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共同生活,出于最初对彼此的怒气,往往会保持一种勉强整洁的状态。独处的两个男人总是处于争斗的边缘,他们自己也很清楚。亚当·特拉斯克回家没多久,兄弟间的紧张气氛便与日俱增了。两人见面的时间太长,见别人的时间又太少。
有好几个月,他们都忙着厘清塞勒斯留下的遗产,再把钱贷出去收利息。他们一起去华盛顿扫墓,墓地用的石料很好,墓碑上有个带钢印的铁质五角星,顶上还有个小洞,可以在先烈纪念日
时插上小旗子。兄弟俩在墓前站了很久,然后便离开了,谁也没有提起塞勒斯。
要是塞勒斯真的骗了人,那他也骗得很好。关于钱的事没人问过。可这件事一直压在查尔斯心头。
回到农场后,亚当问他:“你为什么不买几件新衣服?你现在有钱了。怎么还像是一分钱都不敢花。”
“我就是不敢花。”查尔斯说。
“为什么?”
“我可能还要把钱还回去的。”
“你还在纠结这件事啊?要是真有什么不对劲,那我们现在也早该听说了,你觉得不是吗?”
“我不知道,”查尔斯说,“我不想说。”
可那天晚上,他又再次提起了这个话题。“还有件事让我心里很烦。”他说。
“钱的事吗?”
“是的,钱的事。要是你真的赚了那么多钱,肯定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意思?”
“嗯,就是各种文件啊,账簿啊,买卖的票据、记录、金额啊——可我们翻遍了爸爸留下的东西,这些都没有。”
“也许他把它们都烧了。”
“也许吧。”查尔斯说。
兄弟俩按照查尔斯形成的习惯生活,他从不改变这些习惯。查尔斯每天一到四点半就准时醒来,仿佛是被黄铜的钟摆推动了一样。实际上,他在四点半前的一瞬间就醒了。钟声敲响前,他已睁开眼睛,并眨了一次。他会一动不动地躺一会儿,一边望着眼前漆黑的屋子,一边挠着肚皮。然后,他会把手伸到床边的桌子上,精确无误地摸到放在上面的硫黄火柴。他用手指抽出一根火柴,在盒子的侧面划燃。硫黄点燃了蓝色的小火柴头,接着烧到木杆。查尔斯用它点亮床边的蜡烛。他把毯子掀开,起身下床。他穿着长长的灰色内衣,松松垮垮的,盖过膝盖,一直垂到脚踝。他打着呵欠走到门口,打开门大喊:“四点半啦,亚当。该起床了。起来吧。”
亚当含糊地说:“你从来都不赖床的吗?”
“该起床了。”查尔斯把腿伸进裤管,把裤子拉到腰上。“你不用起来,”他说,“你是有钱人了。你可以在床上躺一整天。”
“你也可以的。但我们还是天不亮就起来。”
“你不用起来,”查尔斯又重复了一遍,“不过你要是还打算干农活,那就最好去干农活吧。”
亚当沮丧地说:“所以我们还要买更多的地,好干更多的活儿。”
“别废话了,”查尔斯说,“你想睡就接着睡吧。”
亚当说:“我敢说,你就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你知道我还敢说什么吗?我敢说,你之所以起床是因为你想起床,这样你就可以表扬自己了——就像有人长了六根手指头就表扬自己一样。”
查尔斯走进厨房,点亮油灯。“躺在床上是没法经营农场的。”他说。他从火炉格栅里敲出炉灰,撕了点纸放在外面的煤块上,用嘴吹着,让火烧起来。
亚当在门外看着他。“你连火柴都不用啊。”他说。
查尔斯怒气冲冲地转过头:“你他妈就管好自己的事吧。别来找我的碴儿。”
“好吧,”亚当说,“我会的。也许我的事本来就不在这儿。”
“随便你。你什么时候想走,直接走就是了。”
这样的争吵很愚蠢,可亚当控制不住。他的嘴巴不顾他的意愿还在说着,话里充满了怒气和焦躁。“你他妈说对了,我想走的时候就会走的,”他说,“这里是你的家,也是我的。”
“那你为什么不在这儿干活?”
“哎呀,天哪!”亚当说,“我们在吵什么?我们别吵了。”
“又不是我想找麻烦的。”查尔斯说。他把温热的玉米糊舀进两个碗,碗在桌子上旋转起来。
兄弟俩坐下来。查尔斯往一片面包上涂上黄油,又用小刀挖出果酱,抹在黄油上。他用刀给第二片面包挖黄油时,在黄油块上留下了一摊果酱。
“他妈的,你就不能把刀擦一下吗?看看这黄油成什么样了!”
查尔斯把小刀和面包放在桌上,双手手心向下,撑在身体两侧。“你最好还是离开这儿吧。”他说。
亚当站起身。“我宁愿住在猪窝里。”说完,他走出了房子。
过了八个月,查尔斯才又见到他。查尔斯干完活回家,发现亚当正在厨房从水桶里捧了水浇到头上和脸上。
“喂,”查尔斯说,“你还好吗?”
“还行。”亚当说。
“你去哪儿了?”
“波士顿。”
“没去别的地方?”
“没有。就去城里看了看。”
兄弟俩回归了以前的生活,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再发火。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们保护着彼此,也拯救了自己。查尔斯总是先起床,准备好早饭后再叫醒亚当。亚当让家里保持干净整洁,并给农场的收支建立了一套账簿。他们这样谨慎地生活了两年,可恼人的事情再次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一个冬季的傍晚,亚当把头从账簿上抬起来。“加利福尼亚州很不错的,”他说,“冬天天气也好。那里什么都能种。”
“当然能种了。可等你去了那儿,你打算做什么呢?”
“种小麦怎么样?他们在加州种了很多小麦。”
“会得锈病的。”查尔斯说。
“你就这么肯定?听我说,查尔斯,加州的庄稼长得飞快,他们说,你种了种子就得赶快往后退,要不然会被撞翻。”
查尔斯说:“那你他妈的怎么不去那儿?只要你说一声,我就出钱买了你的地。”
亚当沉默了,可到了早上,他对着小镜子梳头发时,又开口说起了这事。
“加州没有冬天,”他说,“一年四季都像春天。”
“我就喜欢冬天。”查尔斯说。
亚当朝火炉走来。“你别生气呀。”他说。
“哼,那你别找我的碴儿呀。要几个鸡蛋?”
“四个。”亚当说。
查尔斯把七个鸡蛋放在温热的火炉上,用细细的引火柴小心地点燃炉火,把它烧得旺旺的。他把平底锅放在火苗上。开始煎培根时,他阴郁的表情不见了。
“亚当,”他说,“我不知道你自己发现没有,你现在说的话句句离不开加利福尼亚。你真的想去吗?”
亚当咯咯笑了。“这也是我想弄清楚的呢,”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就像是早上起床。我不想起床,但我也不想待在床上。”
“你真会小题大做。”查尔斯说。
亚当继续说:“在军队,每天早上那个该死的军号都会吹响。每次我都向上帝发誓,等我出去了,我每天都要睡到大中午。结果现在,我在起床号吹响前半个钟头就起来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查尔斯,我们到底在为什么干活?”
“你躺在床上是没法经营农场的。”查尔斯说。他用叉子搅着滋滋作响的培根。
“你看啊,”亚当诚挚地说,“我们俩都没女人,也没孩子,更别提老婆了。照这样继续下去,我们大概永远都不会有。我们没时间去找老婆。可现在我们却在考虑要是价钱合适,就把克拉克家的地买下来扩大我们的农场。为了什么?”
“那他妈是块好地啊,”查尔斯说,“两块地合在一起,就是这里最好的农场了。不会错的!你想结婚了吗?”
“不是。我说的就是这事。再过几年,我们就会拥有这一片最好的农场。两个孤独的老光棍,拼死拼活地干着。等我们当中哪个一死,那最好的农场就会归另一个孤独的老光棍,等他也死了——”
“你他妈在说什么呢?”查尔斯问,“你就不能让我舒坦几天。非得让我心里发慌。都说出来吧——你还有什么想法?”
“我现在一点也不开心,”亚当说,“至少还不够开心。为了得到这些,我干得太辛苦了,可我根本用不着干活。”
“哼,那你怎么还在干?”查尔斯冲着他大叫,“你他妈为什么不出去?我可没看见这里有守卫抓着你不放。你要是想去,就去南方海边啊,天天躺在吊床里。”
“别生气啊,”亚当轻声说,“这就像是起床。我是不想起来,可我也不想躺着。我不想待在这儿,可我也不想离开。”
“你这话我听了烦。”查尔斯说。
“好好想想吧,查尔斯。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
“那你想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吗?”
“想。”
“天哪,真希望我也跟你一样简单。你看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看你就是欲火来了。今天晚上去小旅店发泄出来就好了。”
“也许是吧,”亚当说,“可妓女从来不会让我很满足。”
“都一样,”查尔斯说,“眼睛一闭,你就不知道区别了。”
“军队里有人喜欢在周边找印第安女人。我也找过一个。”
查尔斯饶有兴致地朝他转过头。“父亲要是知道你找印第安女人,他在坟地里都不会安宁。她怎么样?”
“挺好的。她帮我洗衣服,缝缝补补,还做点吃的。”
“我是说那种事——怎么样?”
“挺好的。是啊,挺好的。还有点甜蜜——感觉有点温柔、有点甜蜜。算是温柔吧。”
“你真是走运,她没有趁你睡觉时给你一刀。”
“她不会的。她很可爱。”
“你这眼神很好笑。我猜你是有点爱上那女人了吧。”“我想是的。”亚当说。
“她后来怎么了?”
“得了天花。”
“你没有再找一个吗?”
亚当的眼神流露出痛苦。“我们把她们像木柴一样堆起来,有两百多个人,手脚全伸着。我们把树枝堆在最上面,浇上煤油。”
“我听说,她们得了天花就死定了。”
“得上就死了。”亚当说,“你的培根要煎煳了。”
查尔斯迅速回到炉子旁。“只是煎得比较脆,”他说,“我就喜欢脆的。”他把培根铲到盘子上,又把鸡蛋打进热油,蛋液跳动着,边缘被炸得焦黄,发出滋滋声。
“这儿有个学校老师,”查尔斯说,“你绝对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脚丫小小的。她所有的衣服都是在纽约买的。黄头发。你绝对没见过那么小的脚。她还唱歌,在教堂的唱诗班唱,大家都开始往教堂跑,想挤进教堂都差点被踩死。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是你写信说想结婚的那个时候吗?”
查尔斯咧嘴一笑:“差不多吧。我猜那时全县的年轻小伙儿没有不想结婚的。”
“后来她怎么了?”
“哎呀,你也知道的。这里的女人们开始不自在了。她们联合起来。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们就把她赶走了。我听说她穿的内衣都是丝绸的。太轻浮了。她只教了半学期,学校董事会就把她开除了。她的脚就这么点大。她还露着脚踝,像是不小心露出来的。她总是露着脚踝。”
“那你认识她了吗?”亚当问。
“没有。我只是去了教堂。差点没挤进去。那么漂亮的姑娘就不应该来这种小镇。只会让大家不得安宁。只会惹麻烦。”
亚当说:“你还记得塞缪尔家的女儿吗?她也很漂亮。她怎么样了?”
“一样的。只会惹麻烦。她走了。我听说她现在住在费城,做裁缝。我听说她做一条裙子能赚十块钱。”
“也许我们也应该离开这儿。”亚当说。
查尔斯说:“还想着加利福尼亚呢?”
“我想是的。”
查尔斯勃然大怒。“你给我出去!”他大叫,“你给我离开这儿。我要买下你的地,或者卖掉你的地,随便吧。出去,你这狗娘养的——”他突然停住了,“最后这句话我不是存心的。可是他妈的,你真的让我很烦。”
“我会走的。”亚当说。
三个月之后,查尔斯收到了一张彩色明信片,上面印着里约热内卢的海湾风景,背面是亚当邋遢的钢笔字,写着:“你那边是冬天,这儿是夏天。要不你也来吧?”
六个月之后,又是一张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亲爱的查尔斯——天哪,这个城市可真大。他们既说法语,又说西班牙语。我要给你寄本书。”
可书一直没有寄来。查尔斯等了整整一个冬天,一直等到春天。书没有来,亚当回来了。他晒黑了,穿的衣服很有异域风情。
“你还好吗?”查尔斯问。
“还好。你收到书了吗?”
“没有。”
“不知道那书怎么了?里面很多照片呢。”
“你要住下来了吗?”
“应该是吧。我要跟你说说那个国家。”
“我不想听。”查尔斯说。
“天哪,你可真小气。”亚当说。
“我看得出来,你这老一套又来了。你在家里待上一年左右,就开始不耐烦了,也让我不耐烦了。我们相互发通脾气,然后又变得客客气气——可那样更糟。接着,我们闹翻了,你走了,然后你又回来了,我们就把这一切再重复一遍。”
亚当问:“你是不想我留下来吗?”
“哎呀,我想,”查尔斯说,“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我很想你。可我也明白,你一回来还是跟以前一样。”
确实跟以前一样。有一段时间,他们一起回忆过去,有一段时间,他们讲述彼此分开的时光,最后,他们重新回到长时间尴尬沉默、一连几个钟头不说话只埋头干活、充满戒备地以礼相待和突然发怒的状态。时间没有了界限,仿佛只在没完没了地流逝。
一天傍晚,亚当说:“你知道吗?我就要三十七岁了。这就是半辈子了。”
“又来了,”查尔斯说,“又要说浪费你的生命了。我说,亚当,这一次我们能不能不吵架了?”
“什么意思?”
“哎呀,要是按照惯例,我们会吵上三四周架,你会做好离开的准备。你要是真不耐烦了,能不能直接走掉,省了这些麻烦?”
亚当哈哈大笑,紧张的气氛瞬间瓦解。“我这弟弟挺聪明的啊,”他说,“没问题,等我真的烦得受不了了,我就不吵架直接走。行,我喜欢这样。你现在有钱了,是不是,查尔斯?”
“还可以。但我不会说有钱。”
“你也不会说你买下了四幢房子和村里的小酒馆吧?”
“不会,我不会说的。”
“可你买了呀。查尔斯,你已经把这里变成了全世界最漂亮的农场。我们为什么不修幢新房子呢?有浴缸、有自来水,还有抽水马桶的那种。我们不再是穷人了。哎呀,他们都说你差不多是这片最有钱的人了。”
“我们不需要新房子,”查尔斯没好气地说,“你别异想天开了。”
“不出门就能上厕所不好吗?”
“你别异想天开了。”
亚当觉得好笑。“要不我就在小树林旁盖一幢漂亮的小房子。你说怎么样?这样我们就不会老是惹对方发脾气了。”
“我不想你盖在那儿。”
“这地方一半是我的。”
“我出钱买下你的地。”
“可我不需要卖。”
查尔斯眼中冒出怒火。“我会一把火烧了你那该死的房子。”
“我相信你会的,”亚当突然清醒了,“我相信你真的会。你摆出这副模样是干什么?”
查尔斯慢条斯理地说:“我想过很多次。我本来希望你能自己提出来的。可我想你是永远不打算提了。”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你给我发电报要一百块钱的事吗?”
“我当然记得。救了我一命呢,我记得。怎么了?”
“你一直没有还。”
“我肯定还了。”
“你没有还。”
亚当低头看着旧桌子旁塞勒斯曾经坐的位置,他总是坐在那儿,用木棍敲自己的假肢。古老的油灯挂在桌子中央的上方,圆形的罗切斯特灯芯投射出摇晃的黄色光线。
亚当缓缓地说:“我明天一早还你。”
“我给了你很多时间,让你自己提出。”
“你确实给了,查尔斯。我应该记住的。”他停顿了一下,略加思索,最后说,“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需要那笔钱。”
“我从来没问过。”
“我也从来没说过。也许是惭愧吧。我坐过牢,查尔斯。我越狱了——我逃跑了。”
查尔斯张大嘴巴:“你在说什么?”
“听我跟你说。我当时到处流浪,因为流浪行乞的罪名被抓了起来,送进了修路队——晚上还被铁链锁着。干了六个月活之后,我出来了,可马上又被抓住。他们就是这样把路修出来的。我在第二轮六个月还差三天时逃跑了——我穿过佐治亚州边界,从商店里偷了衣服,给你发了电报。”
“我不信,”查尔斯说,“不,我信。你从不撒谎。我当然信你。你怎么不告诉我?”
“可能是因为惭愧吧。可没有还你钱,让我更惭愧。”
“哎,忘了这事吧,”查尔斯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提起它了。”
“天哪,那可不行。我明天一早就还你。”
“真没想到,”查尔斯说,“我的哥哥是囚犯!”
“你不用表现得这么开心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查尔斯说,“可我就是有点骄傲呢。我的哥哥是囚犯!你告诉我,亚当——你为什么要等到他们只差三天就放你走的时候才逃跑?”
亚当微微一笑。“原因有两三个吧。”他说,“我害怕我要是服完了刑,嗯,他们又会把我抓回来。而且我觉得,我等到刑期快结束时再跑,他们一定预料不到。”
“有道理,”查尔斯说,“可你刚刚说,还有一个原因。”
“我想那个原因是最重要的,”亚当说,“也是最难解释的。我想着我欠政府六个月。法官是这么给我判的。我不喜欢骗人。所以我只骗三天。”
查尔斯爆发出一阵大笑。“你真是个疯子,”他充满爱意地说,“可你还说,你在一家商店偷了东西。”
“我把钱寄了回去,还加了百分之十的利息。”亚当说。
查尔斯向前俯身。“再跟我说说修路队的事吧,亚当。”
“我当然会说的,查尔斯。我当然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