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见习课,有一些注意事项,我跟大家交代一下,”第二会议室里,郑老师站在讲台上,拍了拍麦克风,望着下面的学员,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马上有工作人员从病房里带过来一位病人,到时候大家可以提问,但不要录视频,不要发朋友圈,不要泄露病人的身份信息。”
这是我们进行精神科医生转岗培训以来上的第一节见习课。郑老师在讲台上说话的时候,下面交头接耳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已是上午十点钟,晴朗无风的一天早已开始,同前天、昨天一样,天气只会更加闷热。那位即将到来的病人,住在精神四科的封闭式病区,是位女病人,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目前为躁狂状态。躁狂病人思维奔逸,情感高涨,意志行为增强,整日兴高采烈,不知疲倦,说话滔滔不绝,很有感染力。
“大家马上就会感受到躁狂病人具体会是什么表现。”郑老师推推鼻梁上面的金框眼镜,示意路老师把病人带进来。
我顺着郑老师的目光回过头,看到路老师从会议室最后面的椅子上起来,朝半掩着的门口挥了挥手,然后门就被推开了。
两位工作人员搀扶着一位年轻的女病人进来,病人走在中间,身上绑着约束带,一头缠在腰上,另一头牵在工作人员手中。
早在两周前,我在电梯里看到过一个被约束的病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病人行走在医院里身上还绑着带子,并且另一头牵在别人的手中。在我的想象中,只有警察押着犯人时才会这样,我从来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病人的生活状态居然会是这样,我觉得这样的约束有损人的尊严。
那天,我久久不能平静,现在,当我第二次看到病人被约束着进来时,仍旧觉得十分震惊。和我坐在一起的大多数同学,都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情形,所以当病人进来时,会议室里就立刻出现了一阵骚动和喧哗。
但被约束的病人对自己的处境毫不介意,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她昂首挺胸,步态坚定,保持着乐观的微笑,从容地走向讲台。
到了讲台上,两位工作人员解开她身上的约束带,她配合地伸出手,将带子去掉。
“请坐!”郑主任递给她一个话筒。
她说了声谢谢,坐到郑主任对面。
两个人斜侧面朝向观众,隔着一米左右,相对而坐。
下面的骚动渐渐停下来。
“今天喊你过来,是想让你再谈谈自己的情况,在座的各位和我一样都是医生,你把自己的病情说出来,我们大家再一起讨论讨论。”
“我没病,我现在什么病都没有。”病人声音洪亮地回答,她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头,体态微胖,圆脸长发,头顶挑起一绺头发扎在脑后,余下的全都披在肩上。
“我没病,但我特别理解那些生病的人,我知道他们很痛苦,因为我十九岁那年就住过一次精神病院。”她情绪激昂,语速飞快。
“我可以站起来说吗?”她将胳膊撑在扶手上,准备站起来。
“不用,坐着就行。”
但她还是站了起来。
“大家好,我叫南平平,来自云南……”她飞快地做自我介绍,把父母家、婆家和自己新家的住址和门牌号,逐一报了一遍,报完后深深鞠了一躬。
“你坐下来说。”
病人好像没有听见,继续站着说:“我爸爸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是英雄,是残疾人,三年前,他死了。他是个英雄,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下面一阵唏嘘,仰头望着台上的病人。南平平看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说话的语气更加慷慨激昂了。
南平平两岁那年,母亲过世了。她的姨娘怕她爸爸娶了后妻,会对外甥女不好,就嫁给她爸爸,做了她的后妈。她姨娘没文化,从小被外婆送给姨婆家带孩子,姨婆对她很不好,经常打她、骂她,不给她饭吃,还把她一个人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她受尽苦楚,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长大了,可是,终究还是逃不出命运的摆弄。
南平平说话的时候,一直站着,郑医生让她坐下,说了好几遍,但她全都没听见。
她姨娘嫁到她家后,照顾她,为家里倾尽一切,但还是得不到爸爸的厚待。山里修公路,来了一批五湖四海的人,她姨娘就跟着村里的妇女一起到工地上当小工。可有风言风语传到她爸爸的耳朵里,说姨娘要被外面的人拐跑。
“姨娘回到家里,被爸爸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姨娘就哭着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说到这里,南平平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你坐下来,慢慢说,”郑主任抬头望着她,又说了一遍,“坐下。”
这次,南平平终于听见了,道了声“谢谢”,然后坐下来。
郑医生想问她一些问题,但她根本不给郑医生说话的机会。她坐下来后,继续滔滔不绝地往下讲。
姨娘离开后,南平平就辍学了。
那时,她正好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妹从外面打工回来。那小姐妹来看她,说起外面的世界,令她十分羡慕。小姐妹说:“你如果想出去,我可以带着你。”南平平一听开心极了,就收拾好行李,跟着那个小姐妹一起到外面去打工。
她梦想中,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迎接她的并不是花团锦簇,而是当头一棒:她被那个姐妹骗到朔北的乡下后,卖给了当地的一个老光棍。
“我那么信任她,那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却把我卖了。”她哽咽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话的声音终于停顿下来。
下面一阵喧哗,开始激烈声讨买卖婚姻的陋习。
但郑主任的关注点并不在买卖婚姻上,而在疾病的发生、发展上:“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南平平望着大家,黑洞洞的眼神陷入回忆的深渊。
她被朋友卖给那个男人后,就和那家人一起住在船上。那家人开船搞货运,一年不到,她就生了个孩子。生孩子那天,船在海上漂着,风浪很大,摇摇晃晃,她肚子疼得要死,船摇晃得很厉害,她觉得头晕恶心,不停地呕吐,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慢过,她以为自己活不过来了,但是,撑到后半夜,天空下起大雨时,孩子却突然生下来了。
她哭出声音来。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默默地听着。
她没有死,她活过来了,孩子躺在旁边哭泣,她却觉得很烦,不想多看孩子一眼,也不想听到孩子的哭声,但孩子吵得她不能安静。
她听到暴雨噼里啪啦打在船顶上,就像打在一个空心的棺材上。海风很大,呜呜地叫着,船被风浪吹打得左右颠簸。她裹着床单,突然觉得很冷,一会儿就开始全身颤抖。第三天,她就发烧了,不停地说胡话,她哭喊踢打,要从船上跳下去。
“我想回家,我想离开那个男人,我不停地与他们搏斗。”南平平握着拳头,要从椅子上起来,但起身到一半,又坐下来。
她生病了,那家人把她送到精神病院,那年她十九岁。那家人除了大哥大嫂好心肠,把她送到医院救治,再没有任何人管她。
“住院期间,每逢探视,大嫂就来医院里陪我,她的恩情,我永世难忘。”
说到这里,她眼里有了柔和的光,声音也跟着和缓起来。
那时,她住在女病区,男人进不去,大嫂每次来探视,大哥就把船停在港口等。那家共有五个兄弟,她嫁的那个是老小,一家人穷得过不下去,全都跟着大哥大嫂开船运货。
“我生下儿子后,就开始寻思着如何离开。”她放慢了语速,停下来望着下面,有点悲伤。
“你孩子不要了,丈夫也不要了?”
“不——他不是我丈夫,不是!”
南平平激动起来。“作为一个——我是一个女人,”她变得语无伦次,“在座的各位美女,有比我年龄大的,有比我年龄小的。我一九八二年出生,你们在座的女医生,有可能比我大,是阿姨或者是姐姐……”
“回到主题,回到主题,”郑主任把话题拉回来,“你走了,离开了,你是怎么离开的?”
“我现在的丈夫,住在我们楼上,那时我们都是租房住……”
那个买了她的男人,从法律上来说,并不是她丈夫,即便有了孩子,她也不承认。她生下孩子后,父亲来看过她一次,那个男人想把她的户口迁到他家里,这样就可以领结婚证,但她父亲知道两人长久不了,就拒绝了。
她生病后一直吃药,但为了省钱,就吃最便宜的药,那种药有很明显的副作用,让她变得木讷呆滞,父亲站在她面前时,她都想不起那是谁。她出院后,就带着孩子,跟着外出打工的男人和他的家人们,一起来到城市里,和别人一起合租了房子住。
楼上住着一个单身的年轻人,有天下雨他不在,南平平就帮他收了衣服。那个年轻人回来后,看到衣服已经被邻居收起来,就前来道谢。后来,他们渐渐熟络起来,时间久了,就偷偷好上了,然后伺机逃跑。
南平平笑了:“我口渴了,有水喝吗?”
她说这句话时看上去很滑稽,模样有点像脱口秀演员抖包袱,引得下面一阵哄堂大笑。
郑主任望着下面问:“哪位同学看看后面的纸箱里,有没有矿泉水,给她拿一瓶。”
一位年长的男医生站起来,走到后面,从纸箱里翻出一瓶矿泉水,给病人拿了上去。
南平平迫不及待地拧开盖子,仰头大喝,喝完后对着已经走下台的医生说:“谢谢你啊,大哥。”
那位医生脸红了,下面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双相情感障碍的患者,在躁狂发作的状态下,通常会有典型的“三高”症状,即情感高涨、思维奔逸、活动增多。
“情感高涨”在南平平身上的具体表现是:她从上台之后,就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口渴了,就停下来直接要水喝。她不会去思考这样跟别人直接要东西,会不会太唐突、会不会遭拒绝。她所有的言行都只顺应自己此刻的情绪和感受,而不去考虑别的后果和可能性。如果不是在躁狂的状态下,此刻她即便真的十分口渴,可能也不会开口,而是忍耐和等候。
南平平喝完水后,郑主任笑着问道:“你们打算私奔了?”
她大笑起来:“我们商量好后,就准备逃跑。”
灰暗绝望的日子终于有了转机。她把换洗的衣服装在编织袋里,塞到床底下,把孩子送到托儿所,等家里的男人们都走了,就跟大嫂说:“我要离开了。”
那时,大嫂正在厨房里,灶台上摆着煮好的茶叶蛋。大嫂听她要走,背对着的身子停顿了一下,可能想要挽留,却什么都没说。大嫂擦碗擦到一半,就放下抹布,从橱柜里找出一个塑料袋,装了几个茶叶蛋塞到她手里,然后把她往门外面推。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让我赶快走,要不大家都回来了,我就走不掉了。”她把收拾好的行李从床底下拿出来,背起来就走。大嫂从厨房里出来,站在门口望着。
南平平从客厅里过去,走到大门口,拉门出去,回头关门时,看到大嫂用围裙擦眼泪。
她停顿下来,回想那时的事。郑主任望着她,没有说话,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
“那里的人,只有大嫂真心对我好。”
南平平知道自己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必须离开,如果不离开,她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那里的人对她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和和气气,背后却都嘲笑她是从外地花钱买来的,只有大嫂是真心实意心疼她。
她哭了,流出眼泪来。
她被最信任的朋友骗出来,卖给一个大她那么多的男人,她不愿意,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要是妈妈活着,我就不会是这样的命运。”她流着泪,说不下去了。
郑主任递给她一包纸巾。
她停下来低头擦泪,肩上的长发滑到了胸前。
“假如妈妈没有死,没有留下我,姨娘就不会和爸爸天天吵架,也不会有人那么说我。妈妈去世时,我才两岁。没妈的孩子,长大了也很可怜。”
她抬起头,用手把前面的头发往后拢了拢。“我不能在孩子两岁时就离开,那样,我的孩子也就和我一样可怜了,所以我一直等到儿子三岁才走。”
其实,三岁的孩子没了妈,同样很可怜。只是,对于一个被命运羁绊着的弱者来说,除了出走,还有更好的选择方式来与命运抗争吗?
她跟着丈夫逃到石江城,安顿下来后,就结婚生子。时间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八年,如今他们俩的儿子也已经十六岁。
过去的那些人和事,就像一场梦似的,遥远、模糊,不见踪影。新的生活忙碌而充实,让她充满生命活力。只是,在闲暇之余,她偶尔也会模模糊糊地想起大哥和大嫂。“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如果出走后的生活一帆风顺,那就如童话般美好了。
可是,一切并不如人所愿。她来到石江城,生完孩子后又生病了,变得疯疯癫癫,不停地说话,又说又笑,时不时还会大哭。她整夜失眠,偶尔才会睡着一小会儿,但睡着时也不能安宁。梦里,她回到家乡,变成了一个快活的小孩子,背着背篓在深山里扒猪草,一边扒,一边唱。回家的路上,背上的篓子很重,压得她直不起腰,却压不住她的快乐。她像负重的袋鼠,在森林里快活地蹦蹦跳跳。那些不听话被爸爸揍得鼻青脸肿的日子,似乎也都变得十分美好。
…………
她病得很严重,整日整夜都在不停地说话、大笑和哭泣,丈夫把她送到六院精神科,住了一个月后,她的精神渐渐就恢复正常了。
那时候,住院楼和现在不一样,楼层很旧,也很低矮,她住在四楼,站在窗户前向外望去,就能看到对面楼的外墙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一道一道就像流过泪的大花脸。窗外的梧桐树枝叶繁茂,风一吹就哗哗地响,她经常站在那里往外看。
现在,楼高了,她住在十六楼,树还在那里,她还会像以前那样站在窗前向外望:“但现在望出去,就觉得树看上去很低了。”
“那你这次是什么原因又住院了呢?”
“就在一个星期前,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又失眠了……”
住院前一天晚上,南平平翻来覆去睡不着,就从卧室里出来,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那时已过凌晨三点,电视里炮火连天,硝烟滚滚,士兵们冲锋陷阵,头破血流。这时,她突然想起了父亲。
“爸爸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他当年肯定也是像这样奋不顾身。后来他残疾了,落下一身伤疤。可是,从战场上回来后,他却什么都没有,就那么早早地死了。”
她哭了。
她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忍不住大哭起来,丈夫听到哭声,就从卧室里出来,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安慰,但她十分悲伤,根本停不下来。丈夫以为她又犯病了,天一亮,就把她送到医院里来。
“你爸爸是英雄。”
“是。可是,他得罪了很多人……”她爸爸回来后当了村里的领导,为了给村民争取利益,把乡政府的人得罪了。得到好处的村民,也都不说她爸爸的好。
“他到死都没得到应有的待遇,若不是他没钱,就不会生了病一直拖着,那么早地死去,”她擦了一下泪,握紧了拳头,眼神里有了恨,“等我出院了就回老家,我要抗争,替爸爸讨回公道。”
下面喧哗起来,大家都开始议论。
一个死者的家属、一个生病的女人,她的拳头能有多大的力量呢!有位从部队里转业的女医生,似乎不太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就开始详细询问南平平父亲的情况。但病人的记忆并不清晰,南平平对父亲参与过的那场战争,在时间的表述上有出入。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反正那时候在打仗。”
大家开始议论那场战争,讨论真理和正义。但真理是什么,正义又是什么呢?那个给南平平送矿泉水的男医生说:“真理就是胜利者的态度,正义就是胜利者的立场。”
…………
大家的讨论重点离疾病越来越远。郑主任像放风筝的人,当讨论开始不着边际时,就赶快将手中的线往回拉一拉。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怎么才想起要抗争?”
病人回过神来,说:“不是我不想抗争,是这些年我自己也过得不容易。”
她和丈夫逃到石江城后,就四处干苦力,最后收起了废品,一收就是十几年。那些电缆皮很沉,他们收回来后捆起来,抬到三轮车上,拉到仓库里,等攒够一卡车就卖掉。电缆皮又粗又糙,捆绑和来回搬运,都得费大力气。她手上磨起了老茧,划开了口子。长年累月弯腰、蹲坐,腰腿也都出了问题。
她拉起裤腿,指着伤说道:“你看我腿上,全都磨破了。”
她的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到处都是疤。
南平平捏着膝关节,活动了一下,接着说:“你听,动一下就嘎巴响,医生说半月板磨损了。”
吃苦耐劳的人,没日没夜地干着苦力活,积累了十几年,终于凭着眼光和胆识,在合适的时机,买了一套临江的商品房,没过几年,房子的价格就翻了好几倍。
“去年,我们终于又买了一辆叉车,总算轻松了点。”她放下裤腿,抬头喘了口气,骄傲地看着大家。
“这么说,你很有眼光,也很有能力。”
“那当然。”
公婆家的事,她也操了不少心。丈夫有个弟弟患了抑郁症,成天蓬头垢面躺在床上不出门,等公婆老了,自然会成为兄嫂的包袱。“能怎么办呢,他们就兄弟两个人,当哥哥的,总不能不管呀。”
南平平说,等她的病好了,出院了就去学心理学。她不知道人为什么会生这种病,大脑为什么会突然变得不受控制,她想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想去帮助像她一样的病人。
“但学心理得有一定的学历基础,也得是在适合的年龄。”
“那我也要学,我肯定能学成。”
南平平对自己的能力自信非凡,觉得只要她愿意去学,就没有难倒自己的事情。病区里有个年轻病人是博士后,在法国和日本留过学,懂三门外语,答应教她英语。
“她答应教你了?”
“是,我跟着她已经学了好几天。”但她觉得那个病人是书呆子,生活不能自理,所以在病房里处处都帮她做事。
南平平不但帮那个教她英语的病人,还为其他几个病人做事,有几个电疗回来的病友说头疼,她就帮她们揉肩、捶背、按摩,甚至洗衣服。有时候,她家里送来水果,她也会慷慨大方地分给别人,甚至都没有给自己留。
她过于乐善好施的行为,可能是在情感高涨的基础上出现的症状。也许等她好了,她就不会再那么热心地去帮别人,也不会再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分给其他人。
“我从来没有学过那些医疗技术,但现在就像天生的医生似的,天天给她们‘治疗’。所以等我出去了,就一定要学心理学。”
“可是,光学英语这一门,就得花费很多时间,你只读到初中,又荒废了这么多年。”
“但初中的英语我全都会。”
“那说几句我听听。”
“Good morning。”
“还有呢?”
她重复了一遍。
“再说一句。”
她还是只会说那一句。
大家笑起来,即便她只会说一句英语,但还是坚持认为自己很厉害,并且认为自己用不了几天,就能考过四六级。
南平平在情感高涨、思维奔逸、活动增多这三个主要症状的基础上出现了一些能力上的夸大。
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夸大和躁狂症患者的夸大存在差别。后者的夸大,往往是能力上面的自我夸大,比较符合实际,让人听了觉得不会那么荒谬。比如有人跟你说:“我挣了很多钱,能挣几百万或者上千万。”这不离奇,因为有些人完全可以挣到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但前者的夸大,通常会是这样的:“我是比尔·盖茨的后代;我姓周,我跟周总理有血缘关系……”让人听上去就觉得荒谬离奇,不切实际,这种夸大,本质上就是妄想。南平平的思维特点是,对自我的判断缺乏准确性。很显然,她存在对自我能力上的夸大。
“难怪那天你老公送你来,你把他骂得……”
“不是我非要骂他,他是没文化的人,一开口就惹人生气。”
她开始列举丈夫在家中的种种不是,但很快话题一转,说起娘家的事情来。她说起娘家就思绪忧愁,一会儿悲伤哽咽,一会儿愤愤不平。她讲得情深意切,百感交集。我们默默听着,听着她讲述这艰辛曲折的往事,胸中不禁涌起阵阵叹息。
南平平的姨娘嫁过来后,生了个女儿,南平平就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姨娘被父亲打得出走后,改嫁到了另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姨娘改嫁后,还是没有过上好日子,仍旧每天做苦力。更为不幸的是,没过几年,那个男人也意外去世了。
南平平同父异母的妹妹比她小六七岁,从小被爸爸宠爱得很任性,姨娘离开后,她更是变成了一个谁都管不住的熊孩子,还未成年,就跟着一个远亲家的老男人,私奔到了他家里,生下一个孩子后,又抛下那个孩子和男人,另嫁了一个人。更糟糕的是,妹妹新嫁的那个男人,并不是真心对她好,而是处处都在盘算妹妹的钱。
“我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她激动地说,“每年出去打工,回来从来都不给妹妹钱,还唆使妹妹去贷款,并且花光了爸爸留下来的所有钱,还让妹妹去跟姨娘借钱。”
南平平两颊涨得通红,她停顿了一下,咽了口气,继续悲愤地说:“姨娘再嫁的那个男人在工地上意外死亡,赔偿了一百万,妹夫就让妹妹去借继父的偿命钱。正因为这,爸爸临死前,才把自己攒了几十年的十二万全都交给了我,他让我悄悄保管。所以这笔钱,除了我和爸爸,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现在这么多人都知道了。”她当着众人的面,在台上讲秘密,郑主任忍不住笑着说道。
南平平突然怔了一下,不过很快也大笑起来。
“那没关系,反正你们都不是我们那里人,也没有人认识我妹妹。”
她反应机智得像是在讲脱口秀,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躁狂病人,通常都存在思维奔逸的症状,严格讲是思维联想加快。南平平从进来后,就开始不停地讲述,话题不停地转换,一个接着一个,但每个话题之间都存在相关性。
在精神科,“思维奔逸”和“思维散漫”是最易混淆的两个概念,前者通常是躁狂症患者的症状,而后者通常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症状,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是鉴别躁狂症和精神分裂症的主要方式。
思维散漫,是话题跟话题之间没有相关的联系,但南平平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每个话题之间,彼此都会有关联:她爸爸、她妹妹、她妹妹的丈夫,还有她们姐妹俩的婚姻……每个话题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联系的过程中,有一个术语叫“音联意联”,举个例子——早上查房的时候,有个病人一看到医生,就走上去说:“哎呀,这么多的白衣天使呀,白衣天使为人民,人民英雄白求恩,救死扶伤为人民……”躁狂发作的病人,说话通常都会有这种典型的音联意联的语言特点。
南平平很会算账,她当着大家的面,把丈夫和儿子的养老保险金都盘算了一遍。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过情绪不好的时候?”
“好像没有。”
她记不清了,回答得模棱两可。也许,她压根儿就没有听明白“情绪不好”到底是什么概念,所以就那么随口一说。但这对疾病的诊断和鉴别至关重要。
郑主任举了几个情绪低落的例子,问她有没有出现过这些情况。
南平平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每年都有一段时间,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好像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行尸走肉。虽然每天还在给孩子做饭,做好了我也会吃,但都是在逼着自己完成任务,就像机器人安装了程序,到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就必须启动什么程序。心情有没有很不好,我真不太记得了。”
南平平坐在台上一直侃侃而谈,她的表达能力太强悍了,在陌生的场合、陌生的人群面前毫不怯场,那种松弛感,让我暗暗佩服。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处在躁狂期,让她自我感觉良好才这样,还是她的个性中原本就有这种潜质。反正我想,在座的医生,包括我自己,都很难在台上有这种松弛感。
时间到了十二点,有个护工走上去,弯腰低声跟郑主任说了几句话。郑主任点了一下头后,她就从手中的盒子里倒出几粒小药片。
该到服药的时候了,南平平盯着护工倒在自己手心里的小药片,看了几秒钟后,就猛然仰起头,一把将药品拍到嘴巴里,然后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矿泉水。
她的动作幅度大,频率也高,两眼炯炯有神,整体的代谢都处在一个高水平。目前,她处在典型的不伴有精神病性症状的躁狂发作状态。实际上她家人提供的病史,提示她患的是双相情感障碍。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的那种状态,也许就是抑郁状态,只不过现在,在躁狂的状态下,她很难用准确的语言去描述当时的那种心情。
等躁狂症状稳定下来,她也许就会想起,那时候她躺着一动也不想动时,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
在最新的概念里,没有单纯的躁狂发作,中间肯定出现过抑郁状态。病人回想不起来时,医生就得依靠家人提供的信息去全面分析和判断。
该到用午餐的时候了。
南平平吃完药后,郑主任说:“要不你先回病房。”
南平平意犹未尽,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工作人员已经走上去替她绑约束带了。她迟疑了一下,就从椅子上起来,配合地把那醒目的白色带子重新绑到自己身上。
她从讲台上下去,一边微笑一边挥手,走到那个给她递过水的医生旁边时,大声说:“大哥,谢谢你的水!”
她送了一个飞吻,引得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郑主任站在讲台上,一直目送着她出去。
临出门前,南平平再次回头向里面说:“谢谢大家!”
“你挺可爱的。”郑老师望着她大声说。
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她和工作人员一齐消失在了门外。
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大家望着前面空出来的位置,似乎还能听到坐在那里的病人正在激情澎湃地讲述。大家的情绪跟随着病人的境遇和情绪起起伏伏,就像看话剧似的,现在,话剧结束了,演员走了,只留下了空荡荡的大舞台。
郑主任走向讲台,拍了一下麦克风,疲倦地沉默着。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重新打起精神,开始讲课。
躁狂病人好起来的时候很可爱,但有一个不好的特点,就是易激惹。在病房里,如果她就这么说说,也没关系。但有时候,她会爱管闲事,如果是好的管闲事,也挺快乐。比如帮这个护士扫地、抹桌子,帮那个病人按摩,谁不舒服了她去照顾谁。但不好的管闲事,就会很麻烦。比如在病房里指手画脚,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指挥这个,教育那个,和其他病人发生冲突,吵架、打架。护士要把她约束起来保护在床上,她就大喊、对抗,甚至斥责,有时还会咬人或者踢人,这样就不可爱了。
还有一些病人,表面上会说:医生,你好,你真好,大家都好。听着很快乐,但下一秒马上就变了。他们发现自己的愿望不能达成时,就会马上翻脸,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来。
“刚才的这位病人,她爸爸给她钱的事情,她说跟谁都没说过,但实际上她满世界说,病人躁狂发作的时候,会把心底的秘密全都说出来。”
下面有人提起了妇女权益、未成年人保护之类的议题,大家就激烈地讨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盖住了郑主任的声音,郑主任被迫停顿下来。
“那些以熟人和朋友的名义进行欺骗和买卖婚姻的人,真应该全部被抓起来。”
“如果这个病人的经历真如她自己刚才所说,那当年她爸爸为什么没有报警?”
“如今时隔多年,她到这里来看病,医院知道了这些事,要不要去报警,警察要不要去调查?”
“带她出来的人是她的朋友,该不该被抓,要不要被判刑?”
“这些问题,已经不仅仅是精神科领域的事情了,如果学业结束,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遇到类似的病人,该怎么办,要不要联系警察?”
…………
问题讨论到这里,已经不是郑主任能解答的了。
“我们还是从她的症状出发来讨论吧!”郑主任想把话题拉回来,但下面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她只好再次停下来。
大家继续激烈地讨论着,但讨论到后来,仍然没有得出一个结论。过了好久,大家突然意识到讲台上的郑主任不说话了,就赶快停下来。
会议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后,郑主任就接着说:“在这种情绪状态下说出来的很多话,是不是完全属实,还有待观察。等她情绪好了,症状控制住了,可能就不会再提,而且这种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也很难讲。对她来说,也有可能是把一些东西放大了。”郑主任终于把话题又拉回到疾病本身上。
南平平的症状里,存在一些夸大的表现,比如在能力方面的夸大,前面已经有了很多的验证。但对于她遭受过的经历,南平平的描述是否存在夸大,还有待进一步了解。无论是否有夸大,她的描述都与妄想存在着本质的区别。
“以前病房里住着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病人,说他是英国王室的后裔。他不会说英语,从外貌上看完全是黄种人,经济也很窘迫。于是医生问他:你是英国王室的后裔,为什么看上去没有一点白人的血统?你家在伦敦,那你来这里看病,都经过了哪些地方?病人全都回答不上来,但仍然坚信自己就是英国王室的人。这就是妄想。”
妄想是一种病态的推理判断,是一种坚定的信念,不能用讲道理去说服他。如果讲一下道理,他就能很快放弃原先的观念,那就不是妄想。
妄想很难纠正,有很多基础,也有很多条件。比如一个病人说有人害他,并不是泛泛地说说,而是有一整套的思维系统。比如你问他:什么人害你,在哪个地方害你,怎么害你的,为什么害你……他都能回答出一套系统的答案。
自知力是判断精神状态的另一个标准。有自知力是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有正确的判断,不是病人说“我有病”,她就有自知力。
南平平虽然知道她得了病,但对自己的精神状态并没有自知力,她对自己精神状态的判断是:什么都很好。她认为自己的判断都是正确的,哪怕一个晚上只睡两三个小时,她也认为这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这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准确的判断。
不过,她并不存在精神病性症状。
有一部分躁狂或者抑郁的病人会伴有一些精神病性症状,在夸大的基础上,可能会伴有一些妄想:我很有能力,我很了不起,所以别人要害我!这是在思维联想发散的时候,在病人身上出现的发散思维,他会觉得“有人在议论我”,“跟踪我”,但是这种精神病性的症状在躁狂症和抑郁症患者身上持续的时间并不会很长,随着情感的稳定、情绪的好转,妄想症状就会消失。
其实,医生通常很难看到像南平平这样可爱又合作的病人,在病房里如果有两三个这样的病人在一起,就会有病人从躁狂变成抑郁。因为她会管闲事,会不服从管理,会用一些小恩小惠笼络别人,会有一部分人跟着别人去讨厌她,因此,她就会从躁狂转变到抑郁。
南平平目前的躁狂症状比较明显,应该在一周之内,把症状控制到一定范围内。
躁狂还有一些其他的症状,比如食欲亢进、性欲亢进——本能的亢进。躁狂病人的睡眠时间虽短,但病人对睡眠的需求量相对来说也比较少,就算睡得很晚,只睡两三个小时,也会精力充沛,觉得自己再睡下去,就是浪费光阴。
南平平回到病区后,医生为她重新调整了药物,用了心境稳定剂,三个星期后,她就好转出院了。
她出院后,继续在门诊复诊购药,恢复了良好的社会适应力,继续和丈夫做着废品回收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