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季节上来说还未真正进入夏天,但是天气的温度却俨然夏季。没办法,这个城市就是这样,缺少春季和秋季。脱下棉衣换上薄毛衣,用不了几天就得换成短袖;秋天也一样,薄外套刚穿上没几天,就得换成厚衣服。就像现在,虽说小草刚刚换成新绿,可温度直线上升。而且天气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说变脸就变脸:刚才还是骄阳高照,炙热难耐,不一会儿的工夫,乌云竟然遮住了半边天,带着热量的风时不时地吹拂在身上,不仅感受不到凉爽,反而有一种黏乎乎的感觉。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也失去了往日那种“高傲”,叶片蜷曲着,偶尔几声蝉鸣,让人听起来觉得烦躁和不安。
一幢建于20世纪30年代的中西合璧民国老建筑,此时在阴云笼罩下显得更加古朴厚重。总体上沿用了中国传统宫殿式建筑,窗户、内饰等方面又采用了不少西方元素,但并不显得违和。楼高三层,墙体以红色为主。在两株巨大的玉兰花树掩映下,朱漆大门赫然跃入眼帘。左右两边为两扇对开式木门,中间是旋转门,由于年代过于久远,旋转门已停用了很久。步入门厅,一盏西式吊灯从穹顶上垂下,给人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
据说,大门前这两株广玉兰是当年大楼主体竣工时,花高价从外地移植过来的。如今树干庞大,枝叶繁茂,每年花开的时候,远远望过去,就像挂满了一盏盏白莲灯,沁人心脾的清香老远都能闻得到。两株广玉兰由于年事已高,身躯有些倾斜,粗壮的树干周围架上了铁架子,就像孱弱的老人拄上了拐杖一样。
此时,在这幢建筑的三楼常委会议室里,气氛显得有些凝重。三台柜式空调徐徐地向外“吐”着凉气,参加会议的人刚进来的时候,大多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等到座位上的人们都坐下后,左右两扇黑色木门被严严地关上了,只有少许的灯光从厚重的门缝下面折射出来,在水磨石地面上能够看到一道亮光。
学院姜院长、崔政委并排坐在南北向摆放的长条会议桌北侧,其他人依次坐在会议桌东西两侧。会场上的每个人形态各异,有的煞有介事地整理着笔记本,有的端着茶杯不停地吹着热气,还有的两只手托着腮帮子发呆,总之情绪都不是很高涨。会议室里很静,西面墙上那台样式老旧的圆形石英钟,滴滴答答的走动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台石英钟有些年头了,这么多年除了在电池没电的情况下罢过工,还真没有自己主动“停摆”过。前几年办公室会议桌椅、话筒设备升级更新的时候,办公室主任也向领导请示过,要不要把这台钟表换掉,领导说:“虽说是旧物件,可它从来也没掉链子,就不换了吧。”于是,它就成了会议室里最为“陈旧”的物件。姜院长讲话前喜欢取下眼镜拿在手里转动,此时的他一边环视着会场,一边重复着这个动作。看着静默的会场,姜院长说道:“今天召集大家开个务虚会,复评创优的时间越来越近,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优秀的牌子给拿回来。我作为院长,对上次教学评价未能达优承担主要责任。我们作为全军政治工作知名院校,竟然在教学质量检查评价中没有获得优秀等次,这是学院的耻辱,说明我们的工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在迎评之前,我们是信心满满,有的人甚至觉得我们拿不到优秀,就没几个院校能拿到优秀,可现实呢?就连整体实力不如我们的兄弟院校都得了优秀,这不是莫大的讽刺吗?”院长拧开诺亚口杯喝了口水,接着说道:“从今天到复评专家组进驻,满打满算也就一年的时间,无论如何要摘掉‘良好’的帽子,要不然,我们这一届班子对不起学院这块牌子,也对不起全院师生。今天既是务虚会也是检讨会,大家要多找问题,畅所欲言,不要有思想负担,要从学院的长远发展考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家都谈谈吧。”
崔政委轻轻咳了一下,眼睛看着前方说道:“姜院长刚才都讲了,今天开会主要就是要找问题、找原因。大家放开了说,即使说错了也没关系。”说完,他把身子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整个会场静悄悄的,看来没有人主动发言。
姜院长只好再次开了口:“看来,我这个当院长的不先说,这会就开不下去了。那好吧,我先说。教学质量能不能达优,标志着一所院校的含金量,既是招牌,也是实力。这次评优活动之所以失利,我看最大的原因就是我们这些年做的‘虚功’太多,表面文章红红火火,而基础性的功夫下得不够。看看这次失利的方面,大多都是基础性的东西不过关,比如,少数学员马克思主义理论基础考核不合格、轻武器射击不及格……反观之,我们倒是在评优迎检其他方面没少做文章,又是搞晚会,又是为评委准备各种生活用品,到头来呢?”说到这,姜院长看了一眼坐在左首的秦副院长,又接着说道:“一所军队院校不把培养学员作战能力作为重点,这还是军事院校吗?当然,我作为院长负主要责任。我先说到这,其他人也说说吧。”崔政委今年五十多岁,和院长年纪差不多,再有两三年就要退休了。崔政委和姜院长都是前几年从总部机关下来的,不过姜院长年轻的时候在这个学院上过学,时过境迁,若干年后又回到学院任职,而且到学院的时间早于崔政委,自然多了一份情感在里面。崔政委是高干子弟出身,据说他的父亲是一位老革命,早前崔政委一直在总部机关干部部门任职,也算是实权部门,调正军时到的这所院校,他保持了老政工干部特点,平时很少说话,习惯保持沉默。今天,为了打破僵局,崔政委看着秦副院长说道:“秦副院长,你是主管教学工作的,你也说说吧。”
秦副院长算是土生土长的学院干部,早些年在教务部门工作,凭借着聪明、能干,从教务处参谋、副处长、处长一直干到了分管教学工作的副院长。从当副处长那会,他就习惯把一头乌黑的浓发梳成背头,透着一股干练。这次教学评价他负责牵头,前前后后做了不少工作。之前,他在不同场合讲过:这次评价志在得优,也必定得优。但这次天不遂人愿,最终仅得了个良好,他私下里把专家组的几个成员爹啊娘啊地骂了个遍。本来他是不太想发言的,但是崔政委点到了他,他不得不开了腔:“这次评价结果,确实有些出乎意料,我们的准备工作应该说是很充分的,但是,没想到在一些不应该出问题的方面出了问题,我作为分管教学的副院长,是有责任的。但是,这也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我们作为文科院校,这么多年在学员体能方面、军事技能方面确实抓得少,不像陆军指挥院校,这是我们的弱项。但是,我们的培养目标不一样啊,我们培养的学员是做理论宣传工作的,侧重点不一样嘛,我们不能拿别人的长处和我们的短处相比,那样比较是不科学的,对吧?”说完,他拿眼睛扫视了一下坐在他下首的同志,少数同志被他眼光这么一扫,也只好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分管后勤的卢副院长用手拢着杯子,说道:“我谈一下自己的看法啊!这次教学评价获得‘良好’,我看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我们学院这些年发展势头不错,从学院领导到普通教员干部,都有些‘飘’了,反映出我们作风不实的问题。再有一个,学院这些年在解决‘学为战’还是‘学为看’的问题上走偏了,我们总是盯着为总部机关、兄弟院校培养理论宣传干部,没有把目标定在为一线部队培养带兵干部,目标都偏了,还能不出问题吗?”卢副院长也是本院土生土长的干部,从政治部干事一路成长起来,现在分管后勤工作。
“我也来说几句吧!”这时候说话的是学院教学组组长郑教授,安徽皖南人,瘦瘦高高,说话不紧不慢。他年轻的时候写过一篇哲学文章,在当时的理论界颇有影响。“我在学院工作了一辈子,对学院的发展很有感情。这次教学评价没有得优,我很难过。我看了失分的项目,确实都是一些基础性的东西。有的学员对基本的马列常识都没掌握,我们是军队专门培养马列主义的院校,我们的学员竟然不懂马列经典理论,确实汗颜啊!还有,三公里考核学员不及格竟然有好几个,射击也是,还有一个只得了二十来环。问题出在学员身上,但根子在我们身上,说明我们平时没有教好,没有带好。这次教学评价,一开始把精力放在排练晚会上,就是错误的。专家组是来检查的,不是来联欢的。我记得当时征求评价方案意见的时候,我就提出了反对意见。还有,我到专家组看望一个熟悉的同行,房间里又是配的手提电脑,又是皮质公文包,又是全新的洗漱用品,还有各种南方水果,人家一样都没动,还委婉地对我说,太用心了,很不好意思。我听了之后,感觉到是自己不好意思。我们是政治院校,天天给学员讲要以身作则、以身示范,而我们自己呢?”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阵沉默。秦副院长的脸上有些不自然。这次评先创优接待保障工作虽然也是会议上经过商讨过的,但是,在一些“细节”上他是加了码的。比如,在评价组成员房间放置一些日常用品虽是常规操作,可他让手下准备的都是一些高档洗漱用品,还给每个评价组成员配了一套真丝睡衣。再比如,原来是每天准备一些水果,可他让保障组从进口水果店采购了各种各样的水果,确保每天不重样。秦副院长这些年在接待这方面积累了不少经验,也屡试不爽,可这次他没想到竟然失算了。他有点想不明白,难道是大家口味变了……
郑教授发完言,薛教授也有点按捺不住。他五十开外的年纪,五官轮廓比较粗线条,讲授外军思想专业。据说只要是他上课,没有一个学员敢睡觉:一是不敢睡,二是睡不着。不敢睡是因为薛教授授课要求比较严,如果你在他课堂上睡觉,他会毫不客气地把你拎起来。另一个是他的嗓音洪亮,就像自带扩音器似的,尤其是讲到历史上那些著名人物时,比如伯罗奔尼撒、拿破仑等,他会以高出正常几倍的声音喊出这个名字,让人猝不及防。
他天生大嗓门,再加上话筒的音量,他的声音几乎充满了整个会议室:“我本来是不想讲的,但是,刚才听了郑教授的发言,我有了发言的欲望。教学迎评就好比是一场战役,要想赢得胜利,就要制定正确的作战计划。我们的作战计划呢?我不能说它不正确,但是,也不能说它正确。为什么呢?因为事易时移,要学会辩证地、发展地来看。我知道以前的检查,用的也是这一套,排一场晚会、搞一次热情接待,好使不好使?好使。所以,我们就尝到了甜头,这次仍然是老办法,可这次为什么不灵了呢?我看,还是老经验、老思想出了问题,总认为迎评嘛,不就是走走过场。哎,这次没想到是玩真的,怎么样?玩砸了。要说反思啊,我看还是先从思想上找找问题。”薛教授发言的腔调与授课时的腔调一样,情感充沛,抑扬顿挫,他自己说完,自顾自地喝起了水。
训练部陶部长是在座几位将军里面最年轻的一位,他任训练部部长近两年时间了,在此之前,他在学院唯一一个分院任院长。分院是十多年前那次院校改革时并进来的,距离本部三百多公里,坐落在另一座大城市里。陶部长很年轻的时候就是分院信息技术系主任,学问做得也好,所以提拔得很快,他五十刚出头就做到了副军职、少将军衔。教学评价具体承办部门就是训练部,结果出来后,他也有些窝火。说实话,对于迎接评价的一些做法他是有看法的。但是,在这个班子里,他资历浅,很多时候还要看分管领导秦副院长的态度。陶部长讲得比较务虚,在这种场合之下,他确实也不好讲得太多,所以他只是从评价工作组织、管理方面谈了些看法,简短扼要。
科研部杨仪部长也是一位老同志了,年纪比秦副院长还要大几岁。作为学院资历较深的部门领导,教学方面存在的问题他心里是清楚的。以前,他做训练部副部长的时候,也提出来过,但是并没有人听得进去,再加上他与秦副院长的关系也比较微妙。杨部长年轻的时候当过教务处处长,当时秦副院长还是他的教务参谋,但后来秦副院长一路扶摇直上,实现了弯道超车,迅速超过了他。现在的秦副院长是副军级,而杨部长还一直在正师的位置上停滞着,两人上下级关系翻转了。其实他心里憋着一肚子话想说,可今天这个场合他也不好放开讲。杨部长看了一眼院长、政委和秦副院长,然后又看着自己的笔记本说道:“虽然这次评价结果出乎意料,但是,我觉得前期所做的准备工作是认真的,也是富有成效的。至于问题嘛,这也不能算到哪个个人或者哪个部门,晚会也好、接待也好,都是经过集体讨论的。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多想想下步怎么办?后面还有复评的机会,我们要利用好这一年左右的时间,把弱项短板补上来,争取打个翻身仗。”姜院长看看其他没有发言的人,大都低着个头,就像课堂上怕被老师点名发言的学生,他心里也清楚,这种场合下,保持沉默也不失为一种“态度”。他说道:“同志们,我们作为全军为数不多的政治院校,而且一直自称是‘排头兵’,不能让这块牌子砸在我们手里,我们要有点卧薪尝胆的精神,苦干实干一年,无论如何也要把优秀的牌子拿回来。机关的同志把今天大家的发言梳理一下,把问题一项一项理出来,然后拿出一个方案,找个时间再议一次。今天的会就到这吧,大家辛苦了。”
不一会,偌大的会议室里就剩下了姜院长和崔政委两个人。两人沉默了一会,只是偶尔端起茶杯喝口水。顶棚上十几盏炙白的日光灯,把背景墙上的“集体领导、民主集中、个别酝酿、会议决定”十六字方针照得格外清晰,凸出的红色楷体字看上去十分醒目。
姜院长说:“政委啊,我们这个教学评价不达优,说明我们没带好啊,你我都是有责任的。虽然我们离退休没有几年了,可是,我们不能让学院的发展在我们手里停顿啊,要不然,你、我都会成为学院历史的罪人啊。”
崔政委一边点头,一边附和道:“老姜啊,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没想到这次会出现这种情况,按理说不应该啊,这次检查组的那个纪组长有点太较真了,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看来,我们还是大意了啊。”
姜院长说:“也不能这么说,纪组长标准是有点严过了头,但也不能说人家做得不对,他毕竟代表的是军委总部,他也要对上面负责,我们还是要从自身找原因。这次迎评,秦副院长非要搞什么晚会,说是要给专家组一个惊喜,我原本是不赞同的,但他说你是支持的,还说以前都是这么做的,再加上班子里大多数都同意,我也只好同意了。热闹是热闹了,可人家最终也没领这个情。还有学员培养的问题,这么多年,我们培养的学员知识素养确实不错,可是大多学员都分配到了总部机关和各个院校,都成了一个个‘文人’,军队院校培养的学员不能跑、不掌握军事技能,这种人才培养观难道不是问题吗?”“这个问题是个老问题了,我们俩来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从这次迎评情况看,以后是要改改了。在这一点上,我和你的观点是一样的。”崔政委说完,拿上水杯和笔记本起身离开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姜院长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作为院长,他感到压力沉甸甸的,后面如何利用一年的时间补弱固强,打一个翻身仗,需要好好谋划谋划。要不然,他这个院长即使退休了,也是带着愧疚和不安退的,会遗憾一辈子的。
办公室主任肖勇把崔政委送回了会议室右侧办公室,又匆匆赶了回来,在门口站了几分钟才走了进来。肖主任在办公室主任位置上已经干了好多年了,按照以前惯例应该调副师了。说实话,办公室主任这个活不好干,如果不是为了能够调副师,没有人愿意一直待在这个位置上,最近这两年,他也感觉到有些“疲倦”。
“院长,他们都回去了,您也回去休息吧。”肖主任堆着笑说。
姜院长没说话,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肖主任赶紧拿上水杯和笔记本跟在了后面。
会议室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日光灯照射出的白光让人觉得有些惨白,把棚顶上中国古代彩绘的图案照得让人感觉有些凉意。
过了好一会,一个年轻的小战士推开会议室黑色的木门,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了进来,确认没有人之后,才摇摇摆摆走了进来,把空调一个个关掉了,正要关灯出去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瞅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感觉指针好像停止不动了,他有点不相信,又瞅了瞅自己的手表,这才相信钟表确实停摆了,“真他妈烦,还得找梯子过来换电池。”说完,他啪啪几声把灯给“拍”灭了,木门嘎吱吱响过几声后,终于严实地合上了。
学院这些年为人才培养方向问题没少争论,到底是培养理论宣传人才,还是培养基层政工人才,多年以来纷争不下。到了姜院长这届领导班子,总体上把方向调整到了为基层培养政工干部,但实效上还不尽如人意,这次教学评价工作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随着全军备战打仗氛围增强,部队院校也在积极向部队靠拢、向战场靠近。学院这些年也陆续对专业系进行了调整改革,即便那些基础公共课,也尽量加上“军事”两个字,似乎只有这样才算跟上了军事变革的潮流。但客观地讲,一所院校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变革谈何容易,何况对于时代浪潮翻滚不断的当下。
空气显得更为混沌,热量、水汽、灰尘夹杂在一起,让人感觉极其不爽。这时候,来一场狂风暴雨的洗刷,也许才是最好的祛暑方法。每一个行走匆匆的人都不时地抬头望望天,祈祷乌云化成雨滴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