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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九十年代

第一章

后来,呼延云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回忆那个噩梦。梦境具体而清晰:在深秋寥廓而阴郁的天空下面,一个穿着红色圆领毛绒上衣的女孩,站在斑驳的虎皮石围墙前,他认得她,知道她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却就是叫不出她的名字。她朝他挥了挥手,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再见”,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预感到什么极其可怖的事情将要发生,伸手去拽她,但拽到的只是一片虚空,她消失了,只看到虎皮石围墙上有一个很大的豁口,上面一丛丛的爬山虎已经干枯成黄色。他想要翻墙过去找她,可是那个豁口很高,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扒着石头间的缝隙攀上去,正准备纵身一跃,目之所及,却看到墙的另一面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他忘了那一瞬间,自己是被吓醒的,还是被昨晚睡前定好的闹钟吵醒的,总之他醒了,闹钟却还不识趣地丁零零响个不停。他烦躁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啪”一下拍灭了它,喘了半天粗气,才慢慢地揉着酸痛的眼睛坐起身,摸着黑把搭在床边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穿,觉得衣服和皮肤的摩擦间有一种很涩的感觉,才发现浑身上下都汗津津的。

穿好衣服,脑海里还在翻滚着噩梦的残影,他木然站起身,向窗外望去。十月底的凌晨五点,夜色浓得没有一点儿化开的迹象,路灯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投射出两排椭圆形的黄色光斑。寂静中,忽然传来一下又一下拖得长长的“唰唰”声,紧接着,有个扫大街的清洁工从人行道上的一棵槐树影子里冒了出来,很快又被下一棵槐树的影子吞没了。

拉开卧室的门,客厅里亮着灯,穿着藏青色小坎的母亲已经起了床,正把几个刚刚洗干净的苹果往他的双肩旅行包里塞。他装成没看见,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清水胡噜了一把脸,感觉头脑清醒了些,然后擦也不擦,直接走到餐桌前,把旅行包一背就往外面走。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让他注意安全的话,他像所有十七岁的少年一样面带厌倦地默不作声。

来到门口,他想起了什么,转身折回了卧室,卧室里传来拉抽屉的声音,眨眼的工夫他走了出来,步速明显加快,像要夺门而逃似的。

这一下引起了母亲的警觉:“你拿什么去了?”

他拍了一下左边的裤兜,含混地说了一句“忘了拿车钥匙了”,就扯开防盗门跑下楼去。

母亲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哪儿有把车钥匙放抽屉里的?但是再想追问却来不及了,儿子噔噔噔的脚步声已经在楼道的深处渐行渐远。

来到二楼,呼延云把为了防止被偷而拴在栏杆上的自行车开了锁,扛到楼下,推着出了楼门。扑面一股清爽的冷空气,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跨上车,脚在车镫子上狠狠一踹,自行车像脱网的鱼一样滑出小区,沿着阜成路风驰电掣般一路向西而去。

街上空荡荡的,连清洁工也看不见了,酣睡的城市凝固了一切景物,只有他和自行车疾驰的影子被间隔的路灯投射出变幻不定的形状。四周十分安静,只能听见自行车链条运转的咔嗒声和车轮在地面上摩擦的嚓嚓声,还有浅浅地划过耳际的风声,在脸上蛰起怪舒服的刺痛。仰起头,深黑色的穹顶上高挂着几盏星光,欲熄未熄地闪烁不停。

然而,这片静谧,这些星光,在自行车驶过轻工业学院门口的一瞬,就像路两旁的道边树一样突然消失了。自行车轮猛地一顿,地面由水泥路变成了渣土路。远处,无数盏大功率投射灯将天地之间照耀得恍如白昼,来来往往的卡车、起吊车、搅拌车、推土机、挖掘机正在一片巨型工地上忙碌不休。车轮的轰鸣声、建材的倾倒声、桩基打桩的连续撞击声和机械臂刺耳的扭转声交杂在一起,沸反盈天,它们把大地开膛破肚一般挖掘出无数个深坑和长沟,又沿着东西向的道路搭建起高大的钢筋水泥骨架,仿佛刚刚把一具梁龙化石发掘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原地复原似的。

呼延云知道,这是市政府为缓解交通拥堵,沿西三环由北向南建设的紫竹桥、航天桥和新兴桥“一路三桥”施工现场——眼前正在建设的就是航天桥。平时,他宁可绕远也不愿意走这条爆土扬烟、坑坑洼洼的道路,但今天实在是没办法,谁让自己领了那个任务呢?他只好弯着腰,低着头,屏住呼吸,沿着白底黄字的安全指示牌小心翼翼地往前骑,在西三环和阜成路交叉的十字路口,穿过一条由脚手架和安全网搭起的悬挑式安全通道,折向北边,又磕磕绊绊地骑了十几分钟,终于望见了站在路边的两个人影。

来到近前,他停下车,定睛一看,两个人中,个子矮的那个戴眼镜的圆脸女孩,正是他要接的同班同学袁莹,而旁边那个长得跟袁莹一模一样的,只是看上去年龄在四十开外的女性,不用说,一定是袁莹的妈妈。

袁莹扶了一下眼镜,就要往自行车的后架子上坐,她妈妈一把扯住她,盯住呼延云问:“你是她同学?”

呼延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面对女同学妈妈的盘问,顿时结巴起来:“我……我叫呼延云,跟袁莹一个班的,阿姨您好。”

“莹莹倒是经常提起你……”袁莹妈妈把眼前这个厚嘴唇、小眼睛,看上去不怎么精明的男生仔细打量了一番,“路上注意安全。”

“您放心吧!”呼延云自作聪明地拍了拍裤兜,“我带着家伙呢。”

袁莹捂住了眼睛。

“什么家伙?!”袁莹妈妈立刻提高了声音。

呼延云也后悔了,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他只好把离家前特意从卧室抽屉里拿的东西从裤兜里掏了出来——一把木柄的折刀。

袁莹妈妈毫不客气地伸出手:“你们出去玩儿用不着带这个,我给你保管,回头再还给你。”

看她那架势,如果他不把折刀交给她,她就不会把女儿交给他。一个女孩和一把折刀,很明显是后者更有价值——至少呼延云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如果真的为了一把折刀,没有带着袁莹按时赶到集合地点,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只好垂头丧气地把刀交了出去。

袁莹走过来,拉着妈妈说了句什么,然后跳上自行车的后座,一揽呼延云的腰:“走吧!”

直到自行车走出很远,袁莹才哈哈大笑起来:“大哥,您还能不能更蠢点儿?哪儿有当着我妈的面儿说自己带着家伙的?”

“坐好了,别乱晃!”呼延云气愤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海淀区教委每年都要组织各个高中在十月份搞合唱比赛,预赛前六名的再进行决赛,今年获得决赛资格的是人大附中、师院附中、花园村中学、理工附中、八一学校和呼延云所在的华文大学附属中学。不知道哪位领导出的点子,决定把决赛跟香山红叶节结合起来,六个参赛队都到风景如画的眼镜湖畔放声歌唱去,这个奇异的点子引起了北京电视台的兴趣,派记者跟踪报道。这一下阵势越搞越大,区教委高度重视,要求六所学校的高中生都要到现场给自家的合唱队助威,还要在合唱比赛后举行以校际为单位的登山比赛。

决赛的时间定在上午九点,参赛团队和各自学校的“啦啦队”必须八点前就到达眼镜湖畔做准备。按照常理,像华文大学附属中学这样的距离,开大巴车一个小时也就到香山公园了,但由于西三环修路,车辆必须绕行,又考虑到学生们上个学都难免迟到,何况是参加活动,必须预留出一点儿时间,所以学校把在校门口集合发车的时间提前到早晨六点。问题是有些家住得远的同学,不得不提早出发,而那么早公交车还没有发车,特别是西三环修路搞得沿线乱糟糟的,让孩子摸着黑往学校赶,家长们也不放心。于是团委动员家住在附近的男同学骑车去接女同学,就这么的,呼延云被分配去接袁莹了。他们俩都是高二(1)班的,平时关系不错,呼延云家住在阜成路,袁莹家住在公主坟,相距不算太远,所以他想也没想就接受了任务——谁知到头来居然赔掉了自己心爱的折刀!

越想越憋屈,呼延云很长时间都不说话,闷着头往前骑。此去一路往北,路况更加复杂,地面像开了随机模式一样交替不定,忽而是颠簸的土路,忽而是生锈的钢板,忽而是布满裂缝的木板,从缝隙间甚至可以窥见下面深坑里的灯光,这一切由不得他不专心致志地握紧车把。直到过了车公庄西路和玲珑路交接的路口,远远望见已经接近完工的紫竹桥,不仅道路渐趋平坦,天色也像兑了牛奶一般泛起乳白,他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好点儿啦?”身后传来袁莹的声音。

呼延云没吭声。

“行啦,不就一把刀,你至于吗?这要是搁人家张振宇,交出去的东西别说惦记了,都不带往回要的。”

一听张振宇的名字,呼延云更来气了:“那是,我可不像他那么有钱,去小卖部买个镜子还带‘见者有份’的。”

“这也没吃饺子,你说话咋一股醋味儿。”袁莹笑道,“待会儿到了学校,可别再摆个臭脸了,今天电视台的来拍摄,给你那倒霉样儿拍进去,晚上六点半在北京新闻里播出来,非把老黄气出心脏病不可。”

“老黄”是班主任,教数学的,对一直偏文科的呼延云很冷淡,所以,呼延云才不在乎她气得出气不出心脏病呢:“播出来就播出来,谁怕谁!本来么,我又不是合唱队的,凭啥逼着我大老远的跑香山去当托儿?”

袁莹叹了口气:“是啊,何况是给邓云鹏当托儿。”

邓云鹏跟张振宇一样,也是他们俩的同班同学。不过邓云鹏跟呼延云的渊源更深,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俩人就同班了三年。那时邓云鹏没啥特点,就是一被欺负急了就眼角发红,所以有些坏小子专门欺负他,就为了看他活像溢出血的眼角,而呼延云平生最厌恶欺负人,经常过来把坏小子们劝开,是以邓云鹏跟他颇为要好。上了高中,俩人又到了一个班,按理说应该很亲近才对,没想到时过境迁,他俩却因为一个奇怪的理由形同陌路。

九十年代,一些中学存在着严重的校园霸凌现象,为了反抗小流氓们无休止的辱骂和殴打,呼延云组织起了一个包括附近多所学校学生在内的读书会,从一开始通过定期聚会增进友谊,到后来团结起来以暴制暴,特别是轰动全市的“白皮松林之战”以后,校园流氓们大为收敛 。与此同时,呼延云也在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社会风气变得如此糟糕,把本来应该单纯善良的同龄人搞得一个个行为放荡、面目全非,最终他得出了结论——都是那些不良文化大肆传播,造成了这样的恶果,而在诸多罪魁祸首之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港台流行歌曲。

也实在怨不得呼延云那时的肤浅,一来他涉世不深,泳池里泡大的人发现海水并非清澈见底,难免会生气;二来彼时叼着烟卷儿、穿着黑布鞋白袜子的小痞子们满嘴哼唱的都是《护花使者》《独自去偷欢》之类的粤语歌,那调调儿在呼延云耳朵里,也像他们的做派一样“不正经”。此外,世间最高明的驯服,大多是从让人自惭形秽开始的,当时不少中学的德育工作,就是逼学生们牢记“万恶淫为首”这五个字,使他们对一切涉及“性”的内容因羞耻而免疫,不仅杜绝早恋,还能安分守己——呼延云本就好古,哪怕是具包浆的枷锁,他也恨不得主动戴上,因此对动辄就吟唱“我对你爱爱爱不完”“今夜你会不会来”“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的港台歌曲,就更加切齿痛恨,不但自己不唱,而且对喜欢唱的同学嗤之以鼻。

偏偏邓云鹏在上初中时,成了一名狂热的流行音乐发烧友。他不仅熟悉一切港台歌曲,还非常迷恋列侬、迈克尔·杰克逊、麦当娜等西方歌手演唱的歌曲,甚至对那年月很多国人闻所未闻的U2乐队、齐柏林飞艇乐队和老鹰乐队都颇有了解。上高中以后,他订了《音像世界》《环球摇滚》等杂志,并不厌其烦地向同学们普及流行音乐知识,每每说到兴起都唾沫星子横飞,眼角竟如儿时受欺负一般溢出可怖的红色。每当中午在学校吃过饭,他就把从家里带来的三洋收录机放到讲台上,调大声量,放各种流行歌曲,一边打着拍子,一边跟着唱,眼角偷窥着其他同学是否被他的歌声所感染。可惜,大多数同学在午休时间只想安安静静地温书或打盹,对他的行为十分反感,赶上脾气暴的直接上去拍灭了收录机……直到有一次,他把一盘刚刚上市的磁带放进录音机,喇叭里吼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梦里回到唐朝”,居然把教导主任招了来,他才不得不停止了这一厢情愿的布道。

同一样事物,呼延云畏若毒药,邓云鹏视如蜜糖,可想而知两个人必然会产生严重的对立。偏偏这次合唱比赛,学校看中了邓云鹏在流行音乐方面的才干,请他配合音乐老师组建和训练合唱队,甚至在选择演唱曲目、演出服装等方面完全听他的主意,这一下邓云鹏可是狗戴铃铛跑得欢,整日价干得热火朝天。呼延云见了气不打一处来,邓云鹏看在眼里,少不得恶心他一两句:“呼延你来参加合唱队不?我可在最后一排给你留着空位呢。”这就更让呼延云火大了。这次决赛的活动,他本来想请病假,但老黄在班会上撂了一句“爬也得给我爬到香山去”,他才打消了念头。

袁莹知道他的心事,所以才有此一叹,呼延云却不领她的情,哼了一声道:“我看你们女生一个个儿的可都挺待见他的。”

“才不是呢,要说起来,咱们班喜欢你的女生,可比喜欢他的多多了。”

车子恰好行驶到紫竹桥下面的那个大下坡,本来出溜得就快,呼延云听了袁莹的话,心一慌,手一颤,车子打了个滑,险些摔倒,吓得袁莹一声惊叫,搂紧了他的腰。呼延云攥住车把,借着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阵猛蹬,耳畔的风呼呼的,一口气竟从坡底直骑上了坡顶。

“我说你行不行啊!”袁莹惊魂未定,“这辈子没听说过女生喜欢你?至于这么大反应么!”

老实说,呼延云长这么大还真没听说过有女生喜欢他。他知道自己长得丑,自忖不会被那帮在铅笔盒上贴满刘德华郭富城贴画的女生看上。这会儿冷不丁听了袁莹的话,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在意这件事,不禁又羞臊又好奇,忍了半晌,才放下脸来小声问袁莹:“谁那么不开眼啊?”

“刘恋——你信不?”袁莹笑着说。

刘恋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个子很高,白净的一张鹅蛋脸,眉眼精致得像用勾线笔描出来的。

“我不信,谁都知道她喜欢张振宇。”

“杨玉彤——这回你信不?”

这就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杨玉彤是班里长得最不好看的女生,也许是因为家里穷、营养不良,她不仅皮肤黑,个子矮,还有点儿含胸。

呼延云觉察出袁莹在逗自己,有些生她的气,也有些生自己的气,不再理她。

自行车继续往前,在经过八一剧场的时候,袁莹转过头,向来路望去: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下面,缭绕着一些似絮非絮的白色雾气,尚未拆除脚手架的紫竹桥上挂满灯泡,在雾气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着,不知这景象撩动了心中怎样的情愫,她突然就哼起一首歌来:

好多事情总是后来才看清楚,

然而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

好多事情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苦,

就算是苦我想我也不会在乎……

过了北京外国语大学的西门,只见辅路上停了一长串的大巴车,大批的学生正在以班级为单位往各自的车里面涌。他停下,让袁莹先上大巴车,然后将自行车拐进位于魏公村路的华文大学附属中学车棚里停好,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发现袁莹还站在街角,没有上车。

“干吗呢,你?”他问。

袁莹把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

他一看,正是自己那把木柄折刀,才明白袁莹临上自行车前拉着她妈妈说了几句话,其实是把刀要了回来。

心里堵了一路的疙瘩,顷刻间化解开来,呼延云有点儿不好意思:“谢谢啊……”

“笨蛋!”袁莹轻轻地骂了他一句,转身向大巴车走去。

上车才发现,因为来得晚了,前面几排都被同学们坐满了,呼延云只好一直往后走,没几步,发现左手边有个双人座,靠窗的座位是空的,而靠过道的座位上,把半张脸塞在上衣的立领里呼呼大睡的,正是张振宇。

呼延云踢了踢他的小腿:“往里去!”

这要搁在平时,张振宇肯定得揉着眼睛,一边往里去一边笑着说:“得得得,我给您老腾地儿。”

但是今天,他连眼睛都没睁,只把两条腿缩了缩,那意思摆明了是自己不会动,让呼延云坐到靠窗那个座位上去。

呼延云仄着身子进到里面坐下。这时老黄开始点名,全班到齐。大巴车开动了,呼延云把双手反背到身后,向前抻了抻酸痛的背颈,头一偏,在车窗玻璃上看到了张振宇蜷缩在座位上的侧影,那侧影本是凝固的虚像,由于车子的行驶,叠映在窗外变幻无定的景致上,随着天光一点点放亮而变得模糊。

呼延云转过头,看了看依然在沉睡的张振宇,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从未真正看清过他。

张振宇是高一下学期转到他们班的,几乎是从跨进教室的那一刻起,他就引起了全班同学的注意。因为跟其他男生相比——那些男生长满了痤疮的脸上总露出一副蠢相,上下一般粗的身材套上任何衣服都能穿出病号服的感觉——他不仅生得天庭饱满,而且浓眉大眼,面颊丰满得一笑就鼓起两块苹果肌,嘴唇上两撇小胡子修剪得一丝不苟,一头自来卷的头发上喷着发胶,衬衫从领口到袖口的扣子都系得齐整,手腕上戴着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看上去活像是从三四十年代的上海老电影里穿越过来的明星,有一股十七岁的年龄罕见的成熟气质。

老黄安排他坐在呼延云前面的座位上,坐下时,他很场面地朝呼延云点了点头。

凭直觉,呼延云断定这个家伙跟自己不是一类人,料想将来也不会有什么交情,谁知没过多久,张振宇就露了一次“峥嵘”——而且和他有关。

那是一次数学单元考试,呼延云的数学成绩在班里一向垫底,这次居然及格了,正拿着考卷无限欣慰呢,就听见老黄喊张振宇的名字:“你这卷子怎么做的?错了这么多!”

呼延云伸长了脖子一看,张振宇那张卷子的成绩栏上居然是个位数!

“报告老师,这可不赖我。”张振宇大声说。

老黄一愣:“不赖你赖谁?”

张振宇的神情愈发沉痛:“人家都说,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个成功的女人,您看您给我安排的座位,后面坐一傻老爷们儿,我能考出好成绩吗?”

全班哄堂大笑,呼延云气坏了,照张振宇的椅子就是一脚。

由此开始,张振宇算是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且一发而不可收。他上学天天迟到,上课除了睡觉就是接下茬,下课铃刚一响就往外跑,老师问他干吗?他说自己肾虚憋不住尿,其实是去找狐朋狗友一起到小树林里抽烟;午休时他拿着两把墩布,像双枪陆文龙一样跟其他班的同学在楼道里对打,溅得墙上斑斑泥点;放了学也不回家,在篮球场上闪转腾挪,滋哇乱叫。直到乌鸦都归了巢,他才唱着郑智化的歌往校园外面走,“哦年轻时代年轻时代,有一点天真有一点呆,哦年轻时代年轻时代,有一点疯狂有一点帅……”

说来奇怪,这个家伙在班里最喜欢跟呼延云逗贫,大概是他太玩世不恭而呼延云又太一本正经,因此这俩人的对话经常把同学们逗得哈哈大笑。

比如,张振宇又没考好,他拿着缀满红×的卷子,转过身,挺大的俩眼珠子瞪着呼延云,一言不发。

呼延云低着头假装没看见,很久,见张振宇还不动窝,只能抬起头,特别认真地对他说:“你的座位,真不是我安排的。”

“我知道。”张振宇叹了口气,“这都是命……”

呼延云跑到年级办公室找老师,要求调换座位,老师们听了他的申诉,一个个强忍着笑,脸憋得通红。等他回到班里,见张振宇在课桌上摆了蓝色、白色和黑色的三把削铅笔用的折叠小刀,把一片瓜子壳粘在额头中间,端坐在椅子上,唱起了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包青天》的主题歌:“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

突然,他狠狠一拍桌子,大吼道:“呼延云,你知法犯法,居然去年级办公室状告本官,你可知罪?”

“屁!”呼延云轻蔑地说。

“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来人哪——”他看了看三把折叠小刀,将黑色那把立在桌上打开,“狗头铡伺候!”

说着,他拿起一块不知从哪里搞到的橡皮,塞在刀口下面,用力一压而切为两截,只见橡皮上用圆珠笔写着“呼廷云”三个字。

铡了自己也就罢了,却连名字都写错了,呼延云上去就要揍他。这时上课铃响了,笑得前仰后合的同学们一哄而散,呼延云赶紧回座位上坐好。这节课是英语考试,老师用收录机放听力题,学生用2B铅笔填写机读卷,涂着涂着涂错了一个,文具盒里却怎么都找不到橡皮,呼延云正在发呆,从前座“砰”地扔过来一东西,落在他的桌面上,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橡皮,却在刚才开封府的处刑中只剩下了半块……

见天这么打打闹闹的,时间一长,倒也处出了交情。张振宇觉得呼延云身上那股书呆子的“拗”劲儿一旦发作起来,蠢萌蠢萌的特别有趣;而对于在初中时代和校园流氓进行过殊死斗争的呼延云来说,过去他一直把同学们按照被欺负的和欺负人的,分成好与坏、善与恶、正与邪的两类人,并认为这两类人泾渭分明、截然对立,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但张振宇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他绝对算不上什么好学生,但他又不欺负别人。遇到同学之间打架,他从来不像呼延云那样认为必须辨个是非,并旗帜鲜明地支持一方,而是上前各搂一个肩膀嘻嘻哈哈地劝开了事。呼延云说他“就知道和稀泥”,他却没皮没脸地笑道:“和啥稀泥?我不就是摊稀泥么!”

说自己是摊稀泥,说明他还有点儿自知之明。让呼延云困惑的是,自己完全无法用简单的黑与白来定义张振宇,他就是稀泥样的灰色,直到很久以后,呼延云才意识到,恰恰就是这么一个人,无形中动摇了他把所有人做简单的二元划分的执念。而在当时,他只觉得张振宇的各种“不正经”总是搞得自己哭笑不得,还有一点隐隐的嫉妒:嫉妒他这么一摊稀泥的德行居然还颇有女生缘。

刚刚转学过来没几天,张振宇忽然发现自己的镜子不见了——对着镜子用一把小木梳梳理自己那两撇精致的胡须可是他的一大乐趣——于是他下楼到校门外的小卖部,一进去发现刘恋、袁莹等几个女生正在买小浣熊干脆面。他问老板有没有镜子?老板说便宜的没货,只有贵的,是《圣斗士星矢》的限量版周边,说着拿出几面外壳绘有雅典娜并镶嵌了一圈水钻的折叠化妆镜,几个女生一看就眼睛发亮。张振宇问多少钱一面?老板说五十元,这对于当时兜里的零花钱以块八毛居多的高中生而言不啻天价。因为镜子的大小、形状和图案都一模一样,所以张振宇也不挑,随便拿了一面,正掏钱呢,刘恋在旁边妩媚地一笑道:“这镜子可是女生用的。”张振宇直接把几张钞票拍在柜台上对老板道:“我这几个同学,每人一面。”这下刘恋乐得眉开眼笑,抢了一面拿在手里,袁莹等同学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要,而来买圆珠笔芯的杨玉彤早在张振宇拍出钞票的第一时间就走了出去。

这之后,刘恋就跟张振宇好上了,每天出双入对的。一天午休时,张振宇坐在课桌上,背靠着墙用随身听听音乐,耳朵里只插着一只耳机,另一只耳机则插在刘恋的耳朵里,她正趴在他的腿上打瞌睡,被老黄逮了个正着,把他俩叫到办公室一顿呲儿,反复申讲早恋的危害,讲得口干舌燥时,张振宇笑嘻嘻来了一句:“啥早恋啊,我们俩就是瞎玩儿,上学并肩作战,毕业一拍两散。”

话音未落,刘恋哭出了声。

老黄更生气了:“张振宇,你知不知道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

张振宇眨巴着眼睛:“您的意思是,催我们俩抓紧领证?”

老黄直接把他轰出了办公室。

呼延云听说后,忍不住对张振宇说:“感情的事儿,你怎么也能拿来开玩笑?”

“这世界上还有不能开玩笑的事儿吗?”张振宇笑道,“有的话,你说出来一个我听听。”

“刘恋对你的感情可是真的。”

“拉倒吧!我今天出校门让车撞死,明天她就趴别人腿上了。”

不过,就在几天以后,呼延云突然发现,张振宇的心里,其实是有个柔软而不容触碰的地方的。

那是一天放学后,身为语文课代表的他到资料室取了第二天随堂测的卷子,拿到年级办公室,刚到门口,就听见了语文宋老师的声音:“你这个成绩,不要说高考了,会考都未必能通过,继续念高中毫无意义,不如早点转到职高或中专去。这样吧,明天把你妈叫来,我跟她谈。”

接着是张振宇的声音:“宋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从你转学过来,我都给你多少次机会了?”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不行,这一次你必须把你妈叫来。”

“宋老师……”张振宇的口吻突然变得极其凄怆,“我妈她有病,出不了家门。”

“真的假的?你这孩子嘴里没真话。”

“是真的,宋老师,您想啊,转学的事儿还是我舅给办的呢……”

呼延云敲敲门,走了进去,把卷子放在宋老师的桌子上,正要出去,余光一扫,发现张振宇的一对儿大眼珠子竟蒙着一层水光。

于是他对宋老师说:“张振宇的语文成绩不好,我当课代表的也有责任,我每天放学给他补补课,您看行吗?”

宋老师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吧,张振宇,既然呼延云愿意帮你补课,那这次我就先不叫你妈来学校了,不过你最好赶紧把考试成绩提上来,不然下一次别怪我不留情面。”

出了办公室,在黑暗的楼道里,张振宇一把搂住呼延云的肩膀:“好哥们儿,啥我都不说了,为了感谢你,我帮你补数学,咋样?”

“滚!”呼延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那年六月,接连下了几场雨,教学楼的楼顶有些渗水,学校请来施工队,天天放学后就在楼顶上敲敲打打的,教室里没法补习,他俩就骑车到紫竹院公园去。公园的大湖南岸有两块假山石,一跃可上,他们便在其中一块稍微平坦的石头上补课。说是补课,多半是呼延云一个人闷着头讲,张振宇用岸边捡到的石头打水漂,看那一圈圈的涟漪往对岸的水榭漾去。直到夕阳在湖面上投射的万道金光一点点燃尽,他们还坐在石头上,遥望着连绵起伏的西山,听湖水不断拍打河岸的哗哗声,心里翻涌起无限的惆怅。

有一次,很晚了,他俩往公园外面走,呼延云问张振宇:“那天你跟宋老师说你妈身体不好,是真的吗?”

“大人的事儿,小孩少打听!”

呼延云追上去打他,张振宇撒腿就跑,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一片茂密而纷乱的竹影中了。接着,竹林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歌声: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此时此刻,坐在开往香山的大巴车上,望着蜷缩在椅子上、把半张脸埋在衣服领子里酣睡的张振宇,不知道怎么的,呼延云忽然想起了这首歌:他要人们都看到他,但不知道他是谁……

人们喜欢叫它“二防火”,顾名思义,它是相对于山腰上的“一防火”而命名的第二条防火带,位于距离山顶十几米远的地方。早年间的“二防火”还没有后来的水泥铺路,只是在山林中间辟开了一条五米来宽的土路,歪歪扭扭的,假如是冬天万木凋零的时候,从山下望去,好像是马莲绳在黄米粽子的尖儿上勒出了一道痕。

攀登到“二防火”的时候,呼延云停下来喘了口气,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按照计划,合唱比赛本来会在上午十一点前结束,但为了配合北京电视台的拍摄,不停地对演唱队的出场顺序和站位进行调整,好不容易理顺了,音响设备又出现故障,导致现场一片混乱,一直折腾到中午快一点才结束。各个学校就在眼镜湖畔原地用餐,吃完饭已经是两点。有的学校建议取消原定的登山比赛,教委领导却不同意,于是六所学校的人马又不得不扛着校旗沿着山路往香炉峰攀登,远远望去好像是一大群残兵败将正在枫叶红遍、层林尽染的山间溃逃。

不过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走得如此懒洋洋,大多也在一个小时左右就成功登上了香炉峰。呼延云之所以落在后面,是因为看老黄一把年纪,爬山的时候俩腿直打战,就跟在她不远处,偶尔扶一把什么的,这样终于到达“二防火”的时候,从不远处的山顶上传来同学们的哄笑声:“呼延,你咋比老太太还慢?”老黄扶着路边一块石头,弯着腰一边骂“这帮没良心的”,一边跟呼延云说“你先上去,甭管我”。

呼延云拔腿往上冲,一鼓作气登到了山顶,只见重阳阁里里外外已经坐满了人,别说座椅和游廊上找不到空位,就连地面铺开的一张张报纸上都万头攒动,而且净是其他学校的,想请人家让个座都张不开嘴。正不知道该到哪里歇脚,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一看原来是刘恋,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浑圆的苹果,和袁莹、杨玉彤等几个同学坐在一棵大松树旁的台阶上,他赶紧跑了上去。刘恋向他借水果刀削皮,他从兜里掏出折刀递了过去,然后瞪了一眼正在坏笑的袁莹,在她让出的一点儿空位上坐下,从背包里掏出水壶牛饮起来。

“要我说,咱们学校合唱队没拿冠军是必然的。”有个女生说。

“为啥?”袁莹问。

“还为啥?明摆着,唱那歌儿就不对,《十七岁那年的雨季》,你看看今天哪儿有一滴雨,气氛根本不搭。师院附中合唱队唱的是啥,《蝴蝶飞呀》,歌词儿好像就嵌在眼镜湖那画儿里,评委们能不喜欢吗?”

“都怪邓云鹏。”刘恋一边削皮一边说。

“我倒觉得不全是邓云鹏的错。”袁莹说,“有啥说啥,师院附中那领唱的女生也确实太漂亮了,往那儿一站,北京电视台的几台摄像机全对准了她,没有一个照着观众的,评委们都不是瞎子,肯定要考虑到新闻播出来的效果,能不把冠军给他们学校吗?”

“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刘恋用刀尖插好一块削下来的苹果递给她,然后又分给其他人每人一块,连呼延云也没忘了。

最后一块,她偏过头对大松树下面喊道:“你吃不?”

呼延云这时才发现,张振宇正坐在大松树下面,背靠着树干抽烟呢。他没有理会刘恋,灰败的脸上神情木然,两只大眼睛全无昔日的神采,偶尔低头看看手表,抬起头时,脸上的肌肉就又绷紧了几分。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刘恋嘟囔了一句,正好看到一脸沮丧地从不远处走过的邓云鹏,便喊他来吃苹果——邓云鹏一直喜欢刘恋,这是班里每个同学都知道的事情,但刘恋很少搭理他,现在明显是为了气张振宇才这样做的。邓云鹏被暗恋已久的女生召唤,心里大概有些激动,来到近前脚下一绊,“扑通”摔倒,手向前一撑,竟在刘恋的胸口摸了一把!刘恋尖叫一声跳了起来,邓云鹏狼狈不堪地爬起,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刘恋见目睹了这一幕的张振宇无动于衷,顿时玉面溅朱,又不好当着这么多同学发作,便忍了一口气,掏出梳子梳理被弄乱的头发,却找不到自己的镜子,就问张振宇:“你带镜子了吗?”问了两遍,张振宇才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摸出镜子,朝她一抛,谁承想刘恋没接住,镜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刘恋觉得张振宇是故意的,捡起镜子就向张振宇砸去,张振宇顺手接住,面不改色地塞回兜里。这一下刘恋可真的是气坏了,掩面大哭,袁莹上前劝了半天,她才慢慢停止了抽泣,拎起背包,摸索了半天才找出自己的那面镜子,跑到不知什么地方接着梳头去了。

呼延云走上前来对张振宇说:“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

就在这时,班长跑过来跟大伙说:“黄老师说了,接下来自由活动,想玩儿的继续玩儿,不想玩儿的现在就下山,出公园东门,沿买卖街一直往下走,到停车场找咱们班来的时候坐的那大巴车。现在是四点,六点发车,迟到了就自己想辙回家吧,你们看到其他同学帮忙通知一声儿。”

话音未落,张振宇抬起屁股就走。呼延云问他去哪儿,他只冷冷说了一句“甭跟着我”,就下了重阳阁,很快就消失在蚂蚁一般密集的人群中了。

接着,身边的几个同学也散开了。呼延云望着远处那个在午后时光的研磨中变得晦暗和粗粝的巨大城市,突然有一种自失的感觉,想想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还不如尽早下山是正经,便也沿着台阶往下走去。

下到“二防火”,袁莹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劈头就问:“你看见刘恋没有?”

“没看见啊。”

“怪事,刚才她本来和我在一起,突然说瞧见张振宇了,要跟上去看看他去干什么,我系个鞋带的工夫,就找不到她了。”袁莹嘀咕道,“难道他俩一起下山了?”

呼延云摇了摇头:“要是张振宇往山下走,那是再正常不过的行动路线,还有必要说‘看看他去干什么’吗?”

“也是……那他们俩去哪儿了?”

呼延云和袁莹四下里寻找,被正在缓缓下山的人潮冲散,好不容易才又聚合在一起时,一个摇头一个耸肩。

“算了。”呼延云说,“天也不早了,咱们先下山吧,到车上去等他们。”

袁莹心有不甘:“我总觉得他们俩今天都怪怪的。”

忽然,呼延云看到邓云鹏从公园围墙墙根下的一条小径里钻了出来,鬼鬼祟祟的,便迎上去问:“你看见刘恋和张振宇没有?”

邓云鹏怔了一怔,指着那条小径说:“我看见刘恋往那边儿去了。”

这座围墙是用虎皮石砌成的,两米多高,虽然年深日久,早已斑驳不堪,但挂满爬山虎的墙体依然如红背灰腹的巨蟒一般蜿蜒于香山的山脊之上,将公园划分出内外两个部分。内侧的墙根本来长着茂密的野草、荆棘和矮树,却被游客生生踏出了一条小径,呼延云正好奇沿着小径能通往什么地方,袁莹已经拉着他的胳膊说:“走,找他们去!”

没办法,呼延云只好跟着她钻进了小径,贴着墙根,拨开树枝,一直往前闯,七扭八拐的,很快就将“二防火”、重阳阁和鼎沸的人声都甩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光线越来越暗,四周也越来越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走了不知多久,围墙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豁口,上面拴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绳梯,也许是有很多人攀爬绳梯翻到围墙那一边的缘故,墙头稀疏的爬山虎被压成了枯黄色。有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穿一身脏兮兮的迷彩服,敞开的怀里露出蓝色秋衣的男人站在墙边,一见他们就吆喝起来:“五块钱一位!”

袁莹问他:“有个穿米色外套,长得挺漂亮的女生是不是从这儿翻过去了?”

那人点了点头。

袁莹掏出十块钱递给他:“两个人。”说完就要往绳梯上攀,见呼延云没跟上来,回过头对他说:“赶紧的啊!”

接下来的一幕,呼延云永生无法忘记,那情景令他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袁莹身上穿的,正是他在今天凌晨的噩梦中见到的那件红色圆领毛绒上衣!而眼前的其他景物,也几乎与梦中一模一样:深秋寥廓而阴郁的天空,斑驳的虎皮石围墙,墙头那个很大的豁口,豁口附近那一丛丛枯黄色的爬山虎,还有梦里那个女生微笑着与他道别,并将消失在围墙后面永远不会再见的可怖预感……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非常非常可怕的事。

不!袁莹,你千万不要翻过去,千万不要……

他想要嘶吼出上面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干燥的嗓子突然失音,嘴唇无论怎样闭合,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时,站在墙边的男人说:“你们过不过去?不过去,这钱可不退啊。”

一听这话,袁莹立刻往绳梯上攀去,跨过了墙头以后,一跃而下,跳到了墙的那一边,矮小的身躯立刻被墙体遮没,只听她甩给呼延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快点儿跟上来啊!”

呼延云一动不动,浑身的血都冷了。不知过了多久,僵硬的身体才缓解了一点儿。他木然地挪到豁口边,攀上绳梯,向围墙的那一边望去,眼前没有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只有层峦叠嶂、连绵起伏的群山,它们无限延展的巨大阴影犹如造物主压覆在大地上的黑色羽翼,既像是蓄势待发,又像是缓缓落下。 Nt3P7qPuG1Spq6X5y+cgOeDodriJ/6aMDMJTqx2JAjPQLhupAEo3R1UsBuM3WqJ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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