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研究者认为外篇和杂篇可能是庄子的门生和后学陆续撰写,之所以如此判定,有各方面的理由:有的是从文风来推测,有的是从文章中所提及的事件来判定,也有的从思想内容着眼,认为外篇和杂篇中的一些说法与内篇相抵牾和扞格。其实从这些文章所“引述”的孔子的言论和对话中,也能见出分野。在内篇中,孔子基本是一位圆满的智者、有德者,对各种事务应对自如,进退之分寸把握得恰如其分。在外篇中,情形就不太一样,孔子的形象明显褪色,地位也下降。对世事显得不怎么有把握。特别是他与老子相见时,自信心也略显不足,基本上只有聆听后者的教诲和指点的份儿。老子问他学道如何,孔子称学了十二年,仍未得道。这情形有点悲催,当然,从活到老学到老这个角度讲,人人都在路上,这也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在杂篇中,情况更为不妙,孔子成为被揶揄和挖苦的对象,不仅书生气十足,而且还有点伪善,与内篇七篇中的孔子形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故苏轼认定《盗跖》《渔父》等篇为伪作。
这里先说说外篇。外篇中有《天地》《天道》和《天运》,均为高屋建瓴之作,起调就上了概念的天花板,由天地之广大、天道之运行说起,有后来者居上的气派。所以说外篇是庄子门生或后学所著,不无道理,抽象的道理是要后人前赴后继、步步推进的,虽然庄子很厉害,但是弟子们毕竟是站在大师的肩膀上,且其中应该有青出于蓝者。
在《天地》篇中,孔子弟子子贡见到一丈人抱瓮取水灌溉菜圃,颇劳累,于是好意提议用机械灌溉,可“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不料子贡却反被丈人批评以机巧之心取代淳朴的心性,丈人同时批评了孔门弟子,认为他们是一伙以博学自夸而获取声名的人。这算是比较严重的批评了。怎么由子贡的善意建议一下子就跳跃到对孔门的批判呢?不过,如果将其看作道家对于儒家观念的批评,而不是一个菜农对于子贡的指责,这就比较好理解。
那么,孔子或儒家是以什么博得名声的呢?是以机巧之心吗?好像也不是,其实儒家的声名就源于周游列国,提倡仁义。在这方面,孟子算是一个典型,他四处游说,劝说君王施行仁政,但没有什么实际效果,徒有虚名,这大概给庄子及其门生留下了把柄。也因此在《天道》篇中,老子在与孔子对话时,直接批判了仁义。孔子认为“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子则认为,兼爱有点迂腐,无私实际就是偏私。进一步,老子说道:“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一切均自然运行,在此之上硬要再去揭示什么仁义,那就是乱人之性情。
同样的意思,在《天运》篇中大致重复了一遍。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结果又被老聃一通批驳:“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意思是糠麸眯眼,蚊虫扰睡,仁义乱心,而且是最大的祸乱。批评的焦点还是落在“仁义”两字上,这是道家对儒家的总体性批评,此情形在内篇中是未曾有过的。这不仅表明道家的基本思想不同于儒家,而且也明确了儒家的核心观念可以概括为仁义。这仁义虽然是儒家独产,但也不是没有来由的,追溯起来,儒家的话语往往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一路承继过来,于是文章又从三皇五帝说起,描述了一条治国的路径,黄帝如何,尧如何,舜如何,大禹又如何,等等。尽管观念上层层推进,治理上层层加码,但是在道家看来,总体上是越治理越差,可谓每况愈下。原本道家提倡无为而治,所以从上古一直数下来,也是符合道家学说的逻辑。今人一提起无政府主义者,往往会联想到法国的或俄国的谁谁谁,其实这个世界上最早的无政府主义者,应该是中国的道家。
按理,在道家的词典里是没有与时俱进概念的,因为在道家看来,那个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时代,是最为和谐的时代,所以远古时期最好。当人们从外部干预社会,强加各种理念于社会管理之上,哪怕是天皇老子,哪怕是圣人再世,也行不通。所以“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这越治越乱的原因是人类的智慧往往违背天理,即“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睽:违)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蛎虿和鲜规是指毒虫和小动物),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正因为三皇之知不仅违背天地日月的运行,而且还有毒性,而他们偏偏还要以圣人自居,这就显得十分可耻了。难怪道家的思路是弃圣绝智,反对机巧之心,甚至要回到三皇五帝之前的蒙昧时期。
但是不讲与时俱进,不等于没有顺势而为,道家认为孔子和儒家倡导周礼,是不合时宜的做法,礼义法度者,是应时而变的,在春秋战国时期,如果还要返回到以前,去行周公之礼,就像让猿猴着周公的衣服那样可笑。这里说道家顺势而为,不够准确,道家的意思其实是顺势而不为,“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因为人为的一切都是破坏自然状态的,所以儒家的有所作为不仅是徒劳,而且是违背天理的。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是自然呢?在道家那里,“自然”似乎是一个终极概念,因为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只是在老庄哲学中,我们无法追问什么是自然,自然是最原初的存在,也是逻辑的尽头,“自然”而然也罢,顺其“自然”也罢,都暗含着一种原始的或永久的秩序,但是谁也无法溯时间而上,到达那个自然的源头,所以自然因其不可捉摸而有着统摄一切的神秘性,这一神秘性又由“道”来概括,神秘之上加莫测。如此一来,儒学中的任何说法和概念都无法与其匹敌。因为儒学中的概念,都是比较具体的、可以践行的,比如“仁义”中的“仁”,大抵是“仁者爱人”,或者“克己复礼为仁”云云,因为仁或义,无论怎么界定,都着眼于人的行为(至多包括相应的思想观念),既然是人的行动,就有可能会出错,所谓动辄得咎。而庄子这边的一些概念,不管是承老子而来还是自创,高蹈虚空为多,因此打起嘴炮来,道家比儒家要灵敏得多。
当然,道家对儒家的批判也不完全是口舌之争,而是通过对仁义的批驳,道家宣扬自身的理念和价值观,因此在外篇中,老聃出场的机会就比在内篇中多得多,发表的见解也更加完整而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