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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么说,这几个人不是绑匪,而是警察喽。”

坐在那辆伪装成“面的”的警车上,两个便衣警察一左一右地夹着呼延云,始终一言不发。呼延云的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把自己看过的推理小说和刑侦文学回忆了个六够,尤其是有审讯细节的:应该怎样像那些老谋深算的罪犯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用诡辩或话术,驳倒警方出具的一个个证据,让他们哑口无言……琢磨了半天,他才发觉自己简直蠢透了,明明没有犯罪,为什么要给自己加这么多脱罪的戏码?现在应该想的难道不是他们为什么要抓自己吗?

可是这个比怎么脱罪还要难想。作为一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呼延云从来不惹是生非,唯一跟警方打交道的经历还是“白皮松林之战”,可那都过去两年了,而且当初还是以“反抗校园暴力”定的性,难不成现在要翻旧账?

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道路两旁的楼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平房,后来变成了果园和农田,车子行驶的道路明显变窄,与迎面开来的卡车会车时,好像贴着车身擦过,从车轮轧过地面的格棱格棱声判断,路况似乎也在变差。他抬了抬脑袋,往前车窗望去,居然看到远处有山形的轮廓,这让他更加吃惊了。

“坐好!”高个子厉声喝道。

呼延云本想问问他,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事儿,以及到底要去哪儿?这一声怒喝,让他彻底打消了提问的念头。

车子拐进了一个村落,从挂有“万安山派出所”牌子的两扇铁门开进去,眼前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停了各式各样的车子,最多的是顶上挂着警灯的蓝白两色切诺基,还有富康、捷达和夏利什么的,估计跟自己坐的这辆“面的”差不多,都是用来执行监控和抓捕任务的警用车辆。

下车以后,呼延云被带进了一个乡卫生所样子的门脸,里面的通道七拐八拐的,又长又深,天花板上每隔十米才有一个灯泡,将两边的墙壁照得昏黄不定。在他走得晕头转向的时候,高个子突然喊他停下,打开旁边一扇门,把他推了进去,屋里没有窗户,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高个子让他在桌椅的正对面靠墙站好,然后走了出去,并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呼延云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心里却像滚着开水一样不安,他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可能是犯了什么事儿,想得脑仁疼,终于摸到了一点儿门道,但又怀疑警方怎么可能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如此大动干戈,明明是教导主任就可以搞定的嘛……他盼着警察早点儿来“过堂”,把事情说清楚了就放自己回家,可过了好久好久,房门还是紧紧地关着,一点儿也没有打开的迹象。

就在他以为自己被彻底遗忘在这里的时候,门开了。

走进来两个人,在椅子上坐下,一个是那位高个子,还有一个三十多岁,长着一双金鱼眼,薄薄的嘴唇,两个嘴角微微下撇,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

“撂了没有?”金鱼眼问高个子。

“那能行?你看他那副不服气的样子,且得扛呢!”高个子用讥讽的口吻说。

金鱼眼在呼延云身上打量了一番才说:“你是准备自己交代呢?还是我们帮你交代?”

呼延云连声说:“我自己交代,自己交代!”

金鱼眼抬了抬下巴:“说。”

“我上周末在甘家口书摊买了几本黄书……”

“都是什么书?”

“一本大薮春彦的,两本西村寿行的……其实也不算是黄书,就是封面有点儿那个。”

“都叫‘兽行’了还不是黄书?!”金鱼眼把桌子一拍,“还有什么事儿,别避重就轻!”

“没有了啊……”呼延云哭丧着脸说,“真的没有了。”

“成,那我给你提个醒儿,昨儿你干吗去了?”

呼延云一脸茫然:“昨儿我没干吗啊。”

“没干吗是干吗?”

“学校组织我们到香山公园参加合唱比赛,我跟同学们一起去了啊。”

“你跟我这儿挤牙膏呢!说具体一点儿!”

呼延云就把凌晨五点从家出发,到学校集合坐车去香山,先给合唱比赛当观众,后来又参加登山比赛的经过讲了一遍……看那两个警察的神色越来越不耐烦,他的心也越来越慌,讲到自己下了山,到公园东门的停车场发现学校的大巴车已经开走,只好坐360路公交车回家的时候,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也就是说,没人能证明你下山以后是直接回家的喽?”金鱼眼问。

呼延云点了点头。

“四点在香炉峰解散自由活动,两个小时你还下不了山?”

“我半路上去找同学,没有找到,耽搁了一会儿,后来又到昭庙里边转了转,所以不知不觉地就下山晚了。”

“找同学?找什么同学?”

“就是有几个同学跟我走散了,我就去找……”

“说细点儿,在哪儿走散的?在哪儿找的?”

“在‘二防火’走散的,沿路找了找,没找到,我就下山了。”

“在公园里边找的?”

呼延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金鱼眼站起身,打开门,站在楼道里喊了一声,走过来一个人,站在门口往里看。呼延云抬起头,看见他穿的那身迷彩服和套在里面的蓝色秋衣,猛地想起:他就是在围墙豁口搭了个绳梯,靠着帮游客翻墙挣钱的那个人。

“有他。”那人低声说了两个字。

犹如迎头泼了一盆冰水,呼延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寒透了!他意识到刚才撒的那个小谎,可能把自己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金鱼眼关上门,重新坐回到座位上,现在,他注视呼延云的目光,好像一只用爪子死死摁住了老鼠尾巴的老猫。

呼延云低着头,后腰靠在墙上,整个身体撑不住了似的。

“站直了!”金鱼眼突然一声大吼!

吓得呼延云打了个激灵,触电一样绷直了身体。

金鱼眼厉声问道:“你不是说你一直都在公园里边吗?为什么撒谎?”

“对不起,对不起……”呼延云都快哭了,他把为了找刘恋和张振宇,跟袁莹一起追到虎皮石围墙,然后袁莹翻墙过去,自己犹豫了片刻才翻过去的事情讲了一遍:“翻过墙之后,我找不到袁莹了,沿着山路往前追了很远,还是没有看到她,我害怕迷路,就往回走,发现刚刚经过的地方还有一条小路,想可能是跟袁莹走岔了,再追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就从那个豁口又翻回到公园里面,然后下了山……我是觉得我一个男生,在那种情况下无论如何应该保护女生,不能让她一个人爬野山,自己这事儿办得太不爷们儿了,才没说实话。”

“‘那种情况’——哪种情况?”金鱼眼钉了一句。

呼延云说不下去了,他总不能把自己做了个噩梦,梦见袁莹要出事,后来真的看到和梦中一模一样的情形讲给警察听吧,没准儿会挨揍的。于是他含糊地回答:“就是天色越来越晚啊……”

“你说你找不到袁莹,就原路返回公园,这个时间有多久?”金鱼眼问。

呼延云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没多长时间吧。”

“没多长时间?恐怕花了不少时间吧!”金鱼眼冷笑一声,“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跟我们这儿兜圈子是吧?”

“我没兜圈子,我说的都是实话啊!”呼延云知道袁莹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情急之下他问了一句,“袁莹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现在怎么样,你最清楚吧?”

“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直没有说话的高个子把桌子一拍:“还狡辩!你手上那伤是哪儿来的?”

呼延云看了看自己涂着红药水的手掌:“您说这个啊,我下午从我妈单位往家搬白菜,下楼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早不摔晚不摔,偏偏我们找上门之前摔一跤。”高个子说,“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还没等呼延云回话,金鱼眼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换了一副温和的语调说:“小伙子,年纪轻轻的,谁都难免犯错,你还没满十八岁吧,不管犯的错有多大,都还有改正的机会。你想,如果我们不是掌握了大量的证据,怎么可能把你带到这儿来。但我们还是愿意给你留一条出路,让你自己坦白,争取从宽处理,可你要是自己把路都给堵死了,我们想帮你也没辙,你懂不懂?”

呼延云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很好,那你说吧,把自己的作案经过,一五一十全都讲出来。”金鱼眼坐回桌子后面,朝高个子使了个眼色,高个子拿起笔,准备在审讯簿上记录呼延云下一步的口供。

不幸的是,呼延云看到了那个眼色,那个宛如大鱼上钩般志得意满的眼色。

呼延云一下子意识到对方是在诱供,从被捕到现在一团混沌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明白,如果再不发起反击,没准儿真的要把牢底坐穿了,于是那些大量阅读过的刑侦书籍开始发生作用。在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全部对话,并迅速找到了对方的短板——“如果我们不是掌握了大量的证据,怎么可能把你带到这儿来”——一般来说,这句话恰恰是警方在没有掌握太多证据的情况下,才会讲出的,所以,只要了解到对方到底掌握了哪些证据,指出其中的逻辑破绽,就能一举翻盘。

于是他装出最后防线即将弃守的腔调,可怜巴巴地说:“我这脑袋里乱糟糟的,都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您能不能给我提个醒儿。”

金鱼眼轻蔑地一笑,从放在桌子上的文件夹里摸出一张照片:“这把木柄折刀,你认识不?”

呼延云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是怎么被警方“锁定”的,那把木柄折刀,他下山回家后才发现找不见了,仔细回忆,借给刘恋削苹果以后,她跟张振宇吵架,现场一团混乱,刀子不知被谁拿走了。他倒也不是很着急,想着周一问问同学就能找到了——没想到竟然成了警方的物证。

呼延云望着金鱼眼,缓慢而清晰地说:“不认识。”

金鱼眼本以为这张照片是让呼延云缴械投降的终极杀器,没想到他居然矢口否认,不由得勃然大怒:“你敢说你不认识这把刀?”

“这把刀又不是我的,我为什么要认识它?”

“嘿!我还真是小看你小子了,没想到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金鱼眼气急败坏,“你兴许忘了,这把刀的刀柄上可是刻着你的姓呢!”

“不会吧。”

“怎么着,要是这上面刻着你的姓,你就认罪?”

“那要是上面没有刻我的姓,你们就把我放了?”

“还嘴硬!”金鱼眼走到呼延云的面前,把照片塞到他鼻子下面,“瞪大你那俩小眼看清楚了——刀柄上是不是有个‘呼’字?”

呼延云只看了一眼,嘴角就滑出一抹微笑,这是他被捕以来的第一次微笑:“您真的是搞错了,我不姓‘呼’,而是‘呼延’。”

金鱼眼呆了三秒,挥起手来,用照片在呼延云的脸上狠狠拍了一下:“你他妈敢耍我?!”

虽然脸有些疼,但呼延云的口吻更加平静:“我没耍您,我是复姓‘呼延’。假如你们认为刀柄上刻着的字代表着罪犯的姓氏,那么应该去找一个姓‘呼’的人,而不是我。”

金鱼眼一把薅住他胸口的衣服,正要大骂,却被高个子拖到了审讯室外面:“老柴,你只是个临时帮忙的,别被这小子拱火失了控,再背个处分。等张队从局里回来再说吧。”

金鱼眼名叫柴永进,是某派出所负责审讯工作的民警,眼下区刑侦支队全员出动去查案子,人力不足,所以才把他调到专案组办公的万安山派出所支援一下。

传来一阵脚步声,好几个人顺着狭窄的楼道往外面跑,柴永进拉住一个问:“怎么了?”

“凤冲回来了,听说是把人也带回来了。”

今天早晨天还没亮,区刑侦支队的刑警们就按照张万全的部署,拿着男性死者的照片和落款疑似为“迎宾”或“迎客”字样的收据的复印件,开始在全市进行紧急排查。本来,大家都以为这会是个大海捞针的工作,谁承想中间出了一个“情况”,使局面豁然开朗。

案情分析会结束以后,香山派出所的廖副所长找到南下洼村村民佟宽,问他案发那天的下午跑到香山公园去做什么?佟宽一开始支支吾吾,后来廖副所长警告他说,眼下鬼笑石出了大案子,“你要知道什么可别藏着掖着”,佟宽的脸孔痛苦地扭曲了几下才说:“我实在是张不开口啊……”

原来,他上高中的女儿前几天跟同学一起到香山公园秋游,回家时为了抄近道,从马跃搭的那个绳梯翻了出来,没走多远碰上个小伙子,向她打听下山的路,她就带着他往山下走。没想到走到一处林深叶密的地方时,小伙子突然从后面把她搂住,她奋力反抗,到底是山里长大的姑娘,身强体健,不仅挣脱了对方的魔爪,还仗着熟悉路况,成功甩掉了追击,跑回了家。佟宽一打听才知道,同村还有一个女孩也遭遇了类似的事情。为此佟宽磨了把柴刀,每天就在香山公园到鬼笑石的路上晃来晃去,想找到那个欺负他女儿的坏蛋。案发那天他忽然想到香山公园里面去找一找,“啥也没找到,我就去问马跃,这阵子有没有看见过那么个长相的人从他那儿翻墙出来,他说记不得,我就爬绳梯出来,沿着旧路继续找了”。

在张万全的要求下,佟宽的女儿和同村另外那个险遭性侵的女孩一起来到派出所,廖副所长把男性死者的照片混在一堆照片里拿给她们看,两个人都很快认出,在山上谎称迷路、欲行不轨的,正是那个男性死者。

刑警们都很高兴,认为这一发现将来对案件的定性能起到重要作用,而张万全想的却是现在:“你们说,最近一段时间,这个人在香山和万安山之间频频现身,说明了什么?”

刑警们若有所悟,商量了一番认为,此人住的旅店或藏身的窝点,很可能就在附近一带,才能如此便利地进山出山。

“凤冲,说说你的想法。”张万全说。

“如果我是他,就算是为了逃避警方盘查,也不会选择在这附近居住。”林凤冲说,“我倒觉得,他的居住地点应该是在通往香山的公交线路沿线,这样他作案完毕就回城里,不是比住在这附近安全得多吗?”

“尤其是360路沿线,毕竟这是从城里开往香山的最重要的公交线路。”张万全说。

按照这一思路,刑警们拿着男性死者的照片到西直门公交场找360路的司乘人员了解情况,一个售票员回忆,曾见到他在动物园站下车,步行往动物园批发市场的方向去了。于是,东起展览路,西到文兴街,北至西直门外大街,南抵车公庄大街这一区域内的所有旅店均受到盘查。最终在一个由小区的防空洞改建而成的“迎宾旅馆”里,取得了重大发现,确认男性死者在最近七天,一直住在这里,并获取了他的身份证。

此人名叫闫虎,今年十七岁,家住河北省高碑店市闫家庄。从身份证上的照片看,他浓眉大眼、高鼻窄口,神情显得凶狠而又阴郁,死亡时的相貌与之相比,略瘦一些。

据前台的服务员说,闫虎以前来京就曾经住在这里,每次都是一个人住单间,早出晚归。他的话很少,除了办入住手续,跟旅店里的其他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加上他“模样凶巴巴的”,所以也没人愿意主动搭理他。

刑警们搜查了闫虎住过的房间,由于他曾经交代过他的房间不用收拾,所以迄今依然保持着他最后一次离开时的“原貌”:枕头、被子乱糟糟地堆在床上;几件换洗的衣服搭在一根铁丝上,地下室返潮的缘故,摸起来居然还有些湿;小桌子的抽屉里有几本《军事天地》杂志和色情小说;在垃圾筐里,提取到几张揉搓成一团的公交车票,从车票上的编号可以确认,都是坐360路公交车时购买的,而票价都是单程最高的三角钱。

“案子上线了!”刑警们万万没想到在案发的第二天就获得如此重大的突破,都激动不已。带队的林凤冲问前台服务员,闫虎住店期间,有没有人来找过他?服务员说没有。林凤冲看了一眼柜台上的电话机:“那么他是否往外打过电话或接到过外面打来的电话呢?”服务员说也没有,因为旅店电话的话费贵,客人们更习惯买了IC卡到附近的电话亭去打。

“这么说你见过闫虎在电话亭里打电话喽,还记得是哪个电话亭吗?”林凤冲问。

服务员说没有见过,只是有一次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I C卡往外走。

林凤冲立刻安排人手去调查附近贩卖IC卡的报刊亭和小店,并统计周边电话亭的数量和位置,试图通过找到闫虎购买的I C卡编号,经由电信局查询出他在哪些电话亭拨打电话以及通话号码,进一步搞清楚他来京的联系对象和目的究竟是什么。但很快就证明此路不通,因为紧挨动物园批发市场,商家和外地客户交易频繁,虽然人手一个大哥大,但市场内不仅嘈杂,信号还奇差,通话话费又贵得要死,所以都更喜欢去电话亭拨打沟通,附近的I C卡贩卖者不可能记住每天如过江之鲫的购买者,而电话亭更是多到数不胜数。

好消息也有,分局和闫家庄派出所取得了联系,接电话的刘所长表示,闫虎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只和妈妈在村子里相依为命:“你们过来调查的话,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从北京驱车到闫家庄,大约需要三个小时。考虑到案情重大,时间紧迫,林凤冲给张万全打电话,申请马上赶过去,得到了张万全的批准:“把闫虎的妈妈带回来,让她认认尸,也便于我们了解闫虎生前的情况。”

林凤冲带了一个刑警,开着切诺基赶往高碑店市,到达闫家庄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他们顾不得吃饭,直奔派出所。

据刘所长介绍,闫家庄不算大,常住人口不到五千人,过去均以务农为生。但从八十年代末期白沟崛起,成为北方最重要的箱包、五金、皮革和针织品市场以后,这里凭借距离白沟很近,得近水楼台之势,很多家庭都开设了小作坊,生产诸如拉锁、纽扣、拉杆、胶轮之类的物件,给那些大商户供货,几年下来,家家户户都发了财。“闫虎的爸爸死得早,就靠他妈妈撑起那个家,那是个勤快、能干又本分的女人,买了几台编织机,雇了村里几个女孩子,织尼龙背带卖给箱包生产厂家,挣了些钱。可她这一忙活起来,就顾不上管孩子,咱们这地界又不太重视教育,闫虎早早就辍了学,成天跟村里的地痞流氓混在一起,学了一身的坏本事,尤其喜欢调戏小姑娘,人家不答应就来硬的,此前被抓过好几次,毕竟未成年,关两天就放了。我们没少找他妈妈做工作,可他妈妈除了哭也没啥办法。闫虎那孩子还算孝顺,一见他妈掉眼泪儿,能好两天,可两天一过,老毛病就又犯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表现咋样,都做了些什么?”林凤冲问。

“最近倒是没听到他的消息,跟同龄的那帮混混比,闫虎不怎么张扬。”由于搞不清闫虎在北京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刘所长出言谨慎,“不过我听说他有时候跟他妈要钱去吃喝嫖赌,他妈不给他,他就去北京找一个朋友一起做生意,每次都能赚到钱,又够他花天酒地一阵子。”

“生意?什么生意?”

“这咱就不知道了,估计不是什么正经生意。”

又谈了一会儿,见实在没有什么别的线索,林凤冲说:“那就劳烦刘所带我们去一趟闫虎家,找一下他妈妈吧。”

他们踩着石板路穿过村子,村子里新建起一栋栋灰色的高墙大院,每个院子的角落都挺拔着几棵迎风招展的白杨。来到一座门脸比较小的院子门口,院子的两扇大门开着,门口趴着一条大狼狗,见来了人,站起身汪汪叫了两声,刘所长骂了一句什么,它就乖乖地让开路到旁边趴着去了。一行人进了院子,听到两边的厢房里传来编织机“哐当哐当”的声音,刘所长让林凤冲他们等一会儿,自己一边叫着“孙萍”,一边推开用挂历纸卷儿编成的门帘儿,往里屋去了。

正在这时,有个个子不高的人扛着一个麻袋,低着头,弯着腰,从后院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前院一块画着白色虚线的空场上。林凤冲看他有些吃力,连忙上前帮忙,一上手才发现麻袋重得惊人,那人一边说着“不用不用”,一边肩一斜,腰一抹,戴着棉纱手套的一双手在麻袋上只一拧,就将它卸到了地上,里面装着满满一袋子尼龙背带。林凤冲这才发现,扛东西的竟是个中年女人。这时刘所长从里屋走了出来招呼道:“孙萍,我刚才进去没找见你,敢情你在这儿呢。”

孙萍问:“你咋来了呢?”

刘所长给她介绍林凤冲,“这位北京来的同志想跟你打听点儿事,你知道啥就说啥。”

林凤冲看了看孙萍,这是一个在长年累月的辛苦劳作中过早衰老的女人:身穿一件沾满了灰的蓝布衣服,虽然年纪并不大,但黧黑而瘦削的脸上已经刻满了皱纹,深凹的眼窝里,一对呆滞无神的眼珠给人一种格外悲苦的感觉。现在她站在那里,背脊仿佛还扛着麻袋似的弯着。

“你儿子去哪儿了你知道吗?”林凤冲问。

孙萍摇了摇头。

“他出远门都不跟你打招呼吗?”林凤冲又问。

孙萍还是摇了摇头,接着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惹啥事了?”

按照刑警的习惯,这个时候应该回问一句“你觉得他惹什么事了”?但林凤冲有些不忍:“你跟我们上车,去趟北京吧。”

返京的车上,开车的林凤冲透过内后视镜不时看看后座上的孙萍,她一直半张着嘴,神情呆滞,身子随着车子摇晃,好像坐在一条不知开往何方的船上。

进入市区以后,林凤冲戴上耳机,用车载电话打给张万全,请示下一步工作。

张万全想了想说:“你觉得她知道的情况多吗?”

“不多。”

“那就先带她去激一激。”

林凤冲觉得这样做有些残忍,但从技术层面上讲,对于一个陷入麻木状态的人而言,突然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有助于回忆起一些有价值的线索……他只好一拨方向盘,往区分局所属的法医物证鉴定所开去。

此前,林凤冲有过带领农村妇女认尸的经历,所以能够想象那种拍着大腿、坐地恸哭的场景,但孙萍看到儿子尸体时的样子,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当杨普把他们带进存放尸体的冷库,哗啦啦地将一台冒着白色冷雾的太平屉从冷柜中拉出时,望着躺在屉上覆盖着白布的人形物,孙萍像承受不住房间内的寒冷一样浑身颤抖,抽搐的嘴角居然浮现出傻傻的一笑。

杨普掀开白布,露出闫虎那张血污被洗净后的脸孔。

孙萍呆呆地看着儿子紧闭双眼、布满创口的头颅,不知什么时候慢慢地跪倒在了地上,伸出颤抖的双手,一寸一寸地抚摩着闫虎的胳膊、手腕、手掌和手指。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忽然就滚下了一颗颗豆大的泪珠儿,泪珠儿顺着她的面颊流过,瞬间变成了两条浑浊的河。这么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她忽然喘不上气来,抓住胸口使劲抠着,林凤冲想上去劝劝她,杨普却冲他做了个“不要”的手势,这手势冷漠得让林凤冲一阵恶心。孙萍终于缓过劲儿来,又开始一寸一寸地抚摩着儿子的胳膊、手腕、手掌和手指,并继续无声地恸哭……

带孙萍去万安山派出所的路上,林凤冲让另外一个刑警开车,自己陪她坐在后座上。一路无话,只在用夜幕做了背景的黑色车窗上,看到倒映出的孙萍那张比来时更加凄恻的脸。

按照张万全的部署,孙萍到了万安山派出所以后,马上由林凤冲主持对她的问讯。事实证明,目睹儿子的尸体,非但没有帮孙萍回想起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反而让她神志昏乱,无论林凤冲问什么,她的记忆都死死停留在儿子最后一次离开家的情形:“缝纫机的皮带缠进轮轴里边了,我正搁那儿解呢,听见他掀开门帘出去了,我问他去哪儿,他说出去一趟,就跟晚上还会回家吃饭一样。解下皮带,我走到院子里,院子里没有人,空荡荡的就趴着条狗……”

林凤冲再三努力,孙萍才回想起来,有一次儿子出去了一个月才回家,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去北京找朋友做生意,孙萍问他做什么生意,他说卖光盘。由于家里作坊的活儿太多,孙萍也没顾得上多问,“他倒是真挣了些钱,还给我买了一块精工牌的手表”。

张万全到市局汇报案件的侦办情况,回到万安山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他召开了一次专案组的紧急会议,把上级领导要求从速破案的指示给大伙儿传达了一下,然后向各个小组了解目前工作的进展:章敏说他带着女性死者的家属认尸,死者的父母都悲痛欲绝,但由于是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出的事,所以没有更多的线索可以提供;林凤冲这边,找到闫虎身份和将其母带回北京的全过程,张万全均已掌握,只听他陈述了一下孙萍接受问讯的过程,说到闫虎来京是做光盘生意这一点,他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很久;最后是柴永进汇报抓捕和审讯呼延云的情况,等他说完了,张万全要来审讯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趁这工夫,林凤冲问柴永进:“老柴,你觉得呼延云的犯罪嫌疑大吗?”

“当然!”柴永进把眼一瞪,“我敢打包票!”

“那你觉得他在这个案子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跟闫虎合谋,把那个女同学诱骗到犯罪地点,然后他跟闫虎因为什么原因起了争执,用石头把闫虎砸死了,女同学吓得落荒而逃,不幸吊死在了半道儿。”

“证据呢?”

“那把折刀不算吗?别忘了,折刀刀柄上可还刻着——”柴永进想起呼延云的反驳,一时间竟没有说下去。

“虽然这个呼延云摆明了是在跟我们玩儿文字游戏,但不能不说,他指出的,确实是我们将他与案件关联的不够严密之处。”张万全合上审讯簿说。

“其实老柴出了审讯室,我进去和呼延云好好聊了聊,他承认那把折刀就是他的,只是忘了被谁拿走了。”这时章敏说话了,“我向女性死者的班主任——也是呼延云的班主任,了解了一下他的情况。据她说,这个学生思想品德上没什么问题,初中的时候曾经率领班上的同学,跟校园流氓打过一场远近闻名的大群架,算是唯一有暴力倾向的事情了。不过她提出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这个学生非常喜欢看侦探小说……”

“看得出来。”张万全拍了拍那个审讯簿,然后对柴永进说,“既然呼延云说他翻过墙去找同学,没找到,又翻回到公园里面,那你为什么不向马跃和石劲风打听一下他来去的具体时间,不就知道他有没有时间到鬼笑石作案了吗?”

柴永进嘀咕道:“都怪那小子不老老实实坦白,搞得我也稀里糊涂的……”

“他要是真的没涉案,你让他坦白个什么?”张万全说完,转头对章敏道,“你现在就去把马跃和石劲风找来——对了,你还没问高红军和窦京他们俩怎么那么巧,昨晚着火的时候回到村里来了吧,顺便也一起带来吧!”

四个人很快带到。为了表明这只是普通的问询,谈话的地点设置在小会议室,由林凤冲和章敏主谈,柴永进做记录。

令柴永进沮丧的是,马跃一听他们的问题就表示“那个学生翻墙过去没多会儿就回来了”。

“你不要说得这样笼统,能不能回忆一下他翻墙出去再回来,具体用了多长时间?”林凤冲说。

“十分钟吧,不会更长了。”

从香山公园的围墙豁口到达鬼笑石下面的犯罪现场,单程最短时间也要四十分钟。柴永进忍不住问:“你能肯定翻墙回来的是他,不是另外一个长得像的人?”

“怎么可能!前边那个女生翻墙过去之后,他扒着绳梯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的怂样儿,我可记得牢牢的。你们要不信,可以去问问疯子,他当时应该在墙那边牵着马溜达呢,能看得见。”

下一个谈话的对象正是石劲风,听完林凤冲的问题,他瞪着一对儿小眯缝眼开始想。三个警察怕打扰他的思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愣是让他想了足足有三分钟,章敏实在忍不住了才问:“你想的咋样了?”

“我一直在想呢。”

“想出来没有?”

“我在想你刚才问的啥?”

柴永进大怒:“你捣什么乱呢!”

石劲风的嘴一扁一扁的,好像要哭似的,章敏赶紧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胡噜着他的后背,一边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一边像哄孩子一样说:“疯子,没事儿啊,没事儿,你想不出来就接着想,咱们不着急,不着急……”

石劲风这才慢慢和缓了下来说:“他翻过墙,问我看没看见那个女孩往哪儿跑了,我说没看见,我问他骑马不?十块钱跑一圈,我给牵着摔不着,他没理我,就跑远了,后来又回来了,我问他骑马不?十块钱一圈,我给牵着摔不着,他还是没理我,翻过墙又回公园里边了。”

“这中间用了多少时间呢?”

“没多少时间……”

“没多少时间是多少时间?”柴永进把眼一瞪,“你说出个分秒数来,要不就想办法让我们感觉一下。”

谁知此言一出,石劲风坐在座位上瞪着眼、闭着嘴,一动不动,像被孙悟空念了“定”字诀似的。林凤冲他们不知道这位唱的是哪一出,待了好一阵子,看石劲风还没有解咒的迹象,章敏轻轻地叫了他两声,石劲风依然没有反应。

“我说!嘿!您动换动换行吗?”柴永进拍了拍桌子。

石劲风喘了一口大气,很不高兴地说:“喊啥!我这儿不是正让你们感觉当时花了多少时间呢吗?”

柴永进气坏了:“你他妈脑子有病啊!”

还没等石劲风犯情绪,章敏不干了:“老柴,你有话不会好好说吗?”

“你让我怎么好好说?这孙子摆明了是拿咱们逗闷子呢!”

“谁是你孙子?!”章敏发了火,“人家是来配合咱们调查的,你充什么大辈?”

柴永进也知道自己刚才言语不妥,但还要摆硬:“他这叫什么配合调查,明明是先装傻,再充愣——再说了,我叫他孙子怎么了?你还叫他疯子呢!”

石劲风坐在椅子上眨巴着眼睛,看看章敏,又看看柴永进,一脸迷糊。

这时,一直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动静的张万全走了进来,把柴永进和章敏都叫了出去,说了几句都是为了工作,要注意团结之类的话,然后打发柴永进先去办别的事了,翻回头问章敏:“你这泥人咋还犯上土性子了?”

“我就是看不惯老柴那做派——凭啥啊,不欺负老实人有罪?”

“可石劲风也确实有点儿不着调。”

“疯子是个好人,好到全村是个人——哪怕马跃那样的外来户都敢明着欺负他,这个我没法管,也管不了,可咱们干公安的,绝不能欺负他。”

“为啥?”

“我就问你一句,南下洼村两里地外那青石板的大院子给分局做临时物证库,算不算帮了咱们大忙?”

“那还用说!”张万全道,“要是没那院房子,我现在就得火上房。”

“这不结了,那院房子,就是人家疯子的。”

张万全大吃一惊:“你说的那个对解放军感情极深,所以军队一出面就答应租给咱们房子,还不要房租的,就是他?”

章敏点点头:“那院房子解放前就是疯子家的,后来被没收了,八十年代落实政策又还给他们家了,可那个时候他全家人都死光了,就剩疯子一个。院子又离公路很远,就那么一直荒着……”

张万全神色凝重地站了片刻,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与石劲风的谈话又继续了一会儿,总算是摸清了呼延云翻墙出去又回到公园的时间不长,确实没有跑到鬼笑石作案的可能。此外,结合此前马跃提供的信息,摸出了一个新的情况:那就是案发那天下午四点以后,一共有三男两女五个学生模样的人翻墙出公园,最后一个却并不是呼延云,而是一个嘴巴和眼睛都扁扁的、说话有些公鸭嗓的人。他翻墙出去的时间,恰在呼延云翻出去后两三分钟,而这个人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谈话结束,章敏让石劲风早点儿回家,他不肯,非要等高红军和窦京。章敏带他到门厅的长椅上坐下,一抬头,却见西山林场的巡山员王长顺正站在门外面跟柴永进说着什么。章敏知道王长顺是个好打听闲事的,而柴永进又是出了名的管不住嘴,正想去提醒一下,后来想到这俩人是表兄弟,说不定正在聊些家长里短,自己又刚跟柴永进起过冲突,没必要去讨那个没趣,就转身往回走。

回到小会议室,张万全一见他,就指着桌子上的记录本道:“你来得正好,我看完刚才的谈话记录,有个地方想听听你的意见:那个马跃在说石劲风可能看见呼延云翻墙时,有这么一句话:‘他当时应该在墙那边牵着马溜达呢,能看得见。’——‘应该’这俩字是什么意思?”

章敏愣住了。

林凤冲说:“我的理解是,石劲风牵着马招徕游客的地方可能距离豁口比较远,所以马跃站在墙里面看不见他。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多了一种可能:石劲风当时根本就不在豁口附近,而是骑着马跑到鬼笑石作案并纵火,之后远离犯罪现场,等到火烧大了之后再骑马回到火场。“马跃讲过,看见鬼笑石着火后,他想去救火,但翻墙出了公园,并没有看到石劲风,想他肯定是骑马先过去了。后来很多人在火场附近看到石劲风时,也都‘觉得’他一定是从香山赶过来的——谁知道石劲风是不是利用了人们思维上的盲区,打了个时间差。”林凤冲说。

“这不可能。”章敏摇了摇头,“疯子不是装疯,是真的精神不正常。他那个病在北大六院 做过鉴定的,说话跑调儿走道儿拌蒜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想出这样的诡计,还在犯罪现场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

“不过……”林凤冲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了出来,“如果是他干的,倒是可以解释纵火这一行为的无必要性和无逻辑性。”

看章敏还要争辩,张万全道:“这样好了,凤冲,你去问问呼延云,看他记不记得那天翻过墙以后遇到个牵马的人。如果时间、地点、外貌都能跟石劲风对得上,那么不仅石劲风的嫌疑可以解除,连呼延云的嫌疑也可以解除了。”

林凤冲起身出门,一会儿回来了说:“呼延云记得那天遇到这么个人,只是按照他的说法,他翻过豁口就碰上石劲风了,不存在马跃看不见的问题。”

章敏脸色一沉:“马跃这个浑蛋!”

“这就是暗箭伤人了。”张万全道,“算了,眼下咱们忙,没时间跟这路人置气,带高红军来吧,这回我旁听。”

人高马大的高红军往椅子上一坐,好像在小会议室里又竖起了一堵墙。面对桌子对面的三个警察,他揣着兜,仰着头,连正眼都不带看的。

“高红军,鬼笑石出事那天,你怎么回南下洼村了?”林凤冲问。

“我的家,我想回就回,想走就走,这个还要人管?”

“红军,好好说话!”章敏来了一句。

对一向情系群众、踏踏实实为百姓服务的章所长,高红军是服气的,他把大身板子坐正道:“章所,是这样,那天下午我接到单位通知,说让我停职一段时间,我就想干脆回村里住两天。在村口遇到精豆儿,跟他聊了几句,他知道我心里烦,拉着我上山散散心,没走几步看见山上起火了,赶紧跑上去救火,就是这么回事。”

“单位为什么停你的职?”

“市里面最近翻修市政管道,包工队把挖出来的黄土卖给其他工程公司,填埋的时候回购不值钱的沙石土,赚中间的差价,里外里坑公家的钱。我是质检员,发现了不能不向上级报告,不知道耽误了哪位老爷发财,就把我这绊脚石给踢一边去了。”

“窦京是因为什么回村的呢?”

“他?好像是有同行看他那电脑摊儿生意好,跑工商局告黑状,说他卖盗版光盘。他听到消息,干脆把摊儿关了,回村里避避风头。”

这时林凤冲说话了:“那石劲风呢?他是约好了跟你们在鬼笑石下面会合的?”

“没有啊,他不是跟马跃在香山那边搭伙挣钱吗,看见鬼笑石着火了就骑马跑过来了——他年轻那会儿受过刺激,一见着山火就又恨又怕的。我跟精豆儿赶到的时候,他正要往火里面冲,我们俩赶紧上去把他拉下来了——”高红军突然瞪圆了眼睛,“你们该不会认为鬼笑石那案子跟我们仨有关吧?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扫听扫听去,为了救火,我们哥儿仨差点儿把命搭进去!”

对于高红军他们仨人在扑灭山火中的表现,警方早已经从麦有恒和王长顺等人那里了解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消防队,连竖大拇指,说要不是他们开着拖拉机拓宽了防火道,火再往下面烧,就算是后来下起了雨,山林的受灾面积也要扩大一倍以上——但警方不是这个思路,在他们看来,拖拉机在土路上的一通“突突”,将上面的鞋印铲得干干净净,使通过足迹锁定哪些嫌疑人到过案发现场成为泡影。从这个角度上讲,高红军自以为的功劳恰恰是疑点。

“你放心,我们扫听到的肯定比你说的全面。”林凤冲说:“比如,前一阵子你因为寻衅滋事被派出所拘过,是怎么回事?”

高红军一下子火了:“那是你们他妈冤枉好人!”

“红军!”章敏喝道,“这是你撒野的地方?”

高红军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把火压下去:“是这样,我去知青信访办反映情况都十来年了,他们就是拖着不办。那天我火了,跟一个工作人员吵吵两句,出来个领导模样的赶我出去,我跟丫撕巴起来,谁知道丫那么废物点心,我一个大别子,丫就倒地上起不来了。后来派出所就把我带走了,拘了七天……”

“你反映啥情况能反映十来年?”林凤冲有些好奇。

高红军看了他一眼,耷拉下眼皮:“一九七四年,北大荒着大火,我们兵团独立师六团十连的十二个女战士为了救火牺牲了,一直没有评上烈士……”

张万全站起身,拉开房门走到外面,一会儿拿了个白瓷缸子进来,放在高红军面前,里面是一缸白水。

高红军惊讶地看了张万全一眼,端起杯子,喝了几口。

林凤冲又问了高红军几个问题,见张万全和章敏都没有其他的表示,就结束了谈话。高红军离开小会议室以后,林凤冲问张万全是否马上叫窦京进来,却见他站在窗口,望着黑黢黢的院子不言声,便走上前去,站在他身后。许久,张万全微驼的背影轻轻一颤,掩饰地咳嗽了两声,回过头对林凤冲说:“继续吧。”

窦京一进屋,就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烟来,点头哈腰地请三位警官抽,却都被婉拒了。林凤冲让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今天请你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下,鬼笑石案件发生那天——”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窦京打断了:“这位警官,您不找我我还要找您呢,我有一个重要的情况向您汇报:我知道那天那场大火是谁放的!”

林凤冲赶紧把记录本摊开,拿起笔:“你详细说说。”

“放火的八成就是我们村的村主任金波。”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下午我开车回村,刚把车在院子里停好,远远就瞅见山道上,金波抱着一沓黄纸往上面走。我想起那天是他爹死了一周年的日子,他准是去坟地烧纸去了,后来一不留神引发了山火。”

“照你这意思,今后只要山上起火,就得从上坟的里面扒拉嫌犯喽?”林凤冲又好气又好笑,“再说了,就算上坟烧纸,不留神把旁边点着了,扑打扑打就灭了,能跟那天似的,没多大工夫就把半个山头给燎红了?”

窦京一笑:“林警官,瞅您这年纪,大概没在乡下待过,不知道坟地着火的厉害。这坟地的底下,其实就是一个又一个装着棺材的大窟窿,连成片的话,全都是可燃物,还空气流通,一旦着火,一开始从表面上看着不大,跟浮着一层红茸毛似的,都在下面烧着呢。等火在地底下沤肥了,猛地蹿到地面上,一下子就能烧大发了。”

三个警察面面相觑,没有发现助燃物却燃起燎天大火的谜底,原来在这里。

章敏严厉地说:“既然知道,你怎么不早说?”

“金波是村主任,我就这么一猜,又没有十足的证据说明火就是他放的,怎么好跑过来掐人后脖颈子呢?”

“那你怎么现在又来说了?”

“这不是你们找到我了么,我寻思主动说出来,能帮你们少走点儿冤枉道儿。”

“这么说我们还得谢谢你喽。”林凤冲冷笑一声,“窦京,转移视线这一招儿在我们这儿不好使,金波的问题我们过后会了解,现在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我有什么可说的啊,就是一买卖公平、童叟无欺的电脑商人,违法乱纪找不着我,遵纪守法少不了我——”

“那光盘的事儿你怎么说?!”

林凤冲这断然一喝,令窦京神色一变,但顷刻之间,他就恢复了那副笑不唧儿的表情:“光盘?我那个电脑摊儿确实卖光盘,系统盘刻录盘游戏盘影碟都有,不知道您问的是哪一种?”

“我问的是盗版光盘!”

“盗版光盘?这个我可就不了解了,您甭瞪我,我从来不沾那玩意儿。”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一个警察送来一张纸,林凤冲一看,把它往桌上一压,平推给对面的窦京:“既然你从来不沾那玩意儿,这笔账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林凤冲汇报突审孙萍的情况时,说孙萍讲闫虎来北京是做光盘的生意,张万全马上想到:鬼笑石案发那天晚上,他们在马跃家吃饭时,曾经听章敏对窦京涉嫌卖盗版光盘的一番训斥,便立刻与中关村工商所取得联系,并联合区文化市场执法大队,采取了紧急行动,抓捕了从外地将盗版光盘运抵京城后出售给窦京的“上家”。据当事人交代,窦京是海龙大厦盗版光盘销售的“碟头儿”,发展了一批外地来京的闲散人员,把光盘带到平安里、达官营、平乐园等地的小商品市场走零售,销售额十分惊人。张万全分析,闫虎很可能是窦京的“下线”之一,鬼笑石案件的起因,说不定就是两个人分赃不均造成的。因此他让“上家”开列出窦京进货的详细时间、地点、数量和交易金额,并把传真件发了过来。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份传真件,对窦京而言无异于一张“夺命符”。

窦京看着那份传真件,灯光照在他的头顶,打着摩丝的头发每一根都油光锃亮,但随着他的头越来越低,头发上的光泽渐渐黯淡……就在林凤冲以为他将要认罪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来,嘴角的一抹微笑让林凤冲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我不知道这份账单是谁开的,不过既然上面写着的收货人跟我同名,想必您是把我当成倒卖盗版光盘的不法商贩了,可我真的没干过这种事儿。”

林凤冲冷笑道:“你的‘上家’都供出来了,你还死撑个啥,难不成还要我们把你的那些‘下线’也找来,挨个儿跟你对质?”

“行啊,您要不怕累,我就不嫌烦。”窦京笑嘻嘻地说,“捉奸要捉双,拿‘盘’要拿赃,您但凡能从我的摊位、库房和家里边找着一张盗版光盘,您找棵树种我身上我都认栽!”

林凤冲的脸一沉。迄今为止,无论是工商所还是文化市场执法大队,都没有从窦京的摊位和库房里找到一张盗版光盘。据他们分析,像窦京这样的“碟头儿”,为了自身安全,只会在暗中操纵交易,具体的进货和出货都“过眼不沾包”,所以极少留下证据。本来,前两天工商所听说有几千张盗版光盘会运到北京,走窦京的渠道出货,因为数目太大,他会亲自“端盘”,所以特地放出风(比如打电话给章敏让他“警告”窦京),就是想让窦京不敢交易,只能把货暂时留在自己手里,这样稽查时就能人赃并获——今天傍晚被捕的“上家”也承认了有这么回事。奈何在随后展开的搜检行动中,与窦京相关的几个窝点都一无所获……没有物证,就算是把全北京卖盗版光盘的归拢到一起指证窦京,也没有法律效力,所以他的气焰才如此嚣张。

正当林凤冲想不出往下该怎么办时,张万全开了腔:“窦京,既然你不愿意如实交代,就先在派出所里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跟我们谈。”说完也不等窦京分辩,就让章敏把他带了出去。

章敏回来的时候,端着三份盒饭,三个人像打仗一样狼吞虎咽地吃。张万全边吃边叮嘱他俩,有两件事需要抓紧办:一个是找到金波,核实他上坟时是否引燃山火;第二是到窦京在南下洼村的住所展开搜查:“鬼笑石案件发生那天中午,他不是开车回村里了吗,恐怕不光是躲风声那么简单吧。”

林凤冲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保不齐那几千张盗版光盘当时就在他车的后备厢里搁着呢。”

“除了他的住所,看看他在村里还有没有其他储存东西的地方,不要遗漏。”

林凤冲点点头又问:“那个呼延云怎么办?现在已经九点半了,要不要放人?”

“还有几个涉案的学生不是没找到吗,等全都到案以后,挨个审透彻了,对照他们的供词,确认没有问题再说。”

吃完饭,林凤冲和章敏刚刚起身要走,张万全突然说:“我想起个事儿来,那个石劲风,我看他身上穿的衣服都露肉了,马跃那翻墙的‘生意’一关张,估计他也没事做了。虽然他不肯要房子的租金,但无论如何是帮了咱们大忙,总不能让人家喝西北风吧。你们看能不能想个由头,给他申请笔补助什么的。”

章敏笑道:“老张,你别看石劲风那么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脾气死犟死犟的,可白给他钱他肯定不要。所以我安排他到那临时物证库当个看大门的,算是份工作,每月发工资,他同意了——这个事儿,我没跟你申请就先斩后奏了,你可不要怪我。”

张万全一听非常高兴:“这样好,这样好!”

章敏来到门厅,见高红军和石劲风正坐在长椅上抽烟,知道是在等窦京,便告诉他们窦京的问题还待查,“你们俩先回家”。高红军一听,少不了要问几句,章敏不好多说,只推着他俩往外面走。

院子里挂着几盏灯泡,照出的亮儿比烟屁股大不了多少,石劲风一个不留神,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吃屎。高红军见绊倒石劲风的是一个靠着墙坐在地上的人,上去薅住她的脖领子,一把拎起就要骂,却觉得那人浑身软塌塌的,定睛一看竟是个女人,连忙松开手。女人身子一晃又要栽倒,高红军扶住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了?”章敏看那女人正是孙萍,便低声告诉高红军:她就是鬼笑石案件中男性死者的妈妈。然后想起一直忙着办案,也没顾得上给孙萍安排个住处,自己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便让高红军和石劲风带她到村口的小旅店住下。刚刚说完,就听身后的门板一声响,只见一个警察押着一个人走了出来,往留置室的方向走去。高红军一看那人面熟,喊了一声:“呼延云!”

呼延云又惊又喜:“高叔叔!”

高红军一边问着“你怎么在这儿”一边朝他走去,被一个箭步冲过来的章敏拦住:“红军,后退。”

“这孩子我认识,我们公司领导的儿子。”说着,高红军还要往前走——

章敏加重了口吻:“红军,往后退,别让我说第三遍!”

高红军无奈地站住了。

呼延云赶紧喊了一声:“高叔叔,您给我妈打个电话!”

“闭嘴!”身后的警察狠狠推了他一把,“快走!”

眼睁睁看着呼延云走进了留置室,高红军冲章敏嚷了起来:“这孩子我知根知底的,你们搞没搞清楚情况就乱抓人?”

“行啦行啦!”章敏拽着他的胳膊往外推,“你跟疯子赶紧去把我交代的事儿办了。”

石劲风搀着孙萍,跟高红军一起出了派出所。夜风习习,隔着衣服都感到一阵阵凉。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喊他们,回头一看,是王长顺追了上来:“我这紧赶慢赶的,你们走那么快干啥,哥儿俩一起娶媳妇吗?”

高红军抡起巴掌就要抽他,吓得王长顺直往后躲:“老高老高,我开玩笑呢……对了,你跟刚才那小子认识?”

“认识,咋了?”

“那你想不想知道他犯了啥事儿才被抓起来?”

“不想!”

“你不想我也得告诉你,他就是鬼笑石案件的凶手!”

“放你妈的狗屁!”高红军骂道。

“真的,我没骗你。”王长顺把自己从柴永进那儿听到的一些抓捕和审讯呼延云的情况讲了一遍,“还说啥知根知底的,白长俩牛铃铛大的眼睛,好人坏人你都分不清。”

高红军一拳将他打翻在地:“滚!看见你我就不烦别人。”

王长顺站起来,骂骂咧咧地一溜烟儿跑了。

高红军他们来到村口的小旅店,一打听方知,这阵子来了好多远道到香山看红叶的客人,附近一带的每家旅店都客满了。高红军望着在夜风中身子直打晃的孙萍,一时间没了办法,最后还是石劲风出了个主意:“要不带她到我家去吧。”

“你家不是租给警察做物证库了吗?”

“他们请我看大门,我还是能搁里边住啊。”石劲风说。

高红军同意了。

三个人出了村子,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往前走,路边的草丛里不时传来几声蛐蛐叫,在瑟瑟秋风里既清脆又凄凉。星光下的原野缓缓起伏,犹如黑色的波浪涌向不远处的一座大山。走到山脚下,眼前出现一个用条石砌成围墙的院子。石劲风来到近前,在两扇新装的大铁门上捶了几下,没多大工夫,一个披着警用大衣的瘦高个开了门,这人是分局物证室的,姓欧,被派来驻守临时物证库。问清了石劲风带来的两个人是做什么的之后,欧警官放他们进来,自己接着回库房睡觉去了。

石劲风带着高红军和孙萍走进大门里侧的一间砖房,屋子虽小,却用一扇上半截安着玻璃格窗的木门分成里外两间:里间有一张铺着绿色被褥的钢丝床;外间改造成了传达室的模样,贴墙立着个双开门的大衣柜,靠窗根儿摆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墙角还有个火炉,上面接着烟囱,一直通到外面。

屋子里冷得像冰窖一样。石劲风用火筷子夹了几块蜂窝煤,填进炉子,点上火,坐上水,在炉台子上搁了几块红薯烤着。一会儿,屋子暖了,水也开了,裂开皮的红薯飘出香气。石劲风用报纸包起一块儿,问孙萍吃不吃,孙萍不说话;他又往搪瓷缸子里倒了些水,问孙萍喝不喝,孙萍还是不说话。他带她到里屋,孙萍鞋也不脱,往钢丝床上一倒就闭上了眼。石劲风走了出来,将门掩好。

高红军给呼延云家里打了个电话,找到他妈妈,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然后搬了个马扎,坐在火炉边,望着被膛火烧得黑里泛红的炉台,神色阴沉。

石劲风却不管那些,捧着烤红薯,一边剥皮,一边呼呼地吹着被烫疼的手指头。

望着石劲风,高红军的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你们俩啊,这么多年了,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石劲风把烤红薯一掰两半,递给他一块。高红军接过来,刚放到嘴边,又忍不住问:“疯子,你知不知道精豆儿犯的啥事儿?”

“不知道。”石劲风摇着头,又补了一句,“我可没骗你。”

这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高红军一下子板起脸来:“你要知道什么可不能瞒着我,回头再把精豆儿给害了!”

石劲风犹豫了老半天,才站起身,打开大衣柜的门。先把上面一摞摞衣服、被褥什么的抱下来,再掀起蒙着的一块毛毯,从最下面拎出两个大皮箱来。

高红军立刻站起,先来到门口,把插销插上,然后蹲下身打开皮箱——

一箱子盗版光盘,塞得满满登登的。

再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的东西也一样。

“这他妈怎么回事?”高红军压低了嗓门问石劲风。

“精豆儿拉过来的,就着火那天,说放我这儿最安全了。”

“浑蛋!”高红军骂了一句,他知道窦京的意思:警察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要找的物证,就在自己的物证库里。

望着那两个皮箱,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抬起头,对正吃着烤红薯的石劲风说:“你拎着这俩箱子,到老树坑那儿等我,小点声,千万别被姓欧的听见。”然后打开插销,跑出门去。

石劲风放下烤红薯,拎着箱子走出了院子,摸着黑七绕八绕,来到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在树林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土坑,里面有许多残存的根须。一会儿,高红军也来了,跑得气喘吁吁的,左手拿着两把铁锹,右手拎着个塑料桶。他把两个箱子推到坑底,打开箱盖,又拧开塑料桶的盖子,给箱子的里里外外都浇上汽油,然后用打火机点着一根烟,狠狠嘬了两口,把烟朝箱子弹了过去。

“轰”!

两个箱子瞬间被烈火覆盖,火舌舔舐着光盘和盛装它们的塑料纸,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随着光盘的熔化,火光不断地扭曲变形,并接连燃起好几处特别明亮的光点,并响起放鞭炮一样的噼啪声。

石劲风有些害怕,直往身后看。

“甭担心,这儿离南下洼村远得很,没人能听见。”高红军说。

“精豆儿回来,非跟我算账不可。”

“不这么干,警察就该找你们俩算账了。”

烧了十多分钟,火才渐渐熄灭,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糊焦气味儿。

高红军拿起一把铁锹,一边铲土一边往余烬上面盖,干了好一会儿,见石劲风呆立在一旁,拿起另一把铁锹丢给他:“还傻站着干吗,赶紧埋呀!” 75QTdYwLgB9cjKSVJmxcsQXPz6q3nDG0pgQ9OBT33HKx2nOOXhoIn8ajRq+QAw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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