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访书

立冬前一天，北京先是下起了小雨，随后就变成了雨夹雪，天突然就冷了下来。我从地铁出来，拐到佟麟阁路，是一个很清幽的巷子，问一位岗亭里值班的大爷，知不知道圣公会教堂在什么地方，他说你找书店啊，就在前面一百米远。我其实正是要找开在教堂里的模范书局。拐进一个院子里，看到一个屋顶甚高，但墙面却是清代样式的老建筑，走近，才知道这便是了。门前有个水泥标识，告知这里是国家重点文物，墙上有块文物局特制的金属牌子，有关于圣公会教堂的介绍。我粗粗看了一下，这个教堂建于一九〇七年，由英国传教士史嘉乐（Charles Perry Scott）主持建造。由此，我立马对这个开在一百年的文物遗迹中的书店，深感惊讶。难怪这个位于教堂的书店已成为网红书店，也是有道理的。我步入书店，又被大大地震撼了，这哪里像是一家书店，倒像是博尔赫斯笔下的“天堂应是图书馆的模样”来形容的地方，又难怪这家书店被称为“诗空间”。哥特式的屋顶，木质的地板，彩色的玻璃，高耸的书架，古典的音乐，很难判断，你走进的会是一家书店。

其实，我早就对开在这座教堂里的书店有所耳闻，但一直未能前来造访。一来我逛书店，目的在书，而非欣赏风景或拍照打卡；二来这家书店名为“诗空间”，我竟简单理解为这里主要是出售诗集的，而我对于诗，是不能欣赏的。但这次雨雪天的访问，却是恰恰说明我之前认识的浅薄。我不但有了一次访古的经历，而这家书店，也绝不是那种售卖咖啡和文创的华而不实。在书店入门口，有个大书架，有册店主姜寻主编的《中国拍卖古籍文献目录》，收录一九九三年到二〇〇〇年京沪各拍卖行所拍卖的古籍善本目录，包括拍卖的时间、地点和拍出的价格，对于研究古籍善本，其实是很有帮助的。之前只知道姜寻是位书籍装帧设计师，没想到他对古籍善本亦有关注。由此想到他策划的广西师大出版社的“煮雨文丛”，多是藏书家的著作，或者是古籍善本的研究者的著作。另一个书架上，还有姜寻主编的《中国古籍文献拍卖图录》，四厚大册，拿下来翻了翻，除了基本的拍卖信息外，还附有图片，真是如入宝藏之地。我虽对古籍善本是外行，但欣赏这些古籍拍卖的图录，可以窥得中国古籍之美。看来模范书局是为真正懂书也爱书的人开设的。

到这家“诗空间”之前，其实已经三访这家书店了。年初我与同事C君去前门，欲访位于杨梅竹斜街的模范书局，结果吃了闭门羹。夏天，儿子过暑假，我和他到友谊宾馆旁的科学会堂，天正热，我们钻到位于会堂地下一层的书店，立即周身凉爽。这家位于科学会堂的模范书局，装修甚静雅，但书还是太少，挑了一册董桥新出的《文林回想录》作个纪念，儿子则喝了一杯热咖啡。霜降过后某日中午，我与C君兴起，又去了开在单位附近商场里的书店，这里的书也并不太多，但本本漂亮，特别是不少港台文艺书，令人喜欢。我在这家店里，买了一册香港牛津版的董桥《小风景》，又购了一册台湾远流版的傅月庵《蠹鱼头的旧书店地图》，C君则买了一套香港牛津版的赵园《非常年代》。这家名为“源书坊”的分店里，有张爱玲的许多港台老版本，诸如张爱玲翻译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香港今日世界的初版本，若不是售价甚高，一定是上好的选择。还有香港著名书话作家许定铭先生著作，我便看到了至少四五种之多。而这次到“诗空间”分店，则是大呼过瘾，真是好书太多，即使买不起的书，看看装帧，翻翻内容，也是一件很开眼界的事情。

在模范书局“诗空间”，逐个书架翻看了一遍，后来选了几册特别的书。其一是北京大学出版社二〇一六年出版的《灰娃七章》，蓝灰色的布面精装，握在手中分外舒服。这本书由编辑家汪家明先生编选，画家冷冰川插图，学者谢冕先生作序，而装帧设计，则由担任过河北教育社《周作人自编集》美编的张志伟先生设计，堪称一次高手云集的合作。我虽然不懂诗歌，但灰娃的诗还是知道的。这位老诗人，绝对是诗歌写作中的另类，谢冕先生评价她的诗风“诡异”，而我的最大感受，则是“冷冽”，甚至觉得这本书的呈现，也是这样一种格调。特别是用冷冰川版画作为插图，但又不直接印在书中，而是以独立作品的形式，夹在书页间。冷冰川的版画，细腻、冷艳、神秘，多与女性有关，倒是与谢冕先生评价灰娃的诗是“神启”一样恰切，不但是绝妙的配合，且又毫无喧宾夺主之感。我也一直喜欢张志伟先生的设计作品，认为他的作品甚有传统文化韵味，又多具书卷气息。之前知道此书的平装本，却从未见过精装本，故而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后来在孔网查了一下，竟然整个孔网，也没有一册精装本。不由暗喜，莫不是捡漏了一册特装本。

在“诗空间”选的另一册书，则是模范书局二〇一八年九月印制的《物外》。这本书其实是社科院扬之水先生治学著述的版本图录，我早就听说过。之前，在模范书局的另外两家分店，也向店员打听这本图册，但告知均已售罄。这次在“诗空间”，竟然发现了三册，其中两册为毛边本，仅剩下的一册为普通平装本。我买此书并非收藏，故而还是选了一册平装本。店员看我喜欢，说还有个特装本，是精装的毛边，十分隆重，看看定价，只能却步了。打开塑封，才知道平装本印了二百九十九册，我的这一册是第二百四十二册。书前的衬页上，贴了一张版画藏书票《演乐》，下面还有扬之水的签名，并有一枚“止水”的朱文小印章。除了扬之水的著述书影，图录还收师友书评札记，扬之水的跋文《“个边哪有这样”》，以及“著作年谱”。我其实挺喜欢读写给学者的书评，原因是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个学者。也有种特别的感觉，一个学者和为其写书评的作者，往往是气味相契，文风和趣味亦是相近的。回家翻阅这个图录，发现一篇未署名的文章，非常熟悉，仔细读来，竟是我十余年前写的一篇小随笔。当初刊发时，编辑改了文章名，所以连我都忘记了。

我在这家书店还选了一册黄裳的《来燕榭文存》，这本书多年前就买过，后来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这次看到一册，品相甚好，便再买了一册；还有一册徐雁教授和他的弟子江少莉合作编选的《旧时书坊》，也买了一册。在旧书店买一册谈旧书店的集子，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其实主要还是近来刚在网上买了一册徐雁先生的大作《中国旧书业百年》，想来这应是那本学术著作的副产品吧。本来还打算买一册《周作人论》，这是陶明志编选的民国文人谈论周作人的一册集子，由北新书局民国二十三年出版，因为其中首次刊发《周作人自述》而多被研究者提及。此书旁边还有册民国版的《谈虎集》，拿下来翻了翻，由此突然想到上海书店曾经影印过一套“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于是立即在网上查了一下，果然均有影印。网上的《周作人论》，价格很便宜，尽管模范书局的这本品相甚好，也只好向网络低头了。还有册香港苏富比拍卖行印制的董桥展览图录《读书人家》，印制十分精美。其中有董桥的书房照片，我还是第一次欣赏，真是古香古色。尽管这本图册还有董桥的签名，但价格颇是不菲，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了。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七日，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