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罗妮克·莫捷指出:
由左翼弗洛伊德学派发起的、将性从资本主义和父权制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呼吁,对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现的左翼和女权主义运动,以及各种新的促进性能量释放的性爱疗法有着深刻的影响。它再现了对性存在的生物模型的理解,即性是一种被资本主义社会所压制的自然力量。 [1]
这种对性的革命性理解给社会造成了广泛且深远的影响,在经济和家庭组织这两个层面上尤其如此。性革命的目标,在某些拥护者看来,是“使妇女摆脱生物学的压迫,终结核心家庭,回归多形态的叛道之性,允许妇女和儿童在性方面为所欲为” [2] 。异性恋家庭,这个由男人掌控、女人只能屈居厨房里或摇篮边的体制,被视为妇女所受的压迫和她们的错误意识的来源。 [3] 冲在性斗争前沿的女权主义活动家们,呼喊着“性自由、女同权利、生育控制、自愿终止妊娠、免于性恐惧的自由” [4] 等各项主张。
在整个20世纪,性自由的主张得到了各种社会行动者的有力肯定,这些人包括性学家、精神分析学家,还有时尚产业和视觉媒体的从业者们,如演员、艺术家等。但“性自由”之所以能渗透到消费者行为中,是因为女权主义者、性自由至上主义者和性少数群体们对性有两大要求——平等与自由,而这正是现代道德的两个关键价值。于是,性也由此成为道德的一个关键方面。所以,性变成了一项具有政治与道德意义的工程,变成了自我认同——既是道德层面上的自我认同,又是消费层面上的自我认同——的一个关键主题。性自由在当代的一位拥护者,德国性学家和社会学家库尔特·施塔克(Kurt Starke)就性自由如何变本加厉地占据自我的中心舞台,给出了一个恰当的例子:
人类不需要任何禁止,也不需要任何强制。人类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自由的空间就可以了。而那其实也正是我在研究中一直不懈争取的。我得到的结论让我感受到人类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渴望:他们多么不愿意给自己的情感踩下刹车,而是希望它们继续发展下去;他们多么渴望自己变得脆弱,因为没有受到伤害的脆弱是美丽的;因为当人们被允许拥有混乱的情感、被允许表现得软弱,当温柔的人比残酷的人拥有更多的机会时,那真是再美好不过的事了。社会必须被组织起来,让人类得到保护,这样他们才能活成上述的样子。 [5]
施塔克描述了自由的性怎样彻底重塑了人们对自我和社会关系这两个概念的理解。因为性自由关涉着社会的许多方面,不必花太长时间我们就能感受到它的影响:
1963年,就校园中发生的随性约会(casual dating)
中性行为的规范模式而言,有65%的受访者认为局限在“搂抱拥吻”(necking)的程度以内是合适的、预期中的。还有另外23%的人表示,约会中出现任何形式的性行为都是不合适的。而到了1971年,虽然占最大比例的受访者仍然认为合适的规范标准是搂抱拥吻,但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选择了更进一步的选项,比如轻度到中度的爱抚。到1978年,选择搂抱拥吻的已经降到了三分之一,轻度到中度爱抚现在是选择人数最多的选项。
[6]
婴儿潮一代改变了婚前性行为的模式,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他们主动发生婚前性行为的趋势就持续增长。 [7] 主动的婚前性行为已经是年轻男女乃至青少年生活的一项寻常特征了。
道德与政治层面上的性革命让性变成了女权主义斗争的头号阵地,而对性的态度也把女权主义者们划分成了性自由至上主义者(想要增加和肯定各种形式的性快感)和性怀疑主义者(性对其来说仍然是一片男性统治的领地)
。但无论这些争论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大众媒体已经抓取了一个被解放了的强大女性的形象,利用这个形象改造了一条重要的女权主义信息:一位解放的、强大的、积极的女性,在她自己的身体与性之中,是能活得自如自在的,而她的这个形象是通过消费品展现出来的。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尤其是90年代,广告[如维多利亚的秘密(Victoria’s Secret)
[8]
]、电视剧[比如《欲望都市》(
Sex and the City
)]和电影[大银幕的例子有无数个,读者可以参考1983年的电影《饥饿》(
Hunger
)中,苏珊·萨兰登(Susan Sarandon)和凯瑟琳·德纳夫(Catherine Deneuve)女同性爱的名场面]都把性作为展演“女子力”(girl’s power)的场所来呈现,这样就把权力与性等价了起来。广告和流行音乐越来越多地使用半遮半掩的身体来推销各种产品,从金曲到女士内衣,从旅游景点到车辆等。
媒体产业改造出了一种片面或扭曲版本的女权主义,把性平等和性自由等价于购买力和对性的公开展览,因而在对性的宣扬上,媒体业的贡献举足轻重。
[9]
由此,女性的身体不再是直接受男性规训和控制的场所,而是变成了她们自己通过消费自由来体验与践行其能动性的场所。著名的美国电视剧集《欲望都市》(从1998年到2004年间播送)就通过这种以市场为媒介的自由的性,来展现这种后女权主义的方程式(即女子力等于购买力)。这部剧向世界展示了这样的景观:女人的经济实力越来越强,性的探险越来越多,而她们嵌入美容、时尚、化妆、瘦身、体育和休闲产业中的程度也越来越深。《欲望都市》反映的现实,是当女性张开一次怀抱,就能同时拥抱性自由和消费自由。它也反映出这样一个事实,即性接触越来越
类似一个
市场,一个由竞争主导、由需求与供给来确立价值的社会舞台。
[10]
在性接触的市场中,中高等社会阶层的男性开始在不知不觉间巧妙地掌控了性的领域——不是通过直接控制女性的身体,而是
通过
性自由。正如读者在接下来的三章将会看到的那样,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紧密交织,并且靠着对女性高强度的性化,靠着不经心性爱的普遍化,靠着人们对美貌的迷思,靠着对女性的性吸引力需要遵守的越来越强力的规范,
[11]
靠着男女在浪漫和性的领域中所占据的不同位置——靠着以上所有这些视觉资本主义(scopic capitalism)的要素,来施加其牢不可破的掌控。这种视觉资本主义的定义是,它从身体的景观和视觉展示中榨取剩余价值。要理解性的变迁是如何与资本主义企业所部署的各种文化力量的新工具携手并进的,视觉资本主义非常关键。
[1] Mottier, Sexuality ,44(中译引自:莫捷,《性存在》,第46页)。
[2] Stephen Garton, Histories of Sexuality: Antiquity to Sexual Revolution (New York:Routledge,2004),210.
[3] Kate Millett, Sexual Politics (New York:Doubleday Publishers,1970;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4] 引自Micaela Di Leonardo and Roger Lancaster,“Gender,Sexuality,Political Economy,” New Politics 6,no. 1(1996):29—43,esp. 35。
[5] 引自Dagmar Herzog,“What Incredible Yearnings Human Beings Have,” Contemporary European History 22,no. 2(May 2013):303—317。最初登载于Kurt Starke[in conversation with Uta Kolano],“...ein romantisches Ideal,”in Uta Kolano, Nackter Osten (Frankfurt and Oder:Frankfurter Oder Editionen,1995),103—104。
[6] Robert Sherwin and Sherry Corbett,“Campus Sexual Norms and Dating Relationships:A Trend Analysis,” Journal of Sex Research 21,no. 3(1985):258—274,esp. 265.
[7] Paula England,Emily Fitzgibbons Shafer,and Alison C. K Fogarty,“Hooking Up and Forming Romantic Relationships on Todays College Campuses,” The Gendered Society Reader ,3rd ed.,ed. Michael S. Kimmel and Amy Arons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531—593.
[8] Vanessa Friedman,“Pinups in the Pos t-Weinstein World,” The New York Times ,November 27,2017,https://www.nytimes.com/2017/11/27/style/victorias-secret fashion-show-love-advent-weinstein.html .
[9] 要参考罗莎琳德·吉尔与安吉拉·麦克罗比对此的精彩讨论,见Rosalind Gill, Gender and the Media (Cambridge:Polity Press,2007);以及Angela McRobbie, The Aftermath of Feminism: Gender , Culture and Social Change (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9)。
[10] 关于这种逻辑是如何应用在浪漫约会网站上的,参见Eva Illouz,“Romantic Webs,” Cold Intimacies ,74—114(易洛思,《冷亲密》,第109—170页)。
[11] Gill, Gender and the Media ;Catharine A. MacKinnon, Feminism Unmodifed: Discourses on Life and Law (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Naomi Wolf, The Beauty Myth: How Images of Beauty Are Used against Women (New York:Random House,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