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国柱的病情突然之间变得恶化。
贾国柱和周雪莉、陆渊是一个队的学员。当年留校的时候,贾国柱和陆渊两个人一起留了下来。起初的时候,贾国柱和陆渊因为同学关系,两人还经常来往。但后来,随着贾国柱恋爱、结婚,两个人接触越来越少,到了最后,也仅限于院里碰面时相互打个招呼。
贾国柱的妻子据说是学院一个干部介绍的,但随着贾国柱生病,和妻子家庭关系变得僵硬后,那个当年牵线的“月老”便不再承认是他做的媒。贾国柱的对象是本地人,姑娘个子不高,但长得还算漂亮,属于那种讨男人喜欢的女孩子。两人恋爱那会,也堪称郎才女貌,那时候,多少人向他们投去羡慕的目光,同事也好,同学也好,都觉得国柱是个有福的人,一毕业就找到了对象,不仅漂亮,而且还是本地人,关键还有一个会心疼女婿的老岳母。
国柱的岳母疼爱女婿不像别的岳母那样放在心里,她是心里和嘴里一样疼。每次和别人讲起自己的女婿,都是“我们的宝怎么样、怎么样”,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贾国柱是她亲生儿子。如果这一切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毕竟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幸福的家庭。然而,生活总是这样充满变数。据说,贾国柱的病情是无意中发现的,有几次夜里,他总是跑到阳台角落里小便,完事后又回到床上睡觉,而他本人第二天却丝毫没有印象。一开始去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也只是开了点药,让他边吃药边在家静养。但事情并没有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的病情越来越糟糕,经常会忘了刚才还在做的事情,人也表现得越来越呆滞,甚至连家人和同事也渐渐认不得了。再后来,只能住进医院治疗。刚住院那会,国柱的岳母和妻子还忙前忙后,可随着病情持续加重,以及从医生那里探听来“几乎没有康复可能”的消息后,岳母和妻子渐渐地就不再过问了。她们把国柱的父母从老家喊过来之后,就以各种原因彻底地不再过问,也再没到医院探望过。
这天,周雪莉和陆渊约好一起到医院来看望贾国柱。两人买了一束花和一个果篮,到了住院部。在护士站问清床位后,两人来到了病房门口。靠近门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雪白的被子盖住了身子,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位。脸部有些浮肿,显得圆圆的,胡子有几天没有修整了,密密匝匝,两只眼睁得大大的,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许久才看见眼皮眨一下,证明人还活着。病床里侧有一个妇女正趴在床沿上休息,头发花白,穿着一件农村女人常穿的那种粗面料长衫。听到有人走进病房,趴着休息的妇女抬起了头,周雪莉看着她抬起头的那一刻,忽然想起了一幅有名的油画《父亲》。她脸上深刻的皱纹、一双失神的眼睛,以及那种表情折射给人的一种苍凉感,让人不觉心底发寒。
陆渊以前见过贾国柱的母亲,不过这次见面让他竟然没有一下子认出来,倒是贾国柱的母亲认出了陆渊。
“你是小陆吧?”
“我是小陆,您是……”陆渊突然明白,她就是国柱的妈妈。“大婶好,一下子没认出您来。叔叔呢?”“他下去抽烟去了,天天在这守着,他憋得慌,一会该上来了。”
“大婶,这是周雪莉,我们同学,刚博士毕业,一起过来看看国柱,他现在怎么样了?”
国柱的妈妈冲雪莉笑了笑,说道:“还能咋样?就这个样子吧。他们都说这孩子治不好了,我就不相信了,从小到大我这孩子一直都健健康康的,啥毛病都没有,咋可能会得不治之症呢,我不信!”
“是啊是啊,国柱身体一直都不错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能治好的。”周雪莉附和着说道。
陆渊看着贾国柱说:“国柱,我和雪莉来看你了,你还认识她吗?”
贾国柱随着话音,眼光也移了过来,盯着陆渊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又把目光转向了周雪莉,眼睛里忽然有了一种湿润的感觉,嘴一张一翕,含混地说着什么。周雪莉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国柱妈。大婶长叹了一声:“他把你当成明露了。”国柱妈接着解释道:“明露就是他老婆,哎……再也没来过。”
“这一家人也真够绝情的。”周雪莉愤愤地说道。
“当初啊,国柱给我打电话,说找了个城里的姑娘,我心里就不踏实。我问国柱,她们家啥情况,国柱说,她们家就是普通家庭,女孩也没什么正经工作。不过,这女的和她妈,对国柱都很好,也不嫌弃俺家是农村的。我当时还劝他爹,儿子觉得好,就行了,只要儿子能幸福,比啥都强。他爹还和俺说,人家大城市的一个宝贝女儿,看上咱儿子啥?咱家国柱,也就个头高点,长得还行,但两家不般配啊,这婚姻不牢靠。我对他爹说,咋不牢靠?她们家虽然是城市的,但家庭也一般,咱儿子好歹是军官,是部队干部,配她女儿,也不差了。本想着,儿子高兴就行了,谁知道会是这样……”国柱妈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旁边的一位阿姨凑了过来,对国柱妈说:“大姐啊,不能哭了,我看你天天这样哭,到时候再把自己身体搞垮了,不值当。你那个亲家,之前我见过,一看就不是厚道人家。一把年纪了,脸上那粉涂得吓人,一说话,脸上都掉渣。这种人,早晚过不到最后,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早散早了,和她生气,不值当。”国柱妈擦了擦眼泪,对阿姨说道:“妹子,道理俺懂,可就是,一想起来就气得慌。不哭了,还是你说得对,不生气。”
国柱的父亲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陆渊和雪莉,心头一热,忙拉来凳子让他们坐下来。国柱的父亲也憔悴了不少,头发也几乎全白了。他在楼下刚抽完烟上来,身上一股劣质烟草呛鼻的味道。国柱的父亲对陆渊说道:“谢谢你们来看他,已经好久没有人来过了。刚住院的时候,系里派人来过,但现在天天这个样子,时间长了,也就没人再来了。”陆渊向国柱爸介绍了周雪莉,又问了一下国柱的病情。等国柱爸说完的时候,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陆渊和周雪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陆渊打破了沉默,对国柱爸妈说道:“大叔大婶,其实我们一直想来,但是平时事情太多,所以拖到今天。你们也不要太伤心了,国柱的病虽然比较罕见,但现在医疗技术比较发达,还是有希望治好的,就是辛苦你们照顾他了。”说完,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这是我和雪莉的一点心意,您收下吧。”国柱的父亲一直推让着,死活不肯收。雪莉把信封拿过来,塞到了国柱的枕头下面,她和陆渊站了起来向病房外走去。
国柱爸对国柱妈说:“我去送一下他们。”国柱爸陪着他们俩从楼梯往下走。陆渊问道:“大叔,国柱的医生怎么说啊?”“哎,医生说他这种病很罕见,几百万分之一,我们家国柱咋就这么倒霉,偏偏就让他碰上了呢?你婶,她农村妇女,她就认为这病能治,她觉得她儿子有佛祖保佑,一定能治好。我是真怕她再有个三长两短,儿子没有了,老伴再不在了,我也没什么活头了。”
陆渊的心里一阵难过,国柱的父亲和自己父亲年纪差不多,也都是庄稼人,一辈子老实本分,辛辛苦苦把子女拉扯大,就图着老了以后能有个盼头,没想到,人还没老盼头却先没了。
“大叔,你别送了,你赶紧上去吧,大婶一个人在上面也不放心。我们回去了,以后有时间再来看国柱。”陆渊和周雪莉看着大叔转过身,一步步上了楼梯,六十刚出头的人,身子已经佝偻得像七、八十岁老人那样了,步伐很慢,每上一个台阶就像攀登山路一样,沉重而又凄惶。陆渊和周雪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流下了泪水,默默地向住院部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