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这世上有些父母会生出怪胎。有的一眼就能看出,脑袋很大或身体很小,畸形得可怕;有的生下来没有手、没有腿;有的生下来有三条手臂;有的生下来长着尾巴或是在奇怪的地方长出了嘴。他们的出生是个意外,不是任何人的错,可以前,人们总觉得这是对某些隐秘的罪恶看得见的惩罚。
既然有身体上的怪胎,那有没有精神上或心理上的怪胎呢?他们的面孔和身体可能是完美的,但既然错乱的基因和畸形的卵子能孕育出身体上的怪胎,同样的原因会不会造就畸形的灵魂呢?
与大众接受的普通标准相比,怪胎的怪异程度有大有小。如果一个孩子可能生下来只有一只手臂,那他就也可能生下来便没有善心和良知。在意外中失去手臂的人必须努力学着适应,可如果一个人生下来便没有双臂,那他的痛苦仅仅来自把他视作怪胎的人。从来没有手臂的人,不可能怀念有手臂的感觉。我们小时候会想象长出翅膀是什么感觉,可我们没有理由假设那就是鸟儿真正的感觉。不,对怪胎来说,正常才是怪异的,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正常的。对心理上的怪胎来说,这种事一定更加隐晦,因为他没有看得见的东西跟其他人对比。对天生没有良知的人来说,备受灵魂煎熬是很荒谬的事。就像对罪犯来说,坦诚是愚蠢的。你一定不要忘了,怪胎只是种变异,对怪胎来说,正常才是畸形的。
我相信凯茜·艾姆斯生来便带着某些性情,又或者说,缺少了某些性情,这在她一生中都驱使或强迫着她。有些用来平衡的齿轮重量不对了,有些装置比例错了。她跟别人不一样,从出生起便不一样。就像瘸子学会利用自己的缺陷,可以在某些特定领域变得比正常人更有效率一样,凯茜也利用了自己的不同,在她的世界里搅起令人痛苦又无所适从的波澜。
以前,人们会说凯茜这样的姑娘是被魔鬼附了体。人们会给她施法以祛除恶灵,经过多次没有效果的尝试后,人们会为了社会的安宁,把她当作女巫烧死。人们无法原谅女巫,是因为她会蛊惑人心,让人不得安宁,甚至心生妒意。
仿佛是大自然精心布下的陷阱,凯茜从出生起便有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她有一头可爱的金发,榛子色的眼睛隔得比较开,下垂的上眼皮让她有种神秘的睡意。她的鼻子精致纤细,颧骨又高又宽,再往下是小小的下巴,因此整张脸是心形的。她嘴巴的形状很好看,嘴唇也很好看,但小得不太正常——在以前会被形容是樱桃小嘴。她的耳朵很小,没有耳垂,紧紧贴着脑袋,就算把头发全梳上去,也看不到耳朵的侧面。它们就像贴在头上的两块薄片。
凯茜的身形一直像个小孩,哪怕是成年后,仍身材苗条,双臂和双手都很纤细——手小小的。她的胸部一直没怎么发育。青春期之前,她的乳头是内陷的。十年级时,内陷的乳头让她疼痛难忍,妈妈只能把它们扯出来。她的身形像个小男孩,胯窄腿直,可脚踝又细又直,并不显得纤弱。她的脚很小,圆圆的、粗粗的,脚背胖得简直像小马蹄子。她是个漂亮的小孩,也长成了漂亮的女人。她的声音沙哑柔和,甜美得让人难以抗拒。可她的喉咙里一定有条钢索,因为只要她愿意,她的声音也可以像锉刀一样尖利。
还是孩子时,她就总能吸引别人的目光,那些人把视线转开,可又忍不住转回来,心里被异样的感觉困扰。她的眼里流露出什么,但再看时它便消失了。她举止安静、少言寡语,可无论她走进哪个房间,总会让每个人都把视线投向她。
她让人心神不宁,但又不至于要躲开。男人女人都想审视她,靠近她,想要找出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微妙地扰乱人心。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所以凯茜也不觉得奇怪了。
凯茜在很多方面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可有一件事让她格外与众不同。绝大多数孩子都是厌恶不同的。他们希望自己的外表、言谈、衣着、举止跟别人一模一样。如果时下的穿衣风格是可笑的,那穿得不可笑的孩子就会悲伤痛苦。如果大家都用排骨做项链,那没戴上排骨项链的孩子就会伤心难过。这种群体的奴性往往会延伸到每一个游戏、每一种实践中,无论是社会方面的还是其他方面的。这是孩子们用来保证安全的保护色。
凯茜却完全不是这样。她从不跟从任何衣着或行为的潮流。她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结果,其他孩子反而常常效仿她。
随着凯茜渐渐长大,这个由孩子随意组成的群体开始有了和大人同样的感受,那就是,凯茜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的。没过多久,同一时段里跟她打交道的就只有一个人了。男孩女孩们都躲着她,仿佛她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危险。
凯茜撒谎,可她撒谎的方式跟大部分孩子不同。她的谎话不是白日梦式的幻想,她说自己想象的事时,为了让它显得更真实,会把它当作真事来讲,只是和外部的现实略有差异而已。我认为,谎言与故事的区别在于故事是利用真实的伪饰和表象,吸引听众和讲述者的兴趣。故事本身无所谓得失。但谎言是谋利或逃避的手段。我想,如果严格按照这个定义,写故事的作家——如果在经济上获利了的话,那他也是在撒谎。
凯茜的谎言从不单纯。它们的目的是逃避惩罚、劳作或责任,是获取利益。大多数撒谎的人都会出错,要么是因为他们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要么是因为不容置疑的真相突然摆在了谎言面前。可凯茜从不会忘记自己的谎言,她发展了一套最有效率的撒谎方法。她尽可能地贴近事实,让谁都无法确定。她还知道另外两个办法——要么在谎言中混入事实,要么把事实当作谎言讲述。如果有人指责她说谎,结果却发现她说的是实话,那这种滞后效应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保护更多的谎言。
凯茜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的母亲无从对比。她以为所有的孩子都跟自己的孩子差不多。既然所有的家长都爱为孩子操心,所以她也相信,她的朋友们都面对着同样的问题。
凯茜的父亲可就不那么确定了。他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镇上经营一家小皮革厂,只要努力工作,便能过上舒适的生活。艾姆斯先生接触过别人家的孩子,他感觉到凯茜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这更像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事实。他为女儿担忧,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这世上几乎每个人都有欲望和冲动,有一触即发的情绪,有如同孤岛般的自私心理,有隐藏在表面之下的渴求。大多数人要么控制它们,要么偷偷放纵。凯茜不仅知道别人内心的这些冲动,而且知道如何利用它们为自己获利。她很有可能压根就不相信人身上还有其他性情。她在某些方面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在另一些方面却是完全盲目的。
凯茜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性欲以及与之相伴的一切渴求、痛苦、嫉妒和禁忌是最令人烦扰的冲动。在那个时候,它比现在还要搅乱人心,因为这个话题在当时是不可说也没人说的。每个人都把这小小的恶魔藏在心里,在公开场合假装它不存在——可一旦深陷其中,他就会不知所措。凯茜发现,通过操控和利用人性的这一方面,她几乎可以控制和操纵任何人。它立马成了一种武器和威胁,让人无法抗拒。凯茜似乎从未有过这种盲目的无助,所以,她很可能压根没有这样的冲动,也鄙视有这种冲动的人。从某个角度来想,她是对的。
世间男女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性欲戏弄,饱受折磨,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若非如此,他们该多么自由!但那种自由唯一的缺点在于,没有了性欲,人便不再为人,将成为怪物。
凯茜十岁时,便知晓了性冲动的威力,开始冷静地拿它做试验。她策划好一切,预计了各种困难,并做好准备。
孩子们的性游戏一直都存在。我想,一个人,只要是正常人,都曾在树荫暗处、马槽角落、柳树下或马路涵洞里跟女孩玩过——或至少这样想象过。几乎所有的父母迟早都会面临这个问题,要是父母还记得自己的童年经历,那孩子就是幸运的。然而,在凯茜小的时候,这种情况要棘手得多。父母否认自己有过这个阶段,当发现孩子出现这种情况后,他们不免惊骇万分。
一个春天的早晨,伴随着迟来的露水,嫩绿的小草在阳光下高高立起,暖意悄悄钻进大地,黄色的蒲公英向上生长。凯茜的母亲把洗好的衣服晒在晾衣绳上。艾姆斯一家住在小镇边缘,他们的房子后面还有谷仓、马车棚、菜园和关了两匹马的围场。
艾姆斯太太记得自己看到凯茜朝谷仓走去。她叫她的名字,但没有回应,她想也许是看错了。她正打算走进屋时,听到马车棚里传来咯咯的笑声。“凯茜!”她大喊。没有回应。她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她在脑海中回忆刚刚那个笑声。那不是凯茜的声音。凯茜从不会咯咯地笑。
没人知道做父母的怎么会害怕,为什么会害怕。当然,很多时候,他们是毫无理由地担心。这种情况在独生子女的父母身上最为常见,因为他们总沉溺于失去孩子的噩梦中。
艾姆斯太太一动不动地站着,聆听动静。她听到轻柔的窃窃私语声,悄悄朝马车棚走去。两扇门都是关着的,从里面传来喃喃细语,可她听不出凯茜的声音。她飞快地跨出一大步,把门拉开,明亮的阳光倾泻而入。她见到眼前的一切,张大嘴巴,惊呆了。凯茜躺在地上,裙子被拉了起来,腰以下是全裸的,两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跪在她旁边。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们也惊呆了。凯茜吓得两眼茫然。艾姆斯太太认识这两个男孩,也认识他们的父母。
一个男孩突然跳起来,从艾姆斯太太旁边冲出去,跑过房子转角。另一个男孩无助地慢慢往后退,接着大叫一声,也朝门口冲去。艾姆斯太太揪住他的外套,可手一滑,还是让他跑了。她听到他在外面狂奔的脚步声。
艾姆斯太太想说话,可她的声音又哑又细:“起来!”
凯茜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她,一动不动。艾姆斯太太这才看到,凯茜两只手腕上都绑着粗粗的绳子。她尖叫着扑到地上,笨手笨脚地解开绳结。她把凯茜抱回屋,放到床上。
家庭医生给凯茜做了检查,没有找到被侵犯的证据。“你能及时赶到,真该感谢上帝。”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艾姆斯太太这样说。
凯茜很久没有说话。医生说,她是受了惊吓。但等她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后,她还是不想说话。别人问她话时,她双眼圆瞪,瞳孔周围发白,同时屏住了呼吸,全身僵硬,脸颊由于憋气而涨得通红。
威廉姆斯医生参加了凯茜父母和那两个男孩父母的会面。艾姆斯先生大部分时候都保持沉默。他拿着绑过凯茜手腕的绳子,眼神充满困惑。有些事情他无法理解,可他没有提起。
艾姆斯太太从头到尾都是歇斯底里的。她当时就在现场。她目睹了一切。她是最终的权威。在她的歇斯底里中,流露出一种虐待狂的恶毒。她要复仇。她享受着自己提出的惩罚的要求。我们必须保护这个小镇、这片地区。她把整件事放在了这样的基础上。她这次是及时赶到了,谢天谢地。可下一次,她也许就不能了。别的妈妈们会怎么想?凯茜还只有十岁呢。
当时对这种事的惩罚比现在的要野蛮得多。人们衷心相信鞭子是造就美德的工具。两个男孩先是分别被鞭打,接着又一起被打,直到打得皮开肉绽。
他们的行为已足够恶劣,可他们的谎话证明,就连鞭笞也未能驱赶他们心中的恶魔。他们的辩解从一开始就很荒谬。他们说,是凯茜挑起了整件事,他们每人给了她五分钱。他们没有绑她的手。他们只说,记得她自己拿着绳子把玩。
艾姆斯太太首先发了话,洪亮的声音在全镇回荡:“他们是想说是凯茜自己绑住了自己的双手吗?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这样?”
要是这两个男孩承认了错误,也许还能逃避部分惩罚。可他们的抵赖不仅让执鞭的两位父亲加倍毒打他们,还引来了整个社区的暴怒。在经过父母同意后,两个男孩都被送进了少管所。
“她被这件事弄得魔怔了,”艾姆斯太太对邻居们说,“要是她能开口说说,也许会好点。可我一问她——那件事好像又回来了,她会再次惊厥。”
艾姆斯一家再也没有当着她的面提过那件事。这个话题结束了。艾姆斯先生很快就忘记了萦绕心头的困惑。要是两个男孩因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被关进了少管所,那他会内疚的。
凯茜从惊恐中完全恢复后,别的男孩女孩先是远远地观察她,接着向她靠近,为她着迷。她不像十二三岁的普通女孩那样,对同龄女孩充满欣赏或喜欢。男孩们也不想冒着被朋友们嘲笑的风险,跟她一起从学校走路回家。可她对这些男孩和女孩有着一种强大的影响力。男孩单独遇到她,就会发现有一种无法理喻也无法控制的力量,将自己吸引到她身边。
她娇小甜美,说话轻声细语。她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去散步,要是有哪次没碰到从小树林里突然钻出来跟她偶遇的男孩,那可是很罕见的。流言蜚语很多,但谁也不知道凯茜做了什么。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事后也只有含糊的传言。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本身就很不寻常,只是秘密虽多,但也没有哪一桩会一直持续下去,以至于掀起波澜。
凯茜练就了一种微笑,仅仅是一抹笑意而已。她习惯性看向侧下方,向孤独的男孩暗示,他们可以来分享她的秘密。
在凯茜父亲的心里,另一个问题烦扰着他,他把它深深压了下去,哪怕是想一下,他都觉得自己不够正派。凯茜在捡东西方面有着非比寻常的好运——黄金饰物、钱、丝绸小荷包、镶着据说是红宝石的银十字架等。她捡了很多东西,父亲在《信使》周报上刊登了十字架的失物招领广告,可没人来认领。
威廉·艾姆斯先生,凯茜的父亲,是个内敛的人。他很少说出内心的想法。他不敢将自己暴露在邻居们审视的目光下。他将疑惑的小小苗头藏在心里。他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好、更安全、更明智,也更轻松。至于凯茜的母亲,她扭曲着,被牢牢束缚在一层茧中,这层茧是由凯茜半真半假的谎言、歪曲的真相和暗示组成的,所以,即便真相摆到了她面前,她也不知道怎么看待。
与此同时,凯茜出落得越发可爱。她的皮肤细腻光洁,生着一头金发,间隔较宽的眼睛显得很谦虚,又充满希望,从小巧的嘴巴里说出的都是甜言蜜语,总能引人注意,让人着迷。她在文法学校读完八年级时,成绩相当好,父母把她送进一所规模不大的中学。在当时,女孩很少有能继续学习的。可凯茜说了,她想当老师,这让父母非常开心,对生于小康而非富贵人家的女孩来说,这是个体面的职业。女儿当老师,父母脸上也有光。
凯茜十四岁进入中学。她一直是父母的宝贝,可随着她进入代数和拉丁文的高端领域,她就像是爬上了父母无法追随的云端。他们失去了她。他们感觉到她已经进入了更高的层次。
教拉丁文的老师是个脸色苍白、性格严肃的年轻人,他在神学院考试不及格,不过所受的教育足以让他教学生们必修的语法、恺撒
和西塞罗
的课程。他是个安静的年轻人,始终心怀挫败感。他从内心深处感觉到上帝抛弃了自己,并且是有原因的。
有一段时间,大家发现詹姆斯·格鲁的心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眼中也闪耀着某种力量。从未有人见过他跟凯茜在一起,也从未有人怀疑他们的关系。
詹姆斯·格鲁长成了男子汉。他踮着脚尖走路,自己对自己唱歌。他给神学院的主任们写了一封又一封极具说服力的信,想让他们对自己另眼相看,甚至允许他重新入学。
可突然间,那火又熄灭了。原本高高挺起的肩膀沮丧地耷拉下来。他眼神焦躁,双手抽搐。有人看见他深夜还在教堂,双膝跪地,默默念着祷告。他不来学校上课,并让人捎话说他生病了,可大家都知道,他正独自行走在镇子外的山里。
一天晚上,夜深了,他敲响艾姆斯家的门。艾姆斯先生抱怨着从床上爬起来,点燃蜡烛,在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走到门口。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发了疯一样的詹姆斯·格鲁,他双目炯炯有神,全身剧烈颤抖着。
“我一定要来见你。”他用嘶哑的声音对艾姆斯先生说。
“现在都过了半夜十二点了。”艾姆斯先生严肃地说。
“我一定要跟你单独见面。你穿上衣服到外面来。我有话必须跟你说。”
“年轻人,我想你是醉了,要不就是病了。回家睡会儿吧。现在都过了半夜十二点了。”
“我等不了了。我有话必须跟你说。”
“那就早上去皮革厂说。”艾姆斯先生说完,当着这位摇摇晃晃的来访者的面,把门紧紧关上,然后,他站在门里聆听动静。他听到悲伤的哭号:“我等不了了。我等不了了。”接着,是缓缓走下台阶的脚步声。
艾姆斯先生用手遮住照在眼睛上的烛光,回到床上。他觉得他好像看到凯茜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可也许是跳跃的烛光让他看花了眼,因为门帘似乎也动了一下。
“到底什么事?”他一回到床边,妻子就发问了。
艾姆斯先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回答——也许是为了省点口舌吧。“是个酒鬼,”他说,“走错了。”
“真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艾姆斯太太说。
蜡烛熄灭后,艾姆斯先生躺在黑暗中,眼里还能看到烛火留下的绿色光圈,在那旋转跳动的画面中,他看到了詹姆斯·格鲁疯狂哀怨的眼睛。他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睡着。
早上,流言便传遍了小镇,经过各种添油加醋之后变得面目全非,可到了下午,整件事就得以澄清。教堂司事发现詹姆斯·格鲁四脚摊开,躺在圣坛前的地板上。他整个头顶都被打破了。他旁边放着一支霰弹枪,枪旁边是他用来扣动扳机的小棍。离他不远的地板上有一支从圣坛上拿来的烛台。三根蜡烛中有一根还在燃烧。另外两根没有点亮过。地板上有两本书,是《赞美诗》和《祷告书》,交叠放着。根据司事的推测,詹姆斯·格鲁是将枪管架在两本书上,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开枪时的后坐力让枪从书上掉了下去。
很多人记得在天亮前听到了一声枪响。詹姆斯·格鲁没有留下遗书。谁也猜不出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艾姆斯先生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去找验尸官,把詹姆斯·格鲁半夜来访的事告诉他。可他转念一想,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假如我知道情况,也许会不一样。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啊。他觉得五脏六腑恶心难受。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我能帮上什么忙呢?我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可他还是感到内疚和痛苦。
晚餐时,妻子说起詹姆斯自杀的事,他吃不下饭了。凯茜安静地坐着,可她平时也是这么安静。她优雅地小口吃着东西,时不时用餐巾擦擦嘴巴。
艾姆斯太太详细说起了尸体的状况和枪的事。“有件事我一直想说,”她说,“昨天晚上来敲门的酒鬼——有没有可能就是小格鲁?”
“不是。”他飞快地说。
“你确定吗?那么黑,你能看见他?”
“我有蜡烛呀,”他尖刻地说,“一点儿都不像,那人留着大胡子呢。”
“也用不着凶我吧,”她说,“我只是好奇问问。”
凯茜擦了擦嘴巴,等她把餐巾放回腿上时,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艾姆斯太太朝女儿转过头。“你每天在学校都见到他,凯茜。他最近很伤心吗?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凯茜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接着抬起头。“我想他是生病了,”她说,“是的,他看起来状态挺差的。今天大家在学校都议论呢。还有人——我不记得是谁了——说格鲁老师在波士顿惹了什么麻烦。我没听到是什么麻烦。我们都很喜欢格鲁老师的。”她动作优雅地擦了擦嘴巴。
这就是凯茜的伎俩。还没等第二天过完,镇上每个人都知道詹姆斯·格鲁在波士顿惹了麻烦。没人想到是凯茜杜撰了整个故事,就连艾姆斯太太也忘了自己是从哪儿听来的了。
十六岁生日后不久,凯茜有了变化。一天早上,她没有起床去上学。妈妈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快点,要迟到了。快九点了。”
“我不去。”她的语气非常平淡。
“你生病了吗?”
“没有。”
“那就快点,起床。”
“我不去。”
“你一定是生病了。你以前从不缺课的。”
“我不去上学了,”凯茜平静地说,“我再也不去上学了。”
妈妈张大嘴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再也不去了。”凯茜继续盯着天花板。
“哼,那我们就看看你爸爸怎么说吧!我们费了那么多力气,花了那么多钱,还有两年你就能拿到文凭了!”说完,她又走近了温柔地问:“你该不会是想结婚了吧?”
“不是。”
“你藏的那是什么书?”
“给你!我才没有藏呢。”
“哦!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你这么大了还看这种书。”
凯茜说:“我也可以变得 很小很小 ,小到你看不见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没人能找到我。”
妈妈生气了。“别开玩笑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幻想小姐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还不知道,”凯茜说,“我想我会离开这里。”
“哦,那你就躺着吧,幻想小姐,等你爸爸回来,他会跟你讲讲道理的。”
凯茜非常缓慢地转过头,盯着妈妈。她的眼神空洞而冰冷。突然间,艾姆斯太太害怕起自己的女儿来。她悄悄走出去,关上房门。在厨房里,她坐下来,双手紧握着放在腿上,盯着窗户外那间饱经风吹日晒的马车棚。
对她而言,女儿成了陌生人。跟大部分父母迟早都会感觉到的一样,她感觉自己正失去对女儿的控制,原本她手中用来掌控凯茜的缰绳正从指缝间溜走。可她并不知道的是,她从来就没能控制过凯茜。一直以来,都是凯茜为着自己的目的在利用她。过了一会儿,艾姆斯太太戴上帽子,去了皮革厂。她想在家以外的地方跟丈夫谈谈。
下午,凯茜没精打采地从床上起来,在镜子前捣鼓了很久。
那天傍晚,尽管艾姆斯先生极不情愿,但他还是对女儿说教了一番。他说到了她的职责、她的义务,以及她对父母天生的爱。演说快要结束时,他意识到,她压根没听。这让他火冒三丈,说起了威胁的话。他说上帝赋予他管束子女的权威,这种天生的权威是有国家支持的。此时,他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直视他的双眼,嘴角微微笑着,眼睛却似乎一眨不眨。最后,他不得不转开视线,这让他更加愤怒。他命令她停止胡闹。他含糊其词地威胁她,要是她不服从命令,只怕就会挨一顿鞭子了。
他带着一丝示弱的语气结束了谈话:“我希望你向我保证,明天早上你会去上学,不再胡闹了。”
她面无表情。小嘴抿成一条线。“好吧。”她说。
那天晚上,尽管艾姆斯先生毫无把握,但他还是语气肯定地对妻子说:“你看,只需要拿出一点威严就行了。也许我们对她太放纵了。可她一直是个好孩子。我想她只是忘了这家里谁是老大。稍微严格点对大家都好。”他多希望自己内心能像这番话一样自信啊。
到了早上,她已经走了。她的草编旅行箱和她最好的衣服都不见了。她的床铺得整整齐齐的。房间不带任何个人色彩——完全看不出有个女孩在这里长大,没有照片,没有纪念品,没有普通小孩成长过程中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凯茜从不玩洋娃娃。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凯茜生活过的痕迹。
艾姆斯先生自有他的聪明之处。他立马戴上圆顶礼帽,走到了火车站。车站工作人员非常确定,凯茜是坐清早的火车走的。她买了去波士顿的车票。工作人员帮艾姆斯先生给波士顿警方发去电报。艾姆斯先生买好往返车票,赶上了九点五十分开往波士顿的火车。危急关头,他做得很好。
当天晚上,艾姆斯太太坐在关着门的厨房里,脸色惨白,双手紧紧抓着桌子,想要控制自己不再颤抖。可声音还是穿过紧闭的房门清清楚楚地传到她耳边,一开始是鞭打声,接着是尖叫声。
艾姆斯先生不擅长用鞭子打人,因为他之前从没这么做过。他用赶马车的鞭子抽着凯茜的两条腿,凯茜默默站着,用冷冰冰的眼神平静地盯着他,这让他彻底失控了。头几鞭是试探性的,畏畏缩缩的,可她竟然没有哭,于是他下了狠手去抽她的侧身和肩膀。鞭子所到之处,皆留下累累伤痕。暴怒中,有很多次他都没有打到她,要不就是隔得太近,鞭子缠住了她的身体。
凯茜学得很快。她摸清了他的脾气,看穿了他,等她一明白过来,她便开始了尖叫、打滚、哭号和哀求,感觉到落在身上的鞭子立刻轻了很多,她很满意。
艾姆斯先生被她的哭叫和自己所造成的伤害吓到了。他停了手。凯茜扑到床上,呜咽啜泣。要是父亲能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眼中并无泪水,只是脖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太阳穴下方有两块凸起,那是她咬紧牙关的缘故。
他说:“好了,你以后还敢吗?”
“不敢了,哎呀,不敢了!原谅我吧。”凯茜说。她在床上翻了个身,避免父亲看到自己脸上的冷漠。
“看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也别忘了我是谁。”
凯茜的声音哽住了。她挤出一声干巴巴的抽噎。“我不会忘的。”她说。
厨房里,艾姆斯太太正用力绞着双手。丈夫把手放到她肩上。
“我也不想这样,”他说,“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想这对她有好处。我看她好像变了。也许我们管得还不够。我们都不忍心打她。也许我们真的错了。”他很清楚,尽管是他妻子坚持要用鞭子,尽管是她强迫他去打的凯茜,可他真打以后,她却是恨他的。绝望笼罩在他心头。
看起来,凯茜还真是需要这次教训。就像艾姆斯先生说的那样,“那像是让她开了窍”。一直以来,她都很温顺,现在变得更体贴了。接下来几周的时间里,她在厨房给母亲打下手,格外主动地帮忙。她开始给母亲织毛毯,很大的一条毛毯,需要织几个月。艾姆斯太太对邻居们说:“她选的颜色太有品位了——是锈红色和黄色的。她已经织好了三个正方形。”
在父亲面前,凯茜时刻保持微笑。父亲回家时,她帮他挂好帽子,把他的椅子转向灯光的方向,方便他看书。
就连在学校,她也有了变化。她一直是个好学生,而现在,她更是开始为未来做计划了。她找校长说起教师资格考试的事,大概是想要提早一年。校长看了她的成绩,认为她很有成功考过的希望,不妨一试。校长还特地去皮革厂找艾姆斯先生商议。
“她完全没跟我们说过这件事。”艾姆斯先生骄傲地说。
“哦,那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希望我没有破坏她想给你们的惊喜。”
艾姆斯夫妇觉得自己如有神助,所有的问题竟都得到了解决。他们将这归于一种为人父母者才会有的潜意识里的智慧。“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谁能这样洗心革面。”艾姆斯先生说。
“可她一直就是个好孩子呀。”他妻子说,“还有,你发现她越来越漂亮了吗?哎呀,简直是个美人了。她的脸那么粉嫩。”
“我看凭她的长相,她不会教很久书的。”艾姆斯先生说。
凯茜确实是容光焕发。她忙着做准备时,嘴上总是挂着孩童般的笑容。她不慌不忙。她把地窖打扫干净,用纸堵上缝隙以免漏风。厨房门吱呀作响,她便给铰链上油,门锁很难转动,她就给锁也上了油,趁着拿出油罐,她还顺便给前门铰链上了油。她把给煤油灯加油和保持灯罩干净当作自己的责任。她发明了一个擦洗灯罩的方法,那就是把它泡在她在地下室里存放的一大罐煤油里。
“你们只有亲眼看到了才会相信的。”她的父亲说。
她的变化不仅限于在家。她忍着皮革厂难闻的气味,去厂里看望父亲。她才刚满十六岁,父亲自然把她当小孩,可她提出的关于经商的问题已经让父亲刮目相看了。
“她比我认识的有些男人还聪明,”他对工头说,“也许有一天她能管这厂子呢。”
她不仅对制革流程颇感兴趣,对商业经营也是兴致勃勃。父亲跟她解释了什么是贷款、付款、账单和工资单。他向她展示怎么开保险柜,并且很高兴看到她只试了一次就记住了密码。
“我看事情就是这样,”他对妻子说,“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有点小小的邪恶。我也不想要个一点聪明劲儿都没有的孩子。依我看,这就是一种能量。要是你能控制好,它就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
凯茜补好自己所有的衣服,并将各种物品归置整齐。
五月的一天,她放学回家,立刻拿起了织毛毯的针。母亲穿好衣服,正要出门。“我得去一趟圣坛协会,”她说,“是关于下周蛋糕义卖的事。我是主席。你爸爸问你能不能去一下银行,把要发工资的钱取出来,拿到皮革厂去。我跟他说了蛋糕义卖的事,我是去不成了。”
“我可以去。”凯茜说。
“他们会把钱放在袋子里,等你去拿。”艾姆斯太太说完就匆匆出门了。
凯茜迅速行动起来,毫不慌乱。她系上旧围裙,遮好身上的衣服。她在地下室里找到一个带盖子的果酱罐,把它拿到放工具的马车棚里。她从鸡窝里抓来只小母鸡,拿到砧板上砍掉了它的脑袋,把还在扭动着的鸡脖子凑到果酱罐口,接了半罐血。然后,她将颤抖中的小母鸡拿到肥料堆,深深埋了进去。回到厨房,她脱掉围裙,塞进火炉,拨动火炭,直到火苗从衣服上蹿起来。她洗了手,检查鞋子和袜子,擦掉右脚鞋尖上一个深色的小点。她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那张脸明艳动人,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嘴角向上翘起,露出孩子般的微笑。出门时,她将果酱罐子藏在厨房台阶的最下面。这时,离她母亲出门还不到十分钟。
凯茜绕过屋子,走上大街,脚步轻快得简直像在跳舞。树枝萌发新叶,几朵早发的蒲公英在草坪上开出黄色的花朵。凯茜喜气洋洋地朝小镇中心的银行走去。她是那么青春靓丽,所经之处,人们纷纷转身侧目,还想再看看她的背影。
火是在凌晨三点左右烧起来的。火苗蹿起,火光闪耀,咆哮着吞噬了一切,几乎还没等人发现,整座房子便被烧毁了。志愿者拖来水车时,早已回天乏术,只能浇浇邻居家的屋顶,避免火势蔓延。
艾姆斯家的房子像发射出去的火箭般消失了。志愿者和被大火吸引来的普通围观者四下打量火光中的面孔,想要找到艾姆斯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可大家立刻发现,他们并不在这里。人们盯着巨大的火堆余烬,仿佛看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置身火场的情形,他们的心都揪了起来,堵到了嗓子眼。志愿者开始往火堆上浇水,像是想尽最后的努力,救出一点这家人的残骸。恐怖的流言传遍小镇,说艾姆斯全家都葬身火海了。
日出前,镇上每个人都紧紧围绕在那堆冒烟的黑炭旁。前排的人还得用手挡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志愿者继续浇水,让焦黑的废墟冷却下来。到了中午,验尸官终于能铺上浸过水的木板,走在上面,拿着铁锹在湿漉漉的焦炭堆里到处翻找了。艾姆斯夫妇残留的遗骸足以证实两具尸体的存在。附近邻居指出了凯茜房间的大致位置,可验尸官和拿着草耙的一众助手们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一颗牙齿或一根骨头。
与此同时,志愿者队长找到了门把手和厨房门锁。他看着被烧黑的金属,很是困惑,但又不太清楚到底在困惑什么。他借来验尸官的耙子,忙活起来。他走到前门所在的位置,用耙子翻找,终于找到了一把锁,锁已扭曲变形,烧化了一半。这时,他也有了自己的一小群围观者,他们问:“你在找什么呢,乔治?”还有人问:“你找到什么了,乔治?”
最后,验尸官朝他走来。“你在想什么,乔治?”
“锁里面没有钥匙。”队长不安地说。
“也许是掉出来了。”
“怎么掉的?”
“也许是烧化了。”
“可锁没有化。”
“也许是比尔·艾姆斯把它抽出来了。”
“从里面抽出来的?”他举起自己的战利品。两边的锁闩都是伸出来的。
由于老板的房子起火,而老板显然已被烧死,所以皮革厂的员工们出于尊重,都没有去上班。他们聚集在被烧毁的房子周围,想竭尽所能地帮点忙,可无论是官方还是群众,都觉得他们颇为碍事。
直到下午,工头乔尔·罗宾逊才去了皮革厂。他发现保险柜开着,文件散落一地。小偷显然是打碎了窗玻璃进来的。
到了这时,整件事起了变化。原来,这不是一场意外。恐惧取代了激动和悲伤,而与恐惧相伴的愤怒悄悄钻进人们心里。人群开始散开。
他们不用走很远。马车棚里就有所谓的“挣扎痕迹”——破了的箱子、被打碎的马车煤油灯、灰土中刮擦的痕迹,还有地板上的稻草。要不是地板上大量的血迹,旁观者大概也不知道这些是挣扎的痕迹。
警长接管了现场。这是他的管辖区。他把大家都推着赶出了马车棚。“想把所有的线索都破坏掉吗?”他冲着他们嚷道,“你们都待在外面吧。”
他搜查了整个房间,捡起了一些东西,又在角落发现了别的东西。他走到门口,手里拿着找到的线索——一条沾了血迹的蓝色发带和一个镶着红宝石的十字架。“有人认识这些东西吗?”他问。
在一个人人都相互认识的小镇上,没人能想象杀人凶手会是身边的熟人。正因为如此,如果不是证据有着特别明显的指向,那大家都会倾向于认为凶手是外来者,是从会发生这种事的外面世界来的流浪汉。于是,警察突袭搜查了流浪汉聚集的营地,逮捕了几个无业游民,还仔细检查了旅店的住客登记簿。没人认识的人自动成了犯罪嫌疑人。别忘了,当时是五月,流民刚刚上路,温暖的天气让他们能在任何水源附近,就地铺开毛毯休息。吉卜赛人也出来了——不到五英里之外就有一整支车队。这些可怜的吉卜赛人真是不走运!
人们搜查了方圆数英里的土地,看有没有新翻动过的泥土,可能藏匿凯茜尸体的池塘也都搜过了。“她那么漂亮。”每个人都这么说,意思是他们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拐走她。最后,一个笨手笨脚、体毛茂密的蠢货终于被抓来审问了。他是接受绞刑的合适人选,因为他不仅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也不记得他这辈子做过的任何事情了。他迟钝的脑袋能感觉到这些人问他问题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而天性友善的他也尽量配合着。当一个精心设计的问题像诱饵一样被抛给他时,他开心地走进了陷阱,警察看起来很高兴,他也就高兴了。他努力取悦这些高人一等的人。他人很好。他供词的唯一问题在于,他在太多事情上都坦白得太多了。而且,需要有人不断提醒他应该做过什么。当严肃而震惊的陪审团终于决定指控他时,他非常高兴。他感觉自己终于有点成就了。
以前有、现在也有这样的人,他们成为法官是因为他们热爱法律,想要促进公平正义,这种爱就像他们对女人的爱一样强烈。在犯罪嫌疑人抗辩前主持审问的法官正是这样的人——他是那么纯真善良,足以抵消他生活中的种种罪恶。他发现犯罪嫌疑人在没有了习以为常的提示之后,给出的供词完全是一派胡言。法官向他提问,却发现他尽管努力地遵从指令,可压根就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杀了谁,怎么杀的,以及为什么要杀。法官疲惫地叹了口气,挥手让他离开法庭,并朝警长勾了勾手指。
“听我说,迈克,”他说,“你不应该做这种事。要是那个可怜的家伙再聪明一丁点,你说不定已经让他上绞刑台了。”
“他说了是他干的。”警长很难受,因为他是个有良心的人。
“你就是让他承认是他爬上金楼梯,用保龄球割开了圣彼得的喉咙,他也会承认的。”法官说,“要多加小心啊,迈克。法律应该是用来拯救人的,而不是毁灭。”
在所有小地方发生的悲剧中,时间就像水彩画上蘸了水的笔触,让清晰的边缘变得模糊,让伤痛消失。各种颜色融合到一起,一团灰色从众多分散的线条中出现了。不到一个月,就没有绞死谁的必要了;不到两个月,几乎所有人都发现,并没有针对任何人的真凭实据。要是凯茜没有被杀,火灾和抢劫也许只是巧合。接着,大家又反应过来,没有找到凯茜的尸体,哪怕你认为她已经死了,你也无法证明。
凯茜只在身后留下了一缕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