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虱子小史

我曾到美国考察虱子,那里的虱子基本上已灭绝,在其他发达国家,虱子也基本上灭绝了。在中国,虱子前途也不妙,大城市中已无虱子,大部分农村虱子也都断了种。可以说,虱子濒临绝迹,但不必花巨资去抢救,更不必列为国家级保护物种,这种东西,灭绝就灭绝了吧。如果有收藏癖好的人要收藏虱子,也许到十分贫困落后的农村还能找到,个人收藏可以,不必拿去拍卖,也不必建虱子博物馆。我见到虱子就恶心。不过,在虱子即将绝迹之际,我抢先写出一部《虱子小史》,填补一项学术空白。我想我这部《虱子小史》被评论为世界上第一部研究虱子历史的专著,恐怕没有问题。

虱子比人类历史要早,人类诞生之前,虱子寄生在猿人身上或猿身上。猿人都是平等的,没有著名猿人,因此,找不到著名猿人生虱子的记载。但人类肯定有。

我读到文献中最早谈虱子的,要数春秋时纪昌射虱心的故事。《列子·汤问》有云:“昌以氂悬虱于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间,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车轮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张湛注:“以强弓劲矢射虱之心脏,言其用手之妙也。”纪昌是著名的神射手,能用强弓劲矢射中虱子心脏,这水平真是不得了。但纪昌身上是否生虱子,尚不得而知。

到了汉末,才有著名人物生虱子的记载。曹操《蒿里行》诗云:“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曹操说战士身上生虱,其实他自己也生虱子,他不太讲究卫生,衣服破旧,又不大换洗,这都有记载。曹操曾孙女婿嵇康生虱更有名。

嵇康是魏人,但传列《晋书》。因为他死时,时代属魏,实际上大权在司马氏手中。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记:“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嵇康说他“性复多”的“性”即“身”,当时二字通用,也就是“身复多虱”,他为什么多虱呢?主要是太懒,不洗澡,不常换衣,他说:“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膀胱)略转,乃起耳。”连小便都懒得解,忍不住才起床,太懒了。更不洗澡换衣,所以身“多虱”。

南齐有一位卞彬,字士蔚,是晋代中领军卞嗣的孙子,他在宋、齐都做大官,《全齐文》卷二十一收有他的《蚤虱赋》一首,是谈跳蚤和虱子的。他说:“余居贫,布衣十年不制……为人多病,起居甚疏,萦寝败絮,不能自释,兼摄性懈惰,懒事皮肤。澡刷不谨,浣沐失时,四体㲰㲰,加以臭秽,故苇席蓬缨之间,蚤虱猥流。”虱子也太多了,不知他是怎么忍受的。他又说:“淫痒渭濩,无时恕肉。探揣擭撮,日不替手。虱有谚言,朝生暮孙。若吾之虱者,无汤沐之虑,绝相吊之忧,宴聚乎久袴烂布之裳,服无改换,掐啮不能加,脱略缓懒,复不勤于捕讨,孙孙息息,三十五岁焉。”卞彬身上虱子多,虱子繁殖又快,他又“不勤于捕讨”,虱子越来越多。谚云“虱多不痒”,但卞彬还是十分痒的。他不去捉虱子,却写了这篇《蚤虱赋》,炫耀自己脏、懒、多虱蚤,被清代的严可均收入《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所以,我们现在还能知道魏晋南北朝时名士们的风度。

《世说新语·雅量》记载顾和身上多虱,但他和卞彬不同,卞彬“不勤于捕讨”,而顾和却时时捕捉,甚至在“当朝”时车停在官署门前,也捉虱子,很多大官看时,他依旧在捉。原文是这样记载的:“顾和始为扬州从事,月旦当朝,未入顷,停车州门外。周侯(周凯)诣丞相,历和车边(经过顾和车边),和觅虱,夷然不动(顾和寻觅捉虱子,安静得一动也不动)。周既过,反还,指顾心曰:‘此中何所有?’顾搏虱如故,徐应曰:‘此中最是难测地。’周侯既入,语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顾和(288—351),字君孝,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王导丞相兼任扬州刺史,顾和为从事。顾和去见王丞相,到了官署门外,停下车来捉虱子(“觅虱”),周侯(朝中高官之一)也去见王丞相,经过顾和车边,见顾和“觅虱,夷然不动”。周过后,又回来说:“此中有什么?”顾依旧捕虱,说:“此中最是难测地。”周人告王丞相说:“你州中有一吏是尚书令或尚书仆射之才。”顾和因当众捉虱子,被视为仆射才(部长至副总理级)。后来,顾和果然官至御史中丞、吏部尚书、领军将军,卒赠司空。顾和因捉虱子很认真,竟当上大官!还被记入史书中。六朝人物也够风流的了。

当然,捉虱子最有名的人物还应数十六国时前秦大臣(大将兼政治家)王猛。王猛(325—375),字景略,北海郡剧县(今山东寿光东南)人,少时贫穷,靠卖畚为生。当西晋大将桓温入关时,他曾往见,《晋书》卷一百十四记:“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王猛见桓温这样大的官,却一面捉虱子,一面谈当世之事。结果,“温察而异之……赐猛车马,拜高官督护,请与俱南。”请他到南方去做大官。但王猛的老师却说:“卿与桓温岂并世哉。在此自可富贵,何为远乎?”不久,苻坚便来请王猛,“一见便若平生,语及废兴大事,异符同契,若玄德之遇孔明也”。后官至丞相,而且是十分有成就的丞相。王猛的“扪虱而言”,成为成语,有潇洒、真率、不拘小节之意。有的文人竟以之为书名。

宋代有一位陈善,写了一本书,上下各四卷,笔记体,记北宋政事,同时加以评论。肯定王安石新政,反对司马光对新法不满,也论学、论史、论文,其上卷原名《窗间纪闻》,至南宋时定稿,改书名为《扪虱新话》。

最有名的虱子是北宋王安石胡须上的,曾得皇帝和丞相的青睐。王安石忙于国家大事,经常不洗浴,也不大换衣服,身上虱子便多了。有一天,王安石上朝,同僚王禹玉(名珪,神宗朝宰相,其孙女婿乃秦桧,南宋高宗时宰相)在他旁边,就看到一虱子沿王安石衣领爬上去,直爬到他的胡须上,而且在胡须上得意地徘徊起来,连皇帝看了都笑了。退朝后,王禹玉指出,王安石亟令除去,但王禹玉说:“未可轻去,须得歌咏之。”王安石说:“何如?”王禹玉说:“屡游相须,曾经御览。”意思是说这个虱子屡次游于丞相的胡须上,皇帝曾经观览。

和王安石观点不一致但却比较友好的苏东坡,身上也有虱子。有一次,他和自己得意门生大词人秦少游夜宴,苏东坡忽然从身上扪得虱子一匹,于是说:“此垢腻所变也。”秦少游反驳说:“不然,棉絮所成也。”二人争论未决,于是决定找博学的佛印禅师一决胜负。负者罚请宴一席。宴刚散,秦少游便去找到佛印开后门,说:“明日若问,可答虱生自棉絮,我请你吃食馎饦。”东坡也想,万一输给学生,不太好看,也去找佛印。这时,少游刚走,他说:“明日若问,答以垢腻所变,我请你吃冷陶槐叶饼。”佛印都答应了。次日二人到佛印处,都在想自己必胜,谁知佛印说:“此易晓耳,乃垢腻为身,絮毛为脚。先吃冷陶,后吃䬪饦。”然后三人哈哈大笑。

明代大画家、大戏曲家、大诗人、大书法家徐渭家贫,大概身上有虱,他在题字和印章上都有“青山扪虱”,但我的《徐渭》大画集被学生借去,一时找不到具体的出处。但肯定有。

(补记:徐渭“青山扪虱”印有二,其一见云南省博物馆藏《花卉卷》上,其二见中国国家博物馆藏《花卉人物卷》上)

清初的大画家戴本孝字务旃,号鹰阿山樵。曾参加抗清斗争,失败后,拒绝做清朝的官,较贫困。康熙七年,他去游华山,途中同傅山樵、王士祯等人一晤,王士祯写了《送戴务旃游华山》一诗云:

扪虱雄谈事等闲,

余情盘礴写孱颜。

洛阳货畚无人识,

五月骑驴入华山。

看来戴本孝也是扪虱而谈的。(事与诗皆见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第870页。)

《古今谭概·巧言部》记:“张磊塘善清言。一日赴徐文贞公席,食鲳鱼、鳇鱼。庖人误不置醋。张云:‘仓皇失措’(与‘鲳鳇’谐音)。文贞公从腰间扪得一虱,经齿毙之,血溅齿上,张云:‘大率类此’(与‘大虱来此’谐音)。”文贞听后很开心。

近代虱子就更多了。鲁迅说阿Q“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地响”。阿Q和王胡身上多虱是很有名的。这在鲁迅《阿Q正传》里都记得很详细。

1936年,陈毅领导一支军队在南方坚持游击战争,经常露天睡觉,树林中采野果充饥,身上虱子当然很多。他写了一首《野营》诗:

恶风暴雨住无家,

日日野营转战车。

冷食充肠消永昼,

禁声扪虱对山花。

《春山幽居图》

本来十分苦难的生活,经陈毅一写,倒也十分潇洒,对着山花捉虱子,真是苦中有乐啊。陈毅任过新四军军长,后来任第三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1955年被授予元帅军衔。后任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部长。他当上元帅和副总理之后,估计身上不会再有虱子了。

说虱子一般只咬穷人,富人、干干净净的人它就很少光顾,其实也不尽然。梁思成的夫人林徽因是一代才女,又是一代美女,生于富裕之家,又到国外留过学,1936年她给梁思成写信说:“……整天被跳蚤咬得慌,坐在三等火车中又不好意思伸手在身上各处乱抓,结果浑身是包!” 林徽因是大家闺秀。被跳蚤咬了,不好意思在人前乱抓,只好忍受。跳蚤和虱子是一类,有跳蚤大概也会有虱子,但林徽因身上是否有虱子,还需考证一下,不能下断论,我只是提供一个线索而已。

著名油画家冯法祀画了一张油画《捉虱子》,画的是很多战士在战壕里把衣服脱下寻捕虱子。我问过作者,他是延安时期的干部、军队画家,他说当时见到很多战士脱下衣服捉虱子,那时候每个人身上都有虱子,一坐下来就捉虱子。冯法祀的《捉虱子》是他众多作品中最杰出的一幅,在中国油画史上也有一定地位。以前的战士们打仗,受尽了苦难,换来了今天的和平,虱子在人身上消失了,但“国虱”又出现了,这可比人身上的虱子问题严重啊。人虱不会造成人的死亡,“国虱”多了,可导致国家的衰亡,不可不慎啊! 4s5M/XjVqyynIHS5lUYJUxWZAZZ1WAxBVfmA/6uy4Au1mfuOLDtBqY5sxr4xlJ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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