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1418年或1420年,在佛罗伦萨,两位老朋友布鲁内列斯基
和多纳泰罗发生了争执。当时多纳泰罗刚刚完成他的第一项裸体研究,即今天仍安放在圣十字教堂
的伟大基督。布鲁内列斯基指责他把一个乡巴佬放上了十字架:而耶稣,无论是从身体比例还是精神品质上讲,都是最完美的存在。
很容易理解这场争论的焦点。建筑师布鲁内列斯基曾参观过罗马的遗址,阅读过维特鲁威
,他用数量来思考问题。他革新的透视法,通过对感性世界的效仿来扰乱前几代宗教艺术的抽象概念,他希望借助数量以及对比例近乎神秘的运用,能够在使用它的同时抑制这一危险的外在性。他认为,对自然物体的研究,通过一种具有测算能力的目光将其召唤到图像之中,有一个重要的存在理由,那就是发现它们在一种和谐关系中的大小,这种关系可以说是对神性在场的反映。另一方面,在多纳泰罗看来,如果说他在基督受难像中展现了普通的人性,那是因为当他和朋友在古老废墟上漫步时,他更喜欢其中那些浮雕的厚重感,它们对事件的浓缩,它们十足的活力。在那些紧张的面孔里,在那些不容辩驳的简洁手势中,他发现了造就罗马的美德。他明白,艺术创作可以净化行动,帮助理性和斗争之人通向自我的意识,他们会按照上帝的意愿去相信这种意识。
然而,1443年以后,多纳泰罗在帕多瓦
工作了很多年,当时安德烈亚·曼特尼亚还在跟随斯夸尔乔内
学习。如果说由于缺少文献资料,斯夸尔乔内对曼特尼亚的影响确实难以剖析,如果说人们在15世纪中期还可以看到并讨论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在费拉拉
的作品——但它们已遗失——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年轻画家的第一次伟大邂逅是在圣安东尼大教堂
的祭坛上,那是多纳泰罗在20岁时完成的作品,其中有二十二个浮雕、七座雕像以及基督受难像。正是在这位佛罗伦萨雕塑家的作品中,显现出它同曼特尼亚在奥维塔里教堂
壁画中最令人震撼之处的渊源;这次尝试堪称杰作,在一个通过严格运用透视法而变得合理的环境中重建事件,对图像和历史叙事的坚决认同,假定其中蕴含丰富的宗教或哲学教益。曼特尼亚的视野里并非没有自然,我会再次谈及,但事实是他往往在非凡或英勇事物的边缘拒绝自然;当他表示认可时,它所呈现的不是意大利大地的美丽面孔,而是伊甸园之外令人厌恶的样子。罕见的树木,象征在干旱中努力的采石场,穿破晶石的草:如果有一位画家像曾经的波德莱尔那样,整个一生都在梦想,通过将“变化无常的植物”从承载意识的一切场所中清除出去,那便是这个帕多瓦人,他钟爱多洛米蒂山
及其广阔的岩石台地。在这块象征存在的石头周围,就像同样多的不可改变的太阳光线一样,这位画家以一种与之相称的硬度汇聚起许多别的符号,这些符号仍然源于必须要克服之自然属性的“粗糙”特点。皱纹、凸出的肌肉、血管的脉络,曼特尼亚喜欢让我们身上同为物质的东西变得肉眼可见,而天使没有这些东西,他让我们的外在界限呈现于我们眼前。正如在后来几个世纪的手术刀下对神经或骨骼的研究一样,他的绘画旨在不动声色地叩问,却并非为了认识身体,而是为了确认那些有可能束缚精神的力量。
此外,在曼特尼亚的作品中,题铭比比皆是。它们是事件作用于自然之作品的标志,而且用拉丁文和希腊文书写,这突出了他作为历史学家对古代文化和罗马遗产的喜爱。但在他的许多画作中,透视法本身成为重要的题铭,它完善了意义并言说场所。例如,在奥维塔里教堂的《酷刑之路上的圣雅克》(
Saint Jacques sur le chemin du supplice
)中,没影点非常低平,人物形象耸立于前台,它们显示出强烈的立体感——这一前台就是历史,可以说是关于自我的历史,因为整个自然都被居高临下的透视法抛入背后的深渊。建筑外观强烈凸显的那些垂直线条,高高耸立却没有彼此接近:巴洛克艺术将修正这种不一致性;但意大利文艺复兴接受了它,以表明“水平”层面的重要性,在这一层面上,生命存在相遇——行动得以确定。对曼特尼亚来说,绘画是分析和教谕的行动:他相信能像历史学家的科学那样坚决地整合它,清晰地记录它。而这种科学为我们传承包括罗马和上帝在内的过去,依然是至高无上的学科。为了在关键时刻表现这段过往,作为当时艺术家中的第一人,他潜心于考古研究,这一研究的重建似乎也需要画师或画家。重新准确发现并再现的物体,将提供词汇,而词汇的行动就是句法。这应当从真正意义上理解。因为瓦萨里
告诉我们,曼特尼亚更喜欢临摹罗马人的形象而非活生生的模特,仿佛前者比他所处时代的男人或女人更为真实,也比他们更紧密地维系于我们再次模糊的本质:在他看来,这一过往仍是最严密的题铭,是我们可能恢复宁静的美好蓝图——结构严谨的语言,必须一丝不苟地研究其语音和语义。奥维塔里教堂的画家就这样将其人物装扮成古人,而同时代人并不认为他们保持现代风格有何不妥,甚至作为《圣经》中的场景也是如此。后来,他在整个系列的绘画中采用单色、灰色单色画,就像历史的古老时刻,作为精神的事件,它们本身就拒绝——在道德上如同在绘画上,这就是浓淡色度的黑白相间——那些纯粹自然和虚妄的感官闪光的方面,而色彩可以成为这种闪光的标志。
由于曼特尼亚太过专注于雕塑,有时他使自己变得呆板,使人物形象变得僵化。当他运用色彩时,因为他仍然必须这样做,人们往往认为他是把这些色彩镶贴在过度描绘的画卷之上,仿佛它们本身就是一些考古修复。但我们不要在应当感到矛盾的地方寻找弱点,也就是意义。相比于曼特尼亚同时代人所抱怨的不一致,我认为我在其作品的抽象时刻中察觉到一种对焦虑的表现——另外,这使他成为与其意愿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画家。比如,这种色彩表明了他与智力的联系;在圣泽农祭坛装饰屏下部的绘画中,这些色调像钢铁一样在没有空气的空间里分割开来。这是一种数据表式的清晰,是洗刷了数个世纪尘埃的案卷般的清晰,还是不应当在这种心智的表象中意识到另一种一致性,而不是行动所要求之物——由此显露出另一种思想,或许是另一种欲望,这要由我们去理解吗?现在让我们考虑一下曼特尼亚与历史之间关系的核心是什么:对瞬间的重建。仍是在那里,完全在意识层面上,在他由艺术而渴望之物中,在他发现的那些现象和回应它们的行动之间,一致性看似已经建立;严格说来,一切都在同时发生,一切都被赋予画作的观众,就像对于戏剧演员一样,只要他也能如画家般具有敏锐的目光。但是,面对整个思想的世界,我们难道没有感受到一种没有明显缘由的不真实感,却依然坚持不懈,这正是由于过度占有世界的事物——以及偶然之物——出于理念,也由于那种认为能够约束一切的言语表达,仿佛真实性可以服从于理性,又仿佛强烈的清醒本身就能掌控无意识,并使无限成为形式的囚徒?
这便是我们的疑问——也是曼特尼亚的疑问。他怀疑自己言说的历史在总体上的虚幻特点——由此,言说我们的存在——在我看来,奥维塔里教堂的壁画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他,因为它过于得意洋洋地炫耀巨人圣克里斯朵夫
的身体,周围的宫殿却成了一些玩具,这体现出他的困惑。换言之,在这个场景中或其他地方,曼特尼亚重建过往的某一时刻,因为他知道其价值,也知道他的科学的性质?或者说,他拼命探究过往及其科学,以找到一种同他从未完全相信之物的一致性?在这种情况下,通过其富于感情的画作,他将向罗马雕塑家发问,罗马是否真的就是罗马。他将期待一些旌旗、火炬、冠冕以及柱廊,证明这绝不可能是幻景的存在。对他而言,考古学也许不是艺术不太需要的知识的源泉,而是一种充满希望的写作;他承认总是因为变化无常——或过于紧缚的透视法而感到烦乱。归根结底,这是对历史的否认,是对基督遗体的简述:人们仅仅撞见他的骸骨……这样一个曼特尼亚,由于过度的形式主义,他更近似于保罗·乌切洛
“形而上学”的练习,后者遭到多纳泰罗的嘲讽;曼特尼亚与多纳泰罗的适度理性相去甚远,但多纳泰罗仍是其思想的根源。曼特尼亚摆脱空间的形式以证实,尽管从未确认,这一形式假设是真理的场所,是历史的基础,它至少能抵抗他的焦虑不安。更进一步说,这可能涉及巴洛克艺术辨别线性透视
[1]
的空幻特征——谬误和虚假之主宰——的决心。
[1] 原文为 costruzione legittim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