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热得出奇。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吸进去都感觉烫喉咙,此时整个学院除了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之外,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午休起床的号声吹过之后,三三两两的学员从宿舍里走了出来,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各区队值班员好不容易把队伍聚拢在一起,沿着各自路线向教室走去。昔日生龙活虎的样子,此时变得悄无声息。随着这学期期末课程的结束,大多数学员队都进入了期末考试阶段,炎热的天气本来就让人容易慵懒,再加上课程结束进入复习考试阶段,在慵懒之余又让人多了一分烦躁。
薛教授是教学督导组副组长,每到期末考试的时候,都会担任考风考纪巡查组组长,这是一个出力不讨好的活。作为考风考纪巡查组组长,如果对发现的考风考纪问题不认真、不较真,就会让学员有一种侥幸心理,对学院的学风建设带来影响,但如果太较真,有时也会引发一系列问题。说实话,这些年,考风考纪一直都存在一些问题,很多时候,大家都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不是不想管、不敢管,而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有关系有背景的即使抓到考场作弊,往往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有关系背景的,自然跟着胆子也大了起来。薛教授又偏偏是一个极为认真的人,从教几十年来,在他手上因为考试作弊被处理的就有好几个,私下里,学员都称他为“四大杀手”之一。另外三个教授也是因为对待考试作弊比较认真,而被学员戏称为“杀手”。
午休起床号没响之前,薛教授就从行军床上起来了。这么多年,他一直保持着在行军床上午休的习惯,而有些年轻教员都配置了折叠床,少数女教员甚至还配备了蚕丝被、绣花枕头等。薛教授洗了把脸,戴上那块老式机械表,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薛教授以前住在学院里面,前几年三期经适房盖好以后,就搬出了院子。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沿袭着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次去教室之前,都会提前十分钟左右出来,围着房前屋后转上一两圈。
骄阳炙热,连觅食的鸟雀也只在屋檐和树荫下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绝不肯暴露在烈日之下。薛教授拎着边缘早已磨损的公文包沿着小路的中间稳步走着,即使路边有荫凉,他也不肯凑过去。这么多年,他始终秉承着“言传身教”四个字,作为军人和军校教员,时时刻刻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去告诉学员,怎样去做一名合格的政工干部。
昨天下班的时候,他已经将今天的考场巡查任务布置了下去。他准备自己也到几个教室看一看。这几年考风考纪虽然一直在抓,但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即使有时抓住一两个作弊的,也基本上是批评教育,严重的也不过给个警告处分,还没有开除过一个学生。薛教授早就想把这个考纪巡查组长推掉不干,可是,秦副院长死活不同意。用秦副院长的话说,薛教授这个“牌子”只要在,就会在学员当中形成极大的震慑,对学员遵守考场纪律将发挥“重要”作用。
薛教授来到了第二教学楼。这幢楼有大大小小教室十几间,大的阶梯教室就有三个,每一个能容纳两三百人。有些人数较多的学员队考试的时候,一般都会安排在这几个大教室,容易把距离拉开。每个阶梯教室都有前后两个门,每扇门都是用材质比较轻盈的木料制成,推门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他推开了教室后面那扇门,里面几乎坐满了考试的学生。每名学员之间都隔着两个空位。有个别考完的学员,趴在桌上打着盹,享受着空调的凉风。两名监考教员,一个坐在讲台上,眼睛无神地望着下面;另一个坐在教室后面,低着头。从后面看过去,学员们都很认真,没有交头接耳的。坐在教室后面的是一个胖乎乎的男教员,看到薛教授走了进来,连忙站了起来。薛教授向他挥挥手,示意不要出声。薛教授顺着台阶向下走去。走到中间的时候,发现一名挂着少校军衔的中年军官有些异常。薛教授轻轻地向他走了过去,从这名军官的背后探身过去。只见这名军官的左手臂下压着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片,由于过于专心,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
薛教授伸出手,一把捏住纸片抽了出来,然后把卷子也一起收了,一声不吭地从前门走了出来。胖乎乎的监考教员也紧跟了出来,红着脸对薛教授说道:“教授,您听我解释一下。”
薛教授生气地瞪着他,说道:“你们是怎么监考的?学员这么明目张胆地作弊,你们竟然没看到?”
“教授,这个学员一开始就提醒过他了,可他就是不听。我们也很生气,前面已经收了他做的小抄了,哪知道,他还有……”
“胡闹。收了小抄就没事了?对于这种屡教屡犯的要把他赶出考场,按零分处理。”
“教授,这个学员有点特殊,要不然,我们肯定……”薛教授未等他说完,生气地说:“特殊?怎么个特殊法?作为教员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
薛教授刚说到这,教室前门打开了,出来的正是那名刚才作弊的少校。他走到教授面前说道:“教授,不好意思,刚才我确实违反了考试纪律,但是,也不是我一个人在作弊,我觉得您也不要小题大做,实在不行给我零分算了。”
薛教授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倒是有勇气承认,可是,我觉得你的认错态度有问题。你作为一名少校军官,考试公然作弊,你这种品行如何能带好兵?”
少校尴尬一笑,但丝毫没有羞愧之心,他略红着脸说道:“教授,给您说实话,我本来是不想来参加这期培训的,是部队领导逼着我来的。不是我说大话,我平时这些政治工作书籍看得不多,但是从我带兵之日起,带过的单位都是军事训练先进,您不信的话我可以证明给您看。”
薛教授主授现代军事思想,对少校这种轻浮甚至有些傲慢的行为极为愤怒,但今天不少教室都在考试,为了不影响其他考生,他强压住内心愤怒的火焰,指着楼梯口对少校说道:“我请你离开考场,至于你考试作弊的事情我会向机关报告,你等候结果吧!”少校看到薛教授态度强硬,没有回旋的余地,也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神闲气定地走了下去。
这时,教务处处长李冬也赶了过来,陪着薛教授往楼下走,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李冬拉住了薛教授。
“教授,来来来,先抽根烟。”李冬说着递给薛教授一根小熊猫,又把火凑了上去,“教授,您别和他一般见识,这小子有点愣,傻大兵一个,别看是少校军官,其实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更别说修养了。”
“他是什么单位的?这样的学员怎么能选到院校来学习?”薛教授一边说一边气呼呼地吐着烟雾。
李冬自本科毕业后一直在教务部门,从教务参谋一步步干到了教务处长,今年也有四十五六岁了。按照学院“惯例”,在教务处处长位置上基本都能提到副师,到总院看病就可以享受“红本”待遇了。李冬为了能调上副师,不知加班熬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不是牵头“推”材料,就是深夜陪领导练牌技。五十不到的人,脑门上已经没有几根头发了。他也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说道:“教授啊,这个人还真不是他自己想来培训的,他说的倒也是实话。他呢,是军区树的一个典型,号称‘水火英雄’。他当战士的时候有一年回家休假,无意中救出了两个落水儿童,就这样军区给他提了干。这小子命也好,后来又在火中救过人,再后来又救过一个落水老人,名气越来越大。这次,军区政治部领导考虑到他没有什么文化,就和我们商量让他过来培训一下,增加点‘含金量’。你说他最擅长的就是耍枪弄棒,让他天天搞文字、练笔头,确实难为他了。”听李冬处长说完,薛教授也有些犹豫:“李处长,不是我驳你面子,这个事情估计这会学院上下都知道了,如果就这么不了了之,对你们教务部门,对我这个考风考纪巡查组,好像都交代不过去吧。我看还是这样吧,我还按照巡查职责正常报到你们机关,至于后面怎么处理,你们掂量着办吧。”薛教授说完,转身刚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笑着对李处长说道:“李处,你别告诉我这熊猫烟是他送你的啊?”李处长连忙摆着手说道:“不可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