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在《显学》篇中称:“世之显学,儒、墨也。”仿佛在他那个时代,老学很寂寞,其实不然。韩非接下来是要严厉批评儒家和墨家,才故意那么说,他在《五蠹》篇中说的“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就是分别针对儒、墨两家的。再说以儒墨为显学,并不表明老子的学说没有影响力。别的不说,从他著《解老》《喻老》篇,可见那时人们对老子学说的向往。倘若如某些研究者所言,《解老》《喻老》为他人所著,但是韩非在其他的文章中,也数次提及老子,从如数家珍的口气看,韩非对老子颇仰慕。另外,秦朝覆灭后,汉初就大兴黄老之术,这也表明其时老学的传播不仅强劲,且早就有其历史和社会基础。
韩非是法家,老学后归入道家,前者殚精竭虑于法术,后者逍遥自在于化外,道不同,韩非服膺老子似乎有点扞格。但是细究起来,法家与老学有隐秘的内在联系。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韩非的基本思路是君王不仁,以万民为草芥,或者说以万民为工具。当然,老子学说言约旨远,玄之又玄。后学见仁见智,各有偏好,各有所取。故梁启超在其《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将老学分为五派,分别为哲理派、厌世派、纵乐派、神秘派、权谋派。梁启超认为,其中哲理一派最为正宗,由“庄、列传之,大盛于魏、晋间”;厌世一派,乃“凡游心空理者,必厌离世界。楚狂、沮、溺之徒,皆汲老学之流也。后世《逸民传》中人,皆属此派”;纵乐一派,则“杨朱传之,数千年来,日盛一日”;神秘一派,“谷神玄牝,流沙化胡,盖必有所授焉。后衍为神仙方术家言,盛于秦、汉。复为符箓丹鼎之学,盛于汉末、三国、六朝”;至于权谋一派,梁启超如此评价道:“老学最毒天下者,权谋之言也。将以愚民,非以明民,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此为老学入世之本。故纵横家言,实出于是,而法家末流,亦利用此术。《韩非子》有《解老》等篇。史公以老、韩合传,最得真相。”
《道德经》并非权谋之书,但是其中确有不少权谋之言。除了以上梁启超提及的“将以愚民,非以明民”等,章太炎还特别点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此二语是法家之根本,唯韩非能解老、喻老,故成其为法家矣。经过历史的发酵、纵横家的操弄和扩充,到韩非手里,老学中的某些权术似融合渗透到法家的精髓之中。故司马迁作《老庄申韩列传》,把老子、庄子和法家的申不害、韩非合在一起,四人共传。然而太史公可能更着意于这位韩公子,在此列传中,韩非一人所占的篇幅要超过前三者的总和。原因是其中几乎引录了韩非的《说难》篇全文。以太史公出神入化之叙事本领和概括能力,何用照抄原文?当然,实在精彩之文则另当别论,例如在《秦始皇本纪》中,司马迁几乎整篇抄录《过秦论》,那是因为贾生的崇议宏论太过出色,足以传世。而韩非可选之文颇多,如《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等,篇篇精彩,《史记》因何独中意此文?其实这是表现太史公惋惜其才华的一种反讽。意思是韩非明明知道进言之难,知道伴君如伴虎,知道揣摩君主心理,最后仍然以言获罪,死于狱中。所以太史公最后说道:“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说难》,以今天的眼光看,多少涉及传播心理学。文章探讨游说之术,即如何进言人主而获得成功。韩非认为游说的关键在于了解游说对象的心理,即“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接下来,韩非分析了以下几种情况:有的人主沽名钓誉,有的则追求厚利,有的表面上追求名誉,实际上渴望厚利。所以作为说客,千万不要混淆不同对象哦!否则不但不能收效,还往往被扫地出门。即“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再接着,还有更隐秘的手法,如果人主想炫耀自己的智慧,说客不仅要顺着他的思路帮其出主意,还要佯装自己很无知的样子,以凸显人主的智慧,即“使之资说于我,而佯不知也以资其智”。
当然,在以上的种种的权术都施展之后,决不能忘记最关键的一条,就是不能冒犯君主,不能触动他的逆鳞,否则必定招来杀身之祸。“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或可说《说难》是游说者的必备手册、入门指南。整篇文章都在传授游说技巧和注意事项,但是即便如此,韩非仍然死于非命。由此可以认为,太史公把《说难》整篇纳入到《史记》中,并非因为此文是韩非所有文章中最为灿烂耀眼的一篇,而是该文恰恰是此类人命运的写照——尽管才华绝伦如韩非者,亦不能自脱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