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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丽往事

午后到琴馆听琴喝茶,是文宗国王多年的习惯。世兰王后从小学习伽倻琴,曾得离俗大师亲自授艺,在她以后,离俗大师再未收徒。世兰十八岁那年被选入宫中做禧嫔时,随身携带着浅蓝灰色锦袋,袋口用一束深蓝色丝线收紧,丝带在锦袋口垂摆飘浮,如一注流水。新进宫的名媛佳丽中,世兰说不上多么靓丽抢眼,但人琴相依,显现出与众不同的韵味儿。

文宗国王在世兰面前停住脚步,打量下她身侧。

“带来个锦囊,”文宗看着世兰,“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妙计——”

世兰红晕铺上脸颊,唇角向上一扯,深深地钩下头去,发髻下面露出的颈项宛如一截新藕。文宗国王转身瞟一眼身边的内官,点了点头。当夜,世兰洗过香浴后,被送进了文宗国王的寝宫。她的琴随后也被送到寝宫。

“让我听听不一样的。”世兰把琴摆放到身前时,文宗国王说。

世兰犹豫了一下,抬起右臂,手指在琴弦上面滑动,一串音符在她的手指下面迸出。文宗国王仿佛看见一只蝴蝶,破茧而出,翅膀还有些湿,缓缓地扇动——随着乐曲的行进,蝴蝶飞了起来,更多的蝴蝶飞来加入,百灵鸟也跟着鸣啭,花香、草木的清芬都融汇进来,文宗国王要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从座位上起身跳起舞来。

“这是什么?”文宗国王听惯了正乐和雅乐,世兰的曲子让他大感惊异。

“请陛下恕罪,我弹奏的是民间的俗乐。”

“听起来很快活!”文宗国王感慨,“再弹一首。”

世兰略略沉吟,弹了起来。蝴蝶、百灵鸟、花香草香都消失了,文宗国王看到一个素衣女子,在清晨的河边唱歌。河水仿佛一匹蓝色的绸缎,悠然流转,而淡紫色江雾,从江面上袅袅升起。

文宗国王想起自己的初恋,眼里泪光闪烁。

“——陛下?”世兰一曲终了,抬头看一眼文宗国王,不安地叫了一声。

“这曲子可以媲美春天早晨的和风、秋天深夜的月光。”文宗国王回过神儿来,“离俗大师的弟子,果然不同凡响。”

“多谢陛下,”世兰微微颔首,“乡野俚曲而已。”

“乡野俚曲经你的指尖点拨,”文宗轻叹一声,“值得筑馆收藏啊。”

几个月后,后宫内为世兰建了一所琴馆。

“流声”琴馆坐落在荷花池畔,与世兰的寝宫只隔着一片竹林。琴馆由工匠和乐师共同设计,全部选用竹木搭建,屋顶上铺着留有气孔的琉璃青瓦,六角屋檐垂着竹片做成的风铃。一道流溪从琴馆内穿过,流进荷花池里。

世兰把琴台设在溪水边上,琴声与溪流声、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乃至夏日新荷的清香,交汇贯通。隔着流溪,文宗国王坐在一铺花纹席上。在他的身边,茶艺馆的两个内官把流溪的水烧热,为文宗国王点茶。

“到底是四十岁的女人了。”文宗国王感慨着。眼前的女人身上,重叠着无数个禧嫔世兰的身影。那时候文宗国王自己刚过四十岁,十八岁的世兰是第一个让他醒悟到纵使他受命于天,位列五尊,也难脱衰老命数的人。每天夜里,她被内官用丝绸裹好,送入他的寝宫里。丝绸抖落开处,女人比丝绸更滑腻的肌肤让文宗国王爱不释手,那是活生生的一页青春啊。文宗国王有时用笔,更多时候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她的后背上写诗,“静坐处茶半香初,妙用时水流花开”。他边写边在世兰耳边轻声吟咏,羞得她撩起一头长发想要遮住自己的脸庞。他把她的身子翻转过来,摁倒在榻上,整夜地要她,不停地要她。她的长发被他摇动得满榻纷飞,再也遮挡不住她的娇羞,像一朵墨菊疯狂地不断开放,她死死地咬住一绺头发,阻挡在体内流窜着的、能让自己都受到惊吓的声音。

激情过后,文宗国王用手拢住世兰的秀发,另一只手在她的肌肤上撩拨着滑走,喃喃道:“你是我的伽倻琴。”世兰泪流满面,身体因为强烈的幸福而阵阵抽搐。没进宫时,都传文宗国王寡义薄情,她替他惋惜,为他枉担了这个名声而遗憾。

两年后,久病缠身的玉林王后过世,文宗国王立禧嫔世兰为王后。玉林王后的名号和命运像一件绸衣披到了世兰的身上。

从加冕典礼开始,世兰王后脸上现出雍容端庄的表情。

“吓了一跳,”当天夜里的宴会上,文宗国王悄悄对世兰王后说,“我以为是玉林王后复活了呢。”

宴会结束的时候,文宗国王径自回到寝宫。世兰王后经过一整天典礼宴会,也疲惫不堪。但接下来的一天,一个月,一年,文宗国王再也没有在夜里召过世兰。在她觉得一切都完美无缺的时候,文宗国王整夜欢爱的热情像浮云一样,从世兰王后年轻的天空中飘远了。国王的多情从不缺少驻留之处,皇宫里年轻的女子像花朵一样多,她们都有比新鲜苔纸更富弹性的肌肤。

文宗国王保持了午后到“流声”琴馆待上一个时辰的习惯,喝茶、听世兰王后弹伽倻琴。世兰王后曾试图挽回国王的爱情,她穿过内宫最暴露的衣服,让内官们都抬不起头来,还化过只有风尘女子才敢尝试的妆容,更在所弹奏的曲调中加入了一些轻佻的音符。文宗国王对她的努力和勇气显示出一些兴趣,但一旦两个人进入肌肤相亲的阶段,文宗国王的疲倦感便暴露无遗。到后来,他开始恐慌自己是不是在任何女人身上都失去了纵横驰骋的能力,还特意宣来太医,让他们为他调制几副汤药。

弹琴和听琴,成了世兰王后和文宗国王见面的理由。世兰王后甚至觉得,要不是国王和王后偶尔要商议、谈论政事宫事,文宗国王连琴馆只怕也再难涉足了。

世兰王后的伽倻琴散调弹得十分哀怨,文宗国王隔溪而坐,似乎并不介意琴声的意味。他越来越多的时间,是喝酒而非品茶。世兰王后也喜欢上了喝酒,吃得也越来越多,她的身体藏了秘密似的鼓胀了起来,脸变成原来的两个大,眼睛却小了一半。她的目光如今变得尖细而敏锐,被她盯视的人会感觉到皮肤上的割疼。

一阵细碎匆促的脚步声朝琴馆奔过来,上过浆的夏布裙子在青石板上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声音在琴馆门口停下来,过了一会儿,门口跪着的内官朗声报道:“恭喜国王刚刚得了一个小公主。”

世兰王后的手指还摁在琴弦上,文宗国王已经霍然起身,“生下来了?”

门外传来宫女们的笑声和细语。

“小公主是笑着生下来的。”内官听完宫女们的话,又向里面通报。

文宗国王朝门口走去,他的步伐开始显出年迈之态,但腰杆仍旧是挺拔的,他站在门口,像一块乌云把涌进来的阳光阻挡住,“是一个爱笑的小女子吗?”

“是的啊,”宫女们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婴儿。”

“小公主漂亮极了——”

“笑眯眯的——”

世兰王后走到门口,宫女们见她出现,连忙躬身行礼,没有人再说话。

“孩子刚生下来,不哭反笑,”世兰王后沉吟着,“倒是异象呢。”

“什么异象?!”文宗国王皱起眉头,语气严厉,“自从你在内宫找那些讨厌的道士做了斋醮仪式后,你的言论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可是——”

“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文宗国王甩了下手,衣袖带出的一阵风像鞭子似的,抽断了世兰王后的话头。

世兰王后垂下头,连双肩也一并垂下去,低声答道:“是。”

“去看看小公主。”文宗国王对内官说。

他径自向前走,世兰王后在文宗国王走出六步以后,才跟上去。内官们也慢慢跟了上去。

宫女们所言一点不假,那孩子被一个老宫女托在手上,黑亮的眼睛眨巴着,拧着腮上的两个小窝,笑得十分可人。文宗国王共有十九个王子,以前有过的一对双胞胎公主胎内带疾,没过一个月就死去了。此次鹂妃生下公主,倒比两年前生下王子更让文宗国王高兴。

“这么爱笑,干脆叫藏乐公主好了。”文宗国王接过孩子,看了一会儿,把孩子送还到老宫女手上。

他来到鹂妃榻前,手朝着那张比纸还白的脸伸过去,“辛苦你了。”

鹂妃在枕上偏了下头,躲过文宗国王的手,“我现在是血污之人,不要沾染了您的洁体才好。”

“嗯,辛苦了!”文宗国王冲鹂妃笑笑,转身又去看孩子,世兰王后宽阔的身形浮现到床前。

鹂妃挣扎了几下,想坐起来,“王后驾临——”

世兰王后冷冷地扫视着她,不说话。

鹂妃便只能更努力地坐,她身子骨平时就单薄,产后虚弱,手臂撑了几下,到底未能撑起身子。

“躺着!刚生产,不必拘礼。”文宗国王在世兰王后身后哼了一声,出门去了。

世兰王后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闻到屋内的血腥气,氤氲着,在她的身体四周聚集着,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看着鹂妃用生丝丝带扎紧的腰身,似笑非笑地说:“到底是舞艺师的女儿,狐媚国王的本事是一刻也不放松啊。”

“取悦国王原本就是嫔妃的职责。”鹂妃甜甜地一笑,“不敢慢怠。”

舞艺师的女儿从小生长在宫内的歌舞教坊里,十七岁那年,她把自己绑在庭院中的秋千上练舞,被坐在车辇内刚刚下朝的文宗国王看到。他把她当成了在树影中起起落落的黄鹂,便顺口问了一句眼睛好使的内官,内官犹犹豫豫地对答,“看上去像是一个女人在飞。”

“会飞的女子?”文宗国王笑了,“去看看。”

车辇折向了歌舞教坊的后庭院中。文宗国王进到庭院中时,贞子姑娘刚从秋千上下来,赤足踩在一根拴在两棵树的树干间的细绳上,两只手高举过头顶,纤细的指头弄出花样儿,在文宗国王看来,那是两只随时会飞走的小白鸟。

她转身时看见进来的一群人,身体在绳上抖了抖,但转眼便站稳了。她定了定神,像片羽毛从细绳上飘落到地面。

贞子姑娘低头跪拜。

“我没在宫中见到过你啊。”文宗国王说。

贞子解释自己是舞艺师的女儿,练舞不是为了进宫表演,是出自爱好。

为了把贞子姑娘收进内宫,文宗国王破例把一个舞艺师封为贵族,使他的女儿有资格送选入宫。她成了文宗国王六十岁以后唯一能用手臂托起来的女人,她娇嫩的皮肤下面裹着的,似乎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柳絮飞棉。如同树根贮水一样,她保持了文宗国王对自己力量感的满足,即使在生过一个王子以后,她仍然能在一个盘子里跳完整支的舞蹈。

文宗国王封这个轻盈的女子为鹂妃。

世兰王后对这个轻佻的称呼深恶痛绝,但她的异议在宫里被人当成是老女人的嫉妒。世兰悲哀地发现,自从自己得了一个干巴巴的王后称号后,她从未有力量阻止任何事情。

“母仪天下吗?一个骗局而已。”世兰王后在中秋节的酒会上喝多了酒,对身边两个贴心的嫔妃说道。这话当夜便传到了文宗国王的耳朵里。他表现得很大度,握着鹂妃的两只手说:“女人一老,毛病就多起来了。”

鹂妃的手变戏法儿似的缩小了,从文宗国王用手指拢成的笼子中抽出来,变成白梳子插进浓密的黑发中间,她的脸上有浅淡的笑意,“王后的意思,是希望得到国王的宠幸。”

“她现在简直成了一个衣橱,都能把我装进去。”文宗国王笑了。

“看您说的。”鹂妃也笑了。

文宗国王伸出自己的胳膊,拉起衣袖,伸出两截枯树枝,上面生满木槿花瓣似的黑褐色圆点儿,叹息了一声,“我老了。”

“谁说的?”鹂妃的身子偎近文宗国王,“您现在还能用一只胳膊抬起我整个人呢。”她脱下了鞋子,一手拿着一只,“不算冒犯的话,我们可以试试看。”

“你是想听一听老人骨折时的声音吧?”文宗国王嘴上说着,但手臂并未放下来。

鹂妃提了一口气,先是一只脚,然后用两只脚踩到了文宗国王的胳膊上,她做了几个姿势,跳跃了两下,然后飘到地面上,胸口间屏着的一口气,不露声色地吐出来。

“你的前生是一只蝴蝶吧?”文宗国王笑了,“或者蜻蜓?”

世兰王后第二天早晨起床,宫女边服侍她洗澡,边绘声绘色地给她讲昨夜发生在文宗国王寝宫里的事。世兰王后慢吞吞地说:“这个出身下贱的舞艺师的女儿,她到底想要什么?”

藏乐公主在五个月大的时候死于非命。

文宗国王得到通报后来到现场,藏乐公主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脖子被人扼断了,头歪在一边,脸颊上面酒窝依然,笑容如生。

太医跪在地上向国王低声说道:“似乎是死于女人之手。”

“杀死这样可爱的婴儿?”文宗国王伸手轻触藏乐公主,她的体温已经冷了,他的指尖触到比水还软的肌肤上,那上面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冷战。

鹂妃从外面跑进来,长发披在身后,发尖处水滴珠圆玉润,跌到地面上便溅成水迹。她的身上穿着浴袍,轻纱下面的身体若隐若现。太医和内官们把头全都深深地埋了下去。

“怎么回事儿?!”她喊道,“我去沐浴前她还好好儿的——”

“不看也罢。”文宗国王退后几步拦住朝前冲的鹂妃,他虽然老眼昏花,但还看得见这个浑身湿淋淋的女人,眼底有火苗在燃烧。

鹂妃没有推开文宗国王的手臂,她隔着他的手臂望向床榻上的藏乐公主。她像一朵被掐断的花朵。偌大的宫内,没有一丝声响,宫女、内官和太医们能听到鹂妃发梢处水滴落地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鹂妃扭头对着文宗国王,表情不像哭也不像笑。她抓住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她的力量让他心悸。

“为什么?!”

他还来不及回答,她却突然放开了他。

她的身体融化般的,在他的臂弯中消失了,她跌倒在地上,白浴袍变成了一只绵羊,被黑色乱麻般的长发缚住。

文宗国王的眼睛花了。

藏乐公主的殡葬仪式比世兰王后的加冕之礼给后宫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后宫内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在哀伤的音乐中,保持着沉默。瘦弱的鹂妃比平时更加轻飘飘的,身边的人担心自己随便吹口气都能让她飘飞起来。而世兰王后的身材在官服之下,似乎更加威风凛凛,她的脚步滞重沉凝。

宫里盛传藏乐公主的死与世兰王后有关。那天下午,她去看过小公主。

“为什么去看她?”文宗国王问她。

“为什么不能去?”世兰王后反问,“藏乐公主人见人爱,陛下下午没来琴馆,我闲来无事去看看她,何罪之有?”

“你看过之后,那孩子的命就没了。你的眼睛够厉害的。”

“陛下的意思是说,是我杀了藏乐那孩子吗?”

世兰王后迎着文宗国王的目光,毫不退缩。

“我也不愿意相信这种流言,”文宗国王长叹一声,“你曾在离俗大师门下学艺,你的手是用来弹琴的,而不是——”

文宗国王停下话头,端起眼前的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世兰王后觉得自己变得冷冰冰的,身体里的寒气与眼前正过着的夏天格格不入。她的手搭上琴弦,骤然弹出的音符令文宗国王一惊。他隔着流溪打量世兰,她的手在琴弦上,像两只白色硕大的蜘蛛。那曲子如此绝望哀伤,琴弦仿佛变成了蜘蛛的眼泪。

琴声如诉。

几十天来,鹂妃差不多把后宫所有的花全都掐了。她不把花朵掐断,让花朵歪在枝茎上面,每掐一朵,她都扭头问宫女,“是这样的吗?”第一次问的时候,宫女不敢回答,鹂妃用手里的一枝玫瑰在宫女的脸上抽了几下,那张脸让所有的宫女学会了对鹂妃说“是”。那是鹂妃唯一一次发脾气,大多数时候,她很温和。她用手掐花的动作,优雅中透出一股小女孩儿般的烂漫神态。在掐玫瑰的时候,她的手被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手指肿得像胡萝卜。她的手甚至拿不起筷子和勺子。鹂妃瘦得如一根细竹,衣服在她身上晃晃荡荡的。

鹂妃来到琴馆旁边的荷花池时,世兰王后正在弹琴。一个内官摇橹驾舟,鹂妃独坐在船头,在湖上荡着。鹂妃肿得变了形的手把握不好力度,她掐断了所有荷花的颈。

那天下午,世兰王后的琴声恢复了往昔的神韵,她一曲接一曲地弹奏着,文宗国王数次想要起身离去,但总有几个音符会跳起来,把他按回到座位上。他意识到,世兰演奏的曲子和她本人一样,不再是那个烂漫的少女,变得沧桑了。

世兰王后弹罢最后一曲,抚着琴弦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道:“倘若时光能够倒流,我还愿意进宫做您的妻子,但我不愿意再做王后了。”

“我曾经真心地喜欢过你。”文宗国王说。

“谢谢陛下的垂爱。”世兰王后微笑着说。

荷花池那边传来鹂妃尖利的哭叫声。

文宗国王和世兰王后定住了似的,沉默片刻。

“感谢您多年的照顾。”世兰王后把琴放好,双膝并拢,对着文宗国王深深一拜。

“世兰——”

世兰王后泪水迸射而出,“多少年了,你不再叫世兰,只叫我王后。”

“我老了,”文宗国王一阵伤感,“再也不能把一件事情想得很清楚了。”

世兰王后笑起来,先是轻轻地,然后变得越来越难以抑制,连身上的肉都颤动起来。

“上个月,我还一本正经地向仁正道长请教过炼丹术呢,真可笑啊。”她越笑越疯,笑声从琴馆传到了外面,鹂妃的尖叫停止了,世兰王后笑了很久。在她死后的很长时间,宫女们私下传言,她那天下午的笑声还保留在琴馆里,每个进入琴馆的人都能听到世兰王后的狂笑声。

“疯了!”文宗国王看着大笑着的世兰王后,起身离开琴馆。

那天夜里,在琴馆,世兰王后用一根琴弦勒死了自己。

鹂妃成了文宗国王的第四个王后——贞王后,她说服文宗国王,不顾大臣们的反对,废了原来的世子——玉林王后的儿子,把她自己的亲生儿子立为新世子。

废世子万念俱灰,在王后后花园里行刺贞王后,于是他得到了一个机会,亲自证实了长久以来在后宫内流传的贞王后会飞的说法。

废世子在菊园中躲藏了一夜,清晨的露水把他浑身打得透湿,他在一片鲜艳的色彩中间看到贞王后白衣白裙的身影,那些花朵并不能使她失色,反而使自己的美丽变得怯生生的。贞王后的步子很慢,大雾使她看上去像是顺水漂流到废世子面前的。

废世子握着剑从花丛中站了起来。

“我料到你会来这一手。”贞王后见到废世子,微微一笑。

“是你自己逼我到今天这一步的。”

“是你自己放不开。”贞王后眯起眼睛打量着废世子,然后她扭头指了指四周,“你像这些菊花一样傻,开在枝头,也枯在枝头。”

“不许羞辱我。”废世子厉声喝道,举剑刺向贞王后。

贞王后屏住一口气,胸口贴着剑尖向后飞了出去,她飞得竟然和废世子刺得一样快。他力量用完的时候,她又向后飞出一段距离,然后脚才落到两朵硕大的黄菊上面,接着又从花上落到地上。

废世子动弹不得,他的目光变得和天气一样,让人从肌肤上面生出冷凉的意味,良久,他松开手,剑落到地上。

“——你不是人?”

“我是王后!”

贞王后走近废世子,他后退了几步,她捡起地上的剑,慢慢地举起来。

废世子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你杀了我吧!”

剑风剑气朝废世子涌去,又旋涡似的回转过来,他睁开眼睛时,发现大片菊花被削离了枝头,花瓣如针,厚厚地铺满了地面。

“不要再让我见到你,”贞王后隔着光秃秃的花枝,对废世子说,“就算是帮我个忙,我不想再杀人了。”

贞王后来到琴馆,已经变得不中用的文宗国王头发白得像刚压出来的粉丝。他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消磨在自己的新游戏上面——把一个很大的瓢倒扣在流溪里,当成鼓敲。

“您该上朝去了。”贞王后站在琴馆的门口说。

“为什么你不替我去?”文宗国王背对着她,拎起手边的酒壶喝了口酒,“我知道你对朝廷上的事情很感兴趣。”

贞王后沉默了一会儿,“刚才在菊田里,废世子想刺杀我。”

“他太蠢了。”文宗国王放下酒壶,在瓢上敲了几声响,他的手现在变成了真正的枯树枝,至少从打在瓢面的声音上听起来是这样。“你不想敲两下吗?你的节奏感一向很好。”

贞王后一动不动。

文宗国王笑了,“我忘了你的手不好使了。你的手曾经是活的,后来随着藏乐公主一起死了。”

贞王后的肩膀抖起来。

“真糟糕,你的死手将来无法批阅奏章了。那可怎么办呢?”文宗国王的手插进白头发中间挠了挠,然后对着贞王后转过一张皱皱巴巴的脸,嘻嘻笑了,“我想起来了,你不识字。你这个舞艺师的女儿连一个字也不认识。”

贞王后足足用了一朵花开放的时间,对着文宗国王笑了一下,“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爱我的?”

“从你成为贞王后的那一刻。”文宗国王脸上的皱纹绷紧了,转过身又去敲瓢,“女人一旦让我生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成为王后。王后,就是被国王遗忘在身后的女人。后宫里总是有无数的王后,但我眼睛里的女人通常只有一个。”

文宗国王听见身后的女人哼了一声,接着响起冷冷的话音。她的节奏感确实很好。

“大家传说的没错儿,您的确是老糊涂了。”

文宗国王死后,年幼的国王继承了王位,国王王座后面摆放着一个描绘高丽王朝三千里江山的丝绣画屏,画屏后面坐着听政的贞太后。据史书记载,贞太后在听政期间,最出格的言行有两件。一件是她为了自己的手疾杀了几百名医师,使得全国上下因病而死的人数大大增加。医师们治不好太后的手疾,他们甚至找不出病因。另一件事是贞太后对年幼国王近乎残酷的训练,国王从八岁登基开始,白天随老师研习书法,每晚还要在贞太后的口授下批写几十个奏章。他对母亲唯一说得上了解的,是她在发号施令时惯用的几十个词语。

贞太后人到中年时,改制了后宫嫔妃的官服,原本狭窄贴腕的袖口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宽长的双层袖子,这种袖子在甩摆之间,手臂的长度会奇妙地发生变化。

“到底是舞艺师的女儿呀。”两班贵族对贞太后的新官服反应微妙。

国王十八岁那年,联合几位朝廷重臣发动了政变。他亲自带领将士和兵卒杀入后宫,迎上来的宫女全都横尸刀下,他径自冲入太后寝宫。

贞太后在两位浑身颤抖的宫女服侍下,穿上最后一件外衣。

她们替她系好了衣结。

“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贞太后看着国王。

国王看着她,泪水涌上了眼眶。

“把眼泪咽下去!”贞太后训斥他,“让大臣们看见,他们会轻视你的。”

国王看着她,慢慢收干了泪水。

“你日后要独自咽下去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贞太后说,“为了今天,为了你,我曾经咽下了很多东西。”

“它们都在这儿,一刻也不曾离去。”贞太后用手在胸前拍了拍,“你不明白这是种什么滋味儿。”

国王握剑的手抖个不停。从外面杀进来的几路人马陆续涌入,他们在旁边看着国王。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他们喊。

国王朝前走了几步。只有他听见了贞太后最后的话。

“不要难过,没有死,哪有生?!”贞太后微笑着说,“来吧!” s/oABZKIX/cWBACUj1mQdcu5kDbYTDvVVRdEmxN7U9wJI37zOlqebb4fBJZ9Ef7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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