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某种荣光会点亮人的思想。几乎每个人都可能遇到这种情况。你能感觉到它像朝着炸药燃烧的引线,在不断滋长或准备着。它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感觉,一种来自精神和肢体的欣喜。皮肤尝到了空气的滋味,每一次的深呼吸都是甜蜜的。它起初是类似伸懒腰打个大呵欠一般的愉悦;它在脑中一闪而过,而你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开始闪闪发光了。一个人也许一辈子都活在灰暗中,他的大地和树木都是暗沉阴森的。生活中的事,哪怕是很重要的事,也许都只是模糊苍白地过去了。可突然——荣光闪现——蟋蟀悦耳的歌唱钻进了他的耳朵,泥土的芬芳飘进了他的鼻子,树下斑驳的光影映入了他的眼帘。接着,这个人就开始向外奔涌了,他成了一股激流,可他并没有因此变弱。我想,人在世间的重要性是可以用他生命荣光的质量和数量来衡量的。它是一种孤独的东西,但它将我们与世界相连。它是一切创造之母,将人与人区分开来。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世界正发生怪异的变化,各种势力塑造了一个让我们看不清面目的未来。这些势力中有些看似邪恶,也许它们本身并不坏,可它们的发展趋势会消灭我们珍视的其他东西。两人合力确实能比一个人抬起的石头更大。一群人能比一个人更快更好地造出汽车。大工厂生产的面包更便宜也更统一。当我们的衣食住行都诞生于复杂的大规模生产时,那大规模的生产方法就一定会影响我们的思想,消除其他一切思想。在我们的时代,大规模和集体生产已进入经济、政治,甚至宗教领域,以至于有些国家用集体的概念取代了上帝的概念。在我们这个时代,这就是危险之处。世界局势紧张,已到一触即发的程度,人人都不开心,人人都很困惑。
在这样的时代,我问自己这些问题就显得自然又正当了。我相信什么?我必须争取什么,又必须反对什么?
我们人类是唯一会创造的物种,我们唯一的创造工具,是独立的思想和精神。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由两个人创造出来的。无论是音乐、艺术、诗歌、数学还是哲学,都不存在所谓好的合作。一旦创造的奇迹发生后,我们可以组建团队来扩充它,但团队永远发明不了任何东西。创造的珍贵在于一个人独立的思想。
如今,各种势力集结在团队概念的周围,向珍贵的独立思想宣战,誓要将其赶尽杀绝。它们通过毁谤、饥荒、镇压、强迫指令和制约的重击,驱赶、捆绑、钝化、麻痹自由散漫的思想。我们人类仿佛走上了一条可悲的自杀之路。
可我坚信,个人的自由、探索的头脑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我要努力争取的是,思想要能自由去往任何它想去的地方,不受控制。我必定奋力反对的是,限制或摧毁个人的一切思想、宗教或政府。这就是我所是和我的目标。我能理解为什么基于模式建立的体系必须竭力摧毁自由思想,因为正是自由思想能通过深刻的审视,去摧毁这个体系。我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我痛恨它,我会不遗余力地反对它,以保全将我们与其他无法创造的野兽区分开来的唯一要素。如果荣光能被扼杀,那我们将迷失方向。
亚当·特拉斯克在灰暗中长大,他人生的帷幕仿佛灰扑扑的蛛网,他的日子在半是悲伤、半是不满的情绪中缓缓流逝,可突然间,那道荣光通过凯茜降临到他头上。
凯茜就是我所说的恶魔,不过这没有关系。也许我们无法理解凯茜,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们也做过很多事,各式各样的都有,有极大的善事,也有极大的恶事。谁没有探索过他内心的一潭黑水呢?
也许我们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隐秘的池塘,一切丑陋的邪恶都在那里滋长。但它的生长环境是有围栏的,刚刚出生的游虫一爬上来就会跌落回去。若不是这样,在一些人心中的阴暗池塘里,邪恶是不是会壮大到翻越围栏、自由游走的程度?这样的人是不是会成为我们的魔鬼,而我们是不是也会在隐秘的池水中与他相连?我们发明了天使与恶魔,如果我们不理解他们,那就未免太荒谬了。
不管凯茜是什么,她都点燃了亚当内心的荣光。他的精神振奋高飞,将他从恐惧、痛苦和腐臭的记忆中解救出来了。光芒照亮了全世界,并改变了它,如同一颗照明弹改变了整个战场。也许亚当根本就没有看清凯茜,因为在他的眼里,她太明亮了。他脑海中熊熊燃烧着一个美丽温柔的形象,一个甜美圣洁的姑娘,她珍贵得超乎了想象,她是那么纯洁、那么可爱,这就是凯茜在丈夫心目中的样子,无论凯茜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都不会使它改变。
她说过,她不想去加利福尼亚,可他没有听进去,因为 他的 凯茜挽起他的胳膊,首先出发了。他的荣光是那么明亮,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弟弟阴郁痛苦的表情,没有看到弟弟眼中的微光。他将自己所占的农场份额低于市场价卖给了查尔斯,有了这笔钱,再加上他分到的一半父亲的遗产,他自由了,富有了。
兄弟俩现在形同陌路。他们在车站握手道别,查尔斯目送火车离开,揉了揉自己的疤。他去了小酒馆,飞快地喝下四杯威士忌,然后爬上顶楼。他把钱付给姑娘,可是并没有做什么。他在姑娘怀中痛哭,直到她把他赶走。他把怒火发泄在农场上。他拼命劳作,扩大规模,又是打井,又是修剪,他的地盘不断扩张。他不休息、不娱乐,他变得富有却没有乐趣,受人尊敬却没有朋友。
亚当在纽约停留了足够的时间,给自己和凯茜置办了行头,然后坐上火车,穿越美洲大陆。他们是怎么恰巧到了萨利纳斯河谷的,这很容易理解。
当时,各条铁路都在发展,它们相互竞争,竭力延长线路以占领市场——它们用尽一切手段增加运量。各家公司不仅在报纸上做广告,还发放小册子和传单,描绘西部的美丽富饶,那些话怎么说都不嫌夸张——说西部遍地黄金。南太平洋铁路公司在精力旺盛的利兰·斯坦福
的率领下,不仅在交通领域,还在政治领域开始控制太平洋沿岸地区。它的铁路延伸到河谷。新的村镇拔地而起,新的区域对外开放,处处人丁兴旺,因为公司需要创造顾客才能做到生意。
长长的萨利纳斯河谷是开发区的一部分。亚当看过并仔细研究过一张精美的彩色传单,上面说那河谷比人间天堂还美。看过这样的描述,还有谁不想去萨利纳斯河谷定居的,那一定是疯了。
亚当并不急于购置产业。他买了辆马车到处转悠,跟比他先来定居的人见面,聊土地和水源、气候和庄稼、价格和设施。亚当不做投机买卖。他是来这儿定居的,是来成家立业的,甚至是要开辟一个王朝的。
亚当精力充沛地驾着车,辗转于各个农场之间,他捡起土块,用手指捏碎,他跟人聊天,他计划着、梦想着。河谷里的人都喜欢他,欢迎他来这儿定居,因为他们看得出来,这是一位实干家。
他只有一个担忧,那就是凯茜。她身体不太好。她陪着他坐车到处转,但总是无精打采。一天早上,她抱怨说不舒服,要留在金城旅店的房间里,于是亚当独自驾车去了乡下。下午五点,他回来时,发现她差点失血而死。幸好亚当找到正在吃晚餐的蒂尔森医生,把他从烤牛肉的餐盘边直接拽走。医生迅速给她做了检查,塞了一卷纱布,然后朝亚当转过身。
“要不你去楼下等着吧?”他建议道。
“她还好吗?”
“还好。我很快就会叫你的。”
亚当拍了拍凯茜的肩膀,她抬头冲他微微一笑。
蒂尔森医生在亚当身后关上房门,走回床边。他气得满脸通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凯茜把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
“你丈夫知道你怀孕了吗?”
她缓缓地左右摇头。
“你是用什么弄的?”
她抬眼瞪着他。
他环顾房间。他走到柜子前,拿起一根毛衣针,拿着它在她面前摇晃。“老办法——老套路嘛,”他说,“你这个傻瓜。你差点害死自己,却并没有打掉肚子里的小孩。我猜你也试过别的东西吧,吃过药,塞过樟脑、煤油和红辣椒吧。天哪!你们女人做的都是什么事啊!”
她的双眼如玻璃般冰冷。
他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床边。“你为什么不想要小孩?”他温柔地问,“你有个好丈夫啊。你不爱他吗?你到底打不打算跟我说话?跟我说话啊,他妈的!别这么倔。”
她的嘴唇一动不动,她的眼神毫不闪躲。
“亲爱的,”他说,“你还不明白吗?你不能毁了一个生命啊。这种事真是让我生气。天知道,我也失去过病人,因为我能力有限,可我尽力了——我一直都在尽力。而现在,我看到的是蓄意谋杀。”他飞快地说着。他害怕句子之间尴尬的沉默。这个女人让他感到困惑。她身上有某种毫无人性的东西。“你见过劳拉太太没有?她哭着喊着想要个孩子。她宁愿放弃所有的一切和可以得到的一切,只为得到一个孩子,而你——你却要用毛衣针戳死你的孩子。好吧,”他流着眼泪说,“你不想说话——你不必说。但我要告诉你。你的孩子是安全的。你的打算落空了。我还要告诉你——你会生下这个孩子的。你知道这个州的法律对堕胎有什么规定吗?你不用回答,但你必须听我说!要是这种情况再发生,要是你弄掉了这个孩子,而我又有理由怀疑是你搞的鬼,我就会起诉你,我会做证指控你,我会看着你接受惩罚。现在,我希望你足够清醒,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说到做到。”
凯茜用尖尖的小舌头舔湿嘴唇。冷冰冰的眼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弱、伤感。“对不起,”她说,“我很抱歉。可你不明白。”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的怒火像雾气般消散了,“告诉我呀,亲爱的。”
“很难说清楚。亚当他太好了,太强壮了。我——嗯,我有缺陷。癫痫。”
“你没有吧!”
“我是没有,但我祖父和我父亲——还有我哥哥都有。”她用双手捂住眼睛,“我不能把这病带到我丈夫家。”
“可怜的孩子,”他说,“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呀。你又不能确定。你的孩子很有可能是完全健康的。你能跟我保证不会再尝试别的损招了吗?”
“我能保证。”
“那就好。我不会把你做的事告诉你丈夫的。现在你躺回去,让我看看血止住没有。”
几分钟后,他合上自己的挎包,把毛衣针放进口袋。“我明天早上会再来看的。”他说。
他沿着窄小的楼梯走到大厅,亚当立刻迎了上来。蒂尔森医生挡住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她怎么样了?她还好吗?是什么原因?我能上去了吗?”
“哇,等一下——等一下。”接着,他用了他的花招,他惯用的玩笑,“你老婆病了。”
“医生——”
“她得的是世界上唯一的好病——”
“医生——”
“你的老婆有孩子了。”他跟亚当擦肩而过,留下他瞠目结舌。坐在火炉周围的三个男人朝他咧嘴笑着。其中一人干巴巴地评论道:“要是我——哎呀,我就会请几个朋友喝一杯,也许就是三个朋友。”可他的暗示完全是自作多情。亚当已如闪电般笨拙地爬上了狭窄的楼梯。
亚当的关注范围逐渐缩小到金城以南几英里的博多尼农场,它几乎位于圣卢卡斯和金城正中间的地方。
博多尼太太的曾祖父从西班牙王室那里得到一万英亩的土地,目前还剩九百英亩。博多尼一家是瑞士人,但博多尼太太是很早到萨利纳斯河谷定居的一户西班牙人家的女儿和继承者。跟大多数古老的名门望族一样,他们家的土地也在日渐变少,有的是赌博输掉的,有的是为了交税零散卖掉的,还有的像是优惠券,被撕下来换成了奢侈品——一匹马、一颗钻石,或一个漂亮女人。目前剩下的九百英亩是最初桑切斯领地的核心部分,也是最好的部分。它们横跨河流,延伸到河岸两侧的山脚,到了农场后,河谷变窄,再又张开。原本的桑切斯老宅还能使用。它用黏土坯砌成,坐落在山脚小小的开阔处,这个迷你山谷里还有个珍贵的泉眼,泉水清甜,从不枯竭。这当然也是桑切斯最早在此建房的原因。巨大的橡树在河谷投下树荫,让这里的土地有着这一片罕见的肥沃和青葱。老宅的低矮围墙有四英尺厚,圆圆的屋顶椽架是趁生牛皮绳湿的时候捆上去的。皮革缩水,将横梁和椽架紧紧绑在一起,牛皮绳也变得跟铁一样坚硬,几乎是永久不腐。这种建筑方法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如果鼠患泛滥,老鼠就会来啃噬皮革。
老宅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非常可爱。博多尼把它用作奶牛棚。他是瑞士来的移民,带着瑞士人民爱整洁的热情。他信不过厚厚的土墙,在不远处盖了间木屋自己住,所以在桑切斯老宅深陷的窗口,只有他的奶牛伸出脑袋。
博多尼一家没有孩子,妻子英年早逝后,孤独的丈夫便开始思念他的阿尔卑斯山了。他想卖掉农场,回归故里。亚当·特拉斯克不愿匆忙买下,博多尼开价很高,假装压根不在意能不能卖掉。其实,早在亚当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博多尼就预感到亚当肯定会买他的地。
亚当在哪儿定居,就打算一直住在那儿,并让他未出生的孩子也住在那儿。他害怕的是他买下一块地之后,又看到了另一块更喜欢的地,而桑切斯的农场从头至尾一直吸引着他。凯茜的出现,让他觉得未来的生活变得又长远又快乐。可他还是谨慎地走完了所有的流程。他开车、骑马、步行走过每一寸土地。他将勘探钻孔的仪器打进底土,又是摸又是闻地检查下层土质。他问清了田野、河畔和山间各种野生小植物的名字。他跪在潮湿的地面上,查看泥泞中野生动物的足迹,有山地狮和鹿、土狼和野猫、臭鼬和浣熊、黄鼠狼和兔子,还交叠混杂着鹌鹑爪印。他在干涸河床的柳树林、梧桐林和野生黑莓藤中漫步,拍拍橡树、矮栎树、乔木树、月桂树和石楠树的树干。
博多尼一边眯着眼睛观察他,一边用大玻璃杯倒着从山坡小葡萄园里出产的红酒。每天下午喝到微醺,是博多尼的一大乐趣。而以前从未尝过葡萄酒的亚当也开始喜欢喝酒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凯茜对这里的意见。她喜欢吗?她在这里会开心吗?可他并没有聆听她不置可否的回答。他以为她有着和他一样的热情。在金城旅店的大厅里,人们围坐在火炉旁,看着从旧金山送来的报纸,亚当去找他们聊天。
“我考虑的是水源问题,”一天晚上,他这么说,“不知道要打多深才能出水。”
一个穿牛仔裤的农场主跷起二郎腿。“那你应该去找山姆·汉密尔顿,”他说,“他比谁都懂水。他是个最会找水的巫师,打井也打得好。他会告诉你的。河谷这一片有一半的井都是他打的。”
他的同伴咯咯笑了:“山姆当然有理由对水感兴趣。他自己地里一滴水也没有。”
“我要怎么找到他呢?”亚当问。
“我告诉你吧。我正好要找他做角铁。你要是愿意,我就带你一起去。你会喜欢汉密尔顿先生的。他是个好人。”
“简直是个喜剧天才。”他的同伴说。
路易斯·利波和亚当·特拉斯克坐着路易斯的四轮马车去了汉密尔顿的农场。车上箱子里的铁片哐当作响,一条野鹿腿为了保持低温,用湿麻布裹着,放在铁片上。在那个时候,人们去别人家拜访时,习惯带上足够的食物作为礼物,因为你是必须留下来吃晚饭的,不吃就是对主人家的侮辱。但如果你不补上你消耗掉的食物,那几位客人的到来就可能让主人家一周的饮食计划都受到影响。一夸特
猪肉或一块牛臀肉就很好。路易斯砍了条野鹿腿,亚当提供了一瓶威士忌。
“现在,我得跟你说清楚,”路易斯说,“汉密尔顿先生会喜欢这个礼物的,不过汉密尔顿太太就不会了。我要是你,我就把酒放在座位底下,等我们把车赶到打铁房之后,嗯,你再把它拿出来。我们都是这么做的。”
“难道太太还不让她丈夫喝酒吗?”
“那女人只有一只鸟那么大,”路易斯说,“可想法却顽固得很。你就把酒瓶放在座位下面吧。”
他们离开河谷大路,走上满是车辙印的荒芜山路,冬季雨水在路面冲出道道沟壑。马匹拉紧了缰绳,马车颠簸摇晃。这一年,山里的气候不好,才到六月,就已非常干旱,低矮干枯的草地间露出了石块。野生燕麦才长出地面六英寸高,仿佛是知道要是再不赶紧结籽,就可能结不了了。
“这块地好像不怎么样啊。”亚当说。
“好像?哎呀,特拉斯克先生,这是一块会让人心碎、把人生吞活剥的地呀。还好像!汉密尔顿先生的地是不少,可他要养那么多孩子,光靠地会饿死的。农场养活不了他们。他还得做各种各样的活儿,他的儿子们现在也开始找事做了。他们一家挺好的。”
亚当盯着一排阴森森从河谷里探出头来的牧豆树,问道:“那他到底为什么到这种地方定居?”
路易斯·利波和大家一样,喜欢向别人解释,尤其是向陌生人,只要没有本地人在这儿跟他争论就好。“我会告诉你的,”他说,“拿我举个例子吧——我父亲是意大利人。惹了麻烦后跑到这儿来,可他还是带了点钱。我们家的地不大,但很好,是我父亲买的。他挑过。再拿你举个例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钱,也不会问你,不过他们都说,你想买下老桑切斯家的地,博多尼是从来不会让别人占便宜的。你一定很有钱,否则你连问都不会去问的。”
“我混得还行吧。”亚当谦虚地说。
“我把话扯远了,”路易斯说,“汉密尔顿两口子刚来这个河谷时,连个尿壶都没有。他们只能捡剩下的地——也就是别人都不要的政府的地。就算是好的年成,二十五英亩那样的地都养不活一头牛,遇上不好的年成,他们说连土狼都要搬走。还有人说,他们都不知道汉密尔顿一家是怎么活下来的。当然了,汉密尔顿先生一来就立刻开始干活——这样他们才活了下来。他像个雇工,拼命干活,直到他自己造出了一台打谷机。”
“他一定很成功吧。我走到哪儿都听人说起他。”
“他的确很成功。他养活了九个孩子。不过我敢打赌,他连五毛钱都没有存下来。他怎么可能存得下钱呢?”
马车板的一侧跳起来,翻过一块圆圆的大石头,再又落下去。马身上全是汗珠,皮毛变成了深色,项圈和屁股下被勒出白沫。
“我会很高兴同他聊聊的。”亚当说。
“嗯,先生,他有一样东西倒是养得挺好——那就是他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他教得也好。都挺好的——不过,也许要除了乔。乔——他最小的孩子——他们都说要送他去上大学。不过其他孩子都挺好的。汉密尔顿先生可以引以为傲了。他们家就在下一个山坡的另一边。你可别忘了,千万别把威士忌拿出来——要不然太太不会让你进门的。”
阳光下,干裂的土地嘎吱作响,蟋蟀发出刺耳的叫声。“这里真荒凉。”路易斯说。
“我觉得有点惭愧。”亚当说。
“这话怎么说?”
“嗯,因为我还算有钱,不需要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也是,可我不惭愧。我只是他妈的很庆幸。”
马车爬上山顶,亚当低头看到了属于汉密尔顿家的那一小片房屋——一间加了很多披屋的房子、一处牛棚、一间打铁房,还有一处马车棚。放眼望去,尽是被烈日暴晒的干旱景象——没有大树,只有一个靠人工浇水的小园子。
路易斯朝亚当转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敌意。“有一两件事我必须跟你直说,特拉斯克先生。有些人第一次见到塞缪尔·汉密尔顿时,也许会认为他满嘴胡言乱语。他说话确实跟别人不一样。他是爱尔兰人。他脑子里有很多想法——每天都有一百个念头。他心里充满了希望。哎呀,他可一定要生活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呀!你只要记住这一点——他是个干活的好手,是个好铁匠,他有些主意确实管用,就行了。我听他预言过一些事,还真的发生了。”
这种带着威胁的暗示让亚当警惕起来。“我才不是那种会看轻别人的人呢。”他说。他突然感觉到路易斯把他当成了外人、当成了敌人。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有些从东边来的人,总以为一个人要是没钱,那就不是好人。”
“我才不会这么想——”
“汉密尔顿先生也许是连五毛钱都没有存下来,可他是我们的人,他不比任何人差。他们大概会是你见过的最好的一家人。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亚当差点就要为自己辩解了,可转念一想后,他说:“我会记住的。谢谢你告诉我。”
路易斯又把脸转向前方。“他就在那儿——看到了吗,打铁房外面那个?他一定是听到我们的声音了。”
“他留着胡子吗?”亚当一边问一边张望。
“是的,留着漂亮的大胡子。白得很快,开始花白了。”
他们驾车经过木屋,看到汉密尔顿太太从窗口望着他们,他们在打铁房前面塞缪尔站着等他们的地方停了车。
亚当看到一个大块头的男人,留着酋长般的大胡须,灰白的头发像蓟花冠毛在风中飘扬。大胡须上方的脸颊是粉红色的,那是被晒红的爱尔兰人的皮肤。他穿着干净的蓝衬衫、工装裤,系着一条皮围裙。他挽起袖子,肌肉发达的手臂也很干净。只是两只手被锻炉弄得黑黢黢的。亚当飞快地扫视一圈,又把目光投向他的双眼,他浅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年轻人的喜悦。眼周的皱纹被笑容拉出了向内的辐射线。
“路易斯,”他说,“很高兴见到你。虽然这个小小天堂很甜蜜,但我们也很高兴见到朋友。”他朝亚当笑了笑。路易斯说:“我带了亚当·特拉斯克先生来见你。他是从东边来的,想来这儿定居。”
“真高兴,”塞缪尔说,“我们改天再握手。我手上都是炉灰,不想弄脏你的手。”
“我带了铁片,汉密尔顿先生。你能不能帮我打成角铁?我机床的整个框子都快散架了。”
“没问题,路易斯。坐下,坐下。等我先把马赶到阴凉的地方。”
“马车后面有条鹿腿,特拉斯克先生还带了点小东西。”
塞缪尔朝屋子的方向瞥了一眼:“等我们把马车赶到棚子后面,再把‘那点小东西’拿出来。”
亚当听到他说话时欢快跳动的腔调,却听不出到底是哪个词的发音比较古怪,除了“特”字和“拉”字的音调都很高。
“路易斯,你能自己把马解开吗?我把鹿腿拿进去。莉莎会很开心的。她最喜欢炖鹿腿了。”
“孩子们有在家的吗?”
“哎呀,没有,都不在家。乔治和威尔回家过周末,但昨天晚上都去野马峡谷的桃树校舍参加舞会了。他们天黑前会回来的。就因为这事,我们家连沙发都没了。我等会儿再跟你说——莉莎会惩罚他们的——都是汤姆干的。我等会儿再跟你说。”他哈哈笑着,拿着麻布裹着的鹿腿,朝屋里走去,“要是你愿意,可以把‘那点小东西’拿到打铁房去,免得太阳一直晒着。”
他们听到他走近屋子时大声喊:“莉莎,你一定猜不到。路易斯·利波带了条比你还大的野鹿腿来。”
路易斯把马车驾到车棚后面,亚当帮他解开马匹,系好缰绳,让它们待在阴凉处。“他说了别让太阳一直晒着酒瓶子。”路易斯说。
“他老婆一定很可怕吧。”
“只有鸟那么大的个头,思想却顽固得很呢。”
“他说‘把马解开’,”亚当说,“我记得我听别人这么说过,要不就是在书上看到过。”
塞缪尔来打铁房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你们要是留下来吃晚饭,莉莎会很高兴的。”他说。
“可她没想到我们会来吧。”亚当反驳道。
“嘘,小声点。她会多做点汤团放在炖菜里的。你们来,就是我们的荣幸。把你的钢片给我,路易斯,让我看看你想把它们打成什么样。”
他用木头屑在黑黑的方炉里生起火,轻轻拉动风箱,又用手抓来潮湿的焦炭往上加,直到焦炭也熊熊燃烧起来。“来,路易斯,”他说,“帮我的火扇扇风。慢点,兄弟,要慢慢地,均匀地。”他把铁片放在燃烧的焦炭上,“没关系的,先生,特拉斯克先生,莉莎天天要给九个饿肚子的小孩做饭,都习惯了。她什么都应付得来。”他用钳子把铁片夹到火苗更旺的地方,笑着说,“最后一句话我得收回,我撒谎了,”他说,“我老婆现在正像浪头里的圆石头一样叽叽咕咕呢。我得提醒你们俩,等会儿千万不要提‘沙发’两个字。莉莎一听就生气,就伤心。”
“你刚刚说过了。”亚当说。
“你要是认识我儿子汤姆,那就更明白了,特拉斯克先生。路易斯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路易斯说。
塞缪尔继续说:“我们家的汤姆是个倔孩子。总是贪多又嚼不烂。庄稼也种得多,又收不了。高兴的事太多,伤心的事也太多。总有人是这样的。莉莎觉得我也是这样。我不知道汤姆以后会怎么样。也许会成为伟人,也许会上绞刑架——唉,汉密尔顿家以前就有上绞刑架的人。有时间我再跟你们说。”
“还有沙发的事。”亚当彬彬有礼地提醒他。
“对。我说起话来就像在赶一群不听话的羊,莉莎总这么说我。嗯,说起桃树校舍的舞会,我们家的男孩子,乔治、汤姆、威尔和乔都决定去参加。当然,他们也邀请了女伴。乔治、威尔和乔,那几个单纯的可怜孩子,每人都只邀请了一个女伴,可是汤姆——他跟往常一样,又贪多了。他邀请了威廉姆斯家的两姐妹,詹妮和贝拉。你要几个螺丝眼,路易斯?”
“五个。”路易斯说。
“好的。现在我得告诉你,特拉斯克先生,我们家的汤姆跟所有觉得自己丑的男孩子一样,特别以自我为中心,自尊心很强。他平常大都穿得很随意,可遇到什么庆典活动,他就会把自己打扮成五月节的花柱子,像春天的花朵一样闪亮。这就得费不少时间。你发现我们家的马车棚都空了吗?乔治、威尔和乔不像汤姆打扮得那么漂亮,早早就出发了。乔治驾走了大马车,威尔驾走了小马车,乔驾走了两轮的小车。”塞缪尔的蓝眼睛高兴得闪闪发亮,“好吧,最后,汤姆终于出来了,像个罗马皇帝一样光彩照人,只是羞答答的,可家里带轮子的只剩下一台搂草机了,就连一个威廉姆斯家的女儿都别想坐在那上面。说起来,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当时莉莎正在打盹。汤姆坐在台阶上,想了个主意。我看到他走进马车棚,拴上两匹马,把搂草机上的双横木卸下来。他又从屋里拖出沙发,在沙发腿底下绑上铁链——那是张弯靠背、马鬃垫的好沙发,是莉莎最喜欢的。乔治还没出生之前,我把那沙发送给她,让她躺在上面休息。我最后看到汤姆时,他正驾着车爬上山坡,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去接威廉姆斯家的姑娘们。哎呀,天哪,等他把沙发拖回来时,肯定磨得只有一张饼那么厚了。”塞缪尔放下钳子,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莉莎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可怜的汤姆。”
亚当微笑着说:“你想来点那个‘小东西’吗?”
“我还真想来点。”塞缪尔说。他接过酒瓶,飞快地喝了一口威士忌,又把酒瓶递回来。
“尤斯魁巴——这是爱尔兰语——意思是威士忌是生命之水——一点没错。”
他把烧红的铁片夹到铁砧上,钻出螺丝孔,再用锤子锤弯,锤得火星四溅。接着,他把铁片放进半桶黑水里,只听见刺刺声响。“好了。”他把铁片扔到地上。
“谢谢你啦。”路易斯说,“多少钱?”
“你陪陪我就行了。”
“你总是这样。”路易斯无可奈何地说。
“才不是呢,我给你打那口新井的时候,你给我钱了。”
“这倒是提醒我了——这位特拉斯克先生正考虑买下博多尼家的地——就是老桑切斯的领地——你还记得吗?”
“我熟得很呢,”塞缪尔说,“那是块好地。”
“他想问问水源的事,我跟他说了,这一带谁都没有你懂水。”
亚当递过酒瓶,塞缪尔小心地抿了一口,用没有沾煤灰的小臂擦了擦嘴巴。
“我还没有拿定主意,”亚当说,“我先打听打听。”
“哎呀,兄弟,现在你可算是惹上麻烦了。他们都说问爱尔兰人问题是很危险的,因为他会跟你说个不停。这可是你让我说的,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听说这种事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有人说安静的人才是聪明人;另一方面,也有人说没有言语的人就是没有思想的人。我当然倾向于第二种——莉莎的话就多得过头了。你想知道什么?”
“嗯,就拿博多尼家的地来说吧。要打多深的井才能出水?”
“我得到现场看看——有些地方得打三十英尺,有些地方可能得打一百五十英尺,还有些地方,显然要打到地心才行。”
“但你都能打出水来?”
“差不多每个地方都能吧,除了我自己家的地。”
“我听说你这儿挺缺水。”
“你听说?天哪,那上帝在天堂一定也听说了!我喊得可是够大声了。”
“那河边有四百英亩的地。地下会有水吗?”
“我得去看看。我觉得这河谷很奇怪。要是你有耐心,我可以跟你说一点,其实我去那儿看过,还把探针插下去过。这就像饿肚子的人想象自己在吃大餐——还真是这样。”
路易斯·利波说:“特拉斯克先生是从新英格兰来的。他打算在这儿定居下来。不过他之前也来过西部——是在军队里,跟印第安人打仗的时候。”
“真的吗?那应该说一说的人是你,让我学习学习。”
“我不想说那些事。”
“为什么?我要是跟印第安人打过仗,我就说到让家里人和邻居听都听烦!”
“我并不想跟他们打仗,先生。”亚当不自觉地就说出了“先生”这个称谓。
“是,我能理解。杀一个你不认识也不恨的人应该是挺难的。”
“也许那样才容易呢。”路易斯说。
“你说得有道理,路易斯。可有些人就是发自内心地与全世界为善,另外一些人就是痛恨自己,并且要像在热面包上抹黄油一样,把仇恨四处传播。”
“我还是想听你跟我说说那块地的情况。”亚当不安地说,他的脑海中已浮现尸首成堆的可怕画面。
“现在什么时候了?”
路易斯走到外面,看了看日头。“不超过十点。”
“我要是一开始说,那可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儿子威尔总说,我要是找不到植物人,那就跟树说说话。”他叹了口气,坐在放钉子的圆桶上,“我说这河谷很奇怪,也许是因为我出生在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你觉得这里奇怪吗,路易斯?”
“不觉得,我从来没离开过这里。”
“我钻探过很多次,”塞缪尔说,“这里的地底下发生过一些变化——也许现在还在继续。地面以下是一层海床,在那下面又是另一个世界。不过务农的人不需要为这个担心。现在,土地表面是肥沃的土壤,尤其是平地,那就更肥沃了。在上流河谷,土壤很轻,而且含沙,里面混杂着冬天被雨水冲下山的肥沃的表层土。河谷往北,逐渐变得开阔,土地的颜色变得更黑,土壤也更厚重,也许还更肥沃。我相信那里原本是沼泽,无数个世纪以来,植物的根茎腐烂在泥土里,让它变黑、变肥。要是你把土翻起来,就会看到里面混杂着一点油质的黏土,把土壤黏合在一起。从冈萨雷斯往北到入海口,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地。河谷两侧,萨利纳斯、布朗克、卡斯特罗维尔和莫斯兰丁周围,现在还有沼泽。有朝一日,这些沼泽干了以后,就会成为这片红色世界里最最肥沃的地方。”
“他总喜欢说有朝一日会怎么样。”路易斯插了一句。
“是啊,人的思想不能和身体停留在同一个时代。”
“我要是打算在这儿定居,就得知道这里现在怎么样,以后会怎么样。”亚当说,“等我有了孩子,我的孩子们就会生活在这里。”
塞缪尔的目光越过两位朋友的头顶,越过黢黑的锻炉,望向黄色的阳光。“你们要知道,这河谷下面有很大一部分是所谓的硬质地层,有的地方深一些,有的地方离地面很近。它是黏土,很硬很紧,摸起来还有点油。有些地方只有一英尺厚,有些地方要厚一些。这个硬质地层是抗水的。要是没有它,冬天的雨水就会渗下去浸湿土壤,到了夏天,水就会升上来,滋润植物的根。可现在,硬质层以上的土壤一下雨就湿透了,多余的水只能流走或在表面沤着。这是我们河谷一个主要的祸根。”
“嗯,但在这里生活还是挺好的吧,是吗?”
“是,是挺好的,可你要是知道了这地能更好,那怎么还能安心歇着呢。我想过,要是能在硬质地层上钻几千个小洞,让水渗进去,也许问题就解决了。后来,我用几根炸药试过。我在硬质地层上钻了个洞,装了炸药。炸药爆炸了,水能流下去了。可是天哪,想想得用多少炸药吧!我看到有个瑞典人——就是那个发明炸药的人——他又弄出一种更强大、更安全的新炸药。也许是个办法。”
路易斯半是嘲笑、半是钦佩地说:“他总想着怎么改变。他从不满足现状。”
塞缪尔对他微微一笑。“他们说,以前人是生活在树上的。一定是有人不想爬了,否则你们的双脚现在也不会踩在平地上。”接着,他又笑着说:“我仿佛看见自己坐在垃圾堆上,在脑子里创造出一个世界,就像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一样。可上帝能看到他的世界。我却永远看不到我的,除了——这样的。这里总有一天会成为富庶的河谷,可以养活全世界的人,也许有一天它真的可以。大家幸福地生活在这里,成千上万的人——”他的眼前仿佛掠过一片阴云,他的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他沉默了。
“这么说,这里确实是个定居的好地方。”亚当说,“以后要真是这样,我何必还去别的地方养孩子呢?”
塞缪尔继续说:“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这个河谷里有种黑暗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它。有时候,光天化日之下,我都能感觉到它阻隔了阳光,像挤海绵一样把光挤了出去。”他提高了嗓门,“在这个河谷里,有一种黑暗的暴力,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就像古老的幽灵,从地底死寂的海洋中冒出来,不断骚扰着河谷,让空气中都弥漫着不幸。它像隐秘的悲伤。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能从这儿的人身上看见它,感觉到它。”
亚当打了个哆嗦:“我刚刚想起来,我答应了要早点回去的。凯茜,我老婆,要生孩子了。”
“可莉莎正在准备晚饭呢。”
“你跟她说生孩子的事,她会理解的。我老婆最近感觉不舒服。谢谢你告诉我水源的事。”
“是不是我唠唠叨叨的,让你心烦了?”
“不是,当然不是——完全没有。这是凯茜第一次生孩子,她很难受。”
亚当思前想后地挣扎了一整晚,第二天他驾车出门,跟博多尼握手约定,桑切斯农场成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