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得知亚当坐过牢以后,对他越发尊重了。他对兄长有了一些热情,而这种热情只有当你知道一个人是不完美的,所以他不会成为你仇恨的对象时才会产生。亚当利用了这一点。他诱惑着查尔斯。
“你有没有想过,查尔斯?我们有足够的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吧,那我们想做什么呢?”
“我们可以去欧洲,我们可以在巴黎散步。”
“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门口。”
“可能是只猫。”
“我想是吧。得赶紧杀一批了。”
“查尔斯,我们可以去埃及,绕着狮身人面像散步。”
“我们可以就待在这儿,好好用我们的钱。我们还他妈可以出去劳动,好好过日子。那些该死的猫!”查尔斯跳到门口,猛地把门拉开,吼道:“滚!”可他突然沉默了,亚当看到他盯着台阶。他走到他身旁。
一团肮脏泥泞的破布正努力想要挪上台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缓缓抓住楼梯。另一只手无助地拖在地上。满是泥壳的脸上嘴唇裂开,一双眼睛从肿胀乌青的眼皮下向外张望。额头皮开肉绽,血渗进凌乱的头发。
亚当走下台阶,跪在那个人形旁边。“帮我一下。”他说,“快点,我们把她抬进去。这里——小心那只胳膊。好像断了。”
他们把她抬进去时,她昏了过去。
“把她放在我床上,”亚当说,“我看你现在最好去请个医生来。”
“你不觉得我们最好是把她抬上马车,送到警局吗?”
“把她送走?不行。你疯了吗?”
“没有你疯。你好好想想吧。”
“天哪,想什么啊?”
“两个独居的男人,家里多了这么一个人。”
亚当震惊了。“你该不是那个意思吧。”
“我就是那个意思。我认为我们应该把她送去警局。这事儿不到两个钟头就会传遍全县。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她犯了什么事?亚当,你这是在冒很大的险。”
亚当冷冷地说:“你要是不去,就我去,你留在这儿。”
“我看你这是在犯错。我会去的,不过我告诉你,我们到时候有的受了。”
“那就由我来受,”亚当说,“你去吧。”
查尔斯离开后,亚当走进厨房,把茶壶里的热水倒进脸盆。在他的卧室里,他将手帕蘸湿,轻轻擦拭姑娘脸上结成硬壳的血渍和泥泞。她恢复了意识,睁着闪烁的蓝眼睛看着他。他想起了一些往事——就在这个房间,就在这张床上。他的继母也曾经手拿一块湿布站在他身边,他甚至能感受到当时伤口碰到水时隐微的刺痛。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什么。他听到了,可他不记得她说什么了。
“你会没事的,”他对姑娘说,“我们去找医生了。他马上就会来的。”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
“别说话,”他说,“什么都别说。”他用湿布温柔地给她擦拭,一股巨大的暖流涌上他心头。“你可以留在这儿,”他说,“你想在这儿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会照顾你的。”他把湿布拧干了一点,帮她擦缠在一起的头发,把它从头皮上的伤口处拨开。
他一边忙着,一边听见自己在自言自语,仿佛他只是个在旁聆听的陌生人。“好了,疼吗?这可怜的眼睛——我在你眼睛上盖点牛皮纸吧。你会没事的。你额头的伤口好深,只怕会留疤。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算了,别说话。以后多的是时间。以后多的是时间。你听到了吗?是医生的车来了。是不是很快?”他走到厨房门口。“在这里,医生。她在这里。”他大喊。
她伤得很重。要是那时候有X射线,医生大概还会发现更多的伤处。不过他当时发现的就够多了。她的左臂和三根肋骨骨折,下巴裂开,头骨也裂开了,左侧的牙齿全都没有了。她的头皮有多处撕裂,前额的伤口深至头骨。这些还只是医生能看到、能确认的。他帮她接好手臂,给肋骨缠上绷带,缝合了头皮。他用酒精灯将玻璃管烧弯,从缺了牙的缝隙伸进去,好让她不用张开碎裂的下巴,就能喝水并摄入流食。他给她注射了一针大剂量的吗啡,留下一瓶鸦片药丸,然后洗净双手,穿上了外套。他还没离开房间,病人就睡着了。
他走到厨房,坐在桌子旁,喝着查尔斯端到他面前的热咖啡。
“好了,说说吧,她是怎么了?”他问。
“我们怎么知道?”查尔斯气势汹汹地说,“我们在家门口发现的她。你要是想看,可以去看看一路上她自己爬过来的痕迹。”
“知道她是谁吗?”
“天哪,不知道。”
“你经常去小酒馆楼上的——她是那儿的人吗?”
“我最近都没去。就算去了,她这副模样我也认不出来呀。”
医生朝亚当转过头。“你以前见过她吗?”
亚当缓缓摇着头。
查尔斯粗暴地说:“我说,你这么拐弯抹角的,想问什么?”
“既然你们感兴趣,我就告诉你们吧。那个姑娘看起来像被耙子砸中了,但其实不是,是有人打了她,一个完全不喜欢她的人。如果你们想知道真相,我就告诉你们,那人想要打死她。”
“你为什么不问她呢?”查尔斯说。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了话。再说,她的头骨都裂了,天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我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向警长报告。”
“不要!”亚当立刻回答,另外两人都朝他看过来,“让她一个人待着吧。让她休息休息。”
“谁来照顾她?”
“我来。”亚当说。
“喂,你听我说——”查尔斯开口了。
“你别管了!”
“这是你的地盘,也是我的。”
“你想让我走吗?”
“我没这个意思。”
“那好,要是她非走不可的话,我也走。”
医生说:“冷静点。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
“就算是一条狗受了伤,我也不会赶它走的。”
“可你也不会为一条狗发这么大火吧。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你昨天晚上出去了吗?是你打了她吗?”
“他一整晚都在家,”查尔斯说,“他打起鼾来他妈的跟火车一样响。”
亚当说:“你们能不能别烦她?让她恢复一下吧。”
医生站起身,拍了拍手。“亚当,”他说,“你父亲是我认识最久的朋友。我了解你,也了解你们家。你不傻。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看不清最基本的事实,你好像不明白。所以我只能把你当成小孩子跟你说了。那个姑娘被人打了。我相信打她的人是存心要打死她的。要是我不向警长报告,那就违反了法律。我承认我也违反过几条法规,但不是这种。”
“好吧,那你就向他报告吧。可在她好转之前,别让他来打扰她。”
“我也不愿意我的病人受到打扰,”医生说,“你还是想把她留在这儿吗?”
“是的。”
“那是你的事。我明天还会来看看的。她会一直睡着。要是她想喝水,就用管子给她喂点水和热汤。”医生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查尔斯转过身看着哥哥。“亚当,天哪,这算怎么一回事?”
“别烦我。”
“你到底怎么了?”
“别烦我——你听到没有?别烦我就行了。”
“哼!”查尔斯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心神不宁地去干活了。
他走了,亚当很高兴。他在厨房里忙碌着,把早餐吃过的盘子洗干净,又拖了地板。他把厨房收拾妥当后,走进卧室,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姑娘在吗啡的药效下打着鼾沉睡着。她的脸消肿了,可眼睛还是又青又肿。亚当非常安静地坐着观察她。她上了夹板的那只胳膊放在肚子上,右边的胳膊放在床单上,手指蜷缩着,像个小小的鸟巢。这是孩子的手,简直像是婴儿的手。亚当用一根手指头碰了碰她的手腕,她的手指条件反射地微微动了一下。她的手腕很热。接着,亚当又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悄悄把她的手指掰直,他摸到了她指尖上的小肉垫。她的手指粉嫩柔软,手背上的皮肤有着珍珠般的温润光泽。亚当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她的呼吸突然停了,他像是触电般警觉起来——接着,她的喉咙哼地响了一声,又继续有节奏地打起鼾了。他温柔地把她的手和胳膊放到被子下面,踮着脚尖走出了房间。
凯茜在休克和鸦片的麻醉作用下沉睡了好几天。她感觉皮肤重得像铅,而且因为伤痛,她基本一动不动。但她能感觉到周围的动静。她的头脑慢慢清醒,眼睛也渐渐能看清了。两个年轻男人陪着她,有一个偶尔在,有一个经常在。她知道另一个进来的人是医生。还有一个瘦高男人比其他人都更引起她的关注,而且这种关注来自恐惧。也许在药物引起的昏睡中,她已经发现了什么线索,并记了下来。
她在脑中非常缓慢地重组了过去几天的经历,并给它们整理排序。她看到了爱德华兹先生的脸,它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平和,变得面目狰狞。她这辈子从没有那么害怕过,她现在知道什么是恐惧了。她的心就像寻找出路的老鼠,四处嗅着。爱德华兹先生知道了火灾的事。其他人呢?他是怎么知道的?一想到这里,茫然又恶心的恐惧感又从心底升起。
从听到的话语中,她知道了高个男人是警长,他想审问她,可那个叫亚当的年轻人在保护她,不让他问。也许警长知道火灾的事。
他们越来越大的说话声让她想出了一个主意。警长说:“她肯定有名字吧。肯定有人认识她。”
“她怎么回答?她下巴都碎了。”这是亚当的声音。
“要是她用右手写字,那就可以把答案写出来。听我说,亚当,要是有人想杀她,那我最好赶紧把人抓起来。你就给我一支铅笔,让我跟她说说话。”
亚当说:“你也听到医生说了,她头骨裂了。你怎么知道她还记得呢?”
“哎呀,你就给我笔和纸,我们问问看呗。”
“我不想让你打扰她。”
“亚当,他妈的,你想怎么样不重要。我告诉你,我就要纸和笔。”
接着是另外那个年轻人的声音:“你怎么了?你这么说好像是你干的一样,给他铅笔吧。”
三个男人悄悄走进她房间时,她闭上了眼睛。
“她在睡觉。”亚当小声说。
她睁开眼睛,看着他们。
高个男人走到床边。“我也不想打扰你,小姐。我是警长。我知道你说不了话,可你能不能在这上面写字呢?”
她努力想要点头,却疼得直皱眉。她飞快地眨眨眼睛,表示同意。
“真是个好姑娘,”警长说,“你们看到了吗?她愿意写。”他把记事本放到她旁边的床上,帮她把手指握住铅笔。“好了。现在先写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三个男人都盯着她的脸。她抿着嘴巴,眯着眼睛。她闭上双眼,铅笔开始移动。“我不知道。”她用大大的潦草笔迹写道。
“好了,现在换张纸。你还记得什么?”
“漆黑一片。想不起来了。”铅笔写着写着就越过了记事本的边缘。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你从哪儿来的?好好想想!”
她似乎在拼命挣扎,接着,她露出放弃的表情,满脸哀伤地写道:“不记得了。都糊涂了。帮帮我。”
“可怜的孩子,”警长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尽力了。等你好点了,我们再试。不用了,你不用再写了。”
铅笔写下了“谢谢你”后,从她的指间滑落。
她赢得了警长的心。现在,他跟亚当同一阵线了。只有查尔斯反对她。兄弟俩都在她房间时,为了不弄疼她,就两人一起扶她坐到便盆上。她端详着查尔斯阴沉的面容。她辨认出他脸上的某种东西,这让她坐立难安。她看到他频频去摸自己额头上的伤疤,揉着它,用手指滑过它的边缘。有一次,他发现她看着自己,便羞愧地盯着自己的手指,恶狠狠地说:“别担心。你也会有这种疤的,说不定更丑。”
她朝他微微一笑,他看向了别处。亚当端着给她的热汤走进来时,查尔斯说:“我要到镇上去喝两杯啤酒。”
亚当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么开心的时候了。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并不因此烦恼。她让他叫她凯茜,这就够了。他给凯茜做饭,把他母亲和继母留下的菜谱都试了一遍。
凯茜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她开始迅速康复了。她的脸颊消了肿,恢复了美丽的容颜。没过多久,她就能在别人的帮助下坐起来了。她非常小心地张嘴、闭嘴,吃一些几乎不需要咀嚼的软食。她的额头上还缠着绷带,不过脸上其他地方几乎都没有伤疤了,只有缺了牙齿的那边侧脸有点凹陷。
凯茜身处困境,她开动脑筋思考脱身的办法。但哪怕是说话没那么困难后,她也几乎不开口。
一天下午,她听到有人在厨房里走动。她喊:“亚当,是你吗?”
查尔斯的声音回答:“不是,是我。”
“你能不能到我这儿来一下?拜托了。”
他站到门口。他的眼神很阴郁。
“你很少到我这儿来。”她说。
“是的。”
“你不喜欢我。”
“我想是吧。”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努力寻找着答案。“我不相信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相信你失忆了。”
“可我为什么要撒谎呢?”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不相信你的原因。有些事——我差不多看得出来。”
“你以前从没见过我。”
“也许是没有。可有些事总让我不放心——我应该知道的。你怎么知道我从没见过你?”
她沉默了,他动身要走。“别走,”她说,“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拿我怎么办。”
他对她有了兴致。“你想听真话吗?”
“当然,不然我为什么问?”
“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尽快把你从这儿赶出去的。我哥哥成了傻瓜,我会让他清醒的,哪怕是要揍他一顿。”
“你能揍他?他个头那么大。”
“我能揍他。”
她冷静地盯着他问:“亚当呢?”
“又去镇上给你买那该死的药了。”
“你真是个刻薄的男人。”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在你漂亮的外表之下,你比我更刻薄,我还不及你的一半呢。我看你就是魔鬼。”
她温柔地笑着。“我们俩都是,”她说,“查尔斯,我还有多久?”
“多久什么?”
“你还有多久把我赶出去?跟我说实话。”
“好吧,我说实话。大概一周吧,或者十天。等你能走动。”
“假如我不走呢。”
他狡猾地观察着她,一想到可能发生的对抗,他甚至有些开心。“好吧,我就告诉你。你吃了那些药之后,说了很多话,跟说梦话一样。”
“我不相信。”
他笑了,因为他看到她飞快闭上的嘴巴。“好吧,那就别信。只要你恢复以后,马上去忙自己的事儿,我就不说出去。可如果你不走,你就会知道我的厉害,警长也会知道的。”
“我不相信我说过什么不好的事。我能说什么呢?”
“我不跟你争。我还有活要干。是你问我,我才告诉你。”
他走了出去。他回到鸡窝,弯下腰,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她很聪明呢。”他对自己说。他感觉到了多日从未有过的轻松。
查尔斯把她吓坏了。如果说他看穿了她,那她也看穿了他。他是她认识的所有人中唯一的同道中人。凯茜能跟上他的思路,可她无法安心。她知道她的诡计对他不起作用,她需要保护和休息。她的钱全没了。她需要庇护所,而且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她累了,病了,可她的脑子还在思索各种可能。
亚当带着一瓶止疼药水从镇上回来了。他倒出一勺。“这个应该很难喝,”他说,“不过是好药。”
她顺从地喝完药,连个苦脸都没做。“你对我真好,”她说,“我在想是为什么呢?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你才没有呢。你让我们这个家有了光亮。你伤得那么严重,却从不抱怨。”
“你太好了,太善良了。”
“我想这样做。”
“你一定要出去吗?就不能留下陪我说说话吗?”
“当然可以。反正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要做。”
“搬把椅子来,亚当,坐吧。”
他坐下后,她朝他伸出右手,他用双手握住。“你太好了,太善良了。”她又重复了一遍,“亚当,你会信守诺言的,是不是?”
“我尽力。你在想什么?”
“我很孤单,我害怕,”她哭了,“我好害怕。”
“我不能帮你吗?”
“我觉得没人能帮我。”
“告诉我,让我试试。”
“这才是让我最为难的。有些事,就连你我也不能告诉。”
“为什么?如果是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
“可它不是我的秘密,你还不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
她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手。“亚当,我一直都没有失忆。”
“那你为什么要说——”
“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你爱你的父亲吗,亚当?”
“我想,我尊重他多过于爱他。”
“好,那如果你尊重的人遇到了麻烦,为了拯救他,让他免于毁灭,你是不是什么都愿意做?”
“哦,当然愿意。我想我会愿意的。”
“嗯,这就是我的情况。”
“可你是怎么受伤的?”
“那是这整件事的一部分。也是我不能告诉你的原因。”
“是你父亲干的?”
“哎呀,不是。可这些事是相互联系的。”
“你的意思是说,要是你告诉我是谁打伤了你,你父亲就会有麻烦?”
她叹了口气。他会自己组织出整个故事的。“亚当,你相信我吗?”
“当然。”
“我这样问你很过分。”
“不,不过分,你是要保护你父亲嘛。”
“你要明白。这不是我的秘密。如果是我的秘密,我立马就会告诉你。”
“我当然明白。我要是你,也会这么做。”
“啊,你这么理解我。”她眼中涌出泪水。他朝她俯身,她吻了吻他的脸颊。
“你别担心,”他说,“我会照顾你的。”
她往后躺回枕头上。“我想你照顾不了了。”
“什么意思?”
“嗯,你弟弟不喜欢我。他想让我离开这儿。”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哦,不是。我只是感觉。他不像你这么理解我。”
“他的心肠是好的。”
“我知道,可他没有你善良。等我要走的时候——警长又会来审问我,到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茫然地盯着前方。“我弟弟不能赶走你。这个农场有我的一半。我有我自己的钱。”
“他想让我走,我就必须走。我不能破坏你们的生活。”
亚当站起身,大踏步走出房间。他走到后门,看着午后的风景。远远的田地里,他的弟弟正从滑板车上抬起石块,把它们垒到石墙上。亚当抬头望向天空,一大片云层如鱼群从东方翻滚而来。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生出一种痒痒的兴奋感。他的耳朵突然变得敏锐了,他听到鸡在咯咯打鸣,东风呼啸着吹过大地。他听到马蹄重重地踩在路上,远处的邻居正敲打着给谷仓铺上木板屋顶。所有这些声音汇成了一种音乐。他的视线也变得清晰了。篱笆、围墙和工棚坚定地立在午后黄色的阳光中,它们也汇集在一起。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一群麻雀落到灰土中,翻找食物残渣,然后又像一条灰色的围巾,在光线中扭动着飞远了。亚当回过头再看弟弟。他忘记了时间,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
时间并未流逝。查尔斯还在用尽全力搬着大石头。而亚当在时间停止时深吸的那口气也还没有呼出去。
突然间,他知道了,欢乐和悲伤已融为一体。勇敢和恐惧也是一体。他发现自己开始低声哼起了小曲。他转过身,穿过厨房,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凯茜。她虚弱地朝他微微一笑,他心想,真是个孩子!多么无助的孩子啊!他心里涌出满满的爱意。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问。
她的脸绷紧了,她的手抽筋般紧握起来。
“你现在不用回答我,”他说,“我想让你考虑一下。可如果你嫁给了我,我就能保护你了。再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凯茜瞬间恢复了正常。“你过来,亚当。这儿,坐下。好了,把你的手给我。就是这样,这样很好。”她捧起他的手,将手背贴到自己脸上。“亲爱的,”她泣不成声地说,“啊,亲爱的。你听我说,亚当,你是相信我的。现在,你能不能向我保证一件事?你能不能保证不要把你刚刚问我的事告诉你弟弟?”
“向你求婚的事吗?为什么不能告诉他?”
“不是这样的。我今天晚上还要想一想。也许今天晚上还不够。你能让我好好想想吗?”她抬手扶住头,“你也知道,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想清楚。我得考虑考虑。”
“你觉得你有可能嫁给我吗?”
“求你了,亚当。就让我一个人想想吧。求你了,亲爱的。”
他露出笑容,紧张地说:“别想太久。我就像上了树的猫,爬得太高,下不来了。”
“就让我想想吧。还有,亚当——你真是个好人。”
他走到外面,朝弟弟搬石块的地方走去。
他离开后,凯茜从床上爬下来,摇摇晃晃地挪到桌子前。她向前俯身,看着自己的脸。她的额头上还缠着绷带。她把绷带边缘掀开,看到了里面通红的伤疤。她不仅下定了决心要嫁给亚当,而且早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她害怕。她需要保护和钱。这两样亚当都能给她。而且她能控制他——她很清楚。她不想结婚,可眼下这是避难的办法。只有一件事让她烦恼。亚当对她很热情,她无法理解,因为她对他没有一丝热情,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爱德华兹先生让她真的害怕了。那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她下定决心不能让它再次发生。她一想到查尔斯对这件事会怎么说,就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对查尔斯有了一种亲切感。她不介意他对自己的怀疑了。
亚当走近时,查尔斯直起身子。他双手叉腰,按着酸痛的肌肉。“天哪,好多石块。”他说。
“军队里的人告诉我,加利福尼亚州有好多河谷——几英里长——里面一块石头都找不到,小石头都没有。”
“那肯定会有别的东西,”查尔斯说,“我才不相信有哪个农场是一点儿毛病都没有的。中西部有蝗虫,别的地方有龙卷风。一点石头算什么?”
“我想你说得对。我来是想给你搭把手的。”
“你有这份心就好。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要跟屋里那位一直握着手呢。她还要待多久?”
亚当只差一点儿就要告诉他求婚的事了,可查尔斯的语气让他改变了主意。
“我说,”查尔斯说,“亚历克斯·普拉特刚刚从这儿经过。你绝对猜不到他碰上什么事了。他找到宝了。”
“什么意思?”
“哎呀,你知道他的地盘上有一片长出去的雪松林吧——你知道吗,就在县公路上?”
“我知道。怎么了?”
“亚历克斯走到树林和石墙之间。他是去打兔子的,结果发现了一个手提箱和一个男人的衣服,装得整整齐齐的,但被雨淋得湿透了。看着放了很久了。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他砸开以后,发现里面有将近四千块钱。他还发现一个女式钱包。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名字什么的吗?”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没有名字;衣服上没有名字,西装上也没有标签。好像这个人压根不想留下什么线索。”
“亚历克斯把东西留下了吗?”
“他拿到警长那儿去了,警长准备登广告,要是没人认领,亚历克斯就可以留下了。”
“肯定会有人认领的。”
“我想也是。但我没跟亚历克斯这么说。他得意着呢。衣服上没有标签很奇怪——不是剪掉的,是压根就没有。”
“那可是一大笔钱,”亚当说,“绝对会有人来认领的。”
“亚历克斯在这儿晃荡了半天。你知道吗?他老婆也喜欢到处跑。”查尔斯沉默了。“亚当,”他又开口道,“我们得谈谈了。全县的人都在说呢。”
“说什么?什么意思?”
“他妈的,就是说那个——那个姑娘啊。两个男人怎么能跟个姑娘一起住呢。亚历克斯说了,女人们对这事都很气愤。亚当,我们可不能被说这种闲话。我们还得在这儿住呢。我们是有好名声的。”
“她还没恢复,你就想让我把她赶出去?”
“我想让你摆脱她——让她离开吧。我不喜欢她。”
“你从来就没喜欢过。”
“我知道。我不相信她。有些事——有些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可我就是不喜欢。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她走?”
“跟你说吧,”亚当慢慢地说,“再给她一个星期,然后我会处理她的事的。”
“你保证?”
“我当然保证。”
“好吧,那就这样吧。我会传话给亚历克斯的老婆。她自然会去传达这个消息。天哪,这家终于又归我们俩了,我太高兴了。我猜她的记忆还没有恢复吧?”
“没有。”亚当说。
五天后,查尔斯去买小牛饲料,亚当把马车驾到厨房门口的台阶前。他扶着凯茜上车,拿了条毯子裹住她的膝盖,又拿了条毯子披在她肩上。他驾车去了县里,在法官的见证下,跟她结了婚。
他们回来时,查尔斯已经在家里了。他们走进厨房,他不快地看着他们。“我还以为你送她上火车了呢。”
“我们结婚了。”亚当简单地说。
凯茜朝查尔斯微微一笑。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人不能结婚吗?”
凯茜飞快地走进卧室,关上门。
查尔斯开始咆哮:“她不是个善茬,我告诉你。她就是个妓女。”
“查尔斯!”
“我告诉你,她就是个下三烂的臭婊子。我一丝一毫都不相信她——哎哟,那个婊子,那个荡妇!”
“查尔斯,住嘴!住嘴,我告诉你!你闭上你那张臭嘴,别再说我老婆了。”
“她算什么老婆,她就是巷子里的野猫。”
亚当缓缓说道:“我看你是嫉妒了,查尔斯。我看你是想跟她结婚了。”
“哎呀,你真他妈的是个傻瓜!我嫉妒?我连住都不愿意跟她住在一个屋檐下。”
亚当冷静地说:“你不需要。我会走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买下我的地。农场可以归你。你不是一直想要吗?你可以留在这里一直到死。”
查尔斯压低了嗓音:“你就不能甩掉她吗?求你了,亚当。把她赶走吧。她会把你生吞活剥的。她会毁了你,亚当,她会毁了你的!”
“你怎么这么了解她?”
查尔斯的眼神黯淡下去。“我才不了解呢。”他说,说完猛地闭上了嘴巴。
亚当压根没问凯茜想不想出来吃晚餐。他直接端了两个盘子走进卧室,坐在她身边。
“我们要走了。”他说。
“就让我走吧。求你了,就让我走吧。我不想让你恨你弟弟。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我猜他就是嫉妒。”
她眯起眼睛问:“嫉妒?”
“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你不用担心。我们会走的。我们去加利福尼亚。”
她悄声说:“我不想去加利福尼亚。”
“别胡说。哎呀,那里很美的,一年四季阳光灿烂,很美的。”
“我不想去加利福尼亚。”
“你是我老婆,”他温柔地说,“我想让你跟着我去。”
她沉默了,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他们听到查尔斯狠狠摔门的声音。亚当说:“这样对他挺好的。他喝醉一点,心情就会好了。”
凯茜羞怯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亚当,我还没好,还不能做你真正的妻子。”
“我知道,”他说,“我明白。我会等的。”
“可我想让你陪着我。我怕查尔斯。他那么恨我。”
“我把我的折叠床搬到这儿来。你一害怕,就叫我。你一伸出手,就能摸到我。”
“你太好了。”她说,“我们可以喝点茶吗?”
“哎呀,当然可以,我也想喝。”他端来冒着热气的茶杯,又出去拿了糖碗,自顾自地坐到她床边的椅子上。“这茶好浓。你觉得太浓了吗?”
“我就喜欢浓的。”
他喝完他杯子里的茶。“你觉得味道怪吗?有股怪味。”
她飞快地用手捂住嘴巴。“哎哟,让我尝尝。”她喝了一小口剩下的茶渣。“亚当,”她哭了,“你拿错杯子了——那杯是我的。里面有我的药。”
他舔了舔嘴唇说:“我想对我也没什么坏处吧。”
“没有,没什么坏处。”她轻声笑着说,“我只希望今天晚上我不会叫你。”
“什么意思?”
“哎呀,你喝的是我的安眠药,可能不会那么容易醒来。”
尽管亚当努力保持着清醒,但他还是陷入了鸦片带来的沉沉睡意中。“是医生让你喝这么多的吗?”他口齿不清地问。
“不多,你只是还没有习惯。”她说。
查尔斯十一点回来了。凯茜听到他酒后踉跄的脚步声。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脱掉衣服,爬上床。他嘟囔着翻来覆去,想找个舒服的姿势。突然,他睁开眼睛。凯茜站在他床边。“你想干吗?”
“你觉得呢?挪过去一点。”
“亚当呢?”
“他喝错了我的安眠药。你挪过去一点。”
他喘着粗气说:“我找过妓女了。”
“你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呀。挪过去一点。”
“你断了的胳膊怎么办?”
“我会小心的。不用你操心。”
查尔斯突然笑了。“那个可怜的杂种。”他说,他掀开毯子迎接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