地看着他。是刘左峰。
刘左峰手里玩弄着一把银色的小刀,像切西瓜那样对着空气划了几刀。多荷果看见空气碎掉几片,有热气从破口处袅袅升起,再看地板上的空气,慢慢凝固成金色的小点。刘左峰已经把空调关了,多荷果更加燥热,黏腻如蚯蚓从脖颈后爬过,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大脑告诉他要装傻,他尝试开口:“您是?”
“我姓刘,是这套房子的主人。你不用跟我装傻,我就问你,你媳妇儿去哪儿了?”
“我不太清楚。”他揉揉眼睛,站起身,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还会回到这儿?”对方冷笑道,“现在不应该到处找人吗?”
手机一直在响。多荷果瞥了一眼,是老头儿一直在提醒他对方进门了,问他现在情况如何,要不要报警。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怎么刘左峰会突然过来?还没来得及细想,刘左峰走到他身边,用小刀抵住了他的脖子。
“你干什么?你可别乱来。”多荷果差点说出有监控,他咬了下舌头,吞掉了后面半句。这不是普通的刀,对方如果动手,不是捂住颈动脉就能解决的事。
“这两年,我一直在观测这道裂隙里的引力场,直到它前段时间吞进了一个大质量物体。你告诉我,那是什么呢?”刘左峰的声音有点阴柔,跟多荷果想的有些不一样,“我很不喜欢别人撒谎。”
多荷果的汗变凉了,他要为花末多争取点时间。他的世界里,没有原子钟,也没有纳米尺。他装作思索的样子:“鲸鱼?”
“……”刘左峰没有回答,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刀。蚀骨的刺痛,多荷果胳膊中间的肉少了一小条,皮肤之间出现了真空,血正不断从切面涌出,又被什么阻隔,只滴了几滴在地板上,但痛觉无法骗人。
多荷果吃痛,和他厮打起来。刘左峰看似躲闪,实际不断用刀划破空气。多荷果感觉似有玻璃子弹插入体内,那些坠落的空气碎片擦破他的脸、手臂和脖子,这样杀人的确不见痕迹,刀刀只入虚空,血却真实流下来。多荷果的血凝固在脸上,刺痛几乎让眼睛睁不开。他开始叫喊,如果老头儿在偷听,想必这时已发现了问题。他逐渐抵挡不住,他需要帮手。
刘左峰占了上风,一边喘气一边说:“你抵抗也没用,早晚会死。裂隙正在膨胀,今年夏天温度反常,屋内的空间比以往更加脆弱。过去,粒子刀只能勉强切开一部分空间,现在这里的空气脆得像渣一样……”
多荷果忽然感觉身后温度骤然升高,他用力甩开刘左峰的撕扯,向门口跑去。刘左峰没反应过来,被他拽了个趔趄,摔在瑜伽垫上。下一秒,空中炸开紫色的烟花,白色的火焰轰然腾起,瑜伽垫也连带着燃烧起来,红黑的火舌迅速爬向刘左峰。多荷果迅速打开大门,向外大声呼救。老头儿也打开门,拿着笤帚冲出来,胳膊哆嗦着,帮着他在楼道里上下呼号,很快拨了119。他抓着多荷果说,警察马上就到。
刘左峰在地上打滚,多荷果冲进洗手间接了盆水,用力泼过去。刘左峰如一块嘶嘶作响的淬铁。一个熏黑的人从残火中冲出,头发被烧了一半,花末还穿着走时的睡衣,给火燎得破破烂烂。多荷果赶忙迎上去,脱下衣服给她遮挡。花末说,感觉自己是从烤炉中逃出来的烤鸭。
年轻的民警赶到时,还以为只是一桩纵火案,直到他看见满地的人体组织。
两年前,刘左峰看见那些被齐鹃小心藏在裂隙内的证据时,愤怒与喜悦同时袭来。那的确是一个独立的空间,里面的猫眼睛没有腐烂,或者腐烂得缓慢。这也就意味着,裂隙内的时间与现实的时间是两个时间。他抓到了齐鹃背叛他的证据,隐瞒裂隙的存在比绿帽子要难忍得多。这是原则问题。齐鹃的价值到此结束。他不需要再用流浪猫做实验了,他想要的就在眼前。他失手——他是这么说的——在与齐鹃的打斗中,不小心刺伤对方,造成了对方的死亡。但法医说,齐鹃的头更像是在一个截面内被猛烈截断的,就好像是古代的砍头。花末和多荷果猜测,是他将齐鹃用力挤进裂隙所致。
后期,刘左峰为了观测空间的可容性和连续性,将她的身体拆分,逐一放进了裂隙内。光能为空间提供热量,也能修复失去的空气薄膜。那个月,他家有异常用电警示,没有引起谁的重视。光是完美的杀手,也是出色的隐匿,如果多荷果没有决定买房的话。
刘左峰对自己的成果是满意的,觉得这是最好的一次实验,应该值得一次豁免。在裂隙莫名膨胀吞下花末后,他远程观测到了异常波动,但不明白为什么裂隙会突然膨胀。之前裂隙确实出现了持续升温的趋势,根据计算,裂隙会在未来两年的某时吞掉这套房子,膨胀后也许会塌缩,那时一切都会暴露。为此,他早就想好了脱身之计,只是没想到裂隙的膨胀突然加速,这让他坐立不安。直到警方给他打电话,说又发生了一桩室内失踪案。他当天就打包好行李,买了出国的机票,但又实在想留下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情发生那天,裂隙内躁动不安,他在电脑上收到了警报,立刻将课交给助教,飞快赶回家中。看到多荷果躺在瑜伽垫上睡觉,他明白对方肯定知晓了一切。刘左峰觉得,自己败就败在好奇心和对知识的探索欲上,就像童年第一次从猫的眼睛里看见琥珀色的亮斑,心中钻出蚯蚓,那种黏腻松软的悸动。直到最后,也没人告诉他,花末是做梦进去的,也是花末梦中城市的末日,导致了膨胀的加速。这或许是除了死刑之外,最好的惩罚。
花末和多荷果洗清了纵火嫌疑,告别那套房子和隔壁老头儿,卷铺盖回到三十平方米的宿舍。花末来不及补梦,工作上的问候已多到爆炸。她努力回想梦中攀雀巢的架构,在图纸上反复修改。当日,那只巨鸟儿将她搂在怀中,帮她躲过了爆炸。她没有再做过梦,更没法去找劫后的攀雀巢,甚至不知她的攀雀巢是否还存在。醒来后,她常常怅然若失,有时觉得睡眠饱满,有时觉得完全没有睡过。她好像是一个被削去了奶油的奶油蛋糕,彻底成了平庸的海绵坯子。多荷果安慰她,无梦是赐福,总比入梦后看恐怖片好。花末托着腮:“可我觉得跟齐鹃聊天很有意思,她给了我很多灵感。如果不是她,我至今还被困在梦中。”她没有告诉多荷果,在那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她觉得自由幸福。可以在梦中任意建造,再也不用担心醒来就失去她的世界,没有甲方和开不完的会,更不用想起有孕在身。有时她想,如果真的能和杜鹃一样寄生在宿主的巢中,或是把孩子放在梦里的攀雀巢中长大,那真是再好不过。花末只能在梦中想想。
齐鹃倒是听得如痴如醉:“嗯,虽然这样死了很不甘心,但相比之前,我拥有了完全的自由。”
花末最后问她:“还有什么遗憾吗?我能不能帮到你?”
“多去看看杜鹃吧。下辈子,我想做一只杜鹃。”
由于裂隙和空间的事在业内传开,花末有了些奇怪的声名。她在梦中不断复演的建筑草稿,去除了很多设计上的缺陷。攀雀巢变作艺术别墅项目落地,开过的会大都顺利,最终的成果不知什么样,但永远不会和她梦中的一样。
怀孕的月份越来越大,项目完结,她提出了在家办公,不定期去设计公司。她去齐鹃的墓上送了花,黑白照片里的齐鹃看起来更加温婉。四周很安静,枫叶飘几片,覆盖在墓碑上。时间来到秋的结尾,杜鹃应该早就飞去了南方。花末回到家,给小佛龛拂尘,给药师佛浴身,蓝琉璃的宝光体,看起来无坚不摧。多荷果依旧在加班,写的案例多了一个刘左峰。花末独自入睡,祈祷能早日回到自己的世界。
临产前,花末发现自己置身汩汩的水流中,清泉有如海蓝宝石,闪着灼灼的光。这水流环绕着纵向的太湖石向外淌去,她踏着水流向外走,甚至能闻到这水流的香气,柔软在体内流转。她恨不能扎根在这水中央,永求润泽。
右面山崖有些长臂猿在林木中穿行,其中一只冲她笑嘻嘻伸出手掌,正是多荷果。她伸手一握,被提至林间,足下沾到的清泉水滴落丛林。身边有猿猴正攀林过木,多荷果毛茸茸的体发贴着她,痒酥酥的。她说,不如我们在这通天的林木间做一处吊巢,临水而居,每日都可在这泉水中濯足。多荷果点点头,用猿声唱歌给她听。他们一同去山林间采集柔软的枝叶,开始围绕着最高的那棵大青树打旋。他们不断建巢,甚至忘了猿群早已离他们远去。花末在巢边缀了许多可口的酸枣,伸手可吃,招来无数林鸟。
眼前这只乌黑的猿对她露齿微笑,她伸手抚摸多荷果被藤蔓和林木刮出的伤痕,伸出的手变成了米黄的猿掌。两猿摘着酸枣吃,偶尔攀下饮几口泉水,清冽甘甜。彼此拥抱如脱骨猿,通体干净,猿毛蓬软。她不禁叹一句,若是能留下来就好了。霎时,天雷滚滚,梦境开始摇晃。他们的巢不断掉落,两只猿掉下大青树,向泥沼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