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当中,有两种根本的特质一直在人类的历史上熠熠发光:其一为伽纳那(Jnana)精神,即智慧传统;其二为巴克提(Bhakti)精神,即情爱传统。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古时的印度人常常视人世为苦海,所谓“苦海悠深,船筏安寄”,故而有苦谛之说,为此,人们需要从苦中解脱,而Jnana与Bhakti这两种根本特质,就是为人们指向了解脱之路,前者叫作智慧解脱法,后者叫作奉爱解脱法。
智慧解脱法我们并不陌生,曾借助佛教,早在汉代就以“般若波罗蜜多法门”传入了中国,三国魏晋南北朝,沿流而下,一直到隋唐,更是风起云涌,直接促成了中国人的智慧高峰,譬如佛陀传授给他的重要弟子须菩提的《金刚经》就是一例,它是理性的,是哲学的,尤其是重般若智慧的;奉爱解脱法即Bhakti的传统,其精要常常会被我们忽略,这是一种借由情感而得解脱者,亦被唤作虔信瑜伽,或奉爱瑜伽,它含有一种神圣的爱情,与世间之俗情大为不同,乃是敬万物中之神圣者,其实就是一种宗教情感。而在印度,最能够表现这种精神的,主要是《薄伽瓦谭》,在十八部往世书(Purāṇa)中,此典深闳广大,最为著名,成书年代大体在公元10世纪,是颇晚近的一部典籍,为印度的毗湿奴宗之圣书,因其诗意的语言和哲学的深度,常常被认为与《薄伽梵歌》,甚至与《奥义书》享有同等地位。这一部无上秘典,从吠陀诸经诸传以及历代史乘中汲取了各种精髓,最后,则由传说中的毗耶娑仙人(Vyāsa)撰成此书。
《薄伽瓦谭》虽然是吠陀宝树上的甘美果实,其不朽的液汁也早为无数的印度人所嗜爱,可惜此典篇幅浩大,义理深湛,无论或读或译,都是不容易的。所以,就有一些具有现代精神的印度学者发心撰述,将古典的奉爱哲学之甘露含摄其中,撮其要,记其事,以崭新的故事形式重新编纂,于是,就有了我们眼前的这样一部浓缩了《薄伽瓦谭》精华的书,它精练而不失生动,义理丰赡,它是印度著名的学问僧斯瓦米·帕拉瓦南达(Swami Prabhavananda)的作品。这是一位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作家,他的不少著作将印度的精神明白晓畅地介绍给了英语世界的读者。其出版的著作包括对印度主要经典如《薄伽梵歌》《奥义书》《瑜伽经》的英译和注释。其作品的最大特点,就是以极为清澈的语言,使古代的经典文本与现代人的生活相适应,让普通读者皆能鼎尝一脔,从中获益。譬如,我们手中的这一本书就是重要的例证。该书是以伟大的圣者苏塔(Sūta)歌人的口吻,将重要的印度传统哲学之精髓,借由一个一个生动的故事讲述了出来,让人美不胜收。
按照印度的传说,苏塔歌人的老师叫作叔迦(Śuka),而叔迦就是编纂《薄伽瓦谭》的毗耶娑的儿子,“当俱卢族的国君环住王(Pariksit)将要死去时,叔迦如何将它转述给这位神圣的君主。叔迦向环住王转述时,苏塔歌人也刚好人在现场,所以,他能够原原本本地叙述,在那个受祝福的时刻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当叔迦向伟大的环住王讲述《薄伽瓦谭》时,这位伟大的国王正趺坐于恒河岸边,等待死亡的降临……
而整个大故事环环相扣,娓娓道来,就像是母亲在孩子们幼年时分所讲述的睡前故事一样,既温暖又启迪人心,令人心气高迈而不再被世俗所伤,如第七书中所云:“穿着鞋子的人,能保护他的脚不被道路上的荆棘刺伤。同样,那些在任何境遇下都能知足的人,永远不会被生命之路上的荆棘伤害。”在每一次的寓意甚深的对话当中,几乎都会出现对神圣者的歌颂和赞美。人们从不同的角度赞美,有时候赞美人格的神,有时候赞美无形无相的非人格的神圣者,有时候直接赞美存在界的无穷奇妙。这些都是虔信者在沉醉或迷狂时情不自禁的真情吐露。而当我们静下心来,融入其中,也会发现自己亦在不知觉中收获满心的欢喜,备受奉爱甘露的祝福。
在翻译该典籍时,我们将人格神的第二人称,基本上都译成“你”,而不是“您”,一方面是考虑到称呼“你”更加亲密,另一方面,也与印度文化的奉爱传统有关。譬如我们所知道的,毗湿奴派的虔信者有五种不同的信仰心态:平静心态(shānta)、侍奉心态(dāsya)、友情心态(sakhya)、慈爱心态(vātsalya)和恋人心态(madhura)。就前两种心态的信仰者而言,显然还是与神保持着一个崇敬的距离。而后三种的心态,则变得愈来愈亲密、愈来愈私人化,即分别将神认作自己的朋友、孩子,甚至恋人。此书中所展开的神与奉爱者的关系,即如此亲密,这一点,完全不同于西方基督信仰的传统,所以用“你”来称呼神,更能表达奉爱者与神的密切性,以及彼此相爱相恋的浓烈程度。印度的辨喜尊者曾说:“因为我们人类之间任何一种关系都可以神圣化,所以,我们与神的关系也可以采取任何一种形式,譬如,我们可以视神为我们的父亲、母亲、朋友、爱人。称神为母亲比父亲更理想,而称神为朋友又比称为前两者更理想,但最高的理想,就是把神当作自己的至爱。当然,最重要的需要记得的一点就是,爱就是被爱,两者之间并没有区别。”
爱是神圣的,但它会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且深浅各有不同,将神作为我们的至爱,显然是最理想的关系,因为理想的爱情最易激起奉爱者殒身无悔的生命热忱。而带着这股强烈的热忱忠诚于最高的存在,将会激发出人类灵性当中罕见的炽烈而又高贵的人性之光,借以打破俗世的条条框框,解放出一颗自由的心灵,对神的爱情在其最为深切的时候,可以直接将人们引渡到更高信仰的彼岸。辨喜尊者曾提醒我们说,爱就是被爱,你对神的爱有多浓烈、多真挚,反作用于你的爱与救赎感也就会有多浓烈、多真挚。此言颇耐人寻味!
我们在翻译的时候,常常被书中的故事所触动,生出许多感慨,这些皆是灵光丰沛、富有哲思的寓言,读者朋友们大可有自己的解读和发挥,在此,我们简单讲述几例。
譬如,天地间的灵性使者纳拉达大师所讲述的“九门之城”这一则寓言,我们以此为例,展示此书巨大智慧的“沧海一粟”:
有一位名叫普拉涅迦那(Puranjana)的国王,四处飘游,希望寻找一处可以满足他愿望的落脚点。他来到美丽的九门之城,在这里,他与一位女子一见钟情,于是安居于此。国王的愿望虽也逐一实现,但却从未得到过真正的满足。正当国王沉浸在享乐中时,一名强大的将士袭击了九门之城。于是,他失去了一切,也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只记得妻子的模样。他就像失去本性的疯子,被妻子的形象牢牢支配着。然后,非常戏剧性地,他最后变成了与妻子一模一样的年轻女孩,爱上了另一个国王,直至对方老死,普拉涅迦那又陷入了新的悲痛。这时,一位婆罗门经过,开始他的教导……
在书中借由圣人纳拉达揭开密义,寓言大意是:其中的普拉涅迦那代表了原人,即神圣的自我;九门之城则代表了人类的身体,神圣的自我通过这一身体来享受感官的对象;妻子代表智性,与原人结合才能享受物质的世界;而强大的将士代表时间,他利用疾病和死亡摧毁了一切;婆罗门则是梵的化身,教导普拉涅迦那真正的知识——关于神圣自我的知识。
这则寓言故事告诉我们,人原本就是神圣、自由和喜乐的,没有性别之分。由于执着和私欲的作用,人们遗忘了自己的神圣本性,将非自我的种种属性叠置其上,从而沉迷于物质的享乐当中。而只有获得了真正的自我知识,人们才能将神性解放出来,体会到真正的喜乐和永恒的生命。书中是这样说的:
“带着信仰和敬畏,聆听神性的话语;经典揭示了神的真理,研习它,爱就会在你们的心中生长发芽。那些一直在啜饮圣言甘露的人是深受祝福的,因为他们摆脱了自私和骄傲;他们不再恐惧,不再妄想,不再痛苦。”
“人类最高的宗教就是将无私的爱献给神。若一个人拥有这样的爱,他将获得无上神圣的智慧。没有爱的知识是不结果实的。”
智慧和爱相辅相成,智慧净化心灵,摒除欲望和贪念,升起矢志不渝的浓浓爱意;而对神之爱,则又会为我们揭示出更多关于真理的知识。对于一般人来说,没有智慧的爱,也许会沦为“妇人之仁”的执念,失之偏颇;而没有爱的智慧,也许会铸就另一个希特勒,残害世界。像佛陀、基督、孔子等伟大的圣人,都是拥有大智和大爱的人,他们是东方最伟大的圣哲群像。
我们的老子也有过类似“九门之城”的提醒:“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王弼注云:“兑,事欲之所由生。门,事欲之所由从也。”老子这里的“门”,与“九门之城”的“门”的意象一样,都指代着人类欲望的门径,“兑”大体同于私我意识的强化。而《说文》有释云“勤,劳也”“救,止也”,那么,老子传达的思想和《薄伽瓦谭》的“九门之城”之寓意就不谋而合了,二者皆在警告我们,欲望烦扰人的心性,只有从意识的源头关闭了欲望的门径,才能终止一切的身世劳苦。
《庄子·大宗师》里面的那句“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大体义理也在这则“九门之城”的寓言中得以印证。感官指向外在;而亲证神性,或者说求道的路径,却需要一心向内,不假外求。当一个人越是沉迷于外在的感官追逐,他离自己内在的神性也就越远。
老庄这样的智者又何尝不是心有大爱的人。外在现实世界的烦扰乖谬,已不能扰动他们内在的生命境界,然而,若非出于对人世的一番深情,对黎民百姓的深切悲悯,他们本不必大费周章,在书写极不便利的年代留下了那么重要的智慧话语。我们更愿意相信,老子“无为”思想的提出,是为了提醒当时的统治者们,把安宁自足的生活还给百姓;庄子对儒家礼教的批判,是为了引导人们复归本性,活出逍遥诚挚的真实人生。老庄隐藏了他们的爱,衬出他们智慧的锋利。相比来说,印度的奉爱传统则更为柔和:智慧和爱,理性和感性,在虔信的精神中调和为一,并凸显了爱的救赎意味。
奉爱瑜伽是入世的,琐碎艰辛的世俗生活与空灵超拔的精神追求,两者并行不悖。为此,奉爱者们愿意接受自己现实人生的粗糙与不谐,面对世界的冷漠和险恶,依然身怀柔情,并能够不懈地追求精神境界的超拔,正如现代印度的奉爱经典《吉檀迦利》的吟唱:
“我生命中所有的粗糙与不谐,全都融入了这熙熙太和的生命乐章。我对你的崇拜,就像一只欢快的鸟儿,振翅飞过大海。”
另外,再譬如书中的那个“托钵僧的二十四位导师”的故事,也具有同样深沉的启示意义。这些导师其实是大地、流水、鸽子等极平常的事物,但它们却是觉悟者的导师。这是在提示我们,大道“费而隐”,真理寓于庸常事相,所以用心热爱生活的人也能够获得至高的真理,并超越于庸常世界的那一重重束缚。
奉爱瑜伽是一场爱的求道之旅,我们甚至可以说,虔信之爱就内含着中国人所谓的“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深邃意味。奉行此道者,需要不断地研习与修炼,去觉解“人和至高者”的神圣关系;用智慧的火焰燃尽无明与私欲,让自己的心性“复归于婴儿”,觉悟存在界的“梵我一如”,如此就有望抵达爱的至高境界。然后,带着这样一颗觉悟的心灵,回到现实的生活,人世就成了一场神性的游戏(Avatar Lila)。
本书的后半部分讲述的是印度最重要的化身(Avatar)克里希那的事迹与教导,这里的每一段小故事皆富含机趣与哲理,并且爱意满满。在此,不得不提及牧牛姑娘与克里希那之间的纯爱,“每一个人对克里希那的爱都是如此的专注,让她们觉得自己已经与克里希那融为一体了——不仅如此,她们感觉自己就是克里希那。”辨喜尊者注释云,只有纯粹得一尘不染的灵魂,才能感知到这样的爱情。牧牛姑娘对克里希那的虔信之爱,不同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所传达的世俗爱情,因其仍困缚于生死流转之间。而对神的虔信之爱,冥想神的故事(lila chintana),却让人们升起一颗超越悲情的欢喜心,因它不在人类的生死困局之内。在《薄伽梵歌》当中,克里希那曾是如此教导阿周那的:
“怀着坚定的虔信崇拜我,冥想我的人格形象,把我设为至上目标,把一切行动都献给我,我会很快把这些人从生死轮回的海洋中拯救出来。”
当然,这与印度文化传统中“灵魂不灭”的观念密不可分。印度人认为,当业力的捆绑终止时,灵魂将获得终极的自由,不再进入生死轮回。而当人们虔诚地忠于神,整个心灵都弥漫着为神献身的欢愉时,因为神的那种超越性品质,人类固有的束缚也就被一一解开,他意识到了真理,并知晓真正的自我,从而摆脱了业力的重重枷锁。
神人之爱,取决于人类心灵的品质,因为神的爱是不朽的,而人的爱却摇曳未定。此处,我们不妨举中国曾一度流行过一首扎西拉姆的歌为例,此歌叫作《班扎古鲁白玛的沉默》,颇近似于神人之关系,歌曰: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据扎西拉姆的讲述,这首诗的创作,受启于莲花生大师的一句箴言:“我从未离弃信仰我的人,或甚至不信我的人,虽然他们看不见我,我的孩子们,将会永远永远受到我慈悲心的护卫。”挚爱之神就是这样,在生命情感的顶点迎候着我们,默默等待着人们的爱与证悟。当爱者的眼中,唯有爱的化身克里希那时,则存在界的所有脸庞,都会变成神的面庞,流徙于世俗中的灵魂烙上了圣爱的颜色,那么,他们无论做任何一件看似世俗的事情,都将会促成自己与神性的合一,当庄子说“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时,居然还有了意外的别样一解。但不管如何,两者皆含有体道的功夫与境界,则是类似的。
与人格神强烈而浪漫的爱的体验,是人神间的交流与无穷游戏的动力之源,最终也促成了一个一个生命个体求道的最终完成。这大概是最初的印度圣者以此种解脱法来对烦恼尘世展开的祝福。但我们也知道,在《薄伽瓦谭》的第三章有一著名箴言云:
“我作为内在的灵魂,栖居在每一个生命里面。如果人们只是借由神像来崇拜我,但却忽视或不了解我的这种遍在性,那就只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只是借着神像来崇拜我,但却不知道我以灵魂、以神性的方式,居住在每一个生命体内,此人显然还是无知的,这样的人,其祭献的黄油就像供奉到了灰烬中,而不是供奉到火里一样,毫无意义。”
这种对神的爱,却因神性的遍在,而让人们爱上了整个存在界之万有,这一点不但与《薄伽梵歌》的第九章所开启出来的奉爱宗精神无有轩轾,属于印度人提供出来的灵性食粮,同时,谁能说与中国庄周的泛神论思想没有一脉相通之处呢?
总之,当该书隔着遥远的语种,隔着陈旧的岁月时,如同晨星闪烁,甚是遥远;一旦成为我们手中的读物,我们就可以发现,它更像是一只满满的杯盏,杯中盛满的智慧与爱,如同美丽的鲜花与无上的美酒,让人一见钟情,一饮辄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