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冲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好,从怀里拿出包不知什么牌子的洋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着吸了起来,袅袅的烟雾让一车的刑警都馋得流口水。“一帮没出息的!”他骂了一句,把那包烟扔给此次行动的副队长雷磊说,“给大家分了吧!”
顿时,车厢里一片欢呼。
林凤冲看了一眼最后一排座位,马海伟似乎又躺下了。
雷磊从来不抽烟,因此把烟给大家分光后,坐在林凤冲身边和他闲聊起来。这小伙子是市局的“新锐”,年纪轻轻,无论业务技能、人际关系,还是思想政治都十分出色,在局里举办的各项竞赛中常拿冠军,长得也很俊俏,俊俏到便衣行动时总喜欢戴上一条白里透粉的围巾……林凤冲却不大喜欢他,觉得他有点华而不实,但是眼见他官运亨通,用不了多久恐怕就会爬到自己的头上,所以也绝不得罪他。
“林处,我觉得这次抓捕行动十分成功,只可惜放跑了那个名叫芊芊的贩毒团伙头子……”
“不是我们放跑的,是她自己趁我们不备溜掉的。”
“唉,当时我要是在楼房里和您一起搜索就好了,只可惜我在那个花房里蹲守啊。”
芊芊的逃跑是此次行动唯一的败笔,本来能立个集体二等功的,恐怕因此要大打折扣,雷磊刚才那几句话,其实就是想划清界限,说明自己与芊芊的逃跑毫无关系。林凤冲平静地说:“小雷你放心,回去之后我会和上级打报告,承担毒贩逃跑的全部责任。”
“林处您误会我的意思了。”雷磊一笑,“我是想说,一旦发现芊芊的行踪,我愿意带上几个兄弟,亲自去把她抓捕归案,给咱们这个行动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
玻璃的碎屑像无数把透明的尖刀一般在林凤冲的眼前飞过,他震惊地望着车窗上那个圆圆的小洞,透过小洞可以看到被野草覆盖的广袤原野。
雷磊“哎哟”一声就把头钻到了座位下面。
车子狠狠地顿挫了两下,然后像在跳甩葱舞一样在公路上扭起屁股来。
司机用尽力气才刹住了车!
“啪啪啪啪!”
刹那间,车窗宛如竖起的湖面,接二连三的子弹射出了一个个涟漪!突来的袭击使刑警们狼狈地弯着腰、低着头在狭窄的车厢里滚来滚去,好像一个个被保龄球击中的木瓶。有人拔出了手枪,准备对着外面还击,但是稍一抬头就险些被子弹击中,只能畏缩着一动不动,任凭被打碎的玻璃在他们的脑袋、脖子和背脊上落雨一般跳跃!
“谁在开枪?谁在向我们开枪?”林凤冲大叫着,然而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啪啪啪啪啪!”
在子弹的一次次重击下,车身像电击除颤一样震动不已。
“把车开起来!把车开起来!”林凤冲对着司机喊。
“不行啊!”司机带着哭腔回答,“车胎被打爆了!”
“快把车门打开!”有个刑警喊道。
林凤冲马上制止了,在袭击者的人数、武器、埋伏地点都不明的情况下,打开车门不仅失去了一道屏障,而且很可能招致更猛烈的攻击。
又一阵密集的子弹,在车身上撕开一个又一个弹洞!车厢里不断传来“哎呀、哎哟”的惨叫,混乱中看不出谁被打中或者谁受了伤,林凤冲望着趴在车厢里的下属们,又气又恨,一群刑警居然在这里被人乱枪扫射而毫无办法,这算怎么一回事?
余光一扫,马海伟还躺在后座上一动不动。
妈的这个家伙是不是已经被流弹打死了?
“望远镜!”林凤冲喊道,“快把望远镜拿来!”
“望远镜在背包里。”一个下属竖起一根指头指了指上面的货架,胆怯的表情仿佛在说“谁爱拿谁就去拿,我可不去找死”。
林凤冲一个纵身把背包拉了下来,在里面“稀里哗啦”一阵狂翻,终于找到了黑色双筒望远镜。接着他猫着腰蹿到车头,准备从犄角的位置寻找袭击者,谁知刚把望远镜举过窗棂,只听“啪”的一声,一个镜筒就被子弹穿过,打得粉碎!
如果刚才他把眼睛贴着镜筒向外瞭望,那么此时此刻,他的脑袋必定变成一个血葫芦了。
紧接着,仿佛警告一般,一串子弹射穿了林凤冲头顶的玻璃窗,打得他连滚带爬,手上被散落一地的玻璃碴扎得全是血。
“该死,该死,他妈的该死透顶!”林凤冲缩在角落里一边咒骂,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枪声突然停了。林凤冲不敢抬头,抬起手,用手枪枪柄捣碎了一块玻璃,对着外面就是一通乱射,其他的刑警也像他一样,“噼里啪啦”地朝外胡乱开枪。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让所有人都感到绝望:“他用的可能是 85 式狙击步枪,射程比我们的远得多了,我们这么打枪纯属浪费子弹!”
85 式狙击步枪的有效杀伤射程是一千米,而 92 式手枪的有效射程只有五十米,这么打完全是“不对等战争”。
不过,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林凤冲,这次缉毒行动由于事前得到情报,贩毒集团没有重武器,所以他们出来时每人只佩戴了一把手枪,没有携带微型冲锋枪,但按照惯例还是准备了一支 88式警用狙击步枪,就放在脚下的内置储物箱里。
“雷磊!雷磊!”林凤冲大喊道,“拉开你躺的那个位置的地毯,用钥匙打开储物箱,里面有一支 88 式,赶紧组装!”
雷磊在市局举办的枪械组装比赛中,曾经以蒙眼十九秒的速度组装 88 式狙击步枪夺过冠军。
但是此时此刻,任凭林凤冲怎么喊,雷磊就是畏缩在座位下面,一动也不敢动,其他刑警也抱着脑袋龟缩着,一排子弹再一次打来,车窗玻璃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野外的风“呼呼”地往车里面灌着,布满弹洞的窗帘随风飘扬,好像招展开一面面白旗。
林凤冲鼻子一酸,从警十几年来,涉险履危,出生入死,面对过多少凶残得不能再凶残的匪徒,纵使被火力和人力数倍于己的犯罪分子包围,他也敢和他们勇猛对射,甚至仅凭一对肉掌徒手搏斗,从来没有说过一个怕字!可现在呢,他带着一干号称精锐的下属,被人堵在车里一顿狠揍,迄今却连袭击者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
“处长,咱们撤吧,从驾驶位的边门撤,还来得及……”一个刑警在他身边苦苦哀求着。
撤,说白了就是逃跑……
“我要逃跑吗?”一股热血涌上了林凤冲的面颊,他感到无比羞臊。更何况,袭击者射击的是车门这一侧,从驾驶位的边门撤退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那一面的原野是否也埋伏了袭击者?不知道。而且即便是撤下了车又能怎样,在原野上四散奔逃就失去了车子这个屏障,等于一个个活靶子,在袭击者埋伏地点不明的情况下,所有人都能逃出他血腥的射程吗?
还有押解毒贩的兄弟们……
糟糕!
林凤冲赶紧用对讲机和押解车通话,得到的消息是他们的车胎也中弹了,就停在后面二十米左右。由于车身坚固,虽然被打了数枪,但里面包括司机在内的四个刑警还安全无虞,但那几个毒贩已经躁动不安起来,特别是东哥,他突然对刑警发起袭击,又蹬又踹的,已经被制伏并上了背铐。“请你们马上增援,否则毒贩可能会脱逃!”
增援?林凤冲不禁苦笑了一下,我现在也需要增援啊!
等一下。
直到这个时候,林凤冲才突然开始思考一个本该从一开始就思考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会遭到伏击?
袭警已经属于非常稀罕的事情,何况是袭击一车荷枪实弹的刑警。除非有非常严重的必要,否则哪个犯罪分子也不敢妄作此想!那么袭击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稍稍一想就能明白,要么是要救走押解车里的毒贩,要么是要抢走存放在押解车保险箱里此次行动缴获的海洛因。而押解车里只坐着四个刑警,一旦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们也必须撤,否则以他们的火力根本无法对抗那个狙击手。但撤了之后呢?罪犯跑了,毒品丢了,那可是掉脑袋也不能做的事情啊!
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决抵抗,并向附近的公安武警单位求援了。
而能否真正遏制住袭击者的火力,固守待援,关键就是内置储物箱里的那支 88 式狙击步枪。
林凤冲厉声下令:“雷磊,你马上把那支 88 式组装起来,不然老子毙了你!”
惊恐万状的雷磊知道,林凤冲没有开玩笑,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蜷缩的身子,拉开下面的地毯,用钥匙打开了储物箱,将里面一个黑色合金防水枪盒抱了出来,打开盒盖,露出装在E VA内衬里的枪械元件:枪管、弹匣、上护盖、瞄准镜……雷磊刚刚伸出手准备组装,头顶传来“啪”的一声,一颗子弹打碎了一大块玻璃,正好砸到他头上,吓得他“妈呀”一声惨叫。袭击者仿佛听到了他的叫声,将子弹接二连三地射过他的头顶。他闭着眼伏在枪盒上等死,哆哆嗦嗦的手指别说组装了,连元件都摸不准一个!
“真他妈废物!”林凤冲急得破口大骂。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身影风一般掠到雷磊面前,林凤冲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见一阵清脆的“嘁里咔嚓”的机械响声,只顷刻间,已经将 88 式组装成功。
然后,组装者抱着枪,“哐”地将身体靠在一个椅座下方,剑眉下一对朗目熠熠生辉。
林凤冲心头一热。
车外,枪声还在继续,时而车厢一震,很明显是子弹打在了车身上,时而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那是押运车在受到射击——因为这辆丰田车已经被打得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玻璃了。
所有的刑警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唯独那个组装者抱着枪,气定神闲地默念着什么。
他在等什么?
林凤冲困惑地看着他。
嘴唇还在嚅动,似乎……似乎是在数数,林凤冲不敢确定。
很快就有了答案。
枪声停了。
在连续的射击中,枪声出现过几次非常短暂的停顿,也就几秒钟的时间——但持枪者捕捉到了。
通过计算枪声,就可以知道容弹量只有十发的 85 式狙击步枪,到了该换弹匣的时候。
机不可失!
组装者飞身一跃,跃出了车窗!
如果用慢镜头回放,一定可以看到他的衣襟在残留于窗框的玻璃碴上擦过的瞬间。
前滚翻,落地的同时,单膝跪地,背脊像捕食的老猫一样微弓,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轻轻一抠——
“砰!”
子弹在半空划过一道依稀可见的气线,纵直射向埋伏在百米之外的袭击者,途中,无数挡路的草尖被打断,飞扬起一片杀气腾腾的清香。
根本不可能射中的。
袭击者想。
88 式狙击步枪,瞄准镜标尺射程八百米,有效射程六百米,采用 5.8mm机枪弹,如此的小口径子弹,重量很轻,在这样刮着三四级风的荒野,就算根据纠偏数据进行了仔细校准,都难免会出现极大的偏差,更何况是在刚刚落地的瞬间进行动态射击,简直是胡闹,这人警匪片看多了吗?
根本——不可能射中的。
“啪!”
三米,顶多三米外,一株沙棘应声而断!
什么?
袭击者打了个冷战!
仅仅凭枪声就能精确判断我的埋伏位置,一支没有校准的狙击步枪竟射中我三米远的位置,这是哪里来的高手?
枪战就是心理战,稍微的顿挫就暴露出了袭击者的胆怯。林凤冲露出半个头,冲着车窗外面大喊:“天瑛,你小心点!”
“啪!”
一块玻璃在他脸颊边被子弹打碎,炸飞的玻璃碴划了他一脸血。
吓得林凤冲赶紧缩回了车里。
别得意太早,袭击者眯缝在瞄准镜后面的眼睛放射出一道寒光。
那个名叫楚天瑛的警察端稳了枪,一面向前疾行,一面不断射击,而袭击者也在冷静地还击。野草起伏的苍茫原野上,对射的子弹穿梭出一片刀光剑影!
这个对手不简单!楚天瑛一面跑动,一面由衷地钦佩起来。每个狙击手都像钢琴师一般拥有自己独特的节奏,这节奏就是这一发子弹与下一发子弹发射的时间间距,犹如人的心律,是沉静的有规则跳动,还是惊慌失措的不规则跳动,仅仅从枪声就可以判断出来……此时此刻,对手在自己一步步逼近的时候,枪声分毫不乱,足以说明他的沉着冷静,作为一个狙击手,这样的心理素质值得一赞。但正因为如此,作为一个警察,我才更要将你捕杀,否则不知道你会给社会带来怎样的危害!
楚天瑛采取的是移动射击时的逐渐加速步法,先稳,后快,更快,最后是奔跑,通过速度的变化破坏对方的射击节奏和射击精度,并造成极强的心理压力。
“唰唰唰唰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脚下扬起的风像镰刀一般劈开了前面的草莽和荆棘。
“咝!”
一颗子弹在他的右颊下面划破了一道口子,他清晰地听到了鲜血溢出的声音。
来不及伤痛,甚至连擦拭血水的时间都没有,楚天瑛抱稳了枪,继续边射击边前进,直到一匣子弹打光,就势一滚扑倒在草丛里,“咔嗒”一声换了弹匣,然后像山猫一样从草丛中探出半个脑袋,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着射域。
鸦雀无声。
只有风在草尖上掠过时发出的呼哨。
楚天瑛慢慢地端起枪,把右眼贴在瞄准镜上寻找着猎物。
终于他看到了猎物的面孔——
啊?
一愣神的工夫,猎物已经转身,迅速消失在了视野之外,他的手指扣向扳机,却没有扣下去。
太晚了。
楚天瑛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懊悔而遗憾。
算了,现在要尽快收集杀手遗留在犯罪现场的证物,刚才看那个人逃走时,没有携带武器,那么,根据那支狙击步枪上的指纹或枪号,应该能够按图索骥将其捕获。
楚天瑛站起身,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搜索着前行,手指始终扣在扳机上。
终于,他看到了那支扔在草地上的狙击步枪。
他轻轻地吁了口气,正要上前看个仔细,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蛇一般快速袭来!
危急关头,楚天瑛猛地向前栽倒,但就在栽倒的半程,脚尖一点,整个身体“呼啦啦”翻转过来,枪口稳稳地对准了从背后袭来的人,手指准备扣下扳机——
“天瑛,是我!”
拿着手枪赶来支援的林凤冲大叫一声。
“林处,你吓死我了!”躺倒在地的楚天瑛喊道。
林凤冲将手枪插进枪套,把楚天瑛从地上拉了起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你小子,好身手!”
楚天瑛苦笑了一下道:“好什么啊,还是让那家伙溜掉了。”
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警笛声,在空旷的原野上空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跑不了!”林凤冲恶狠狠地说,“我已经召集周围区县的警力赶来支援了,把这里围个水泄不通,我看他能逃到天上去!”
楚天瑛看了他一眼说:“那咱们可要抓紧了。”
林凤冲不大懂他什么意思。
楚天瑛原本是邻省公安厅刑侦处处长,虽然年轻,却以卓越的办案能力而享有盛名。在来京协查一起特大密室杀人案时,被市公安局局长许瑞龙一眼看中,一纸调令把他调来北京工作。本来,所有人都认为他将就此平步青云,谁知没过多久,就被一撤到底,做了一名普通的刑警,就连原来所在的省厅想把他调回去也不允许。许瑞龙也无能为力,只能尽量安排他一些有机会立功并获得升职机会的工作,这次来渔阳县缉毒,就是许瑞龙亲自指示把楚天瑛加入缉毒队名单的,还让林凤冲多加照顾。
楚天瑛慢慢走近刚才杀手埋伏的地点,这里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坡,草稍微稀疏一些,从地上残存的痕迹可以看出杀手卧倒伏击的准确位置。
针对室外犯罪现场,最好的搜索方式是直线搜索法,即由若干勘查人员在犯罪现场排成一列,呈平行线向前推进着搜索证物,往返至少一个来回。有的刻薄些的警察管这种方法叫“猪八戒推耙子”,很形象。但是现在,只有楚天瑛和林凤冲两个人,又要“抓紧”,所以只能采取区域搜索法,即对实施犯罪行为的主要区域进行搜索。
楚天瑛先用手机拍下自己的脚印以做区分,接着把犯罪分子遗留的几个模糊不清的脚印拍摄了下来。他戴上乳胶手套,从两头端起那支被遗弃的 85 式狙击步枪,细细地查验一番,摇了摇头说:“没有指纹,枪号也被磨锉得十分干净。”
林凤冲有些失望。
“最有价值的证据往往隐藏于犯罪现场最不容易发现的地方,而寻找这样的地方,刑侦人员必须设身处地地从犯罪者的角度考虑问题。”楚天瑛喃喃自语。
“什么?”林凤冲没听清楚。
“思缈在《犯罪现场勘察》一书中的话。”楚天瑛说。
林凤冲心底不由得一声叹息,他知道楚天瑛对刘思缈曾经的一往情深……
设身处地地从犯罪者的角度考虑问题。
楚天瑛蹲在了那个杀手设伏的位置,想象着他的一举一动。
设身处地……
他索性卧倒在了刺客曾经卧倒的地方,端着那支 85 式狙击步枪,枪口瞄准丰田车停驻的方向。
从无数草芒的缝隙间可以看到:千疮百孔的丰田车上,被林凤冲勒令不要轻举妄动的刑警们,正奓着胆子从破碎的玻璃窗口探头探脑。
瞄准之后,应该是手指扣住扳机,把眼睛贴近瞄准镜,观察目标——
对了!
“林处,有纸没有?普通的卫生纸就行。”楚天瑛急促地问。
林凤冲摸了两摸,从裤兜里掏出一小卷卫生纸来,递给楚天瑛,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用。
楚天瑛撕下一小块,包住食指,在瞄准镜的眼罩边沿轻轻地蘸了一圈。
果然,有一圈淡淡的痕迹。
“这是什么?”林凤冲大惑不解。
“粉底。”楚天瑛说。
“粉底?”林凤冲更加糊涂了,“那不是女人用的吗?”
“对。”楚天瑛说,“我刚才看到了那个杀手一眼,虽然她用纱巾包着脸,但是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她是个女人。”
林凤冲惊诧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风呼啸着,没过膝盖的黄绿色波浪不断起伏。
楚天瑛站起身,在周边的草丛里仔细地搜索着,除了大量的弹壳以外,还发现了两根长度相仿的头发。
“你看,这两根头发的长度差不多,而且都染过色,染色的层次也都一致,说明是同一个人留下来的。”楚天瑛一边说,一边将两根头发放进用卫生纸叠成的纸包里,并请林凤冲用手机全程摄像,作为现场提取的证据。
也许是被楚天瑛专业而敬业的工作精神感染了,林凤冲也伏在草丛中搜寻着证物,却一无所获。
“看来这个杀手非常谨慎和专业,没有留下更多有价值的物证。”林凤冲嘟囔了一句。
偏头一瞧,楚天瑛正在沉思着什么,林凤冲捅了他一把说:“想什么呢你?”
楚天瑛抬起手臂,直挺挺的,像那把狙击步枪,指尖指向那辆丰田车:“这个伏击地点,选得很不错。”
“你还有闲心钦佩罪犯?”林凤冲又好气又好笑。
“不是的。”楚天瑛眯起一只眼睛说,“这么好的伏击地点,难道是一下子就选中的吗?”
林凤冲的目光一沉。
“她一定事先勘察过好几个伏击地点,才选中这里的,所以,这里找不到的证据,在附近其他地方也许能够找到。”楚天瑛站起来,连身上的土也不拍一下,“走吧,咱们再去找找看。”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放低声调对林凤冲说道,“林处,你看行吗?”
一瞬间,林凤冲竟想起风雪山神庙的林冲和插着草标卖刀的杨志来。
“走着,走着,跟我瞎客气什么!”林凤冲搀着他的胳膊,轻轻一握。
这时,只见远处的草丛上扑簌簌飞起一堆麻雀,楚天瑛脸色一变,口里刚说了一句“坏了”,就见到一大群刑警和武警举着长枪短炮密密麻麻地涌了过来,像箍木桶一样把他们俩围在中间,有无数个声音吆喝着:“放下武器!举手投降!缴枪不杀!”
直到这时,林凤冲才明白了楚天瑛说的那句“那咱们可要抓紧了”是什么意思:个别地方的公安干警,办案时还是习惯采用大包抄、大搜捕的人海战术,根本不知道保护犯罪现场有多么重要,现在这么四面八方一窝蜂地扑过来,任凭附近其他地方有什么重要的物证,也给破坏了——在地方工作多年且经验丰富的楚天瑛,远比他这个长期在京城的警察更了解下情。
再不亮明身份,这帮人保不齐就敢把他俩“当场击毙”了,林凤冲赶紧把证件拿了出来,效果立竿见影,立刻有大大小小的领导上来嘘寒问暖,其中也有渔阳县的警察。晋武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夹杂在其中,他的神情还算平静——毕竟是出了县界发生的事情,渔阳县公安的责任要小得多。
但是楚天瑛第一个找到的却是他:“晋队,这个纸包里面有两根头发,请你拿回去,请刑技人员把东哥宿舍里提取的芊芊的头发,与之做一个DNA比对。”
晋武从昨天到现在,与他打过几个照面,知道他是个普通警员,不晓得他凭什么给自己下命令。
然而林凤冲一句话就让他没了脾气:“老晋,你配合一下。”
这时,出事地段所属县的县委书记、县长和公安局长都赶了过来,一个劲儿地给林凤冲赔不是,并反复阐述该县的治安自改革开放以来是多么好,构建和谐社会取得了多么可喜的成就。林凤冲望着好像被城管扫荡过一般的犯罪现场,很不耐烦地说:“这么说倒像是我们这些煞星来了,招灾引祸,破坏了你们繁荣稳定的大好局面喽?”
那仨官一听话茬不对,吓得不言声儿了。
林凤冲懒得再理他们,把楚天瑛揪到一边说:“你怀疑那个杀手是芊芊?”
“基本上可以肯定。”楚天瑛说,“她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劫走毒犯和毒品。”
“她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
楚天瑛说:“以她的枪法,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林凤冲有点尴尬,事实证明,今天如果不是楚天瑛,他带的这十几号人非得交待在国道上不可。
“不过,还是等头发DNA比对的结果再下结论吧。”楚天瑛忽然放低了声音,“我真正担心的是——芊芊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车队在这个时间经过这条路?”
林凤冲带着手下换乘了一辆县里提供的公务车,押送毒贩的车子也由县公安局新提供了一辆,然后找来一辆平板运输车,把那两辆被打坏的车放在上面,蒙了一层蓝色的防水车罩,一起浩浩荡荡地往京城开去。
坐在公务车里的林凤冲想起刚才受到的袭击,不由得心有余悸,回头看看这一车警员,无论是犹在瑟瑟发抖的雷磊,还是抱着蓝色粗布包裹目光呆滞的马海伟,以及脸颊下面贴着医用胶布的楚天瑛,他们居然没有一个死亡或受到重伤,也真的是奇迹。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拿起一接,里面传来了市局局长秘书周瑾晨的声音:“林处,你们受到袭击了?伤亡情况咋样?局长十分关切!”
“代我谢谢局长,告诉他只有几个轻伤的,都不严重。”
“被袭击的车辆在哪里?”
“跟我们一起开回来了。”
“局长正在分局视察工作,你们直接到分局来吧,他要亲自验看情况。”
北京市公安干警受到如此严重的伏击,史上闻所未闻,许瑞龙的重视是必然的,然而林凤冲也惴惴不安起来,恐怕要挨上一顿狠狠的训斥,甚至遭受严厉的处分了。
事已至此,逃避无用。几个小时后,车队开进了分局的大门时,许瑞龙等领导都在办公楼大门口等候,从武警总医院调来的医护人员也早就守候在这里了。
车子停下,林凤冲第一个跳下车,对着许瑞龙敬礼道:“许局,我们……”
“人没事就好!”警帽下的鬓角满是白发的许瑞龙一挥手,“天瑛怎么样?”
开口就问楚天瑛,这让林凤冲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这次多亏了他,犯罪分子才被逼退。他受了点轻伤。”
许瑞龙看见楚天瑛走下了车,没有大碍,放心地点了点头,一指平板运输车:“这上面就是受袭的车辆?”
一群人赶紧上去摘下车罩,一看那两辆车,许瑞龙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被打成这个样子?”
林凤冲把受袭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许瑞龙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完立即指示道:“马上把弹头和弹壳给刑侦总队枪弹痕迹实验室送过去,让他们提取枪弹痕迹,以枪查人——犯罪分子居然如此嚣张,必须尽快绳之以法!”
枪械在击发子弹的过程中,会在弹头与弹壳上留下摩擦痕迹,而这些痕迹就像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警方进行弹道分析,如果在资料库中通过比对找到枪源,那么无疑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枪主。
“局长,这恐怕不大容易。”楚天瑛说,“杀手敢于把枪留在现场,恐怕那支枪是‘脏的’。”
也就是说,枪支在通过非法途径流入社会之前,可能在警方资料库中没有留下过痕迹档案,那么就算提取了枪弹痕迹,也无从比对。
许瑞龙一怔的空当,雷磊插话道:“局长,我这一路都在想,这么好的枪法,战术水平这么高的伏击,这个杀手肯定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所以我建议,应该把全国退伍的军警狙击手都排查一遍——”
“你这不扯吗!”旁边的一位主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说,“你咋不说把市局改市人口普查办公室呢!”
雷磊“嘿嘿”地讪笑了两声,退到一边去了。
“如果统计受过特训的女性狙击手呢?会不会容易一些?”楚天瑛突然说。
“嗯?”许瑞龙瞪圆了眼睛。
林凤冲解释道:“我们怀疑袭击者是一个女人,现在只知道她叫芊芊,十七岁,是贩毒集团的主犯,她的真实姓名和具体身份,连她的同伙东哥都不十分清楚。”
“有照片吗?马上把通缉令发下去。”许瑞龙说。
林凤冲摇摇头说:“她跟同伙一起旅游时,连手机拍照都不肯……不过我们在她的床铺上提取到她的头发,在伏击现场,我们也找到几根头发,只要做了DNA比对,就可以确认狙击手的身份了。”
“在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和具体身份,也没有照片的情况下,即便确认狙击手就是她,意义也不大,所以寻枪源的工作,还是要做——抓紧做!”许瑞龙说。
“是!”一众警察立正。
这时,周瑾晨拿在手中的黑色步话机响了,里面传出的声音十分急促:“我们是门岗,我们是门岗,刚刚有一个女人开车冲进去了,我们没拦住!”
女人?冲击分局岗哨?
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那个胆大包天、枪法如神的芊芊杀过来了!情急之下,很多警察去腰间拔枪。
眨眼间,一辆红色的MINI Cooper已经开到了面前,车子“嘎”的一声刹住,车门“哐当”打开,跳下一个穿着韩款千鸟格裙子的单眼皮女孩。
雷磊一见她手里没有武器,顿时来了精神,挺身挡在许瑞龙面前,举起手枪对准那女孩,厉声喝道:“你是谁?”
那个女孩连正眼都不屑于看他,随口吐出了自己的名字:“爱新觉罗·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