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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甘地，
约翰内斯堡，
德兰士瓦，南非
我已经收到了你寄来的《印度舆论》。我很高兴，这些文章都是关于不抵抗（non‐resistance）
的。我希望能在此就我在阅读这些文章时所产生的一些想法与你进行交流。
随着年岁的增长，尤其是我现在已经垂垂老矣，我越发觉得有必要向别人表达那些深深触动自己并且自以为意义非凡的感受。人们所谓的不抵抗，实际上并非它物，而是（没有被曲解的）爱的原则。爱会激发人自然产生与别的灵魂进行交流和团结的渴望，这种渴望是许多崇高行为的源泉。爱是人类生活最高的和独一无二的准则——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可以感知到这一点。我们发现，这在婴幼儿的心灵之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只要没有被这个世界的错误学说蒙蔽双眼，人们就能够感知到这一点。
爱的法则在所有的哲学中都有所体现，比如，在印度的、中国的、希伯来的、希腊的以及罗马的哲学中。我认为，耶稣已经对此做出了最清晰的表达。他指出，爱的法则包含在法律和《先知书》之中。但是他更进一步指出，这个法则将会被扭曲、变异，他直接道明，那些只关注世俗利益的人自然而然地会面临这种扭曲的危险。这种危险存在于允许人们通过暴力方式维护自己利益。也就是，按照他的话说，以牙还牙，通过暴力拿回自己被拿走的东西，如此等等。他也知道，正如所有理性的人必须知道的一样，使用暴力与爱——这个我们生活的根本准则——互不相容。他知道，一旦容许暴力——哪怕只是在单个的案例中——爱的法则就完全失效了。也就是说，爱的法则已经荡然无存。整个基督教文明，一个表面上如此灿烂的文明，却建立在于这种误解和这种公然的、奇怪的矛盾之上，这种误解和矛盾有时是有意识的，但大多数时候是无意识的。
实际上，一旦秉持爱的信念的人容许反抗，爱就不再存在，而且也不可能作为一种存在的法则而存在；如果爱的法则不存在，那么，也就没有别的法则可言。基督教社会恰恰是这样地延续了19个世纪。事实上，一直以来人们在这个社会组织中遵从的恰恰是暴力的原则。基督教徒的社会理想与其他民族的差别仅仅在于，基督教更加清晰、明确地表达了这种爱的法则，这在其他宗教教义中是从来没有的；基督教徒庄严地接受了这一套爱的法则，尽管同时它也允许使用暴力，并以之为基础构建整个社会生活。因此，基督教徒的生活一直处于一种绝对的矛盾之中：在他们公开宣称的信仰和生活的基础之间，在他们认可的生活法则的爱，与他们容许甚至盛赞的许多部门（包括政府、法院、军队等）中被认为是不可避免的暴力之间。这种矛盾随着基督教世界的内在发展而逐渐演化，在最近的时期里又集中地爆发出来。
现在这个问题以这样的方式清晰地展现出来：要么必须承认，我们不会认可任何纪律、宗教或者道德，而仅仅通过暴力的法则来引导我们组织生活；要么通过武力强征税收的做法，以及法院、警察组织还有军队，都必须予以废除。
今年春季，在莫斯科一所女子中学的宗教测试中，主教和负责教义问答的教授就摩西十诫特别是第六条“不可杀人”戒律，向女孩们提问。当考官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主教通常会提出另一个问题：神圣法则总是禁止杀戮吗，并且在所有情形中适用吗？面对老师这种强制要求回答的提问，这些可怜的女孩只能回答：“不，并不总是适用；在战争期间、在执行死刑时，是可以杀戮的。”然而，一个不幸的女孩被问到同样的问题——我所描述的并非虚构的小说，而是在场人士转述给我的事实：杀戮总是有罪的吗？她很是激动，红着脸断然回道：“是的，总是适用的。”面对主教早已熟稔的各种质疑，她都坚定地回答：《旧约》总是禁止杀戮，而且基督不仅禁止杀戮，而且反对所有针对邻人的邪恶行为。尽管主教才华雄辩、气势雄伟，最终仍不得不让步，这女孩获得了胜利。
是的，我们可以在各种报纸中讨论航空业以及其他的发现，比如，复杂的外交关系、各种俱乐部和联盟，以及所谓的艺术创作等等，但是都对女孩所坚持的信念保持沉默。不过，在这些情形中沉默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每一个基督徒都或多或少地和那个女孩一样有着同样的感受。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救世军，日益增长的犯罪率、失业率，富人荒谬、毫无节制的奢侈消费，穷人的悲惨境况和急剧增长的自杀率，这些都是那个必然存在却无法解决的内在冲突的体现而已——而毫无疑问，这些只能通过接受爱的法则，拒绝任何形式的暴力才能予以解决。因此，您在远离我们这个世界的中心区域之外的德兰士瓦的工作，无疑是最重要、最根本性的工作，它为我们提供了最强有力的实践证明，整个世界不仅仅基督教徒，其他的人民也应该参与进来。
我愿意在此向你介绍一件让人感到欣慰的事情，现在在俄国，一场以拒绝服兵役形式出现的运动也逐年在壮大。虽然参加你们的不抵抗运动和我们俄国的拒绝服兵役运动的只是非常少的一部分人，但是他们都坚定地相信“上帝与我们同在”，“上帝比人类更有力量”。
在基督教的忏悔——即便它在我们的基督教民众中以扭曲的形式出现——与同时承认军队存在的必要性和准备大规模杀戮的必要性的观点之间，存在着一种明显的，或迟或早、有可能非常快就会爆发的冲突。它最终会以赤裸裸的方式爆发出来：这导致我们要么被迫放弃基督教信仰以维持政府的权力，要么否定军队存在的必要性，以及否定政府为维持自己的权力而不得不采取的各种形式的暴力。这种冲突，实际上都被所有的政府（包括我们俄国政府和你们英国政府）意识到了，因此按照这些政府的保守主义的特性——就像我们在俄国和你们的报纸中所揭露的情况那样，他们对这些活动采取了比其他任何反政府行为都要严厉的迫害。政府看到了主要的危险来自哪个方面，并竭尽全力去捍卫自己——因为这场斗争不仅事关政府的切身利益，更可能危及其自身的生存。
致以最纯真的敬意
列夫·托尔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