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的《仁学》既是一部学术著述,也是一份政治宣言。
作为一部学术著作,谭嗣同以孔子所倡导的“仁”为立论的基点,将儒家的这一政治伦理发展成为世界的本原,提出:“仁为天地万物之源,故唯心,故唯识。”而同时又将当时西方的物理学概念“以太”纳入进来,认为“仁以通为第一义”,而以太则是“通之具”(即物质和器具)。这样看来,谭嗣同似乎是位二元论者。另外,这“仁学”不仅打通心和物,而且范围几无所不包:“凡为仁学者,于佛书当通《华严》及心宗、相宗之书;于西书当通《新约》及算学、格致、社会学之书;于中国书当通《易》《春秋公羊传》《论语》《礼记》《孟子》《庄子》《墨子》《史记》及陶渊明、周茂叔、张横渠、陆子静、王阳明、王船山、黄梨洲之书。”
由于谭嗣同的仁学过于博大庞杂,所以当初章太炎称“余怪其杂糅,不甚许也”。然而,《仁学》尽管内容驳杂,但是目标清晰,那就是倡导平等。既然“仁以通为第一义”,那么什么是“通”呢?作者说道,“通之象为平等”(即通表现为平等),又说,“通则必尊灵魂,平等则体魄可为灵魂”。在谭嗣同《仁学界说二十七界》短文中,有近二十处提及平等。可见作者从儒家伦理出发,融合了古今中外各种学说和科技成果,最后还是回到了现代政治伦理之上,真可谓大仁大义!因此倡导平等可以作为谭嗣同《仁学》的政治宣言看。
从其仁学理念出发,谭嗣同要冲决一切网罗,即专制制度的网罗及与此相应的旧思想旧文化和纲常伦理的网罗。作者将荀学作为“二千年来之学”的代表,不得不说有某种偶然性。因为其时,一千多年来不温不火的荀学突然走红。按照梁启超的说法,“荀子与孟子同为儒家两大师,唐以前率皆并称。至宋儒,将《孟子》提升为经,而《荀子》以‘异端’见斥。其书黤昧了七八百年了。乾隆间汪容甫著《荀卿子通论》《荀卿子年表》,于是荀子书复活,渐成为清代显学”(《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也就是说,在相当一段时期内,荀子的影响力寥寥,只是到了清中期之后学界才重视荀学。据梁启超统计,《荀子》旧注只有唐代杨倞一家,但是自汪容甫(即汪中)以来,“计对于此书下工夫整理的凡十五家”。而谭嗣同等正处于荀学复活的包围之中,连同时代人章太炎居然也称“时余所操儒术,以孙卿为宗”,可见荀学上升的势头,即所形成的某种氛围。
所以,谭嗣同冲决一切网罗,首当其冲的是荀学,其批判的根本点落在“荀乃乘间冒孔之名,以败孔之道。曰‘法后王,尊君统’以倾孔学也”。除了冒名,接着又认为荀子篡改了孔子思想:“方孔之初立教也,黜古学,改今制,废君统,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亦汲汲然勤矣。岂谓为荀学者乃尽亡其精意而泥其粗迹,反授君主以莫大无限之权,使得挟持一孔教以制天下。”这最后两句话的所指十分明确:一是建立秦制,二是汉武时期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是这为何是荀学的罪过?任何一种思想或学说成为大一统思想,不是思想本身的罪过,而是某种体制凝固的产物,是体制、权谋以及共同形成的大势头所致。或可说在漫漫长路中,大部分时段是制度决定理念、生产理念,而不是理念倒过来决定制度、生产制度。只有在某些紧要关口和历史的歧路,才可能是关键人物的理念决定了历史的新走向。
另外,平心而论,无论从前文提及的杨倞的《荀子序》看,还是梁启超所言,荀学直到清代才成为显学,“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难以成立。倘若谭嗣同活在清代前期,断不能得出上述结论。故而在民初,梁启超发现了自己的偏颇,也逐渐转变了学术立场,对荀子的思想和学说有了相对公允和中肯的评价,并认为是荀子扩充和发展了儒学。(其实,当初批判荀学并非谭嗣同一人主张。梁启超、夏曾佑等人,也共同参与了这场“绌荀申孟”的讨伐。谭嗣同在写作《仁学》的一两年间,也与梁启超相与往还,商讨切磋。)
梁启超在后来的讲学中,对荀子益发肯定,并认荀子为儒家知识论的代表。他评价道,在战国末年,由于儒家和道家的流弊日深,“荀卿这派,不得不出头提倡改革了”。又说:荀子的“《解蔽》《正名》诸篇,所讨论都是知识的问题。譬如论理的凭借是什么,知识的来源是什么,这类问题,孔孟时所不注重,到了荀子,就不能不注重了。这是荀子受墨家的影响,而创为儒家的知识论”。当然最有意思的是,梁启超还把《荀子》诸篇作为读书示例,引导年轻学子精读古代的若干典籍,并以《解蔽》的句读为具体范例。
荀子出生晚于孟子大约六十年,如果在专制的环境中,六十年可能只等于一日,然而在百家争鸣的氛围中,情形就不一样了,何况荀子又是处于各种思想交锋中心的稷下学宫,其学术视野和所涉猎的知识范围自然比孟子更为宽广,这也是近代以来《荀子》颇受学界关注的根本原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