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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周末,赶上妈妈加班的时候,呼延云总是跟着她一起到单位去,不仅仅是为了中午能蹭一顿从京华自选市场买的“老唐烤鸡”,更重要的是,办公楼四层的图书室往往也会开着。

妈妈所在的市建设公司位于三里河北街,是一家负责承建公路桥梁、轨道交通、自来水厂等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的老字号国企。妈妈大学毕业后就来到这家单位工作,现任党委副书记。最近一阵子不知什么缘故,她一到周末就加班开会,而呼延云则跑到图书室去看书。

图书室并不大,除了门口一台挂满报纸的报刊架以外,靠墙摆了一圈棕褐色的木头书柜,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各类图书。房间正中摆着一张阅览桌和几把折叠椅,西边放有一张管理员谢阿姨的办公桌,上面堆满了胶水、剪刀、口取纸之类的东西,每次呼延云看见她,她总是在给图书修补、分类、贴标签,像个嫌女儿穿得不好看所以换来换去的妈妈。

早在初中时代,呼延云就来过这里,一开始他以为书柜里都是跟修路架桥有关的专业书籍,打开柜门一看,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这里绝大多数都是七八十年代出版的小说、诗歌和散文,由于看的人少,一本本都崭新得上过浆一样硬邦邦的,别看纸张已经泛黄,翻开就散发出一股油墨的陈香。从那以后,他就时不常来看书和借书。

长着一张圆脸、一笑就浮现出两个小酒窝的谢阿姨是个话痨,可偏偏她做的是全公司最寂寞的一份工作,所以每次见到呼延云都十分高兴,跟他山南海北地聊天,说得最多的就是“你这孩子爱看书将来肯定有出息”和“我那个不爱看书的儿子将来可咋办”……呼延云烦她烦得不行,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两句,直到她自己觉得没趣了,闭嘴为止。不过有一说一,谢阿姨可是个热心肠,自从她知道呼延云周末会来单位,就专门跑来打开图书室让他看书,呼延云跟她道谢,她总是说:“谢啥,我来单位,总比在家里被那个活祖宗气死强!”

正是在这间图书室,呼延云阅读了大量的侦探小说:福尔摩斯探案全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以及埃勒里·奎因的《希腊棺材之谜》和《荷兰鞋之谜》……他沉迷于逻辑推理的乐趣之中,幻想着自己将来也能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侦探,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指真凶,语惊四座。

不过,有几本书,谢阿姨似乎是“据为己有,概不外借”的。

从书口发黄发旧的程度看,那应该是五六十年代出版的图书,她用挂历纸给它们包上白色的书皮,整齐地摞起来,放在办公桌的一角,时不时地抽出一本翻看几页,然后放下书,久久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呼延云发现,每当这个时候,快人快语的谢阿姨好像换了一个人,神情迷惘而哀伤。他很好奇那些是什么书,又不好意思跟她借阅,因为他预感到,那里面藏着一些她只愿深埋在自己心底的东西。

直到今天——

一早他来到图书室,谢阿姨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说是家里有事,下班前才能回来。

等她走后,办公楼四层只剩了呼延云一个人,安静得能听见厕所水龙头的滴答声。

等待已久的机会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谢阿姨的办公桌边,上午的阳光刚刚探到桌角,恰好将那一摞书笼罩在深秋特有的金黄色光晕中。

他从最上面拿起了三本。

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也许我想多了,这只是一些谢阿姨喜欢翻来覆去看的书,就像我读了四遍还想重读的《在人间》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一边劝说自己,一边把三本书逐一翻开,没有看内容,只是看了看书名:一本叫《雁飞塞北》 ,一本叫《征途》 ,还有一本薄薄的,叫《大豆摇铃的时节》 ,都是他此前从没听说过的。

就这几本书,能让谢阿姨每次看上几页都跟丢了魂儿似的?

他抱着三本书来到阅览桌前,坐下开始读。先读的是那本《征途》,因为掀开书皮,封面描绘的是一群战士打着红旗走在林海雪原中的情景,说不定是写剿匪故事的,可是看了半天,并没有什么战争情节。他很失望,又去看《大豆摇铃的时节》,文字倒是十分优美,可他一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对农村题材的文艺作品未免感到隔膜。这时已近中午,他下楼吃了个饭,回来后开始看《雁飞塞北》,从故事性上讲,这本比前两本要好看一些,不过黑龙江他从没去过,北大荒更是只在韩磊唱的歌里 听过,至于屯垦戍边什么的,他只觉得遥远而陌生,看到一半就弃书了。

他想,反正谢阿姨下班前才会回来,先把这三本书搁在手边,去找找别的书看吧,就到书柜里拿了一本《霍桑探案集》,这回看起来有意思多了。

也许是读得入迷的缘故,他竟然没注意到谢阿姨提前回到了图书室,等察觉时,她已经抱起那三本书放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了。

这下可把呼延云窘坏了,他像做贼被当场拿住一般走过去,嚅嗫道:“对不起,动了您桌上的书……”

“这有啥。”谢阿姨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好看不?”

世间的事,说来有趣,多行半步,错说一字,便可能导向完全不同的结果,假如呼延云这时候敷衍一句“挺好看的”,也许接下来的故事就根本不会发生了,偏偏他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不好看。”

谢阿姨一下睁圆了眼睛:“咋不好看了?”

这倒把呼延云问住了,毕竟那三本书他看得并不仔细,只是潦草一翻,但人就是这样,越是没理,说出话来越有几分理直气壮:“我觉得写得太假了。”

“哪里假了?”

“比如那里面的年轻人,动不动就说一些豪言壮语,跟诗朗诵似的;比如零下几十度的严寒,拖拉机陷进冰河,为了把它拉出来,好几个人轮流潜进水里挂钢丝绳的搭钩,不怕被冻死吗?再比如夏收时放着康拜因 不用,非要人力收割,还说这是什么‘小镰刀打败机械化’,这不是缺心眼儿吗?还有,书里是个人就能扛着两百来斤的麻袋走上七八米高的跳板,往粮囤里倒粮食,快赶上奥运冠军了……总之,我觉得写的都是一些突破极限和违反常识的东西,假得很。”

图书室里静悄悄的,一些肉眼可见的尘埃,在呼延云和谢阿姨之间浮动着。

很久很久,见谢阿姨哑口无言,呼延云想还是赶紧溜走的好,就在他转过身的一刹那,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句嘟囔——

“怎么会假呢?这都是我们真实的生活啊。”

呼延云惊讶地回过头。

“真的,我就是这些书里面写到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谢阿姨指着自己说。

呼延云一下子歉疚起来,虽然他从来不知道什么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更不知道谢阿姨曾经是一位兵团战士,但无论如何,轻慢地评价别人的人生经历,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谢阿姨,我不知道——”

谢阿姨一边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一边拖过一把折叠椅,摁着呼延云的肩膀坐下:“咱们聊两句,聊两句。”

呼延云心里暗暗叫苦,却只能在椅子上老老实实地坐正。

“听你妈说,昨天你去香山公园玩儿啦?”谢阿姨问。

这算哪门子开场白?呼延云皱着眉头说:“不是去玩儿,是参加海淀区的合唱比赛。”

“你是自个儿去的,还是跟同学们一起去的?”

“早晨六点在校门口集合,坐大巴车去的。”

“几点回家的呢?”

呼延云犹豫了一下说:“下午四点下的山。”

谢阿姨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这么说去了十个小时啊。”

呼延云心想,你找我就聊这些吗?

然而接下来,谢阿姨盯住他的双眼问出的一句话,却令他永生难忘——

“那么,假如你和同学们坐上那辆大巴车,一去就是十年呢?”

十年……

十年?!

凌晨,深黑色的穹顶上高挂着几盏星光,骑车带着一个女同学,穿过坎坷不平的街道,来到集合地点,登上自己班所在的大巴车,车子开动了。窗外的景致随着车轮的转动而变幻无定,心情却没有什么波动,因为知道傍晚时分,将会坐上同一辆大巴车,伴着同一群同学,沿着同一条道路踏上归途……

一去就是十年?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谢阿姨看出了他的想法,“就是跟你一模一样的年纪,我和我的同班同学们,从永定门火车站出发,坐上了终点站是黑龙江北安的专列。三十年过去了,可那一天的事儿啊,一想起来,眼前就跟过电影似的:站台上敲锣打鼓的,还有洪亮的歌声,老师、家长都来给我们送行,窗口、车门口挤得满满登登的全是脑袋,每张脸上都笑嘻嘻的,互相说着鼓励的话。可火车一声长鸣,哭声一下子就响了起来,震天动地的,车轮子滚得轰隆隆的都遮不住——”

“你们为什么要去黑龙江啊?”呼延云有些困惑。

“屯垦戍边啊。”谢阿姨笑着说,“那时国家粮食紧张,边疆也不太平,社会上乱糟糟的,学校停课、工厂停工,学生们毕了业没有工作。正好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来招人,说兵团前身是参加抗美援朝的老铁道兵集体转业后开荒建设的农场,吃的是白馒头,住的是砖瓦房,平时搞生产,战时是后备役。那会儿没有比参军更光荣的事儿了,可当兵的条件多,自己身体要好,爹妈还得没问题,相比之下,参加兵团就容易多了,我们心里都有小九九:兵团是不是归解放军管?是就行啦!加上我们上学的课本、看的小说,还有电影《老兵新传》里,一说起北大荒就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谁不想去啊,就一股脑儿地跑到老师那儿报名去了。”

“可你们都还未成年,爹妈舍得放你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舍不得也没办法。那时除了本人有病的,或者家里生活太困难需要特殊照顾的,都不能留在城里。我妈就是,当面装得跟没事人似的,背地里没少抹眼泪儿,可转念一想:毕竟孩子有解放军管着,还有固定工资拿,总比到农村插队 强。所以当爹妈的不是到合作社 买吃的,就是买了棉花絮棉被,再不就是跑百货大楼买帆布箱子去,得给孩子归置出远门的行李啊。至于我们,倒没想那么多,正是青春期,最烦家长管的时候,一个个巴不得远走高飞呢。别看火车一开都哭得震天价响,还没到唐山呢,就把眼泪甩在脑袋后面了,把带的面包、粉肠拿出来跟同学们分了吃,不知谁起了个头,满车厢——不,是整个专列都响起了‘伟大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的歌声,可热闹啦!”

呼延云一乐:“这不跟我们学校组织的春游、秋游一个样儿嘛。”

“是啊,一直折腾到了晚上,唱不动了,也闹不动了,才一个挨一个地坐着睡着了。我睡不着,跑到车尾巴去,隔着玻璃窗,看夜色中的田野和山峦不停地往后退。车轮声哐哧哐、哐哧哐地撞进耳朵里,不知为什么,听起来觉得空落落的。有那么一阵儿,我突然觉得特别难受,好像一棵小树被连根拔起似的……”

谢阿姨叹了口气,接着说:“由于兵团专列是临时加车,所以一路走走停停,直到第三天的下午四点才到地儿。我们揉着酸痛的腿脚下了车,天阴沉沉的,一些人打开行李车厢门,从里面往外扔行李,行李顺着高高的路基往下滚。指导员吹响了哨子,集合点名,然后排成队出了车站的栅栏门,站前的空场上停着十几辆解放牌大卡车,也有前面两个轱辘小,后面两个轱辘大的拖拉机,叫‘蹦蹦’的,负责拉行李。我们按照点名时分派的连队,上了大卡车,车队朝连队的驻地出发了。”

“没走多远,天上下起了雨,雨越来越大,远处是无边无际的荒草甸子,还有几座锥形的小山,都灰蒙蒙的。土路不平,可车子开得飞快,我们像坐在船里一样颠簸来颠簸去,你紧紧地拉着我,我紧紧地拽着你,生怕掉下去。不知开了多久,车停下了,说前面的路况太差,实在开不过去。我们只好下了车,背着沉重的行李,排成稀稀拉拉的长队,跟着连长和指导员往前走,那个路糟的啊,比龙须沟闹过水还泥泞。我们穿的都是当年时髦的白底、松紧口、灯芯绒面的懒汉鞋,一脚踩下去,泥水就没过脚面了,再一抬腿,脚是拔出来了,鞋却陷在泥里了,那可都是出发前爹妈给买的新鞋啊。我们顾不得心疼,把鞋从泥水里抠出来,拎着鞋,光着脚,吧唧吧唧一步一滑地往前走,走了好久好久,远远望见一个木头门楼——终于到连部了。”

“这个时候雨停了,我们也走累了,眼瞅着要到‘家’了,难免松懈下来。突然,有个男同学指着不远处的树林子说:怎么乌云又上来了?我们一看,真的,一大片黑乎乎的云彩,树梢那么高,往这边飘了过来。我们还纳闷呢,也没有风,这云怎么飘得这么快啊?就听指导员喊了一声‘快跑’!我们也不知道咋回事,甩开脚丫子跟着他往宿舍跑,眨眼的工夫,‘乌云’就把我们围住了,哪儿是什么云啊,那是铺天盖地的一群大蚊子!还没等我们缓过神来,已经落在胳膊上、脸上、手上,我们想打,可左手提溜着一双鞋,右手拎着装脸盆的网兜,根本腾不出手来……”

“一进宿舍,顶上门,把行李往地上一扔,坐在那儿开始挠痒,才多大点儿的工夫,两只手的手背都被叮成蛤蟆皮了。挠着挠着手停下来了,不是不痒了,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叫啥宿舍啊,就是‘弯着腰,拄着棍,披头散发掉眼泪’的泥草房 。一盏煤油灯挂在房梁上,放出昏黄的灯光,整个房子有二三十米长,面对面的两排大通铺。通铺其实就是土炕,上面铺着炕席,并排放着一床床被褥,都散发着潮味儿,在脑袋顶上有一根和炕沿平行的绳子,上面挂着衣架、毛巾。通铺下面杂七杂八地放着五颜六色的脸盆和鞋子,屋子中央砌着一个大砖炉子。先来的上海、天津和哈尔滨的知青帮我们打好了水洗脸,这一洗才发现,我们一个个的脸都变胖了,眼睛却变小了,都是被那群该死的蚊子咬的啊!”

“指导员喊我们吃饭,我们来到食堂。兵团来北京招人时,说的是顿顿都能吃上白面馒头,可来北大荒的第一顿饭,我们吃到的却是‘金黄色的晚餐’。”

“什么是‘金黄色的晚餐’?”呼延云问。

“主食是玉米面发糕、玉米面窝头,副食是玉米面糊糊,还有限量供应的小菜——金黄色的酱萝卜条。”

呼延云皱了皱眉头。

“大概是看我们实在难以下咽,指导员让炊事班临时加煮了一大锅面条汤,等端上桌我一看,哟,汤里居然还撒了虾皮,真是太好了。喝了两口觉得味儿不对,再一看,妈呀,哪儿是虾皮啊,是一层蚊子的尸体!估计就是炊事班送饭来的路上,成群结队的蚊子扑进了汤桶的缘故,好多喝了汤的同学当时就哇哇哇地吐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这吃了一肚子粗粮的肠胃消化不了,个个都烧心,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悔‘受骗上当’,来到这原始得不能再原始的破地方。不知是哪个起的头哭了起来,很快,呜呜的哭声连成一片,不光女生宿舍哭,男生宿舍也哭……后半夜,大家都不睡了,坐了起来,屋子里弥漫着熏蚊子的艾蒿烟雾,有人唱起了熟悉的歌:‘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所有的女生都跟着唱,唱着唱着,又开始哭,那一夜啊,感觉整个北大荒都回荡着我们的歌声和哭声。”

“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连长当当当地敲食堂边上那口用炮弹壳做的钟,把我们吵醒。我们无精打采地走出宿舍,才听说是要下地干活了……在北京我们也参加过劳动,无非就是打打麻雀、采采树籽、擦擦玻璃什么的,这会儿一下子拿起了锄头——好些人还没锄头把高呢!我们扛着锄头,走了好远,才到了地里,一片绿油油的大豆田。在连长的指导下,几百号人,一人一垄依次排开,开始锄地。我们都是第一次干农活,手忙脚乱的,草没锄走几根,倒把刚长出来的豆苗铲了个干净,气得连长嗷嗷叫:‘你们这些城里的少爷小姐,都没看过《朝阳沟》 吗?’说完他瞪着眼睛想戏词儿,可那是段唱词,说他反而不会说,实在没办法居然唱了一段儿:‘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把脚步放稳劲使匀,那个草死苗好土发松!’不知哪个坏小子躲在人群里起哄:‘连长再来一段!’田里顿时一片大笑,连长哭笑不得,一边摆着手一边说:‘你们就照着戏词儿唱的那样,握紧锄把,腰别绷着,看准地面下锄,用力一拉就行。’我们照他说的那样,还是不行,好把式说可说不出来,真得干多了才能练出来。”

“大家闷着头锄地,就听见锄头沙啦沙啦的划动声,还有我们越来越粗的喘息声。发梢上的一串串汗水像下雨一样落在脸上,杀得皮肤又疼又痒的……这个时候要是停下来挺一挺腰,感觉整个脊梁像被抻断了一样酸疼。然后拄着腰,望着看不到尽头的田地,心里别提多绝望了。”

“北大荒那地界,大夏天的,夜里冷得要盖被子,可白天,火辣辣的太阳能把人烤化了。干着干着,每个人的衣服都像小孩的尿布一样汗渍斑斑,嗓子眼儿渴得直冒烟儿,想回宿舍喝口水,可是回去的路太长了。估计半道上就得被活活晒死,我们问先前来的人怎么办,他们说去找牛马的蹄印,我们不懂,找到了一看才明白,原来黑土地湿润,牛马一脚下去能把地底下的水踩出一汪来。那水都是黄的,一股臭鸡蛋味儿,恶心得要死,可是实在渴得没办法,捧起一捧,水里居然还游着几只‘筋头虫’ 。撒开手,往前再找个蹄印子,可这回捧起来的水还是那样。我们实在是渴得不行了,闭上眼把水往嘴里一送,往下吞的时候,胃里一阵抽抽儿。有第一口就有第二口,最后好多人干脆趴在地上,吸着蹄印子里的水喝,一边喝一边哭,觉得自己简直就没个人样子了……”

说到这里,谢阿姨沉默了好一阵子,也许是口渴的缘故,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刚要喝水,不自觉地往里面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喝了两口,继续说:“这么一天下来,晚上回到宿舍,握着锄把的手都伸不开了,得在炕沿上压住弯成钩子的手指,慢慢地‘撬’开,再请别人帮忙,一点点捋直。”

“那一年,四个月的时间,北大荒来了几十万知青,床铺上人挨着人跟没搓的苞米粒儿似的。每来一批就得哭上几场,而我们这些先来的有‘义务’劝劝后来的,可是越劝哭得越厉害,一个个的边哭边念叨着想家。最后我受不了了,我也想家啊,就找了个偏僻的树林子,靠着个土堆大哭了一场。第二天下地的时候路过那里,才发现自己靠的居然是个坟包子,估计里面那死人也纳闷,这是哪个远房亲戚给我哭了一夜坟头啊?”说到这里,谢阿姨不由得笑了起来,擦了擦眼角继续说,“这种情况下,整个连队的情绪特别低落,每个人都在抱怨,也都很迷茫,不知道在这里还要待多久,不知道待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

“突然有一天,大概是来北大荒一个月以后吧,连长说今天不下地了,带你们出去转悠转悠。我们可高兴了,整个连队的人,坐着马车一路往北,那天天气特别好,蓝天,白云,黄绿色的草甸子像海浪一样随风翻滚,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一阵山风吹过,扯来一片云,挡住了阳光,山林和草甸子的颜色变暗了,鸟不叫了,河汊子里的水也不流了,就那么静静地等着。没多久,太阳从云缝中射出一道光,一下子,草地、树林、群山、河水,像被唤醒了一样流动起来,把身上的光亮可着劲儿地往远处泼洒——那个景色,神话似的,把我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子都看傻了。”

“不知不觉开始往山上走,山路陡峭,马拉不动车了,我们就下来,打着红旗步行,天上有几只鹰在飞翔,让我们的心情更加敞亮。漫山遍野的白桦和红松,都老高老高的,风一吹,海啸一样哗哗响。偶尔能看到一些废弃的水泥坑道,坑道口长满一丛丛的榛子棵。走着走着,耳畔的‘海啸声’更大了,绕过一道山梁,远处开满鲜花的原野上,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墨蓝色大江,江面翻滚着白色的波浪。我们欢呼着往山下冲去,一直冲到江边,有个同学发现鞋帮子像踩了水一样发光,不知道怎么回事,指导员随手挖了一把他脚下的细沙土,原来细沙土的下面,全都是油亮油亮、泛着腥味儿的黑土地。指导员揉搓着黑土说:‘这腐殖质至少有三寸多,养分非常充足,绝对是种啥长啥、旱涝保收的宝地啊!’”

“不远处的江岸边伫立着一座木塔,塔上有几个肩扛钢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岸的解放军战士。这时,连长喊集合。我们赶紧列队站好,指导员走到一棵叶子已经泛红的槭树下面,大声说:‘同志们,你们来到北大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为要赶农活,就没有带你们来这里,今天过来,是希望你们知道:你们站着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们不大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们脚底下不就是北大荒吗?来之前拿着地图找过,就‘鸡冠子’那个地方……这时指导员指着远处那条大江说:‘这条江,你们上学时一定听老师讲过很多遍,它就是我们祖国北疆的界河——黑龙江!’”

“听到这句话,大家一下子激动起来,原来这就是黑龙江啊!我们过去在课堂上无数次地听过它的名字,现在它真的出现在眼前了,也就是说,我们万里迢迢地来到北大荒‘屯垦戍边’并不是一句空话,而是真的就在边陲,就在祖国最前沿的防线上。”

“指导员说:‘同志们,我和连长都是转业的老铁兵 ,没有上过学,更没有你们读书多,你们肯定比我们懂历史,比我们更知道过去这一百多年里,有多少侵略者想要抢走咱们脚下这一片黑土地,有多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父老乡亲惨遭他们的杀害。别的不说,就说你们刚才路过的那些坑道,就是关东军修筑的工事,在那些工事的附近随便拿锹一挖,就能挖出工事修完后被杀死掩埋的中国工人的白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广场上升起,为了让中国人民再也不受欺负,党中央和毛主席高瞻远瞩,制定了开发边疆、巩固国防的伟大战略,来自五湖四海的复员转业军人响应号召,聚集到黑土地上,屯垦拓荒。可是你们也看到了,北大荒太大了,就算再多的人来开发建设,就像一把盐撒进海里,还是远远不够。特别是近几年,更需要你们这样有知识、有文化、有热情、有朝气的年轻人加入进来,一手拿枪,一手拿锄头,平时是农民,让这块肥沃的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战时是军人,把那些想再到中国的地面上横行霸道的豺狼,统统打回去!’”

“‘我和连长都知道,你们来到这里以后,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也流了不少泪,抱怨来北大荒是上了当,受了骗,其实不是的,那些招你们来的首长讲述的北大荒丰收富饶的图景,早晚会实现,一定会实现——只是将由你们亲手描绘!既然你们来了,既然成了兵团战士,就不再是孩子,就要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大地就是战场,哨声就是命令,荒草就是敌人,锄头就是钢枪,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你们要热爱边疆、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用辛勤、汗水、热血和忠诚,建筑起保卫祖国的钢铁防线,同志们能不能做到?”

“‘能!’我们齐刷刷地喊!那声音,要多嘹亮有多嘹亮,要多激昂有多激昂。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在叶子泛红的槭树下讲话的指导员,忘不了笑眯眯看着我们的老连长,忘不了和我肩并着肩站在一起的兄弟姐妹们,忘不了墨蓝色的黑龙江水……从那一刻起,我们突然都长大了,不再是为了远离家乡而哭哭啼啼的孩子,而是满怀理想、屯垦戍边的兵团战士。我们都暗暗发誓,要永远扎根在这里,为改变北大荒的面貌而奋斗终生——呼延,可能你觉得好笑吧,笑我们幼稚、单纯,是不是?可我们那一代人,就是为一句豪言壮语就能上刀山下火海的一代人啊!”

呼延云问:“那以后,你们真的就一下子改变了消极的态度,在北大荒开始新的生活了吗?”

“怎么可能,都说五分钟热血,北大荒那么冷,再热的血,只会凉得更快一些。”谢阿姨笑着说,“其实,在北大荒最后能扎下根,与其说是屯垦戍边的理想起作用,还不如说艰苦到极点的环境,把我们每个人的求生意志给‘逼’了出来。”

呼延云没听明白。

谢阿姨站起身,从一个书柜里拿出一本淡蓝色封面的《聂绀弩诗全编》问:“你知道聂绀弩 吗?”

呼延云点点头。

谢阿姨翻开那本诗集,指着上面的一首诗说,“他写的这首《北大荒歌》,算是把那里的自然环境说透了。”

呼延云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读去:

北大荒,天苍苍,地茫茫,一片衰草和苇塘。

苇草青,苇草黄,生者死,死者烂,肥土壤,为下代,作食粮。

何物空中飞,蚊虫苍蝇,蠛蠓牛虻;

何物水中爬,小脚蛇,蛤士蟆,肉蚂蟥。

山中霸主熊和虎,原上英雄豺与狼。

烂草污泥真乐土,毒虫猛兽美家乡……

谢阿姨解释道:“什么是北大荒?其实就是一片千百万年没有人迹的原始森林和大沼泽地。那地界遍布大大小小千百条河流,雨季一到就洪水泛滥,形成数不清的大酱缸,看上去平平展展的不见明水,风一过草也在起伏,其实很多地方深不见底,陷进去就出不来。这样的地方,别说人了,连野兽都不敢走过,地面上经常可以看到各种野生动物的头骨和残骸,至于它们是怎么死的,只有天知道。”

“在这样的地方,为了能活下去,我们这群打小在城里长大的学生,愣是像原始人一样,从头开始学习各种生存技能:喝水要自己打井,衣服破了要自己缝补,绑东西的麻绳要去水泡子里沤麻之后,自己动手编,盖房子要脱坯烧砖,自己备料,就连苫粮囤的草帘子,也要到塔头地 里割下草,背回家自己做……”

“开始的时候,来自四面八方的知青聚拢到一起,动不动就吵架,甚至打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明白了,要想活下去,甭管你过去是北京人上海人天津人还是哈尔滨人,统统都得变成北大荒人。有饭一起吃,有水一起喝,有衣一起穿,有活一起干,拧成一股劲儿,与天斗,与地斗,与恶劣环境斗:一个陷进泥沼,一群人像拔萝卜一样排成队往外拽;一个晚上下地没回来,怕他被狼叼了,全宿舍的人敲着脸盆去找;一个被拖拉机轧伤,全连战友跑到团部医院给他献血……就这样,我们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知青,成了一群同生共死、比亲兄弟亲姐妹还要亲的亲人。”

“刚到北大荒那会儿,因为营养不良和体力劳动过重,病倒了一片:受寒感冒的,喝了牛蹄印里的脏水,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的,蚊虫叮咬导致全身皮肤从头烂到脚的,缺乏维生素大把大把掉头发的……锻炼了两三个月,溃烂的皮肤长了新的出来,适应了大碴子粥和脏水的肠胃也不折腾了,顶着风干上一天农活也不会感冒了,最关键的是,甭管锄头还是镰刀都使得有模有样了,手脚利落的还能帮种得慢的战友接垄 。再看我们下地时的样子:男的手插裤兜,胳膊夹着锄头,女的把锄头扛在肩上,两手往袖笼里一抄,压在锄把上——我们已经与当地人没有任何区别,完全成了一群‘下大田的’。”

呼延云松了一口气:“太不容易了,总算把最艰苦的阶段熬过去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谢阿姨笑道,“真正艰苦的日子还没来呢。”

呼延云惊讶地扬起眉毛:“怎么会?”

“我给你讲了老半天,说的其实都是夏秋时节的事儿,而北大荒最恐怖的‘鬼龇牙’是在冬天啊!”谢阿姨说,“这个我就不给你细讲了,哪天质检科的高叔叔过来,你问问他,他可是和几个战友死里逃生,从冰天雪地里爬出来的。”

“您说的是高红军叔叔吗?”

“对,就是他。我是一师的,他是独立师的——”谢阿姨突然停了下来,“什么声音?”

呼延云也听见,楼道里传来一阵争吵声,似乎很激烈,只是隔着一道门,听不大清楚。

他们俩一起走出图书室,死寂的楼道里悄无声息,正在面面相觑时,争吵声突然又响了起来,比刚才还大,震得四壁嗡嗡的。

循着声音一路找去,他们才发现是从三楼西头的会议室里传出来的。会议室的门虽然紧紧关着,可是里面的人说的每一个字,都被激烈的腔调传送得异常清晰。

“这个下岗名单,我坚决不能同意!公司上上下下几千口子人,凭什么专拣这些老知青欺负?”呼延云听出来了,正在说话的是妈妈。

“王副书记,你这个话我就不爱听。下岗再就业是市里的精神,公司在制定这一名单时,考虑的是实现公司的人才优化,精简掉那些学历不高、年龄又偏大的员工,按照这个标准,一刀切下去,绝对做到了公平、公正,根本没有故意针对某个群体,只能说某个群体恰好是撞在枪口上了。”说话的是一个副总经理,呼延云认得他,一个就算下工地也要把皮鞋擦得锃亮的小个子。

“公平?公正?”又是妈妈在说话,“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本来就是合同工,不是铁饭碗。真正捧着铁饭碗无所事事的机关干部,尤其某些领导的亲属或关系户,屁股可都在椅子上坐得牢牢的,这叫公平?他们当年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上山下乡,耽误了学业不说,还落下一身伤病,现在都四十多岁了,本来就拖家带口的,一下子让他们下岗,全家喝西北风,这叫公正?”

“王副书记,你不要动气,有话好好说。”讲话的是公司总经理,“你说机关干部没有精简,这不是事实嘛,这次咱们机关也有下岗的啊……”

“我正要说这件事。”妈妈寸步不让,“整个质检科,就高红军一个人是真正的一片公心,为公司严把质量关的,就因为性子轴一点儿,眼里不揉沙子,上上下下得罪了不少人,可他给公司堵住了多少漏洞,挽回了多少经济损失,数都数不清。结果这回机关下岗名单里,质检科其他人纹丝不动,就把他一个人精简下去了,简直岂有此理!”

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很久很久,再也没有人说话。

终于,又响起了妈妈的声音:“我绝不是反对下岗再就业的政策,我就是觉得,于情于理,咱们都不能搞这样的一刀切。你们平时可能下去得少,如果你们到工地上看看就知道,最能吃苦、最不怕累的,到底是什么人。好几次了,施工遇到困难的时候,只要‘知青突击队’的大旗一竖,一群四十多岁的汉子甩开膀子往上冲:挖沟遇上三合土,挖掘机上不来,他们汗流浃背地用镐刨;装卸沙土赶工时,一天六吨的定额,他们能干到六十吨;运输滑轨出了故障,为了不耽误前方用料,一百来斤的水泥袋他们扛起就走……当年他们离开城市到农村是从头再来,返城之后,历尽千辛万苦才安家就业还是从头再来,现在下岗又拿他们开刀——总不能让他们这辈子,就是把《从头再来》那首歌唱个没完吧!”

呼延云听见谢阿姨在轻轻地抽着鼻子,他没敢看她。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轻声叫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值班室的大刘,呼延云和谢阿姨走了过去。大刘说:“公司买的冬储大白菜到了,都堆在院子里,每人分三十棵,今天公司没人,你们俩赶紧去挑,能带就带回家去——呼延,你妈那份儿你负责啊。”

谢阿姨和大刘聊些别的事,呼延云跑到楼下,看院子南墙根儿的白菜堆得跟山似的,便推来自行车,车筐里塞上两棵,后车架上用绳子绑了八棵,骑上往家走。大约十五分钟骑到阜成路南一楼,他家位于五楼的顶层,抱起五棵白菜上楼放回家,上下两趟齐活儿,骑车又往市建设公司赶……运到第三批的时候,他有些累了,偏偏还要逞强,抱了五棵上楼,下楼时脚一软,居然踩空了,稀里哗啦地摔下楼梯,趴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胳臂腿儿断了一样疼不说,两个手掌愣是蹭掉了一层皮。他拽着楼梯栏杆爬回家,用红药水抹了抹伤口,喘了半天气,想起还有五棵白菜在楼下,自行车也没锁,怕被人一起顺走了,只好一瘸一拐地重新往楼下走。

下到一层的时候,楼门突然被撞开了,两个人匆匆冲进了楼道,与呼延云擦肩而过,噔噔噔往楼上跑。

呼延云出了楼门,见自行车和白菜都还在,才放了心。这时天色变得粗粝起来,他正要把剩下的五棵白菜抱起,就听见身后的楼门又被“哐”的一声撞开,接着,刚才擦肩而过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站在了他的身边。

“你叫呼延云?”个子高的一个问。

呼延云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高个子一扳他的肩膀:“跟我们走一趟。”

呼延云把肩膀一甩:“干吗呀你!”

那俩人一起动手,拧着他刚刚受过伤的胳膊,往路边一辆看上去像“面的”的黄色小车里塞,疼得他龇牙咧嘴。他被激怒了,又喊又骂、连踢带打地反抗,甚至用头撞对方的肚子——

最终导致他停止挣扎的,是高个子的夹克衫被掀起一角,露出了裤腰上挂着的一副明晃晃的手铐。 heu/ddRa1gGLoFJrJS4+SRDbpX+i9N2IVT1A3aD2B9vpANxjS6awAh7+Ys9W5M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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