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五年,亚当做着军队里通常让士兵们免于发疯的那些事——没完没了地擦亮金属和皮革、列队操练、演习护卫、军号军旗仪式,等等,反正就是各种各样的没事找事。一八八六年,芝加哥牲畜屠宰场爆发大规模罢工,亚当的部队坐上火车,可还没等他们派上用场,罢工便解决了。一八八八年,从未签署和平协议的塞米诺尔人
不安分地骚动起来,骑兵部队再次坐上火车;可塞米诺尔人撤回到他们的沼泽地,安静下来。部队恢复了梦游般的日常状态。
在人的思维中,时间的间隔是个奇怪又矛盾的东西。人们通常认为,一段例行常规或平静无事的时间会显得很漫长。按理说是如此,但事实并非如此。波澜不惊的无聊时光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持续的。能溅起兴趣的水花、承受悲伤或穿插着快乐的日子才能在记忆中持久。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此话不假。没有事件作为支柱,时间将无所依附。从虚无到虚无的压根就不是时光。
亚当还没反应过来,第二个五年又结束了。一八九〇年年底,他在旧金山普雷西迪奥以中士军衔退伍。此时查尔斯和亚当之间已鲜有信件往来,可亚当还是在退伍前夕,给弟弟写了一封信:“这一次我要回家了。”这是查尔斯在三年多时间里收到的关于他的最新消息。
亚当悠闲地沿河而上,去了萨克拉门托,在圣华金的河谷里徘徊,直到冬天结束。春天来临时,他已身无分文。他卷了床毯子,开始慢慢西行,有时候走路,有时候跟着一群人趴在缓慢前行的货车车底。晚上,他在村镇边缘的露营地里跟流浪汉结伴。他学会了乞讨,不是讨钱,是讨饭。不知不觉,他自己也成了流浪的乞丐。
这样的人现在很少见了,但在十九世纪九〇年代,他们为数甚多,他们是流浪的人、孤独的人,他们就想那样生活。有些人是在逃避责任,有些人遭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被驱逐出了社会。他们只做一点工作,都不长久。他们也偷一点东西,但仅限食物和偶尔从晾衣绳上拿来的衣物。他们当中什么人都有——有学识渊博的人和愚昧无知的人,有干净整洁的人和肮脏邋遢的人——可所有人都是烦躁不安的。他们追随温暖的气候,避开极热和极冷的地方。春意渐浓时,他们跟着春天的脚步向东,秋霜初降,又驱赶他们转向西边和南边。他们是土狼的兄弟,那些野生的土狼生活在离人和鸡圈很近的地方;他们靠近村镇,但从不进去。他们和别人打交道的时间有时是一周,有时是一天,然后便会分道扬镳。
在小小的火堆上,大家一起分享的炖菜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火堆周围,他们聊起各种各样的话题,但绝口不提私生活。亚当听他们说起世界产业工人联盟
的发展以及它愤怒的资助者。他聆听了关于哲学、形而上学和美学的讨论,也听过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丰富经历。陪他度过长夜的可能是杀人犯,也可能是被革除了圣职或自己离职的牧师、被沉闷的学校氛围逼得离开温暖小窝的教授、努力逃离过往回忆的孤独男人、坠落的大天使或接受训练的恶魔,每个人都为这火堆贡献一点点思想,正如每个人都为这锅炖菜贡献一点点胡萝卜、土豆、洋葱和肉一样。亚当学会了用碎玻璃刮胡子,学会了在敲门讨饭前先观察一番,学会了如何躲开凶恶的警察或与他们和平相处,也学会了揣摩一个女人是否有副热心肠。
亚当欣然享受着新的生活。秋意染黄树叶时,他已远至奥马哈,没有疑问、没有理由,也没有多想,他又匆匆向西向南,穿过群山,直到南加利福尼亚州才放下心来。他从北部边境沿海滨晃荡,最北到了圣路易斯—奥比斯波,他学会了在潮汐池里找鲍鱼、鳗鱼、青口和鲈鱼,在沙堤里挖蛤蜊,在沙丘上用钓鱼线做成的绳套套兔子。他躺在阳光下温暖的沙滩上数海浪。
春天的到来再次促使他向东行进,但比之前慢多了。山区的夏日很凉爽,山区的人像所有孤独的人一样友善。亚当在丹佛附近一个寡妇的家里找了份工作,和寡妇同坐一张桌,也卑微地同睡一张床,直到秋霜驱使他再次向南。他沿格兰德河,穿过大拐弯地区
,经过阿尔伯克基和埃尔帕索,又经拉雷多,来到了布朗斯维尔。他学会了几句表达食物和找乐子的西班牙语,他发现人哪怕再穷,仍然有可以给予的东西和给予的冲动。他生出对穷人的爱,如果他自己没有穷过,是不可能会有这种情感的。到了这时,他俨然成为专业的流浪汉,谦卑是他的工作原则。他身形瘦削,皮肤晒得黝黑,他收敛起自己的个性,不引起任何人的恼怒或嫉妒。他的语气变得柔和,他把很多口音和方言融入自己的语言,这样无论走到哪里,他开口说话都不像外地人。这让流浪者有很强的安全感,是保护自己的伪装。他极少搭乘火车,因为人们对流浪汉的态度越来越愤恨了,这种愤恨源于世界产业工人联盟的暴力行为,又因他们的残忍报复而进一步激化。亚当因流浪罪被捕。警方和犯人的野蛮暴行让他恐惧,驱使他远离了流浪汉聚集的地方。从那以后,他便独自旅行了。他始终确保自己的胡子是刮干净的,外表是整洁的。
春天再度来临,他开始向北。他感觉悠闲安宁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他的目标是北方,是查尔斯和自己脑中不断淡化的儿时记忆。
亚当迅速穿过了仿佛无边无际的东得克萨斯州,经由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和亚拉巴马州南端,进入佛罗里达。他感觉自己必须加快速度了。黑人虽然穷得都很善良,但他们始终是不信任白人的,无论这白人有多穷,而贫穷的白人对陌生人又充满了恐惧。
在塔拉哈西附近,他被县治安长官的人抓住,他们给他定下流浪的罪名,扔进了修路队。当时的路都是这样修成的。他的刑期是六个月。刑满释放后,他立马又被抓住,刑期还是六个月。这时,他明白了,有些人可以把别人当牲畜,而和这些人相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成为牲畜。干净的脸庞、坦诚的表情、对视的目光——这些都会引人关注,而关注必然招致惩罚。亚当想,一个人做了愚蠢或残忍的事伤害自己,他就必须惩罚别人以弥补伤害。他们工作时,有人拿霰弹枪看守着;他们晚上睡觉时,有人拿铁链拴着他们的脚踝。这些还只是简单的措施,他们若是敢表现出丝毫的情绪波动、最微不足道的自尊或抵抗,都会招来野蛮的鞭打,这些似乎表明,守卫其实是害怕犯人的。多年从军的经历让亚当早就清楚,人一旦害怕,就会成为危险的动物。亚当跟这世上的任何人一样,也害怕鞭打会对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造成影响。他在周围拉起一道帘子。他隐藏了脸上的表情,熄灭了眼中的光亮,不再说话。后来,这种事发生到他头上时,他就不再那么惊讶了,而让他更惊讶的是,自己已经能以很少的痛苦来承受它了。挨打之后比挨打时更可怕。看到一个人被打到背上伤痕累累,白花花的肉都翻了出来,却能不表现出一丝愤怒、同情或关心,这才是自我控制的胜利。亚当学会了这一点。
过了头几个月,人们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觉到了彼此的存在。在佛罗里达修路的第二个刑期,亚当将自己的个性减到了负数。他从不惹是生非,从不惹人注目,他尽可能让自己成为隐形人。看守感觉不到他,也就不怕他了。他们安排他清扫营地,负责将泔水一样的饭菜分发给犯人,把水桶装满水。
亚当一直等到了第二个刑期结束前的三天。那天刚过正午,他就把水桶打满水,又回到小河边继续打水。他往桶里装满石头,将桶沉到河堤,接着慢慢走入河中,顺流而下游了很远,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向下游。他在水里游到黄昏时分,才在河岸下面找了个长满灌木的隐蔽处,但仍然没有从水里出来。
夜深时分,他听到猎狗跑过的声音,河的两岸都有。他早已用青草用力揉了自己的头发,掩盖了身上的气味。他坐在水里,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到了清晨,猎狗毫无兴致地回来了,那些人也累得没力气仔细搜查。等他们离开后,亚当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被水泡发的煎咸肉吃掉了。
他训练过自己,行事不能慌张。很多人都是在仓皇逃跑时被抓的。亚当用了五天时间,才穿过短短的距离,进入佐治亚州。他从不冒险,他用钢铁般的自控力压制急躁的情绪。他对自己的能力也感到惊讶。
在佐治亚州瓦尔多斯塔小镇的边缘,他一直隐藏到午夜过后很久,才像个影子一样走到镇上。他偷偷来到一家廉价商店的后面,慢慢顶开一扇窗户,让窗锁的螺丝钉从腐朽的木框里被拉出来。接着,他把锁装回原处,但没有把窗户关上。他只能借助从肮脏的窗玻璃上透进来的月光,偷了一条便宜的裤子、一件白衬衫、一双黑鞋、一顶黑帽子,还有一件油布雨衣,每一件他都试了合不合身。从窗户爬出去之前,他确保各处都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他拿的东西都是存货很多的。至于放现金的抽屉,他连找都没找。他小心地放下窗户,在月光下从一处阴影溜到了另一处阴影中。
他白天藏在隐蔽的地方,晚上去寻找食物——萝卜、从秆子上掰下的几根玉米、风吹掉的苹果——都是没人会发现少了的东西。他拿沙子搓新鞋,用力揉新雨衣,让它们变旧。过了三天,下雨了,这正是他需要的,又或者说,是他出于极端的谨慎认为自己需要的。
雨是从下午较晚的时候开始下的。亚当蜷缩在油布雨衣下,等待夜幕降临。天空变暗时,他穿过滴滴答答下着雨的夜色,走进了瓦尔多斯塔小镇。他把黑色的帽子往下拉到眼睛上方,黄色的雨衣紧紧裹着喉咙。他朝车站走去,透过雨水模糊的窗户向里张望。一位戴着绿眼罩、套着黑色羊驼毛袖套的工作人员正从售票窗口探出身子,跟朋友说着话。过了二十分钟,那位朋友才离开,亚当看着他走下站台。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走进了车站。
查尔斯很少收到信。有时候,他一连几周都不去邮局询问。一八九四年二月,华盛顿一家律师事务所给他寄来一封厚厚的信。邮局局长心想,也许是很重要的信件,于是他亲自走到特拉斯克家的农场,找到了正在砍柴的查尔斯,将信交给他。既然费了如此周章,他索性等在那儿,想知道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查尔斯让他等着。他非常缓慢地看完了全部五页信纸,回过头又看了一遍,嘴里默默念着。看完后,他将信折起来,转身朝屋里走去。
邮局局长在他身后大喊:“出了什么事,特拉斯克先生?”
“我父亲死了。”查尔斯说完,走进屋子关上了门。
“他很难过,”邮局局长回到镇上后这样汇报,“他非常伤心。他是个安静的人。不怎么说话。”
到了屋里,天还没黑,但查尔斯还是点亮台灯。他把信放在桌上,洗干净双手,坐下来又看了一遍。
以前从来没人给他发过电报,律师是在他父亲的文件中找到他的地址的。他们说他们也很难过——并向他致以慰问。同时,他们也很激动。他们帮特拉斯克立遗嘱时,以为他留给两个儿子的可能只有几百美元。他看上去只有那么多钱。可当他们核查完他的银行账户后却发现,他在银行有超过九万三千美元的存款,还有价值十万元的优良证券。之后他们对特拉斯克先生的印象大为改观。有这么多钱的人就是富人了。他们再也不用担心了。这些钱足以开辟一个王朝了。律师祝贺了查尔斯和他的哥哥亚当。他们说,按照遗嘱,这些钱将平均分给两兄弟。除了钱,他们还列出了逝者留下的个人物品:五把在共和国大军的不同集会上授予塞勒斯的仪仗佩剑、一把镀着金片的橄榄木小槌、一个镶着钻石的共济会表链饰品、他装假牙时取下的金牙冠、一块表(银的)、一根金头的手杖,等等。
查尔斯把信又看了两遍,他双手抱头,想起了亚当。他多希望亚当此时也在啊。
查尔斯感到困惑不解。他点燃炉火,把煎锅放在火上,切下一片片厚厚的腌猪肉放进锅里。接着,他又走回来盯着这封信。突然,他拿起信,把它放进厨房桌子的抽屉里。他决定暂时不想这件事了。
可当然,他也没法想别的。这是个无聊的循环,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到起点:刚刚想到哪儿了?
当两件事在本质上,或者在时间和地点上有了共同点时,我们会愉快地匆忙得出结论,认为它们是相似的,并根据这个倾向,创造出某种神话,再不断转述。查尔斯之前从未在农场上收过信。几周后,又有一个男孩拿着电报跑到农场。于是,查尔斯把电报和信联系到了一起,就像我们将两个噩耗联系在一起,并期待第三个一样。他手里拿着电报,匆匆跑到镇上的火车站。
“你听听这个。”他对报务员说。
“我已经看过了。”
“是吗?”
“这是电缆传来的,”报务员说,“还是我写下来的。”
“哦!对啊,当然。‘急需你给我汇一百美元。准备回家了。亚当。’”
“这是到付电报,”报务员说,“你得给我六毛钱。”
“佐治亚州瓦尔多斯塔——我从没听过这个地方。”
“我也从没听过,不过肯定有。”
“我说,卡尔顿,这个钱怎么汇?”
“嗯,你给我一百零二块六毛钱,我就给瓦尔多斯塔的报务员发一份电报,让他给亚当一百块钱。你还得给我六毛钱。”
“我会给的——可是,我怎么知道是亚当呢?怎么才能防止别人把钱拿走呢?”
报务员露出老练的笑容,说:“我们是这么做的,你告诉我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我把问题和答案一起发过去。那边的报务员会问他问题,如果他回答不上来,那就拿不到钱。”
“哎呀,这个点子很好。我得想个好问题。”
“你最好趁着老布林还开门的时候,取一百块钱出来。”
查尔斯喜欢这个游戏。他拿着钱回来了。“我想好问题了。”他说。
“我希望你要问的不是你们妈妈的中间名。很多人都不记得。”
“不,才不是那样的问题。我的问题是:‘你参军前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不过太他妈长了。你能不能减到十个字?”
“到底是谁在出电报钱?答案是‘小狗’。”
“没人能猜到的,”卡尔顿说,“好吧,反正是你出电报钱,又不是我。”
“要是他忘了,那就好笑了,”查尔斯说,“他就永远回不了家了。”
亚当是从镇上走回来的。他的衬衫脏兮兮的,偷来的衣服皱巴巴的全是土,因为他这一周都是穿着衣服睡觉的。他在房子和谷仓间停住脚步,聆听弟弟的动静,很快,他就听到了他在新修的存放烟草的大仓库里锤东西的声音。“喂,查尔斯!”亚当大喊。
敲打声停了,安静下来。亚当感觉到弟弟好像在透过仓库的缝隙打量自己。紧接着,查尔斯飞快地走出来,跑到亚当面前,握住他的双手。
“你还好吗?”
“还行。”亚当说。
“天哪,你好瘦!”
“我想是吧。也老了不少。”
查尔斯从头到脚观察着他。“你看着不像发达了。”
“我没发达。”
“你的旅行箱呢?”
“我没有旅行箱。”
“天哪!你都去了哪儿?”
“基本上就是到处晃荡。”
“像流浪汉那样吗?”
“像流浪汉那样。”
这些年来,生活让查尔斯的皮肤变得粗糙而且满是皱纹,让他阴沉的双眼布满血丝,可亚当根据经验得知,查尔斯现在应该正想着两件事——第一件事是问一些问题,还有一件别的事。
“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就是想游荡。停不下来。上瘾了。你这疤真难看。”
“这就是我写信跟你说的那道疤。它越来越难看了。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你饿吗?”查尔斯把双手插进口袋,又拿出来,他摸了摸下巴,挠了挠头。
“可能会慢慢消掉的。我见过一个人——一个酒保——他有个疤,形状像只猫,是胎记。他外号就叫猫。”
“你饿吗?”
“啊,我想是饿了。”
“你现在打算留在家里了吗?”
“我——我想是吧。你想现在谈吗?”
“我——我想是吧。”查尔斯重复了他的话,“爸爸死了。”
“我知道。”
“你他妈是怎么知道的?”
“车站站长告诉我的。什么时候死的?”
“大概一个月前吧。”
“什么原因?”
“肺炎。”
“葬在这里了吗?”
“没有。葬在华盛顿。我收到了信和报纸。他们用盖着国旗的炮车给他送葬。副总统出席了葬礼,总统送了花圈。报纸上都写了。还有照片——我拿给你看。我这儿都有。”
亚当仔细看着弟弟的脸,直到查尔斯把脸转开。“你是在为什么事生气吗?”亚当问。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你的语气听起来就是——”
“我没有什么可生气的。来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好吧。他拖了很长时间吗?”
“没有。肺炎发展得很快。一下就死了。”
查尔斯在隐瞒什么。他很想说出来,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在用言辞掩饰。亚当沉默了。沉默也许是好事,就让查尔斯绕着圈嗅着味,直到他自己和盘托出吧。
“我不太相信人死了还能托话,”查尔斯说,“可话说回来,谁又知道呢?有人说,他们收到过死人托的话——老莎拉·惠特伯恩,她就发誓说过。真不知道该怎么想了。你收到过吗,有吗?我说,有人把你舌头剪了还是怎么的?”
亚当开口了:“我只是在思考。”这话一出,他自己也惊讶了。我这是怎么了,我竟然不怕我弟弟了!我以前怕他怕得要死,可现在不怕了。为什么不怕了?是参过军的原因吗?还是因为当囚犯时被铁链锁过?是因为父亲死了吗?也许吧——反正我也不明白。心中没有了恐惧,他知道他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以前,为了避免惹麻烦,他总是字斟句酌。现在这种感觉很好,简直就像他死了又重生了。
他们走进厨房,是他记忆中的厨房,但又不一样了。它好像变小了、变脏了。亚当几乎是毫无顾忌地开口道:“查尔斯,我一直在听你说话。你有事想告诉我,你一直绕着它转圈圈,就像小猎狗绕着灌木丛转圈圈。你干脆就说了吧,免得它咬你一口。”
查尔斯眼里闪出怒光。他抬起头。他的威力不见了。他忧伤地想,我再也不能打败他了。我打不败他了。
亚当咯咯笑了。“爸爸刚死,也许我不该开心,可你知道吗,查尔斯?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从来没感觉这么好过。说吧,查尔斯。别为难自己了。”
查尔斯问:“你爱我们的爸爸吗?”
“除非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否则我是不会回答你的。”
“你到底爱,还是不爱?”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回答我。”
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勇敢涌动在亚当的骨血和头脑中。“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不爱。我不爱他。有时候,他让我害怕。有时候——是的,有时候,我崇拜他,可大部分时候,我恨他。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查尔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不明白,”他说,“我就是想不明白。在这世上,他最爱的可是你。”
“我才不相信呢。”
“你不需要相信。你给他什么,他都喜欢。但他不喜欢我。我给他的任何东西,他都不喜欢。还记得我送他的礼物,那把小刀吗?我砍了好多柴,卖了钱,才买到那把小刀。哼,他连带都没带去华盛顿。那把刀现在还在他的书桌里。你给了他一只小狗。你一分钱都没花。哼,我要给你看看那狗的照片。它甚至还出席了他的葬礼。一个上校抱着它——它眼睛瞎了,走不了路。葬礼结束后,他们开枪杀了它。”
弟弟凶狠的语气让亚当很困惑。“我不明白,”他说,“我不明白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爱他。”查尔斯说。说完,他哭了,这是亚当记忆中他第一次哭泣。他把头埋在胳膊上,一直哭着。
亚当准备朝他走去,突然,以前那种恐惧感又回来了。不行,他想,要是我碰了他,他会杀了我的。于是,他走到敞开的房门口,站在那儿向外张望,他能听到身后弟弟的啜泣声。
房子周围的农场并不漂亮——它从来就没漂亮过。到处是垃圾,乱七八糟的,没有任何规划,显出一副衰败之象;农场上没有花,地上到处散落着纸片和木屑。这房子也不漂亮,最多算间修得不错的棚屋,可以用来睡觉、做饭。总而言之,这是个阴冷的农场、阴冷的房子,没人喜欢这里,它们也不喜欢任何人。这不是家,不是让人渴望或愿意回来的地方。亚当突然想起了他的继母——就和这农场一样,没人喜欢。她安分守己,也爱干净,可算不上一个好妻子,正如这农场,也算不上一个家。
弟弟的啜泣声停止了。亚当转过身,查尔斯正茫然地目视前方。亚当说:“跟我说说妈妈的事吧。”
“她死了。我给你写过信。”
“跟我说说她的事。”
“我跟你说过了。她死了,都过了这么久了。她又不是你妈妈。”
亚当脑中闪现出曾经在她脸上看到的笑容。她的脸仿佛就浮现在他眼前。
查尔斯的声音穿透了他的想象,将它击碎:“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不用太快回答——想好了再告诉我,要是,你的回答不是真心的,那就不要回答。”
查尔斯动了动嘴唇,事先组织好了问题:“你认为,我们的爸爸有没有可能——在骗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够清楚吗?我说得很清楚了。骗人就只有一个意思吧。”
“我不知道,”亚当说,“我不知道。从来没人说过。你看看他的成就。他在白宫过过夜。副总统都来参加他的葬礼。这听上去像是个骗子吗?拜托,查尔斯,”他恳求道,“你就告诉我吧,从我到家的那一刻起,你一直想跟我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查尔斯舔了舔嘴唇。他全身的血仿佛都流尽了,带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狠劲。他说话的语气变得单调:“爸爸立了遗嘱。把所有的东西平分给我和你。”
亚当大笑。“好啊,我们可以靠着农场过日子。我想我们不会饿死了。”
“遗产超过了十万。”单调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疯了吧。一百块还差不多。他从哪儿弄来的这些钱?”
“没算错。他在共和国大军的薪水是一个月一百三十五块。他自己出房钱和伙食费。出差时,一英里有五分钱补贴,住旅店的钱还可以报销。”
“也许他一直这么有钱,只是我们不知道。”
“不,他不是一直这么有钱的。”
“哦,那要不,我们给共和国大军写封信问问?那儿也许有人了解情况。”
“我可不敢写。”查尔斯说。
“你听好了!说什么话都要有根有据。现在有一种投机买卖,很多人靠它发了财。父亲认识不少大人物。也许他碰上了好机会。想想那些淘金热的时候去加利福尼亚的人,他们都发了财回来了。”
查尔斯满脸悲戚,声音小得亚当要凑近了才能听见,语气也呆板得像在念报告:“我们的爸爸是一八六二年六月进入联邦军队的。他只在这个州接受了三个月的训练。然后就到了九月份,他朝南边进军。十月十二日他腿部中弹,被送进医院。一月他就回家了。”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查尔斯的声音又细又弱:“他没去过钱斯勒斯维尔,也没去过葛底斯堡、瓦德尼斯、里士满和阿波马托克斯
。”
“你怎么知道?”
“他的退伍证明啊。是跟他的其他文件一起寄来的。”
亚当深深叹了口气。他心中涌出一阵喜悦,仿佛拳头捶打着胸口。他几乎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查尔斯说:“他是怎么蒙混过去的?他到底是怎么蒙混过去的呢?从来没人怀疑过他。你怀疑过吗?我怀疑过吗?妈妈呢?没人怀疑过。就连华盛顿的人也没怀疑过。”
亚当站起身。“家里有什么吃的?我得吃点东西暖和暖和。”
“我昨天晚上杀了只鸡。你要是能等,我就去帮你炸一下。”
“有什么能快点吃上的东西吗?”
“有腌猪肉,鸡蛋也有很多。”
“就吃那个吧。”亚当说。
他们暂且搁置了这个问题,在心里绕开了它,从它上面跨了过去。他们不再讨论,可思绪却从未离开。他们想讨论,只是没法讨论。查尔斯煎了腌猪肉,又热了一锅豆子,煎了鸡蛋。
“我把牧场的地耕了,”他说,“种了黑麦。”
“长得怎么样?”
“还行,我把地里的石头都撬出来了,”他摸了摸自己额头,“这该死的疤就是撬石块时弄伤的。”
“你写信说过,”亚当说,“我不记得我说过没有,你的信对我很重要。”
“可你从来不怎么写你做了什么事。”查尔斯说。
“我想,是因为我不愿意去想吧。大部分都不是好事。”
“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些战争了。你都参加了吗?”
“是。我以前不愿意去想。现在还是不愿意。”
“你杀过印第安人吗?”
“是,我们杀过印第安人。”
“我猜他们很难对付吧。”
“我想是的。”
“要是你不想说,那就别说了。”
“我不想说。”
他们在煤油灯下吃着晚餐。“我要是有时间把灯罩洗干净,那这儿就能更亮了。”
“我来洗,”亚当说,“要事事想得周全也不容易。”
“你回来就好了。吃完晚饭你想去小酒馆吗?”
“呃,再看吧。我也许就想这么坐坐。”
“我没在信里写过,酒馆那儿有姑娘。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她们每隔两周就会换人。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去看看。”
“姑娘?”
“是的,她们住在楼上。很方便的。我想着你刚刚回来——”
“今天晚上不去了。以后吧。她们要多少钱?”
“一块钱。大部分还挺漂亮的。”
“以后吧,”亚当说,“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允许她们来这儿。”
“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不过她们有一套系统。”
“你经常去吗?”
“隔两三周去一次吧。一个人住在这儿还挺孤单的。”
“你有一次写信说你打算结婚了。”
“哎呀,是啊。我想是还没找到合适的姑娘吧。”
兄弟俩一直避而不谈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他们时不时差点就说到了,可又迅速躲开了,回到地里的庄稼以及本地的流言、政治和健康状况这些话题上。他们很清楚,他们迟早会说回去的。查尔斯比亚当更迫切地想要深入谈论它,可查尔斯毕竟此前已有充足的时间思考过,而对亚当来说,它属于思考和感受的全新领域。他更希望把它推迟到另一天,但与此同时,他很清楚,他的弟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他坦率地说了:“那件事,我们就等睡一觉再说吧。”
“没问题,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查尔斯说。
可渐渐地,他们说完了用以逃避的话题。每一个熟人和在这儿发生过的每一件大事都说到了。他们还在慢慢说着,时间也在继续。
“想睡觉了吗?”亚当问。
“马上就去。”
他们沉默了,夜晚的时光在屋里不安分地流逝,鼓动着他们,催促着他们。
“我真想去看看葬礼。”查尔斯说。
“肯定相当隆重。”
“你想看看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吗?都在我房里。”
“不看了。今天晚上不看。”
查尔斯把椅子转过来,双肘撑在桌上。“我们得说明白,”他紧张地说,“我们是可以想拖多久就拖多久,可还是得说清楚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知道,”亚当说,“我想我只是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那有什么用?我有时间,大把的时间,可我只是在绕圈子。我努力不去想它,可我还是在绕圈子。你觉得时间有用吗?”
“我想没用。我想没用吧。那你想先谈什么呢?我看我们不如谈谈。反正也想不了别的事。”
“那笔钱,”查尔斯说,“有十万多块——一大笔呢。”
“钱怎么了?”
“呃,这钱是从哪儿来的?”
“我怎么知道?我跟你说过,他也许做了投机生意。也许在华盛顿有人关照他。”
“你相信有这种事?”
“我什么都不相信,”亚当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我能相信什么呢?”
“这笔钱不少啊,”查尔斯说,“是留给我们的财富。我们可以靠这笔钱过一辈子,或者我们也可以买很多很多地,让它再生钱。你可能还没想过,我们现在是真有钱了,比所有的邻居都有钱。”
亚当大笑:“你说得好像我们是被判了刑一样。”
“这钱是从哪儿来的?”
“你操心这个干吗?”亚当说,“我们就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用这笔钱。”
“他没去过葛底斯堡。仗从头打到尾,他就没参加过一场。他刚遇到敌人就中弹了。他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你到底想说什么?”亚当问。
“我觉得,这笔钱是他偷来的,”查尔斯痛苦地说,“既然你问我,这就是我的想法。”
“你知道他是从哪儿偷来的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认为是他偷来的呢?”
“他在打仗的事情上撒了谎。”
“什么?”
“我的意思是,既然他在打仗的事情上撒了谎——那他也就可能偷钱。”
“怎么偷?”
“他在共和国大军里任过职——还都是重要的职位。他也许经手过国债,改过账本。”
亚当叹气道:“唉,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不写信告诉他们?让他们去查账本啊。如果是真的,我们可以把钱还回去。”
查尔斯整张脸都扭曲了,前额伤疤的颜色变得更深。“副总统来参加了他的葬礼。总统送了花圈。他出葬时送行的车队有半英里长,还有成百上千的人走路送他。你知道抬棺的都有谁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假设,我们发现他偷了钱。那别人也就会发现他从没去过葛底斯堡和那些地方。大家就都会知道他是个骗子,他的整个人生就他妈是个骗局。就算有时候他说的是真话,也没人相信了。”
亚当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眼神非常平静,但保持着警觉。“我还以为你是爱他的呢。”他冷冷地说。说完他觉得很轻松,很自由。
“我是爱他的啊。我现在还爱他。所以我才恨死了这件事——他的整个人生都没了——都没了。还有他的墓——他们说不定会把他挖出来扔掉。”他情绪激动,说得断断续续。“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爱他吗?”他哭诉道。
“我之前并不确定,”亚当说,“我都糊涂了,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感受。现在我确定了,不爱。我不爱他。”
“所以你也不在乎他的人生会不会被毁掉,他可怜的遗体会不会被挖出来——哎呀,我的天哪!”
亚当的脑子飞速运转着,想找到合适的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我不需要在乎。”
“是,你是不需要,”查尔斯苦涩地说,“如果你不爱他,那你就不需要。你甚至可以往他脸上踢一脚。”
这时,亚当知道弟弟不再让人感到危险了。他心里不再有驱使他发疯的妒火了。父亲这件事的全部重量压在他身上,这是他的父亲,没人能抢走他的父亲。
“要是大家都知道了,你走在镇上会怎么想?”查尔斯逼问,“你怎么面对大家?”
“我跟你说过,我不在乎。我不用在乎,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么?”
“我不相信他偷了钱。我相信在战争中,他说过他做了的那些事,他都做了,他说过他去了的那些地方,他也都去了。”
“可是证据——退伍证明怎么解释?”
“你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偷了钱。这些都是你瞎编的,因为你也不知道钱是从哪儿来的。”
“他在军队的文件——”
“可能是他们弄错了,”亚当说,“我相信是他们弄错了。我相信我的爸爸。”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相信的。”
亚当说:“告诉你吧。这世上也有很多证据能证明上帝是不存在的,但在很多人心里,他们更相信上帝是存在的。”
“你刚刚还说你不爱爸爸。要是你不爱他,怎么会相信他?”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亚当字斟句酌地慢慢说着,“也许,我要是爱他,我就会嫉妒他。你就是这样。也许——也许爱会让人变得疑神疑鬼。你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就总感到不确定——因为你对自己不确定,所以对她也就不确定,不是吗?我看得很清楚。我看到你有多爱他,而这对你又有什么影响。我不爱他。也许他爱我吧。他考验我、伤害我、惩罚我,最后,他把我当祭品一样送了出去,可能是为了弥补什么。他不爱你,所以他对你有信心。也许吧——哎呀,也许是搞反了。”
查尔斯盯着他。“我不明白。”他说。
“我在努力想明白,”亚当说,“这是我新冒出来的想法。我觉得很好。也许,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么好过。我摆脱了什么。有一天,我可能会明白你的心情,但现在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查尔斯又说了一遍。
“你还不明白吗?我认为我们的父亲不是小偷,我也不相信他是个骗子。”
“可那些文件——”
“我不会看那些文件的。在我对父亲的信任面前,文件什么都不是。”
查尔斯喘着粗气说:“那你会接受那笔钱喽?”
“当然。”
“哪怕是他偷来的?”
“他没有偷。不可能是他偷来的。”
“我不明白。”查尔斯说。
“你不明白?好吧,看来,这大概就是整件事的关键了。你听我说,我以前从没说过这件事——你还记得就在我参军之前,你打了我吗?”
“记得。”
“你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吗?你带了一把小斧头回来想杀我。”
“我不太记得了。我一定是疯了。”
“我当时不明白,可现在明白了——你是为了争取你的爱。”
“爱?”
“是的,”亚当说,“我们会好好利用这笔钱的。我们也许会留在这儿,也许会离开——说不定去加利福尼亚。看看能做些什么。当然,我们还得给爸爸立块碑——一块大碑。”
“我永远不会离开这儿的。”查尔斯说。
“好吧,那就再看吧。不着急。我们会想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