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编《三字经》,开篇就言“人之初,性本善”。应该说文明之初,早期思想家们就必定会探讨人性之善恶,待到战国时期,诸子对这一问题已经有比较深入的认识。所以孟子发表了长篇大论说性善,荀子的《性恶》篇则反其道而行之,也许荀子认为,在这个有关人性的最根本问题上批驳孟子,才更有挑战性。
现今,人们很少用本质论的态度来对待这个问题,可能的共识是:人性或者主体性是在现实环境中逐步建构的。其实与孟子同时代的告子(有说告子乃墨子的学生),一上来就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这就是人之初性本无的意思。告子如活在今天,肯定是属于建构派。不过孟子辩才了得,他也以水为例,指出水无分东西,难道也无分高下吗?水往低处流,就好比人性向善。孟子没有学过牛顿力学和不了解地心引力也就罢了,但是为何在“人性之善”与“水之就下也”间画上等号?如果性恶论者提出“人性之恶,犹水之就下也”,如何反驳?俗话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以此形容人性似更加生动贴切。
不过孟子最有说服力的地方不是将人性和水性挂钩,而是认为每个人都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这就是人性善的表现。孟子不仅倡导性善,还把性善论发展为一整套儒家的伦理和处世标准,称它们为仁义礼智的发端,在其《公孙丑》篇中,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为了进一步推广其性善论,孟子还把它运用到治国的理念中,认为主政者不必太精明强干,不必博闻多识,只要“好善”就行。因为“好善优于天下”,“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苟不好善,则会“距人于千里之外”,反倒是“馋谄面谀之人至矣”,其结果可想而知。
在战国这样一个率兽食人的年代,孟子将善和仁义引入,用意在于收拾人心,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但是于兼并杀伐如此凶险的情形下,没有克敌制胜或化干戈为玉帛的有效手段,光是倡导仁义和善,实在是远水不解近渴,难怪不受各国诸侯待见。估计连荀子也觉得孟子的理论过于高蹈。其根源就在于对人性缺乏真正深刻的理解。
孟子倡导人性善,荀子揭示人性恶,有点像大学生辩论赛,荀子是抽到了反方。荀子未必没有看到人性善的一面,在其《修身》篇中,一上来就讲:“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就预设了人性向善的一面。但是既然正方被孟夫子占据,所以荀子也就专心作驳论。从现有《荀子》的三十二篇看,这位当年稷下学宫的祭酒是什么题目都能应对,而且什么题目到他笔下,他都能论证得头头是道,完成得十分出色。
《荀子·性恶》一开篇就是:“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个“伪”不是今天意义上的虚伪,而是人为的意思,指非天性如此。文章指出:“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接下来荀子一条一条摆明自己的理由,指出孟子的性善论是错误的。大意是由于人性之恶,人类社会才“生礼义而起法度”,发明出一整套规范和约束机制。
这里,荀子的敏锐和深刻之处不只是挑明人性中的这些贪婪和自私,荀子的贡献,在于他揭示社会的上层建筑和相应的制度、文化(包括种种礼义习俗)的产生并非仅仅出于仁义方面的追求,而是出于对人的天性或原始欲望的制约。应该说在那个时代,还未曾有人从这样一个角度来切入问题,说荀子独具慧眼、洞见深刻均不为过。因为荀子探索的是人类欲望与社会文化及制度建立之间的关系问题,而不仅仅是人性之本质问题。所以荀子在其观点的展开过程中并不针对孟子的具体论述来反驳,而是只针对“人之性善”这样一个抽象的观点,展开自己的一二三四的陈述。也许其时持孟子性善论立场的人不在少数,性善是一种比较流行的观念,所以荀子很有可能是以孟子为标靶,实际上在向各路豪杰亮明自己不同凡响的见解。
回过头来说,以孟子的饱读诗书和阅历,又处于战国这样一个合纵连横的战乱年代,他不可能对人性之恶视而不见,比如他认为一般人在“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的情形下,举止往往“近于禽兽”(《滕文公》篇)。这似表明他对人的天性并没有那么信任。孟子是从收拾人心的立场出发,高举仁义大旗,并把人性善纳入其中,以完善他的儒家伦理。对于人性善的论述,孟子基本局限于具体行为的辨析上(如在祭祀仪式上是先敬兄长,还是先敬年长的乡里人等),并认为虽然人性本善,但是“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善是需要不断维护的,就如山野间的草木,需要日夜养息才能茂盛。
至于荀子,从他的《劝学》《修身》《不苟》《荣辱》诸篇中,可以见出其劝人努力向善的一整套主张,这和苏格拉底的“美德即知识”或“知识即美德”有某种相通之处。他的性恶论虽然是讨论人的本质,实际上背后有现代文化功能主义和社会功能主义的某些基本思想。当然,荀子将社会的礼义、法度以及种种教化,只归于个别圣人或圣王“化性而起伪”的设计,而忽视长期的社会实践和人际互动,这似乎是儒家的精英政治理念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