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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女儿与妈妈的战争

上午十点钟,文景跟着管床医生进来。她是今天上午要查的第三个病人。在此之前,主任已经查过两个,但他们都因为情绪崩溃而无法继续,只好被重新送回病房。

文景进来时,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心想她可能也会和前面两个病人一样,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因为刚才管床医生汇报病例时读道:患者凌晨三点由母亲和舅舅强制送进医院,途中多次挣扎逃跑,入院后大哭大闹,紧急给予保护性约束,两小时后情绪逐渐稳定,早上五点钟解除约束带。交班前病情沟通,患者拒绝交流,拒绝吃早餐……

从病人的入院状态看,她情绪激动,行为冲动,入院后又折腾了一整夜,想必此刻定然是面容憔悴,疲惫不堪。可是,当她穿着白色的T恤衫和淡蓝色的牛仔裤,扎着干净蓬松的马尾辫,跟着管床医生进来时,我们才发现她跟我们刚才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文景进来后顺手将门轻轻关上,向前走了几步,望着大家,鞠了一躬:

“医生好!”

她的行为很让人出乎意料,很少有精神科病人在查房时会给医生鞠躬,这让大家有些受宠若惊。主任赶紧回了一声“你好”,管床医生也连忙指着椅子,让她坐下。

文景绕过门口的医生,坐到主任对面那张专门为她准备的椅子上。椅子前面是长桌,她坐下来后将双手放到桌子上,腰板挺得笔直,像课堂上被老师表扬的学生。

我记得上理论课时,老师讲过有情绪障碍的患者在症状间歇期,情绪和行为通常都会很正常;但有时候,住在封闭病区的患者,为了逃避住院,经常会在医生面前掩饰,不让医生看出来她真实的情绪和行为。文景目前到底是处于疾病间歇期的稳定状态,还是为了逃避住院而在掩饰病情,从表面看,目前很难判断。

“文景,”主任望着病人,半倾着身子,用低沉的声音友好地问道,“你是昨天夜里三点多来的?”

“是的。”病人平静地回答。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在半夜里来?”

“我也觉得莫名其妙!”病人有些愤怒,“白天我和妈妈吵了一架,夜里二舅就带着几个壮汉冲到家里,强行把我拉到这里来。”

“那你觉得自己生病了吗?”

“最近,我是有点心情不好。”

“怎么不好?”

“昨天,我和妈妈吵架,没忍住推了她一把,我知道这样不对,不应该对她动手,但也不至于让他们像对待疯子一样,半夜三更强行把我绑到这里来。”

她克制着愤怒,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你觉得自己没病,是被他们不公正对待了?”

“我不否认以前我是有些抑郁,有时也会控制不住情绪,还主动找过心理医生。但昨晚,他们用那种方式——在我只穿着一件大背心快要睡觉时,一帮壮汉冲进我的房间,强行把我抬出来塞到车上——把我拉到这里关起来,这真的让我难以接受。”

她压着声音,气息急促,有点颤抖。

“这种方式,太侮辱人格,太有伤尊严,我还是一个女孩子——一个没有男朋友、没有出嫁的女孩子……”

她描述的场景很有画面感,她昨天的经历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

如果她真的仅仅是因为和母亲吵架,就被强行拖到医院,那的确很让人生气。但主任似乎不太相信仅仅因为这一点,她就会被家人在夜里强行送来。

“昨晚被送到这里来,真的只是因为和妈妈吵架吗?”

病人没有回答,过了好久,才沉默着点了一下头,很明显昨天的事就像扎在她身上的一根刺,碰一下就会痛。

“那你对于住在这里,有什么话想和我们说吗?”

文景叹了口气:“如果他们好好和我说,要送我来医院,我也不是不愿意,但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把我绑来,真的让我很难接受。所以他们刚把我架进来时,我就使劲反抗挣扎,想要逃出去。但我一进来,你们那个大铁门就立即锁上了,门口还专门坐着一个守门人。”

她委屈得说不下去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挂着泪。

主任认真地听着,对病人的情绪全盘接受。

“医生和护士看到我挣扎,以为我病得很严重,就把我架到重症监护室,按到床上绑起来。我很委屈,大哭了一会儿后,就慢慢平静下来。护士看到我不闹了,就把我解开,但这时,天已经亮了。”

她望着空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难熬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那你能谈谈以前的情况吗?”

“可以。”她抽出几张纸,擦了一下滑到唇边的泪。

天亮之后,她没有吃一口食物,也没有喝一口水,就那样一直默默地坐着,直到管床医生把她带过来。

现在,她终于受到了重视,有这么多医生听她说话,她就像个委屈的孩子,伤心的泪水如小泉般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她擦了擦泪,坐直身子,红着眼睛叙述起往事来。

她十三岁那年,父亲得了肺癌,一年不到就病逝了,从此,家里就只剩她和妈妈两个人。母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妈妈一个人供她上初中,上高中,又上大学。时间一晃,很快就过去了十几年。

这十几年,她像所有没爸爸的孩子一样,敏感、脆弱,渴望父爱。遇到困难的时候,她希望能和别人一样,有个强大的父亲走过来,轻轻拍拍她的头,然后对她说:女儿,别怕,有爸爸在!但她永远都不可能听到这句话,因为爸爸活着的时候,也从来不会这样对她。受了委屈,她常常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哭完了就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所以,在别人的眼中,她一直都像个没心没肺的人。

她大学毕业后,去北京找了份工作,但因压力太大,常常焦虑失眠。为了让自己尽快好起来,她看过几次心理医生,医生说她得了抑郁症,需要药物治疗,她就断断续续吃了几盒药。后来,她在网上看到心理治疗有好处,就又去心理咨询机构做心理治疗。她做了几个疗程,花了不少钱,但那微弱的治疗效果,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巨大的工作压力,最后,她还是力不从心辞了职。

这些年,她在外面学习和工作,生活习惯已经完全和妈妈不一样了。但回到家里后,妈妈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管制她,为此,两个人经常吵架。

“昨天下午,妈妈又和我吵了一架,吵得十分激烈。我没忍住推了她,弄疼了她的胳膊,夜里,舅舅就带人强行把我绑到这里来。”

“就仅仅是因为这件事吗?”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前面的问题上。

“昨天就是因为这件事。”

她围绕着这个话题,又把昨天的事说了一遍:

“以前,我十分希望能来这里看病,跟妈妈提过很多次,但她总是不同意,总觉得我压根儿没有病,只不过是在和她闹脾气。昨晚却因为白天那点事,大半夜把我绑到这里来。要是他们好好和我说,想带我来看病,我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她皱起眉头,两边的眉毛锁在一起。主任往椅子后面靠了靠,宽慰地说:

“虽然他们的行为很粗暴,让你很生气,但从结果上看,反倒成全了你之前的愿望,让你有机会住到这里来看病。”

“这样理解的话也没错,所以我住进来哭了一会儿后,就平静下来了。我想,既然已经来了,那就安心治疗吧。不过,我想……”她抬起头,迅速扫视了在座的所有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主任离开靠背,向前探了一下身,离病人近了一点,“如果能帮助到你,我们会尽量来解决。”

病人迟疑了一下说:“有些事,我不想当着这么多医生的面说,能不能帮我找个心理医生,我想和心理医生单独谈谈。”

“好的,没问题,”主任果断地答应了,“等查完房,我们就帮你安排。”

主任和文景的谈话十分顺畅,该问的问题主任几乎全问了,该答的问题病人也几乎全答了。对于疾病的诊断和治疗来说,目前的谈话已经能够提供足够的依据。后面还有病人等着要查,所以接下来主任问了几个关于精神疾病鉴别诊断方面的问题后,就让管床医生送她回病房了。

文景离开后,主任看着她的病历夹总结说:

“这个病人在查房过程中思维清晰,语言表达流畅,除了情绪问题,再没有发现别的精神症状,她目前的主要问题集中在和母亲的相处方面。她说起母亲时,有明显的负性情绪,要求和心理医生单独谈,所以后面做心理治疗时,可以在这方面多了解一些情况,必要时喊她母亲过来,一起问问。”

管床医生点点头。主任放下病历,开始查下一个病人。

后面进来的两个病人,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年龄和文景相当,但说起话来从头到尾都让人听得匪夷所思。

十二点,查房结束。

午饭过后,我们来到阳光房,一边休息,一边喝茶。

落地窗户前的角落里,摆着一个三层高的条木花架,上面放着大大小小的盆栽。我们正在谈论那些花卉时,带教老师过来,站在门口问道:“下午你们谁愿意去,给文景做做心理治疗?”

我们都是转岗的见习医生,对心理治疗缺乏经验,谁都不敢贸然答应。

带教老师看出大家心里没有底气,敲敲门框,故作轻松地鼓励道:

“这个病人查房时很配合,也适合做心理治疗,你们都是有着十几二十年临床经验的资深医生,虽然才踏入精神科,但在医学上,有很多东西都是触类旁通的……”

大家仍旧默不作声。

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我举起手来自告奋勇:

“我去吧!”

“好!”带教老师的目光从旁边的男医生身上,移到我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鲁米那。”

“好,那就这样定了,下午你去和她聊聊,如果有什么疑问当时解决不了,可以记下来后面来问我。”

“好的,”我激动地说,“我尽力而为。”

大家起哄着笑起来:“鲁医生出马,还能有什么搞不定的事情,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重担从天而降。我不能确定下午的心理访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我相信:我二十年的从医经验和良好的医患沟通技能,同样能在心理治疗领域派上用场。

下午三点钟,我来到活动室找文景。

我站在门口挨个望去。屋子里的病人在打牌、聊天、做手工、看电视……我望了一圈,都没有发现文景。正当我打算离开活动室到别的地方去找她时,突然看到有个角落里的窗户前,文景正独自坐着,望着外面发呆。

我穿过人群和桌子,走到她旁边:

“文景!”

她听到有人喊,转过头疑惑地望着我。

“我们可以单独谈谈吗?”

她怔了一下,但马上回过神来。

“好!”

她知道我是主任派来的心理医生,便赶快从椅子上起来,说:“我这就跟您去。”

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和心理医生说,我们还没走出活动室,她就迫不及待地吐露起心事来。

“其实我特别无语,和妈妈吵架,都是因为一些小事情,”她一边走,一边说,“我真的不想再和她生活在一起了,但又没办法现在就离开……”

她心里积攒的东西太多了,像一团沉重的乱麻,而那些乱麻正是让她坐卧不安的源头。

我们路过大铁门,她看了一眼守门的阿姨,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

我知道她是想起了夜里才来时的情景,果然从门口过去后,她便愤愤不平地说:“来到这里,手机也被没收了,感觉就像蹲监狱。”

我们穿过长廊,往她的病室走去。

她抱怨了几句医院后,又控诉起母亲来:

“她总是把自己的欲望强加到我身上,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让我听她的,凡事都要她说了算,就算芝麻大的一点事,也要横加干涉。”

心理学家弗洛姆曾说:教育的对立面是操纵,它出于对孩子潜能的生长缺乏信心,认为只有成年人去指导孩子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哪些事,孩子才会获得正常的发展,然而这样的操纵是错误的。可惜,并不是所有的家长都能意识到这一点。文景已经快三十岁了,她母亲还想大包大揽。

文景住在第四病室,到了门口,我刷了一下门禁,咔嚓一声门开了,文景走在前面进去,我跟在后面,进去后顺手将门关上。

文景走到自己的床前,拉了一下床单,坐到床边。她对面放着一张陪床椅,我走过去坐到那张椅子上。

下午的阳光从玻璃外照进来,照到我和文景之间的那条过道上。她望着我继续说:

“她对我所有的事情都要指点,连梳头这样的小事情,都要我必须按着她的喜好来。比如头发中间要分开一道缝,她就站在旁边盯着,让我一遍一遍分得笔直才肯罢休;要是在外面拍照,她就指定一个姿势让我摆拍,如果我摆得不对,她就生气。生活中吵吵闹闹,都是因为这样的小事情。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就会和她发脾气。”

她爸爸去世后,妈妈就和奶奶一家变得水火不容。婆媳姑嫂之间原本就有矛盾,没有了中间人的黏合,双方就完全变成了仇人。

“妈妈心里积怨很深,经常会在深夜哭泣,有时候她不高兴,就会拿我出气,不是打我,就是骂我。我挣扎反抗,委屈难过,可是谁都不在乎我的感受。我生病的时候,在床上疼得打滚,她从来都视若无睹。”

她哭了,停下来用袖子擦泪。

我望着她,静静地听着。

“昨天夜里,我穿着吊带和短裤,快要睡着时,二舅突然领着四五个壮汉,把我绑到车上,我连换衣服的机会都没有,连女性最起码的尊严都没有……”

她又绕到了这个话题上,新鲜的伤口最让人疼痛,她的半条袖子都被泪水浸透了。

我递给她一包纸巾说:“用这个吧。”

她说了声谢谢,接过去后抽出纸来擦泪。

二〇一九年早春的一天,她发现自己心烦意乱、忧伤苦恼,觉得人活在世上毫无价值和希望,生出悲观绝望的念头,觉得无比痛苦。这时,她意识到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于是决定去医院。

她到医院挂了心理科,给她看病的医生说:“你患了焦虑症和抑郁症。”从诊室里出来,她就给妈妈打电话,问妈妈要不要听医生的话,吃些抗焦虑、抗抑郁的药。

妈妈正在外面游玩拍照,接通电话说:“不要,没事儿,你过几天就会好。”说完,便匆匆挂了。

她听到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响声,木然地站在门诊大楼后面的河边。这时,她看到河面上有鱼儿成群结队地从水中游过,突然觉得十分孤独悲伤,有种想要从那里跳下去的冲动。

“在我生病的时候,一个可以依赖的人都没有。那一瞬间,我觉得活在这个世上,真孤独。”

泪水又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

“那天,直到很晚,妈妈都没有给我打电话。而她生病的时候,我请假陪她去北京、去上海,她怕花钱,我说没关系,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可是,我生病时,她却……”

她伤心得说不下去了,内心的天平早已倾斜,冷漠的事情绝不只有这一件。

小时候,她被寄养在外婆家。到了上学的年纪,就由外婆来接送。回到家里,也是外婆一个人陪着她。妈妈下班回来,吃完外婆做的晚饭后,就坐到床上看电视、玩手机。爸爸下班后,也是先去他的父母家吃晚饭。三人很晚才回自己的家,爸爸妈妈都不问她学校里的事,也不辅导她做作业。

那时,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可渐渐长大后,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家不像家,而像旅店,她和父母就像到那个旅店里过夜的人。

她模模糊糊记得自己被表哥和堂哥欺负,他们敲她的头或者踢她的腿,她无力反抗,就委屈地哭着跑到爸爸跟前去。

姑姑和伯父看到侄女哭,不去教育自己家欺负人的男孩子,却训斥起受了气的小侄女。她希望爸爸能护着她,但爸爸却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妈妈对别人热情,也胜过对她。有天,妈妈终于开火做了一次红烧肉,但让她全都端给邻居的爷爷家,她站在一旁馋得流口水,妈妈却没让她尝一块。

爸爸去世后,妈妈调动了工作,说这样可以方便照顾她,但在她的记忆中,妈妈连一顿早餐都没有给她做过。

上高中后,她家离学校比较远,晚自习一直要上到九点钟,同学都有家长接,唯有她永远都是一个人回家。

中元节,她去给外公和爸爸上坟,跪了一会儿,回到家里时,发现膝盖青了,皮下全是瘀血。她担心血液系统出了毛病,问妈妈能不能陪她去趟医院,妈妈低头玩手机,冷冷地说:“我有事,你自己去吧!”

“我一直……一直就那样……一个人熬过去了……”

妈妈一直陪在她身边,但冷漠无视。情感的缺位,让她成了心理上的孤儿。

爸爸去世后,妈妈心情一有不好,就拿她出气,她每天都胆战心惊。妈妈打骂得太厉害,她就反抗。她一反抗,外婆和舅舅就都合起来指责她。

“好吧,我错了,一切全都是我的错。但为什么他们都只看得到我的反抗,而从来看不到妈妈对我的打骂!”

爸爸在世时,他们和姑姑家住在一起。伙食费、水电费和物业费都是两家共同承担,但她家总是比姑姑家付得多。后来他们分家了,一切就都各付各的。可妈妈对过去那些不公平的事总是念念不忘,每次说起,都会恨得咬牙切齿,说着说着就暴跳如雷,颤抖哭泣。

她劝妈妈说,过去的事情就放下吧,可妈妈总是放不下。

她和大姑家隔着一堵墙壁,妈妈常常夜里醒来,拿着锤子砸墙。她从梦中惊醒,吓得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她听到黑暗里传来妈妈的哭声:悲伤、低沉、绝望、压抑,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她感到十分恐惧,觉得妈妈心里病了,便劝她去看心理医生,但妈妈却说:“我很好。”

妈妈一生气,家里就会“地震”。她劝妈妈不要总是暴跳如雷,但劝着劝着,却发现自己也变成了妈妈的样子。

后来,她考上大学离开了家。到了外面,她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学校离家很远,她一学期只回一次。离开妈妈后,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对妈妈的反抗情绪也慢慢减少。

妈妈常常跟她说,不要跟男生在一起,不要跟男生说话。她问妈妈为什么,妈妈说怕她走弯路。她就听妈妈的话,一直跟男生保持着距离。直到猛然间,她才发现身边的同学和朋友都已经结婚生子。

她大学毕业后去了北京,在人才济济的大都市,本科生只能是个打工者。工作这些年,妈妈就催她三件事:买房,找对象,考编制。

她在设计院工作,签的是第三方合同,妈妈觉得这份工作不稳定,劝她赶快考编制,但她觉得同事、领导和工作氛围都很好,工资也够用,用不着那么焦虑。可妈妈说这怎么行,没有编制你就是个局外人。

妈妈催完她考编制,就催她找对象。

她说:“妈妈,这些事情你不要总是催我,机会来了,我自然会抓住,也会去努力。”但妈妈还是每天给她念紧箍咒。

后来有一天晚上,大领导看到她加班,就走过来说:“文景,我怎么看到你天天在加班,是不是主管剥削你?”文景赶忙说:“没有没有,都是我自愿的。”可是,在她做完手头的那个项目后,主管还是把她的工作量缩减了。

闲下来后,她想起妈妈天天念叨的那句话,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公司里的局外人。

她感到失落沮丧,意志消沉,之前的干劲再也提不起来了。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出了问题,偷偷请假去医院,吃了几盒药,也做了几次心理咨询,但微弱的治疗效果还是撑不起繁忙紧张的工作。

她渐渐力不从心,工作效率一落千丈。终于,她撑不下去了,觉得自己成了废物,于是自责愧疚,辞职离开了北京。

关于找对象,妈妈给她提了三个条件:不能找农村的,不能找有兄弟姐妹的,不能找父母不健全的。她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人好,就都可以考虑。但妈妈不同意,每次看到她的同学和朋友,都会重复那三条,慢慢地,就再也没有人敢和她交往。

完美的人生,在每个时刻都会拥有诸多的选择权,可是她没有。妈妈想为她打造一个“完美人生”,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妈妈的指令和选择,但结果却是,剥夺了选择权,把她逼上了相反的路。

她辞职待业后无事可做,就在家里给妈妈做午饭。妈妈十二点下班,回来时要准时吃饭。有时她看电视忘了看时间,妈妈回来看到饭还没做好,就冲她发脾气。现在一到饭点,她听到客厅里有动静,心就咚咚直跳。

她变得更加烦躁焦虑,不愿意再逆来顺受,就开始奋力反抗,像一根弹簧,妈妈一说话,她就形变,然后狠狠地弹出去,释放压抑的负能量。

妈妈看到她像变了一个人,便开始示弱。强势和示弱都是控制,尤其是有人在场的时候,妈妈便示弱到极致,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受了委屈,想要替她出头。

外婆和舅舅看到她反抗,就觉得全是她的错。她很难过,事实是什么,妈妈完全可以说出来让大家评评理。可是,妈妈不说话,大家的枪口就都指向她,所有的子弹就都打在她身上。

表弟患了抑郁症,亲戚朋友全都让着他,但生病了的孩子还是动不动就发火,并常常用刀划自己的手腕。

她和表弟因为要不要保留外公遗物的事情起了冲突,后来二舅和舅妈就都把表弟自残的责任推到她身上。

“其实,抑郁症这种病,也不是吵几句架就能得,但当所有的人都在指责我时,妈妈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她没有争吵,也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听着。表弟拿刀自残,她也心疼,只是深夜辗转反侧,觉得无人关心自己,无比伤感。

表弟手上的刀疤添了一道又一道,每添一道新口子,家人就来找一次她妈妈,轮番逼着她去给表弟道歉。

“若是道歉能治病,那这个世界上,恐怕就没有抑郁症了!”

该保护她的人,在她需要的时候,总是在沉默。

“唉!”

她叹了口气,无比伤感。

“昨天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

母女之间的分歧和矛盾由来已久,昨天的事情,不过是长期积压的情绪彻底爆发。

“外婆生了三个孩子,妈妈是唯一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直到现在连洗衣服、做饭都不会。二舅更是觉得妈妈没能力处理家务事,所以我家的事他处处都干涉。”

“就在我和妈妈吵架的前一天晚上,我让妈妈帮忙收下晾的衣服,第二天早上,我来到客厅时,却看到干衣服和湿衣服混在一起,全堆放在沙发上。”

“她不会做事没关系,这样收晾的衣服,我也可以忍。但她过不好自己的生活,却还要处处控制我!”

她想学滑冰,妈妈说不可以!她想学跳舞,也不可以,她想去旅游、学英语,全都不可以。她不想学古筝,妈妈却非逼着她去学。她不想买房,妈妈也只看了两次,就定下了。

买房得花多少钱!她说:“妈妈你留点钱吧,我还要看病。”妈妈却看都不看她一眼,说:“你那算什么病,没必要花冤枉钱。”

“她永远都在控制我!”

控制的枷锁,比虐待更可怕。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就这样,一直在互相驳斥和阻扰中,筋疲力尽,两败俱伤。

“你爸爸走得那么早,妈妈为什么没有再找一个人呢?”我问。

“爸爸刚走的那几年,妈妈一直走不出来。后来,她遇见了一个人。有一天,我们一起去吃饭,那个男人对妈妈说:‘我儿子以后要结婚买房,你得掏点钱’。饭桌上妈妈没有说什么,但回来后就和那人断了联系,从此再也没有找过别人。”

时间已到黄昏,血红的霞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照到了文景脸上,让她看上去很悲凉。

她花了很长时间,告诉我那些生活琐事,还有琐琐碎碎的感觉。她很难过,时不时停下来擦眼泪。

她活得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自己的想法,也不敢做自己的主。在母亲过度控制的牢笼里,她不是逃离,就是被击垮。母亲过多的干涉,让她遇不到爱情,也遇不到幸福。她悲伤、怨恨、失落、愤怒,但这一切,似乎都集中在一个焦点上,那就是她一直在和母亲战斗。她恨妈妈,但最后却变成了和妈妈相似的人。

我回到办公室,迫不及待地想把我和病人的谈话分享给老师和同事,但办公室里却没有一个人,病人已经开饭了,他们都到活动室里去查看病人进餐的情况了。 yPIGbF5/PJu1YRGMogvmeNt5xlExqbLj7+d4j7gloaJZDmNK+4MM3/XRGV82bH3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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