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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子

当代的读书随笔作家中,航满是我读得多、又喜欢的一位。说读书随笔,并不能涵盖他写作的范围。关于书的文章,细分起来种类甚繁,论文和学术专著不必说了,仅在散文或时下习称的“美文”的领域,就还有书评和比随笔更随意的读书记,后者多是从书信和日记中摘抄编选出来的,如著名的《越缦堂读书记》,这些都以谈读书的所得为主。另外一大类则是偏重于记事的,如访书记、藏书记之类,写人和书的故事,如郑振铎的《劫中得书记》,是当年读后颇感动的书,郑先生的境界,寻常人不易达到。这大致的两类里,第一类最能看出作者的渊博精深,文字的底蕴是作者的眼界和见识,试想人所共知的常识,或一眼即可看出的东西,何劳你来费辞,你总得有一些个人的独见,而且是让行家读后首肯甚至佩服的独见。第二类看作者的经历,觅书如觅同志,爱书如爱亲人,阅书多矣也就是阅人多矣。寻觅和喜爱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并持之以恒。此中多有甘苦,有奇遇也有遗憾,遇上不平凡的时代,遭际可能是惨痛的。我觉得航满的文章好,首先一个原因,便是他写这两类文章,都能得心应手。他是读书人,也是爱书人,博览兼博识,陶养出他文章的趣味。

说到这里,就想到谈书的文章中特别的一类,所谓书话。航满在本书的自序中对于书话这种体裁有详尽的介绍,谈到唐弢先生的定义,或曰一篇书话的题中应有之义,更洋洋洒洒地细数现当代的书话名家和名作,堪称一篇要言不烦的“书话小史”。在我看来,书话是谈书的文章中相对“专业”的一类,又是综合性的、比较全面性的一类。专业性在于,书话谈书的掌故,书的版本源流,书的传承和遭际,就是唐弢要求的“一点掌故”和“事实”,这些,如航满兄所言,非“编辑家、出版家、藏书家”和“极有情趣的文人学者”莫办。我平生第一爱好是读书,爱屋及乌,也爱读关于书的文章,自己的写作,更以读书随笔为主,但我写不了书话,这便是条件的限制。航满笔下的《雪天访书》《北大书事抄》《鲁迅故居买书记》等,我只能望洋兴叹,同时却不由自主地沉迷到他“逛冷摊,拨寒灰,访师友”的世界里去了。张岱《西湖梦寻·序》中说:“余犹山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张岱的意思,是感叹往事过眼即空,我倒觉得这段话很好地表达了我的艳羡之情。

中国古代宫廷和民间,多铸造一种钱形的吉祥物,用于节庆、纪念、赏玩、祝愿和厌胜辟邪,品类纷杂,难以尽举。后来统一名称,一律叫“花钱”,以示都非通行用的货币,尽管这些小古董不一定都是“花里胡哨”的。我读了航满的书,就想,也许可以把书话的标准放宽泛些,把论文和文学评论之外的较轻松随意、文字淡雅、既有知识性又有趣味性的文章,都归为书话,这样谈论起来,会方便很多。事实上,锺叔河先生编选的那套脍炙人口的《知堂书话》,也不是每一篇都满足了唐弢“四个一点”的标准。知堂虽不以书话家自命,但他的书话,无论学养的浑厚、思想的深邃、见解的通达,和文字的隽永,几乎无人可出其右。与作为思想家、启蒙主义者和战士的鲁迅不同,知堂是个富于读书情趣的文人,他对于历代笔记尤其是清人笔记,对民俗和乡邦文献,以及神话、童话和儿歌的搜集,不亚于专业的藏书家,这就给他写作书话提供了丰富的材料。鲁迅虽也注重书籍的集藏,如收集古小说、地方史志、中外美术资料,用意却在学术研究,但他偶有近似书话的文章,如《买〈小学大全〉记》等,便也是此中的杰作。不知有没有人像锺叔河先生那样,用相对的宽标准,同样编一本《鲁迅书话》。

书话一词,大约是由杂谈诗词的“诗话”和“词话”变化而来,而其精神,则与苏轼和黄庭坚的题跋一脉相承,便是亲切随和,从容舒缓,寓识见和情绪于趣味之中,而且文字要好。这里说好,并非专注于某一种风格:东坡的活泼与山谷的峭拔固然有别,欧阳修的温厚又是一路,往后八百年,李慈铭的严肃板正之中仍有一丝拈花微笑的情致在,无论性情如何不同,总要温和朴实地娓娓道来才好,平淡而山高水深。如果说书话之谈书,源头和理想可追溯到苏黄等宋人那里,谈书的得失聚散,则很可以从明清人的小品里学到一些东西,记人记事,议论抒情,文字简约清雅,形成一种似乎刻意、其实多半是很自然的风韵。我和航满相见的机会不多,见面,时间也有限,没有机会听他谈自己的读书故事。他的老师陆文虎先生是著名学者和作家,我多年前即已读过他研究钱锺书的文章,印象甚深。后得航满以陆先生大作《一子厂闲话》相赠,细读之下,充分领略到他古典文学功底的精纯。航满受教于陆先生,正所谓名师高徒,长期的熏陶浸润,于文字中自可想象其万一。英语作家不熟读莎士比亚是不可思议的,就连著侦探小说八十余部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一半以上的书里都大量征引莎士比亚,以揭示人性,乃至以莎剧的情节和诗句作为破案的线索。中文写作如无坚实的古典诗文基础,结果就是孔子所说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我说航满的谈书文章写得好,这便是第二个理由。

唐弢收藏新文学版本,黄裳收藏明清古籍,韦力是古籍善本的大收藏家,谢其章收藏现代人文期刊,这都是航满感佩的人物。他自己,据我所知,也许不准确,主要收集当代文学作品,偏重于散文和谈书的书,对于知堂的著作,搜罗尤其用心,故而成绩可观。虽然前面说,“书话”以随意为主,航满在他专精的领域,纵横论道,意气风发,谈版本如数家珍,令人叹为观止。自序谈书话,从唐弢开始,到姜德明和黄裳,到郑振铎、阿英、叶灵凤、周越然,直到辛德勇、董桥和王强,加上孤峰卓立的周作人,以及既是大编辑又能操笔为文的锺叔河和范用先生,一气列举了二十多位人物,几乎把现当代的书话家一网打尽。同样令人叹为观止的还有书中几篇专写周作人著作的文章,《周作人选集过眼》《辛丑购知堂著作记》《知堂遗墨琐谈》,特别是其中的《周作人选集过眼》,详加论列,像是一篇关于这个题目的四库总目提要。任何热爱周文而对书目版本不很了解的人,完全可以用此作为搜书的指南。比如他说锺叔河先生编选的《知堂谈吃》,“收集了周作人几乎所有与吃有关的文字,不但晚年写给鲍耀明、孙旭升等人的书信有摘录,早年的《戊戌日记三则》《江南杂记七则》等日记杂感也收,晚年的集外文尽可能全部收录,甚至翻译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的《中华腌菜谱》……也都一并收录。”这样的介绍,读得真是让人悠然神往。另一本锺先生编选的《周作人文选》,航满说,由于编选者掌握资料最全,故选本也能别有新意,如选了《希腊拟曲》译本的一条注释“BAUBON”《一九六五年四月八日的日记》和《遗嘱》,“就很有意思”。

这些文章,使我想起多年前为《万象》杂志写题为《伥鬼》的长文,本来手头的资料已然不少,因不愿有太多遗漏,就去图书馆遍查几种大型类书,包括历代笔记大全,把关于伥鬼的资料全部抄下来。这些资料,如果掰开来细细地写,足可写成一本小册子。这样写文章的方法,要说还是从周作人那里学来的,范例之一是他的《鬼的生长》。纪晓岚说他写文章,满屋子铺了一床一地的书,人像是淹没在书丛中。航满写作这些大文,大约也和纪晓岚一样,把知堂老人的书摊得满坑满谷。航满喜爱并颇学知堂文,想必说起此中的辛苦和乐趣,是很可以会心一笑的。

就此而论,书话岂是小道呢。记得读完他的《书与画像》,当时在日记里写道:“其中写鲁迅的几篇,颇为大气,更有文学评论的特点。”这也是航满文章的可喜和难得处之一,他其实是有学者的气质的。

近年每次回国,在北京停留,必求和航满兄见上一面。一顿饭、一杯咖啡间的叙谈,真如老话所说,胜过数年读书。我在海外,相对于中文世界,等于僻处一隅,虽然网络发达,仍不免孤陋寡闻。航满却是手眼和腿脚俱勤,访书,读书,写作,结交同道,拜望前辈,足迹遍及辇毂之下。他和杨绛、周有光、李文俊、扬之水等都有来往,与锺叔河和孙郁两先生关系尤为密切。和他们交流,以所闻之只言片语,与自己之所读所思参照,学到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大学者大作家一生的经验,说出来,往往是一句平常的话,易被当作老生常谈,有心人听了,便能受启发。和航满一起的时候,我们交换对前辈和当代作家的看法,谈写作的体会,航满的话总能使我开阔视野,引我去想一些没有想过的问题。这样的交谈不是随时随地可得的,按他喜欢的说法,是一种机缘。

韩愈说,“仁义之人,其言蔼如”,航满的文章便给我这种感觉。一方面,是他语言的不疾不徐,温和中有自信在里头;另一方面,是他的态度始终沉稳而诚挚,如对老友的挥麈清谈。我喜欢韩愈的说法,正如我喜欢随和宽厚的为人。航满者,恂恂如一君子也。

二〇二四年二月七日

与张宗子(左)在玲珑公园 pyfMOF+sya8x1OIntOdF5xvESl1HjQm2emLu/BM0/ATk5nDmcQfSYG4OdBSAyH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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