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我们想讲一个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发展的起源》( The Genesis of Development ),其基础是唐纳德·梅尔策对梅兰妮·克莱茵和威尔弗雷德·比昂的观点的解释。玛莎·哈里斯将会对罗漫娜·内格里提交的观察——一个第一天上幼儿园的男孩的材料进行评论。通过对这个男孩的观察,我们想弄清楚:我们能否从他入园第一个阶段的体验中重新发现他出生后第一个阶段的轨迹。梅兰妮·克莱茵在她的著作《儿童分析的故事》( Narrative of a Child Analysis ,1961)中明确地描述了她有关“起源”的观点。有关儿童发展的克莱茵理论事实上隐含在了有关对理查德(Richard)这个儿童的分析和对该分析进行补充注释的描述中。
这个故事可以用下面这样一种方式来讲述:很久以前,有一个很小的生物生活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这是一个非常舒适的世界,尤其是因为他拥有一位非常亲密的“朋友”(胎盘),这个“朋友”非常理解他,他通过一个叫脐带的东西与这位“朋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个小小的世界之所以非常适合他,是因为这个世界空间足够大,可以让他自由移动,而且没有危险的东西存在;居住环境因为弥散着宜人的亮光而让人舒服,听到的每一个声音都是低沉的,甚至这个环境的味道也让人心情愉悦,所有的刺激都非常适合他娇嫩的皮肤。因此,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这个地方都令人非常愉悦,以至于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慢慢地,这个地方变得越来越小了,他的自由活动受到了阻碍;随着空间的收缩,这个小小的生物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他觉得有必要用自己身体的所有力量来使这个空间变得更大一些。但是,突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整个世界发生了大爆炸,这个小小的生物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强制性地吸住了,他被硬生生地拖出了他深爱的那个舒适的世界,来到了一个并不吸引人的地方,这个地方与他原先居住的环境相比有很大的不同。
这个新世界充满了噪声、强光,听到的声音都是高分贝的;坚硬的东西碰触着他的皮肤,让他觉得很冷,而且,最糟糕的是,他意识到他的“朋友”不见了。自然,这个孩子会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他要寻找他失去的“朋友”,让他吃惊的是,他的“朋友”很快就出现了:这一次不是通过脐带,而是通过他的嘴巴,往他的胃里填充了一些东西,让他至少在那个当下感觉到了满足。因此,这个孩子通常会觉得已经找到了自己失去的家园,并能够安心地进入梦乡。不过,当他再次睁开双眼,他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每一次当他醒来,他都觉得不开心。事实上,他的新“朋友”(乳房)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进入他的内心,当他吮吸乳房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原来的那个世界。不过,有很多偶然发生的令人不快的事件会让他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让他非常欣慰的是,这个新“朋友”会不断地出现,进入他的嘴巴,现在,这个孩子能够更为明确地区分出乳房了,他被乳房的美深深打动。他震惊于乳房的美丽,颜色是那么白,中间还有一个黑色的部分,那么美味多汁。尽管这样,还是有一个问题: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新“朋友”不能像他以前的“朋友”那样一直与他保持联结状态,待在他的嘴巴里。
很快,这个孩子开始认识到,这个让他和他的“朋友”联系到一起的美味的黑色部分有时候外形会发生变化,当它消失的时候,它看起来好像是丑陋和肮脏的。他还注意到了其他一些事情:当他的“朋友”与他的嘴巴联系到一起时,两个黑点(眼睛)也会同时出现,这让他非常着迷,但这两个黑点有时候也会变成一些令人恐惧的东西。此外,这个孩子还注意到,通过这些事件的不断重复——“朋友”进入他的嘴巴,吮吸(这通常会给他带来非常大的愉悦和宽慰),等等——他的“朋友”现在好像也会在他的内心重现。不过,重现在内心的不仅有那个好“朋友”,那个肮脏的、令人恐惧的“朋友”也会重现。这个孩子因而认识到,在他的内心,事实上有两个“朋友”,这两个“朋友”完全不同;事情开始真的变得复杂了起来。
现在,他在外部世界也有了“朋友”——有好“朋友”,也有坏“朋友”——而内在的“朋友”,同样也有好的和坏的。因此,这个孩子会感到非常困惑,且没有安全感。于是,他决定,只让那些好的“朋友”待在他的内心,而将那些坏的“朋友”驱逐出去可能会更好;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努力地通过打嗝、尿尿、拉屎这样的方式将它们驱赶出去。
一开始,这种方法似乎发挥了比较好的效果;但是,这同时也导致了复杂的结果,当这个坏“朋友”在他内心的时候,虽然他感到痛苦和煎熬,但至少他知道它在哪里。而当他将它从他的嘴巴或屁股驱逐出身体,它就好像再一次存在于他的四周,存在于他所能看到的每一个阴影之处。他好像能看到它就在他的周围,尤其是当灯关掉的时候。要想在这样一种情境中获得某种解脱,似乎只有两个选择:他要么跟内在的“好朋友”待在一起,并在它的陪伴下入睡——这类似于重新发现他原本的生活环境——要么必须将他的嘴巴与外在的好“朋友”相联系,并感到非常安全和满意。但即使是这两种选择也有问题,因为当这个孩子在内在的好“朋友”的陪伴下入睡时,他有时候会梦到他在外界所经历的可怕的冒险活动;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囚禁了,或者濒临被抛弃到外界的绝境——这是一个真实的梦魇。于是他被迫承认一点:即使是这个外在的“朋友”(与他的嘴巴相联系的“朋友”)也有不足之处,它会经常消失不见,这让他非常沮丧,让他感到很不放心。
因此,这个孩子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的“朋友”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他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必定还有其他朋友。他意识到,他的“朋友”有一个特别的朋友(他的父亲);他逐渐得出结论——他的那个“朋友”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因而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完全孤独的。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他的内心有一个新的“朋友”,这个“朋友”(他自己那个无所不能的部分)比(他来到这个世界时的)第一个“朋友”(乳房)好多了:这个“朋友”真正与他共享一个身体,还在很大程度上分担了他痛苦、沮丧的感受;这个“朋友”似乎比他本人更聪明,能够解释所有这些变化。事实上,这个“朋友”的心理似乎更为独立;这个“朋友”不断地向他解释,他其实并不需要那个对他不忠诚且依附于其他生物的“朋友”(乳房);这个“朋友”告诉他,他必须学会没有那个“朋友”(乳房)也行;这个“朋友”还教他,他可以将其他东西放进嘴巴,这些东西与那个精致的物体(乳房)一样好;这个“朋友”能帮助他发现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而且,他在碰触它们的时候能够体验到巨大的快乐。这就好像是他找到了一个很棒的“朋友”。最为重要的是,这个新“朋友”好像拥有强大的力量,能够控制外在的世界;现在,他知道了如何大声尖叫,如何让他人听他的话,这对他来说好像真的是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于是,这个孩子决定听这个新“朋友”的话,让自己大声地尖叫,并因而牢牢控制住他那位老“朋友”(乳房),每一次他想要的时候,它就会出现,把他喂饱,这样,他那位老“朋友”就成了他的奴隶。
不过,这好像也不能完全让他感到满意;事实上,这个孩子认识到,被一个奴隶喂养和被一个好“朋友”喂养不是一回事。虽然他有了更大的安全感,但同时也感觉很不快乐。因此,他决定与这位看起来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朋友”断绝一切形式的联系,然后另找一位“朋友”(放进嘴巴里的拇指)。让他吃惊的是,他认识到,这位“朋友”也共享他的身体,它还像他另一个“朋友”(乳房)一样,也是白色的、软软的,让人心情非常愉悦、倍感温暖。这个孩子认识到,他可以与这位“朋友”建立一种友谊,这种友谊与他(来到这个世界时的)第一个“朋友”与那种叫父亲的生物之间的友谊非常类似。孩子和自己的拇指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会紧紧连接在一起,获得快乐,就像他所想象的那种叫母亲的生物和那种叫父亲的生物在床上的时候所做的一样;在这个孩子看来,这就是永远快乐的秘密所在。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因为当他和他的新“朋友”在床上共度美好时光的时候,他有时会做一些不是特别美好的梦;这些梦确切地说不是梦魇,这是一种他与内在好“朋友”待在一起时所做的梦,但依然会让他有些心烦意乱。在这些梦中,那个叫母亲的生物和那个叫父亲的生物好像成了敌人,他们会以某种形式伤害彼此,而这会让这个孩子的内心产生很不好的感受。现在,他并不害怕他们,因为他已经开始把他们当作奴隶,但他依然体验到了非常糟糕的感受,这种感受会导致他哭泣、请求获得原谅,并承诺他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当这个孩子产生这样的感受并哭泣、替自己感到羞愧,并想要请求原谅时,他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朋友”就会出其不意地重现,并告诉他:“你不能这样做,他们不是你的朋友,他们是你的敌人,你应该恨他们,你必须想办法躲避他们的影响和控制!”这个孩子认识到,他对那个“无所不知”的“朋友”所告诉他的话极其敏感,他害怕自己永远都不能像这位“朋友”那样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除了在一些特殊的时候,即当那个叫乳房的“朋友”在他嘴巴里的时候。于是,他的思考就清晰多了,他认识到,它是他真正的“朋友”,这个“朋友”为他做的事情与他从另一个“朋友”(嘴巴里的拇指)那里所获得的快乐有很大的不同。
这个孩子开始认识到了一些他以前从未正确理解过的东西,即进入他嘴巴的这个“朋友”——就像他的第一个“朋友”一样(胎盘)——会让他获得成长。他还认识到,不是他那个叫母亲的朋友变小了(最初,当他生活的第一个住所变小时,他就是这么想的),而是他自己长大了,是这个叫母亲的朋友(就像他最初的那个“朋友”一样)帮助他长大的。这个孩子感觉到,这个过程将会持续一段时间,而且终有一天——很可能就在不远的将来——他会长得跟那个叫母亲的朋友一样高大,然后,跟她(而不是他的拇指)结婚,从此过上快乐的生活。
显然,摆脱那个叫父亲的家伙也是有必要的,但很可能这个孩子认为,他那个“无所不知”的“朋友”应该也知道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有关那个“朋友”(嘴巴里的拇指)的问题依然存在,但他可能会将其留给那个“无所不知”的“朋友”,以获取它的帮助。正是在他认为自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从此可以过上快乐生活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开始发生了。
他那个叫母亲的朋友开始日益减少与他嘴巴的接触,它不再直接进入他的嘴巴,而是往他的嘴巴里放入一些其他的东西——有时候,这些东西也很好、很有趣——但这些东西毕竟不是那个真实的物体(乳房)。突然,这个孩子意识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他在第一个住所生活时所发生的事情重现了。他再一次害怕他的第一个外在朋友也会爆炸、碎裂,然后消失,不管结果是什么,都是很糟糕的。现在,这个孩子知道了他的生活将永远都不会快乐。
对于这位叫母亲的朋友的即将背叛,他在心里寻找一切可能的解释,然后他又发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在以后的生活中,所有事情都会继续像这样进行。在一生中,不管什么时候他找到一位能够帮助他成长的朋友,他的成长方式都会让他们不可能永远待在一起。他的嘴巴里慢慢长出了一些尖锐的东西;这些东西非常尖锐、危险,以至于他的“朋友”(乳房)再也不敢跟他待在一起了。接着,另一件事情发生了:当那个叫母亲的朋友还在他嘴巴里的时候,一切在他看来好像都非常清楚明确,所有事情都进展顺利,虽然会有丧失感,但这对他来说也是发现一种新形式的快乐的机会。不过,一旦他独处,他那个“无所不知”的“朋友”就会再次出现,告诉他,事情其实并不像它们看起来的那样;所有这一切都是骗人的诡计和糊弄人的把戏,他们实际上会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而给他的都是不好的东西。
他所害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他母亲的乳房再也不放入他的嘴巴了——于是他和他那位“无所不能”的“朋友”结了盟,试图通过大声尖叫和大发脾气来控制母亲,让她再一次成为他的奴隶;但这一次母亲始终没有妥协,这让这个孩子感到非常绝望。
不过,当他再一次与她待在一起,当她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总是会让他想起她的乳头)对着他微笑,并将更多的东西放进他的嘴巴时,一切好像又都变好了;事实上,这些东西都相当美味,而他嘴巴里长出来的那些尖锐的东西竟变得非常有用了。或许,一个全新的快乐世界即将展现在他的眼前。
一切似乎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母亲很爱他,总是为他做一些正确的事情,甚至负责照顾母亲的父亲似乎也变得友好了起来。这个孩子想,或许可以一直以这样的方式生活,直到他长到足够大,能让母亲每天晚上都跟他睡在一起,从此以后过着快乐的生活。他对母亲的忠诚重新恢复了;甚至当他不和母亲在一起时,他的内心也会有一位内在母亲和他在一起,这位内在母亲拥抱着他。这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摆脱那个告诉他所有人都是他敌人的“无所不知”的“朋友”了。现在,这个孩子似乎找到了一种令人满意的平衡。
但是,另一件让人极其焦虑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情与他那位叫母亲的朋友身上所发生的事情非常类似;这个孩子意识到,母亲的肚子正变得越来越大,他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这里肯定是他的第一个家!而如果这真的是自己的第一个住所的话,那现在也必定是其他某个人的家。而这事实上是最大、最糟糕的背叛。
显然,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是:进到那个家里,干掉那个竞争对手。他似乎开始认真地思考有没有办法能够进入他“原来的家”。这是一个有关寻找通往肚子的钥匙、密道、途径的问题。
正是在这个时候,他那个“无所不知”的“朋友”又出现了,跟他解释说,他有钥匙的,钥匙就在他的两腿之间……他只需要找到插钥匙的方式,就可以进入那个地方,除掉他的竞争对手。
对这个孩子来说,这就好像是一个晴天霹雳;他觉得,他和这个世界的所有善良与纯真似乎一下子都被摧毁了。这个世界不再是一个善良、纯洁的伊甸园(在这里,存在的问题只有他那个“无所不能”的“朋友”向他指出来的那些)。现在,到处都是坏的东西,而他必须时刻警惕自己内心的坏东西,以及他人内心的坏东西,生活对他来说再也不可能是快乐的了。
当然,这显然是一个极度简化的故事,但我认为,它包含了梅兰妮·克莱茵所讨论的儿童发展故事的基本要素。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系列发展的过程:一开始与母亲的自恋式结合(narcissistic union),然后发生了分化,同时伴随着好与坏的分裂(既包括好自我与坏自我的分裂,也包括儿童好客体与坏客体的分裂)。这就让双性恋优先得到了发展,最终导致抑郁性心态出现,并因而终结了所有想要从此过上快乐生活的美梦。
这个故事是对生命头一年半的故事化描述。这些原始的冲突以及为解决这些冲突而做出的最早的努力,在发展的每一个阶段和每一次出现变化——比昂称之为“灾难性变化”时都会重现,这构成了发展过程的一个重要部分。
从个体出生便开始存在且在“另一个”孩子出生时达到顶峰的这一系列无休止的冲突,往往会重复出现,直到他有可能重新发现一种对自己客体的抑郁性倾向,并觉得世界虽然是一个并非完美、极乐但也可能有快乐生活的地方,这些冲突才会被成功地修通。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将继续做如下论述:罗漫娜·内格里将为我们解读对一个两岁十个月大的幼儿的观察,这个幼儿刚上幼儿园第二天——这是我所强调的重大变化后的两天——玛莎·哈里斯将为我们分析是否有可能找到这种原始模式(该模式涵盖了从出生到另一个孩子出生这个时期)的轨迹。
西莫内
西莫内出生于1979年10月。他的妹妹弗朗西丝卡(Francesca)出生于1982年3月。在进行这次观察时,弗朗西丝卡六个月大,西莫内两岁十个半月大。
1982年9月
这是西莫内上幼儿园的第二个“整天”。我已经通过这个幼儿的父母告知幼儿园老师,我会在上午十点半的时候去观察西莫内。我走进这所幼儿园的大门,看到孩子们正在我前面的花园里玩耍。教室就在我的右边。一位女士从一扇门后走了出来,跟我说莫妮卡(Monica,后来我才知道莫妮卡就是西莫内的老师)带着他们班的孩子(西莫内也在其中)很快就要出来了,所以,我就在外面等着。其间,有两个孩子从他们的教室跑了出来;其中一个摔倒了,开始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牵着西莫内的手出来了。他们走过去帮助那个摔倒的孩子。厨师(即之前跟我说话的那位女士)也出来帮忙了;两个大一点的女孩挽着西莫内的手,走回了他们的教室。西莫内没有注意到我。一些孩子朝着厨师走去,她当时正站在厨房门口,他们问她午饭吃什么;她回答说,今天中午没有午饭,他们必须回家去吃。
此时,西莫内和一个大一点儿的男孩一起跑了出来,他朝着那个男孩大声喊道:“我们走!”西莫内和其他三个孩子一起待在草地上;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圈,看了一会儿身上穿的衣服,然后朝着花园尽头跑去。西莫内是最后一个跑到的,他的三个同伴已经开始玩起了一个大球。他停了下来,相当严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朝着一个大一点的男孩亚历山德罗(Alessandro,5岁)走去。西莫内显然跟他很熟悉。西莫内和亚历山德罗走向一个双人秋千,当时已经有另外两个孩子在那里玩了;他停了下来,看着他们玩。他表情非常严肃,看了看四周,然后,他和他的朋友得到了秋千上的一个位子,这多亏了旁边的一位老师,她要确保孩子们能轮流玩秋千。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西莫内此时是微笑着的,他大喊了一声“嚯”,看着其他孩子围着大花园跳来跳去。我们很快就有了这样一种印象:这是一所相当传统的幼儿园。幼儿、老师、厨师都身穿白色的衣服,老师和幼儿之间的关系非常受限制,一个老师要管30多个孩子。
西莫内正朝着我这个方向看,但没有注意到我。他看着老师,老师一喊“换”,他就拉着他的朋友跳下秋千,然后,站在一棵大树旁,看一些孩子在大秋千上玩耍。接下来,他紧紧拉着朋友的手,走到了一个旋转木马边,这个旋转木马上有好几匹木马,他为自己和朋友分别找了一匹木马。在此期间,有四个大孩子把我围在了中间,他们问我在干什么,当我走到西莫内当时正在玩的旋转木马边时,他们跟着我走了过去。西莫内和其他一起玩旋转木马的孩子说着话。他看起来相当严肃,或者甚至可以说有些担忧。在旋转木马运转的某个时刻,我觉得他好像看到了我,并开始频繁地朝我这个方向看。“你好”,我跟他打招呼,但他并没有理我。
几个女孩拖着一辆大大的马车,经过我们旁边时,她们问道:“西莫内,你在干吗?”我感觉,西莫内此时的表情是微笑的,但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担忧,他祈求他的同伴:“我们转慢点!”此时,他看着轮子的中心,大声笑着、叫着,但同时也非常害怕,他大声喊着“停”,旋转木马还没有完全停稳,他就滑了下来。他摔倒了,老师跑过去扶他,并大喊:“停!”西莫内自己爬了起来,一只手摸着屁股,一只手摸着头,疼得龇牙咧嘴的。然后,他走到了他的朋友身边,紧紧抓着朋友的手,跟他说着话,而另一只手还在揉着屁股。我坐在草地上,转身看着他,在我看来,他好像要发脾气了。这两个孩子走到了大秋千旁边。西莫内的手还一直放在头上,并开始揉眼睛。他哭了挺长一段时间,看起来有些不安。坐在不远处的老师试图安慰他,她说:“哎呀,你这样会弄伤你可爱的眼睛的!”“我想回家,我要妈妈……”他哭诉着。
其间,离我们不远的另一个孩子看到了这一幕,也大声地哭了起来。她的老师问她:“罗莎娜(Rossana),你为什么哭呀?小心漂亮的眼睛哦!”但老师的话似乎一点都没有安慰到这个孩子。西莫内拉着朋友的手,跟他说着话。我能听到他说的话,他泪流满面地说:“当妈妈和‘宝宝’来接我,我就不回来了。我不会回来了!”他和他的朋友靠得非常近,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好像我不在那里一样。他们手挽着手走开了。老师向我解释说,西莫内之所以开始不安,是因为他不想亚历山德罗把他一个人留下,然后自己去玩那个给大孩子玩的秋千。她向我解释说,西莫内能够在小的封闭环境(比如教室)中与其他幼儿相处,但一旦到了更大一点的环境(比如花园)中,他就只与亚历山德罗待在一起,同时,他还坚决要求亚历山德罗一直与他待在一起。
此时,西莫内与亚历山德罗一起坐在草地上,亚历山德罗正玩着一个绿色的塑料手风琴。当我走近他时,他快速地看了亚历山德罗一眼,然后紧紧地抱着他,抚摸着他的脖子。“我要走了。”亚历山德罗说。“那我呢?你要去哪里?不带着我吗?”西莫内问道。他几乎不看我,自始至终只跟亚历山德罗说话。当两个大一点的女孩走到我旁边,西莫内也转过身来,我听到他说“你们知道的,我要回家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抓着朋友的后脑勺。这两个女孩表演了一些杂耍。其中一个女孩大声问道:“跪在地上的那个孩子是谁?”亚历山德罗回答说:“西莫内·科基。”西莫内补充说:“这是我的朋友……这是我的朋友,你们不能跟他接触,因为他很顽皮。”
西莫内依然跪在地上,抚摸着朋友的头发,看着那两个女孩玩七叶树的果实。一个女孩走到西莫内边上,递给他一根鞋带,但他并不想要。他走到我边上,好像对七叶树的果实有点感兴趣。现在,他依然和他的朋友手牵着手,加入了一群大孩子,跟他们一起玩起了一辆可推可拉的大马车,马车上还坐着三个孩子。一个女孩大声叫着“西莫内”,但他没有理她,他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在这段时间里,罗莎娜一直坐在我身边,沉默不语。她很想家,想家的时间跟西莫内差不多。她也想她的妈妈,也想回家。西莫内在身体上还不能与他的朋友分开,但亚历山德罗正相当生气地跟他说话。西莫内看起来真的很担忧;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快要哭了。亚历山德罗想爬到马车上去,但西莫内不想让他去。亚历山德罗说:“来吧,你必须学会爬上去!”亚历山德罗爬上了马车,而西莫内依然在后面推着马车。
一个皮肤白皙的高个子男孩当马,而且他把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好,但很快他又变得更像是一只老虎,举着两只手对他们咆哮,吓唬他们。西莫内似乎很喜欢这个游戏,因为他大声笑着,跟其他孩子一起大叫:“马儿,加油,驾!”孩子们大叫着,鼓励那个扮演马的男孩加油拉马车。当那匹“马”转向自己的同伴,重复做出攻击性的姿势时,西莫内大声地笑了起来。坐在马车上的孩子中有一个不停地抱怨那匹叫“富里亚”(Furia)的“马”。于是,“富里亚”要求跟亚历山德罗换一下位置。西莫内试图保护他的朋友,他对“富里亚”说:“滚开,你这个丑八怪!”好在“富里亚”对他的辱骂只是笑了笑。坐在亚历山德罗旁边的那个孩子模仿西莫内的话,大声叫着:“你这个有肉有骨头的丑八怪……马总统先生……”看到这一幕,西莫内非常高兴。那个扮演马匹的孩子用威胁恐吓的声音咆哮道:“我是一只庞大凶猛的野兽。”西莫内爬上了马车,坐在亚历山德罗旁边。罗莎娜依然待在我旁边,微笑地看着这些孩子们玩这个游戏。她不时看看我,对我微笑,手里抓着一颗大大的七叶树果实,还有一本小书。现在,一看到那个扮演马的同伴发出的信号,一个孩子便大叫:“滚开,你这只丑陋的恐龙。”西莫内假装用鞭子抽打他,嘴里还说着“驾”。那个扮演马的幼儿离开了马车,在草地上拔了一些草,往坐在马车上的三个孩子身上扔去。西莫内也大声叫道:“滚开,你这只丑陋的恐龙!”他仅仅是重复刚刚听到的话。然后,他掸掉了亚历山德罗身上的草,不管亚历山德罗说什么,他都要跟着重复一遍。西莫内看着那个扮演马的孩子,嘲笑他的所作所为。那匹“马”说,“草是马儿最喜欢的甜点”,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刚拔出的草扔向他的朋友们。西莫内一边拿掉亚历山德罗身上的草,一边开心地大笑着;亚历山德罗下了马车,跑开了。西莫内对我说:“我要坐着这辆大马车离开了。”我想,他应该是刚刚才注意到罗莎娜的存在,他邀请罗莎娜跟他一起走,然后大声地喊了一句:“我们走!”西莫内在马车上看着亚历山德罗,亚历山德罗当时正在水泥大隧道附近玩。他命令罗莎娜爬下马车,并对那个正在拉着马车的孩子大喊,“加油,恐龙,嗨……马往那边去了”。西莫内看着我,让一个大孩子爬上了马车,接着他下了车,嘴巴里还说着:“我必须对那匹马说句话。”然后,他手指着马车上的一个孩子,尖声叫着,“马,快点,把他吃掉,快下来”。接下来,他拿起了马车的杆子,大叫:“滚开,你这个海盗!”他几乎立马就放弃了马车,然后开始向隧道跑去。他摔倒了,自己爬了起来,然后继续跑。我意识到,他是在找亚历山德罗。西莫内进了一个隧道,有一个孩子坐在里面。一看不是亚历山德罗,他就径直跑了出来。他看到他的朋友正在花园里玩,于是弯身靠在另一个隧道上,身体紧紧地贴在上面,伸着双手,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感觉有些尴尬不安。他发现草地上有一把绿色的塑料手风琴,把它捡了起来,然后又把它扔到了地上,大声叫着:“快看,这个东西好漂亮啊……”罗莎娜依然待在我旁边,她捡起了那把手风琴,连同七叶树果实和书本一起抓在了手里。
一个小时的观察结束了,我去向西莫内的老师道谢。罗莎娜一直跟着我,当她意识到我要走了时,她突然大哭了起来。“你妈妈就快来了。”我对罗莎娜说。但我的话好像一点都没有安慰到她。我离开时,看到亚历山德罗正和那个扮演叫“富里亚”的马的男孩扭打在一起。西莫内向他们跑去,但这两个大一点的男孩已经分开了。尽管如此,西莫内还是走到了那个男孩跟前,脸上带着威胁恐吓的表情,拳头还紧握着。我注意到,那个大一点的男孩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没有搭理他,就转身走开了。
我认为,先说明下面这一点非常重要,即西莫内发展得非常好;从他出生起,罗漫娜·内格里就开始在家里对他进行每周一次的观察,他跟她很熟悉。这是她第一次在幼儿园对这个孩子进行观察,而且这是他上幼儿园的第二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看到她或假装没有看到她这一事实可能意味着,他正试图回避自己有关家或离开家的感受和想法。他似乎与亚历山德罗关系非常密切,这个大一点的男孩是他之前就已经认识的,这很像唐纳德·梅尔策在前面谈到过的那个朋友;这个同伴一直在那里,有了他的陪伴,他看起来好像就感觉不到自己对妈妈或家的需要了。西莫内对这个朋友形成依恋的方式相当专横。他想一直与朋友待在一起,不让朋友跟其他大一点的孩子一起玩。对朋友的依恋看起来像是一种防御,用来对抗要与如此多的孩子待在一起而产生的焦虑,因为他们班上大约有30个孩子。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他似乎还不能将老师视为一个像母亲一样的角色,其原因很可能是老师要照顾那么多的孩子;事实上,老师也确实跟罗漫娜·内格里说过,在教室里进行小组游戏时,这个孩子是很开心的,但跟其他许多孩子一起到外面活动时,他似乎就有点问题了。有趣的是,我们看到,当和其他孩子一起去坐旋转木马时,西莫内就开始感到担忧:很可能是旋转木马的转动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黏住了”,而当他摔倒时,他好像没有觉得自己身体受伤了,而是觉得自己好像从一个无所不能、刀枪不入的位置(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有朋友跟他在一起而获得的)上被驱逐了下来;此时,他感到很丢脸,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需要妈妈的、无能为力的小孩子。
当西莫内开始哭起来时,那个小女孩罗莎娜也开始抽噎起来,哭着说要妈妈,注意到这一点很重要。而且,最为有趣的是,我们看到,那个小女孩走近罗漫娜·内格里,把她当成了一个像妈妈一样的角色,而西莫内没有这么做,这是因为他觉得他与自己的老朋友亚历山德罗的关系要亲密得多。因此,当西莫内感到不安时,他也不能把罗漫娜·内格里当成一位替代母亲,尽管事实上他对她非常熟悉;他似乎对那个送他上幼儿园的“坏妈妈”非常生气,而由于好妈妈正在家里难以接触到,观察者(罗漫娜·内格里)便成了那个要迫害他的“坏妈妈”。而且,在观察快要结束时看到的那场马车、老虎和马“富里亚”(Furia,意即fury,狂怒)的游戏中,西莫内似乎能够表达——或者,找某个人来替他表达——他对母亲抛弃他、送他上幼儿园而产生的“狂怒”:在这个游戏中,他似乎能够详尽地表达出自己的某些焦虑和恐惧。
在我看来,有一点尤其值得强调,那就是西莫内和亚历山德罗之间的关系,在观察期间,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一开始,西莫内非常强烈地依恋于这个孩子;他总是紧紧抓着他的手,把他当成一个可以让他安心的对象,他甚至非常温柔地触摸他,抚摸他的头发。正是因为亚历山德罗在他心里所代表的重要意义——他们在上幼儿园之前就已经是朋友,他们来自同一个社区,而且,他们在幼儿园又遇到了——所以,一旦看不到他,他就会去混凝土制成的大隧道里找他。还有一点也很有趣:我们看到,罗莎娜之所以依恋于罗漫娜·内格里,一部分原因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像母亲一样的角色,另一部分原因是她对西莫内很感兴趣,并且想让西莫内也对她感兴趣;在这里,这两个孩子是互相作用的,即人格中的男孩部分和女孩部分。当西莫内感到自己幼稚的焦虑感减轻了一些,并能够在更大程度上参与游戏,亚历山德罗对他的重要意义再一次显现:对西莫内来说,亚历山德罗成了他所羡慕的大孩子,他知道如何应对一切。他可以与其他玩“马”和马车的孩子互换。西莫内对亚历山德罗态度的改变,好像是由旋转木马上所发生的事件而引起的。
西莫内最初依恋于母亲的乳房,他已经有过被抛弃的体验,他害怕自己什么东西都抓不住。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反抗自己的母亲,并以一种自恋的方式依恋于亚历山德罗(亚历山德罗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他的哥哥)。他显然被那个马车游戏吸引了。这个游戏非常形象地向孩子们描绘了一种模糊的关系,即扮演马或老虎的父亲与扮演马车的母亲之间的关系。这是因为有一个扮演马的好父亲在拉着扮演马车的母亲,但不一会儿,他就变成了扮演老虎的父亲,要攻击马车上的孩子们。显然,西莫内是羡慕扮演老虎的父亲的,扮演老虎的父亲后来又变成了扮演恐龙的父亲。这个时候,西莫内好像不那么关注亚历山德罗了,亚历山德罗成了“一帮人中的一个”,他只是参与打闹的幼儿中的一个。在观察开始时,我们看到,西莫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妈妈不在身边的不知所措的孩子,而到了观察结束的时候,他成了“一大群幼儿中的一个”。这代表了一次重大的转变,我称之为蜕变(metamorphosis)。
就在几个月之前,西莫内有了一个妹妹,这一点非常重要;而就在几个月后的现在,在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不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这样一种情境时,他就被送到了幼儿园,和其他许多幼儿待在一起。而且,就像我们在其他观察中所看到的那样,他也不能原谅罗漫娜·内格里去观察过他妹妹几次。因此,我觉得,我们可以将他转向亚历山德罗(西莫内视亚历山德罗为哥哥)的时刻看作他转向父亲角色、对抗背叛了他的母亲的转折点。
有关我刚刚讲述的这个故事,正如玛莎·哈里斯所指出的,在幼儿必须应对弟弟或妹妹的出生这一事件时,我们可以看到男孩和女孩有本质的区别。而在这之前,男孩和女孩的发展是非常相似的。我们可以看一看西莫内和罗莎娜的行为表现:罗莎娜先是玩七叶树果实,接着玩起了一本小书,然后是一把塑料小手风琴,最后她对罗漫娜·内格里产生了依恋。
在我的故事中,我们可以说,女孩子通常生活在希望中,而男孩往往会陷入绝望;换句话说,绝大部分的男子气概是通过努力克服由于认识到自己不再是独生子而产生的绝望感形成的,而想象自己成为母亲、和母亲生孩子已经再也不可能起到安慰的作用。因此,男孩子通常会面临一项更难的认同(identification)任务,因为他必须努力认同于一位好父亲,而对于父亲,从他与乳头建立关系的第一天起,就对他一直有着极其矛盾的情感——乳汁非常美味,但他又觉得父亲会将乳房从他那里夺走。因此,男子气概的发展,到了西莫内这个阶段(西莫内这个时候是三岁)往往就会停止——换句话说,男子气概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男子气概的一种生殖器类型,也就是克莱茵所说的男子气概,指的是成为“男孩子当中的一员”“一帮人中的一个”,这些男孩当中的每一个都通过把女孩当作奖品,当作他们展示力量的领地,来炫耀他们的肌肉力量和生殖能力。对男人来说,要想克服男子气概的这种生殖器类型或“帮派”类型,是一项非常困难的任务。在自身男子气概的发展方面,男孩有一项更难的任务要去完成,这项任务与另一个孩子的出生这一可怕的经验有关。
女孩子要面对的重要问题是她对母亲的妒忌(envy);如果在弟弟或妹妹出生之前,女孩对母亲的爱和羡慕感受由于妒忌而遭到严重阻碍,那么弟弟或妹妹就将成为一个让她感到痛苦的竞争者,而对母亲的妒忌感也将成为她获得对母亲的认同这一过程中的一个严重阻碍。
总而言之,我们可以说,男孩子遇到的问题主要与羡慕(jealousy)和对一个模棱两可的父亲角色的认同有关,而女孩将面对一些与妒忌相关的特定问题,她们将挣扎于对作为一个好角色的母亲的矛盾情感之中。
综上所述,我们想说,我们所呈现的发展模型非常简单,适用于父母功能发挥良好的情境;显然,父母的人格特征存在很多不同,幼儿的生活事件也不一样——其中可能还包括一些创伤性经验。我们之所以“插这一句”,是为了说明:我们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幼儿生活中每一天发生的事件保持警惕,这样才能理解游戏的意义和正常发展的行为。这一点非常重要。
这里所呈现的材料似乎也向我们证明了一点:我们并不需要创造实验室情境(在分析中,很多研究都是这样做的)便可以了解幼儿想象的生活,人格的发展是在真实情境中形成的。因此,只要我们拥有一个模型,这个模型首先让我们可以观察,然后可以反思幼儿的行为,那我们每一个人就都可以在日常经验中获得有关儿童发展的事实。与系统的理论阐释相比,我们所讲述的故事可能更容易回想一些,因而可以为在日常情境中观察和思考幼儿提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