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什么是一个喜剧性的表情?一个面部的可笑表情从何而来?我们如何区分喜剧和丑?问题被这样提出来之后,就只能武断地回答了。它虽然看起来很简单,但已经很难从正面回答了。我们先要给丑下一个定义,然后再来看喜剧为它添加了什么。然而丑并不比美容易分析。我们先来试一下我们常用的技巧。让我们来把问题放大,这么说吧,让我们把结果放大,直到原因凸显出来。那么就让我们把丑加强,使它达到畸形的程度,再来看畸形如何变得可笑。
不可否认的是,有些畸形在某些情况下的确比其他的畸形更容易引人发笑,这是种可悲的特权。讲得太过详细并没什么用,只需要浏览一番各式各样的畸形,然后将它们分成两组,一组是天性自然而然就使它好笑,另一组则是与好笑绝对背道而驰的,就可以推导出以下规律: 任何常人能够模仿出来的畸形都可 以是喜剧性的 。
一个驼背的人是不是给人一种站不直的感觉?他的背已经形成了一种不好的习惯。由于物质上的顽固, 由于僵硬, 他会长期坚持这个习惯。尝试只用眼睛去看,不要思考,尤其不要推理。消除后天习得的认知,去探索天真的、直接的、原始的印象。你将会看到这样一个人:一个想让身体保持某种僵硬姿态的人,或者可以说,他想让身体做鬼脸。
现在让我们回到我们要阐明的那一点上来。当我们把可笑的畸形减弱的时候,我们应该得到喜剧性的丑。所以,可笑的表情是一个让我们想到表情正常运动时某些僵硬的、凝固的东西。一个凝固了的抽搐、一个定格住的鬼脸——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或许有人会说,任何面部的习惯动作,哪怕是优雅美丽的表情,不也会给我们带来那种固定不变的习惯的印象吗?但这里有一个重大的区别需要指出。当我们谈论表情的美丑时,当我们说一张脸上带着表情时,这里所说的或许是一个稳定的表情,但我们可以想象它会是动态的。这个表情在凝固中保持着某种不确定性,从中依稀流露出它所表达的灵魂状态中所有可能的细微差别:就像是某些雾蒙蒙的春日早晨酝酿着白昼必然的炎热一般。但是,喜剧性的面部表情除表示它本身的意思外什么也不表示。这是个独一无二的、确定的鬼脸。可以说这个人整个的精神生活都凝结在这个系统里了。这就是为什么一张脸越能让人联想到可能概括人物人格的简单、机械的动作,就越有喜感。有些脸看起来一直在哭,有些则一直在笑或是吹口哨,另外一些看起来永远在吹一个想象中的号角。这些是最有喜感的脸。这里我们又一次验证了这条规律:那些解释起来越自然的,效果就越有喜感。机械化、僵硬、顽固的习惯留下的印记,这些都是面部表情让我们发笑的原因。但当我们能够把这些特点与一个更深刻的原因联系起来时,即和这个人本身自带的某种 根本性的心不在焉 (distraction fondamentale)相联系,就像这人的灵魂被某个简单动作的物质性所迷惑、催眠了般,那么这种喜剧效果还会进一步增强。
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漫画的喜剧性了。不论一张脸相貌多端正、线条多和谐、表情多舒展,都没有绝对完美的平衡。我们总能在一张脸上找到一些褶皱的预兆,一个可能的鬼脸的轮廓,最终变成了被天性扭曲的模样。漫画家的技艺就在于抓住这种有时候难以察觉的运动,并把它放大了让大家都能看到。他把他的模特尽情扮鬼脸时可能表现出的模样表现出来。他在表面和谐的形式下预言到了物质的深刻反叛。他将自然界中确实存在但因为被某种更好的能量压制着而尚未成型的那些比例失调和变形表现了出来。他那带着某种魔性的艺术,把原本被天使击倒在地的魔鬼扶了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夸张的艺术,然而如果我们将它的目的定义为夸张,那我们就给了它一个错误定义,因为有些漫画比肖像画更为形象生动,有的漫画中根本看不出夸张的痕迹,相反地,如果过分夸张,也未必能得到一幅真正的漫画。要使夸张具有喜剧效果,就不能把夸张作为目的,而只把它作为一种简单的手段,绘画者借由这种手段,将他眼中所看到的自然界中酝酿着的扭曲放大出来让我们看到。重要的恰是这种扭曲,也正是这种扭曲让我们感兴趣。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甚至会在不可能变动的面部,在鼻子的弧度、耳朵的形状中去寻找这种扭曲。因为对我们来说,形式是运动的轮廓。漫画家改变了鼻子的大小,但他遵循了鼻子的形态,比如说他把原本就被自然拉长了的鼻子进一步拉长,这就使鼻子做出了一个真正的鬼脸:自此,我们会觉得鼻子本身就想自己变长,鼻子本身就想做个鬼脸。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大自然常常会取得一些作为漫画家的成就。当它咧开这张嘴,缩短这个下巴,鼓起这个腮帮子,看起来它便已经成功躲过了一个更为理性的力量的调节监控,成功塑造了一个鬼脸。我们可以说,令我们发笑的正是这张脸本身的漫画版本。
总而言之,不论我们的理智遵从的是何种学说,我们的想象力有着自己更为坚定的哲学:在所有人身上,它都能看到灵魂为把物质塑造成形所做的努力,这个灵魂无限柔软灵活,永远流动不息,不受制于地心引力,因为吸引它的并不是地球。这个灵魂以其羽翼般的轻盈向其赋予生命的躯体传递着某种东西:由此进入物质的非物质的东西就是我们所说的“优雅”。然而物质却顽强抵抗,它想把这种因其高级原理而永葆青春的活力转变成如它自身一般的麻木、呆滞,使其退化为机械的动作;它想要把身体上机智多样的动作固定为愚蠢固执的褶皱,将脸部动态的表情僵化为持久的鬼脸,最终为整个人打上一种态度的烙印,使其仿佛全然地陷入一种机械的物质性的活动中不能自拔,而非在与生机盎然的理性的链接中时刻保持自我更新。当物质成功地从外部麻痹了灵魂的生命,使其行动变得僵滞,最终妨碍了灵魂的优雅,它便使身体获得了一种喜感。因此,如果有人想要在这里通过将喜感与其对立面进行对比而为喜感下一个定义,那么,与其说喜感的对立面是美,不如说是优雅。与其说喜感来源于丑,不如说来源于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